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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望》选读—— 小寒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付秀莹  2022年10月09日16:31

小寒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曰:小寒,十二月节。月初寒尚小,故云。月半则大矣。

小寒

唐· 元稹

小寒连大吕,欢鹊垒新巢。

拾食寻河曲,衔紫绕树梢。

霜鹰近北首,雊雉隐丛茅。

莫怪严凝切,春冬正月交。

吃罢早饭,翠台到她爹那院里去。

正是小寒天气,三九了。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今年一场雪还没下,大地却都上冻了。风又冷又硬,在村庄里跑来跑去。翠台袖着手,只觉得脸蛋子给风割得生疼,鼻尖酸酸的,鼻孔好像是被黏住了。正走着,迎面过来一个人,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待走到跟前了,才认出来,原来是换米姨。换米姨捂得严严实实的,穿一件蓝地紫花棉袄,格子围巾把脸和嘴巴都蒙住了,只露出一双眼睛来。翠台赶忙叫姨,问她这是去哪儿呀?这么冷的天。换米姨说,我去进进那院里。顿了顿才说,又生气儿哩。翠台说,跟谁呀?换米姨叹口气道,还能有谁呀。翠台见她满面愁容,知道又是进进媳妇,只好劝道,往宽处想吧,谁家没有个烦心事儿,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换米姨只是叹气,摇摇头,张了张嘴,到底不愿意说了。翠台看着她的背影,颤颤巍巍的,心里纳闷,换米姨的背驼得这么厉害了——早先怎么没留意呢。

院子里静悄悄的。西墙根的菜畦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墙上的丝瓜架早干透了,黑黢黢的,在风里索索索索乱响着。地上留着笤帚印子,细细密密的,好像画上去一样。影壁前面停着一辆旧自行车,车把朝外歪着,像是随时要出门的架势。后车尾巴上拖着一条尼龙绳,弯弯曲曲在地上凌乱着。翠台皱皱眉,伸手把那绳子收拾起来。

她爹在屋子里问,谁呀?翠台就撩开那蓝布门帘进去。

她爹正在椅子上坐着吸烟。屋子里雾腾腾的,呛得她不由得咳嗽起来,埋怨道,又吸烟又吸烟!说了多少回了都?人家先生怎么嘱咐的呀?她爹说,光听蝲蝲蛄叫,咱还不种地了?毛主席吸了一辈子烟,照样活大年纪。翠台说,你是毛主席呀?她爹说,还有村南你得寿爷,也是一辈子烟不离手,又好个酒,活了九十六,芳村的老寿星。翠台知道她爹的脾气,就岔开话题,说刚才遇见我换米姨了,差点儿没认出来。她爹说噢。翠台说,换米姨跟我娘,谁大呀?她爹说,你娘大一岁。属狗。你换米姨该属猪。她们姐俩儿呀,要好了一辈子,胳膊不离腿。翠台说噢。她爹说,这一晃,都小二十年了。你娘要是还活着——翠台生怕触动爹的心事,赶忙说,进进媳妇又闹哩,把换米姨愁得不行。爹叹口气道,看你换米姨这个命。盼小子盼小子,好容易有个小子,苦巴巴拉扯大,娶了媳妇,谁知道是娶了个仇人。翠台说可不是。小子有啥好,都是白眼狼。她爹不说话,低着头吧嗒吧嗒吸烟。翠台怎么不知道,爹这一辈子最大的恨事,就是没小子。在乡下,没小子,就是没人。再怎么有权有钱,也没有势。没有势,人前就挺不起腰杆子来。这是爹的伤心事。她不该去碰。虽说是,如今在芳村,小子多,闺女少,闺女家金贵得不行,娶媳妇就像是过火焰山,千难万难。可小子到底是小子呀。

翠台把炉子捅开,添了两块煤,缓了好半天,屋子里才慢慢暖和起来。摇了摇暖壶,也是干的。翠台怨道,这么冷的天,火还封着,一天能省两毛钱?炉子又不是当摆设看的。暖壶里天天干着,也不喝口热水呀?她爹说,我不嫌冷,穿厚点儿不就行啦。这还算冷?那一年我到天津修工去,十冬腊月,都是光着脊梁干活儿,好家伙!汤汤的一身热汗!喝凉水怎么了?你奶奶喝了一辈子凉水,活到八十九,一点儿病都没有。我跟你说,你奶奶最后是老死的。翠台也懒得跟他抬杠,灌了一壶水烧上。金红色的火苗子舔着壶底,吱吱吱吱响着,水珠子沿着壶身缓缓淌下来,落到炉口的铁板上,滋的一声,屋子里渐渐弥漫起湿漉漉的水汽。她爹吸着烟,问起了大坡的事儿。翠台心里烦乱,不想提这茬儿,就说先撂撂吧。这也不是三天两早晨就能了的事儿。她爹说撂撂?就这么干撂着?把个媳妇都撂跑了!根来也是这个意思?翠台说,跑就他娘的跑!腿在人家身上长着哩。我也是把力气使尽了。根来?我跟了他这大半辈子,他啥时候有过一句囫囵话?看你们给我找的这好人家!就图个近,就图个本村的。她爹见闺女火了,也不敢再问,只低头吧嗒吧嗒吸烟。

这边还是老房子。老房子的好处就是,冬暖夏凉,住着舒坦。坏处就是,破旧,不好看,跟周围的新房子比起来,显得又矮小,又寒碜。芳村这地方,盖房子是人们一辈子的大事。有小子就得盖房子。有几个小子,就得张罗几处房子。这是责任,也是脸面。没有小子的呢,像她爹这样,自然也不用操心盖房子的事儿。芳村的人们说起来,看人家谁谁,一辈子也不用操心盖房子。挣了钱,不吃不喝干啥呀。这是笑话人的话。

水壶尖叫起来,壶盖子被水蒸气顶得一起一起的,浮浮浮浮响。水开了。翠台把水灌了暖壶,找她爹那个搪瓷缸子没找着,就拿出一只碗倒了一碗,那水面上立刻就浮起零星小油花来。她爹的眼睛白内障,做了手术,还是不大好。看东西模模糊糊的,锅碗也洗不干净,又舍不得放洗洁精。翠台心里一酸,骂了一句糊涂街。想问她爹素台这两天过来没有,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多嘴。她爹等着那碗热水晾凉,把抽屉里几个小药瓶子拿出来,一粒一粒数药。说我老忘了吃,耀宗嘱咐说千万别落顿儿,这治血压高的药,就得长年吃着。翠台说,看看,人家先生都说了吧。她爹吸了一口烟,慢吞吞道,素台她,有好几天不过来了。早晨倒是打了个电话来。翠台说打电话了?她爹说,说是感冒好几天了,还挺厉害。输水哩。翠台哎呀了一声,怎么还输起水来了?在耀宗那儿呢,还是在县医院呢?她爹说,我也没有细问,是在耀宗那儿吧?一个感冒。翠台说,她呀,就是个药罐子。从小到大,吃的药能把她埋了。成天价,拿着药当饭吃。她爹皱着眉头咳嗽起来。翠台知道,这是嫌她说话难听了。就笑道,我后晌去看看她去——你就甭操心了,昂?她爹低头吸烟,半晌,才叹口气道,老这么着也不是个长法。眼看着快过年了,还得把人家叫回来。咱男方么,就是个低贱角色。翠台说,那咱就豁出去,抱着点心匣子上门求人家,舍着脸皮上呗。父女两个一时无话。

门口有人喊,老树?老树?出来坐会儿呗,憋屋里坐月子呀?她爹皱眉道,这个石头爷,家里连火都舍不得生,就指望着晒日头哩。翠台说,真会过呀。她爹哼了一声,仨小子支棱着,谁不眼气呀?到最后还落个没人管。你看看这世事。翠台说,他家那老二,开着好几家厂子,大老板哇。她爹说,那顶啥用?反穿皮袄,外头光。街门口石头爷好像在跟谁说话,嘻嘻哈哈的,热闹得不行。她爹说,庄稼主子,就是个穷乐。这一班子老头,天天来这村东口上坐着,村里人给起了个名儿,叫等死队儿。翠台怨道,啥话呀这是!她爹就笑了,七老八十了都,早晚谁都有那一天。那句话怎么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家去。翠台不愿意听这个,就不接话茬儿。她爹拿起一个板凳往外走,一面回头嘱咐她,别忘了把火封上,昂?忒费煤。

门口果然坐着几个老头,都穿着棉袄棉裤,揣着手,靠墙根底下日头地儿里晒暖暖儿。见老树出来,就叫道,哎呀,这帽子不赖,是哪个闺女给买的呀?石头爷说,我猜着是二闺女,二闺女开着厂子,足得很。老树你好福气。翠台正好从屋子出来,听见这话,心里恼火,脸上又不好露出来,笑着说你们歇着呀。就走了。

村里的大喇叭咳嗽几声,开始广播:村民们注意一下,村民注意一下,现在学习一篇文章,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生态优先,绿色发展——

风挺大,冷飕飕的,直往衣裳里头乱钻。不知道谁家的一只公鸡,在风里飞快地跑过来,浑身羽毛被吹得奓起来,乱纷纷的。大红鸡冠子一抖一抖,火焰一样,鲜艳极了。耀宗家的卫生院外面,满满当当停着各种车,汽车,摩托车,电动车,自行车,电动三马子。看病的人挤得里三层外三层,风雨不透。有小孩子抓抓抓抓抓抓哭得厉害,有人为了插队吵起来。也有帮腔的,也有劝架的,也有阴阳怪气煽风点火的,也有添油加醋拨弄是非的。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么。卫生院对面,是秋保家的小超市。门前墙上是巨幅的牌子,上头写着几个大字,美邻严选。下头是,芳村秋保超市服务中心。旁边还有一个大牌子,写着一行字,大谷县供销大楼加盟店芳村秋保农家店。正中间有一个移联网信的广告。门边见缝插针竖着一个蓝色广告牌,上头白字竖排写着,芳村超市。左侧竖行写着,在华北,酸奶更多人选择君乐宝。上头是君乐宝的商标。紧挨着还有一个广告牌,老庙黄金——选三金,到欧陆经典珠宝行。地址:大谷县小康路幸福商厦二层,电话,85589778。超市旁边,是新盖的村委会大楼,挂着新油漆的牌子,上头写着,河北省大谷县青草镇芳村党支部委员会,河北省大谷县青草镇芳村村民委员会。白底子黑字,两块牌子并排。对着大门,是一面影壁,大地色底子,上面写着“为人民服务”几个红色大字。院子干净整洁,冬青郁郁青青,打了绿蜡似的,精神抖擞。村委会前面,有一大块空地,摆满了卖各种吃食的摊子,油烟滚滚,弥漫着诱人的香气,倒有了一种热气腾腾的年味儿。

远远看见小鸾立在建国媳妇的烧饼摊子前,正在等着烧饼出炉。小鸾穿着一件杏黄色羽绒服,明晃晃的,点着的灯笼一样,头发在脑袋后头胡乱绾起来,脸蛋子冻得红扑扑的,好像擦了胭脂。她跟建国媳妇说着话,抬头看见翠台,就叫她。翠台说,今儿个怎么舍得吃烧饼了?不过啦?小鸾笑道,他娘的不过啦。天天苦辣辣的。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我给谁省着呢?问翠台干啥去,知不知道大全家过事儿的事儿。翠台说学军?小鸾说可不是学军,还能有谁呀。小鸾压低嗓子,在她耳朵边说,都怀上啦。再不过事儿,馅子就包不住啦。翠台哎呀了一声。小鸾说,这还值当大惊小怪的?如今村里小年轻的们,开放着哩。翠台说,是不是?小鸾说,正日子是腊月十九,听说这回要大闹。翠台说,那可不。人家有这个条件么。大全是谁!小鸾说,那闺女算是一脚跌进蜜罐子里喽。听说娘家是城关哩?翠台说,是不是?小鸾说,城关那家卖饸饹的,就在县医院往北,过十字路口,道东那一家。翠台说,哟,知道这么清楚,是你家亲戚哪?小鸾啐了一口,笑道,是你家亲戚吧。我也是听人们说。小鸾说要真是我家亲戚,我也添不了好话儿。翠台说,这样的好婆家,打着灯笼也难找哇。小鸾小声说,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谁不知道,那学军就是个花花公子,吃喝嫖赌,听说还跟咱村那个望日莲不清不楚哩。翠台说,我的娘哎。那望日莲不是去北京打工了么?小鸾说,如今多方便哇,又是手机又是微信,就算是去了美国,你还能挡得住这个?翠台说,可也是。小鸾说,大全家过事儿,一个村子都给人家窜忙去。这拜钱肯定少不了。翠台说,那肯定。建国媳妇的一双手冻得红通通的,胡萝卜似的。一大块生面团在她手底下揉来揉去,搓成长长一条,破破破破破破揪剂子,案子上霎时间摆满了一个一个圆圆的面剂子。见她俩嘀嘀咕咕,就说,俩人儿这小话儿说够了没,看把耳朵垂子都咬下来了。小鸾就笑,说你哩。说你今儿个看着劲头子忒足,是不是我建国哥回来了?建国媳妇说,谁像你呀,天天恨不能把你家占良拴裤腰带上。小鸾说,你这人,反咬一口还。两个人斗着嘴,却见中树老远过来,穿一件棕色皮夹克,大长腿一划一划的,有点外八字。建国媳妇说,看中树这架势,哪像是咱芳村的干部,分明是中央下来哩。翠台就笑。建国媳妇说,相书上说,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主富贵。你们看人家中树,一看就是为官做宰哩,带相儿。翠台说,你这话当着中树说去。小鸾却莫名其妙红了脸,说光顾着卖话哩,卖眼哩,咱这炉烧饼熟了不?还卖不卖?建国媳妇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甭着急。建国媳妇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中树烧得好。正说着呢,中树过来,看了小鸾一眼,说,怨不得我一个劲儿打喷嚏,原来是背后有人念叨我哩。又看了小鸾一眼。建国媳妇说,一个喷嚏是有人骂,俩喷嚏是有人想。你打了几个?中树说,俩吧,俩。小鸾的脸腾的就红了,只管低头把她那羽绒服上的拉链弄来弄去。翠台从旁看了,心里疑惑,见中树一眼一眼地看小鸾,渐渐也明白了八九。

秋保超市里人不多,有几个闲人,立在收银台前面,跟秋保说话。他媳妇国欣顶着一个鸡窝头,穿得鼓鼓囊囊的,外面还穿了一条围裙,上面画着一只肥肥的母鸡,写着,太太乐鸡精。正低头玩手机呢,瞥见翠台进来,问她拿点啥?眼睛却还在手机上黏着,舍不得挪开。翠台说你忙你的,我先看看。秋保扭头朝这边看了一眼,妗子姥姥的,破口就骂起来,就知道玩你那破手机,买卖还做不做啦?国欣说你那么大声干啥?群里抢红包哩。秋保说抢你娘的红包,三瓜俩枣的!看把你能的!就撇下那几个闲人,过来招呼翠台。问翠台拿点儿啥呀?是看病人呢还是串亲戚呀?看病人就拿六个核桃,大箱的。还有这纯牛奶,蒙牛哩,伊利哩,都是真正东西。这点心匣子是刚进的货,又排场,又好看。还有这卤鸭子——翠台嫌他啰嗦,就说家里吃,不要那些个样子货。秋保说噢,那就来点实惠的。又问要白条鸡不要?回去一炖,连肉带汤一大锅。还有桃酥,槽子糕,豆奶粉,黑芝麻糊……翠台说我看看,看看。左挑右拣,买了两盘鸡蛋。秋保嘴里啧啧啧啧响着,不住地说,婶子你真会过呀,家里留那么多钱干啥?别叫虫儿给蛀喽。

素台家门前停着一辆黑色汽车,乌光锃亮,车屁股对着过道口,气势很大。翠台小心绕过这铁家伙,心想怎么不像是素台家那辆了呢。黑色的大门关着,只留着右边的一个小侧门,一人多高,供人出入。进了大门,迎面是一个大影壁,画着青绿山水。影壁下面的花池子里,花草们都枯败了,月季枝叶剪得光秃秃的,不知道什么草的枯藤,依旧爬在墙上,姿势还在。转过影壁,才看见高高的台阶上,一溜北屋一字排开,东西耳房,一律挂着棉门帘,枣红的底子,上头绣着丹凤朝阳,富贵牡丹,黑丝绒阔滚边,拦腰红漆木板,缀着一排假铜币,金灿灿沉甸甸,叮当作响。翠台小心上了台阶,叫素台?素台?叫了几声,只听东边耳房里传来素台的声音,谁呀——这屋哩。

撩开门帘,见素台正在床上歪着。黄黄的一张脸,也没有打扮着,只穿一件粉色毛衣,外面罩一件紫色羽绒坎肩。烫了的头发乱蓬蓬的,在脑袋后头挽起来,大鸟窝一样。两只金耳坠子晃晃悠悠的,添了些活泼的气息。见翠台进来,木着脸儿说,这么这会儿过来了。翠台说,听说你身上不舒坦,是感冒了,还是?素台说就是感冒了,不碍事。输了两天水,烧退下来了。翠台说这阵子感冒的忒多,耀宗家那门口车都满了。素台说可不是,该着人家发财。翠台说你多喝水呀。我买了两盘鸡蛋,要不我给你煮碗挂面,打个荷包蛋?素台说刚喝了一碗牛奶,还饱着哩。姊妹两个一时无话。

这东边耳房不大,倒挺暖和。墙上贴了壁纸,一枝一叶的花草,影影绰绰,十分耐看。暖气管也拿白橡木包了,上头却摊着两双袜子,一条花裤衩,看样子都已经干透了。翠台心里恨了一声。这素台自小就这样,吃粮不管事,油瓶子倒了都不肯扶一下。这么好的屋子,也不知道好好收拾收拾,真是白糟践了。地上铺着米白色的瓷砖,上头也不知道是水印子,还是油印子,斑斑点点,好像是画地图一般。翠台忍不住,就到门后头拿了笤帚墩布,替她收拾起来。扫了擦了,又找了一块搌布,擦桌子凳子茶几电视柜,把袜子裤衩都收了,叠好。素台在一旁说,歇会儿吧,昂,弄它干吗呀,一会儿就又脏了。翠台说,今儿个吃了饭,赶明儿你就不吃啦?素台就嘎嘎嘎嘎笑。

姊妹两个正说话呢,增志撩门帘进来。好像是刚洗了头,头发湿漉漉的,冒着丝丝缕缕的白气,脸上却是红润光洁,精神气十足。见翠台忙着拾掇屋子,埋怨道,咱姐姐过来这么一下子,也不让闲着。素台却不接这话茬儿,问他去哪里,大冷天洗啥澡哇。增志说晚上跟人谈事儿,一个客户。素台说,见个客户还洗澡?少喝酒哇!增志皱眉说,知道知道。就又问翠台姐夫忙不忙呀?这阵子猪价还行吧?翠台说,他还不是个劳碌命?但凡有一点办法,谁愿意干这活儿呀,又脏又苦哩。猪价也没有个一定,忽高忽低。增志正要说话,手机却响了,他喂喂喂喂着出去接电话,素台在他后面喊,哎,少喝酒哇,听见没?回头跟翠台说,我这也是白费唾沫。这人没脑子,不长记性,一喝就多一喝就多,有一回喝的,烂醉,回来吐了个底朝天,差点就把苦胆都吐出来了。翠台说生意场上,也是没办法的事。素台叹口气,问翠台爱梨那边怎么样了。回来了没有。素台说,前几天他婶子她们又去了一趟,还是不行。素台说,还是要那些条件?翠台说,可不是。咬口不开。素台骂道,什么金枝玉叶?这么拿捏人!爱梨倒还好,她那个妈,鹰鼻子鹞眼,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翠台说,咱修下这样的亲家,还能怎么样?只是叹气。素台看她姐姐唉声叹气的,心里说,就你这点子本事,还想使儿媳妇?

日头挺好,风却是又硬又冷,刀子似的。天蓝得清澈,没有一丝云彩。树木干瘦的枝杈微微摇晃着,发出擦擦擦擦的声音。地都上冻了,踩上去硬邦邦的。有人家门前泼了水,上头结了一层薄冰,不知道谁家的鸡拉了鸡屎,也冻上头了。翠台把那大碗换了换手,手指头冻得生疼,木楚楚的。素台炖了一锅排骨,说感冒了,见不了荤腥,非叫她盛一大碗。素台说爹这阵子血压有点高,就甭给他吃这个了。翠台本不想拿,见素台打架似的,拗不过,只好拿了。

回到家里,翠台把排骨倒在一个小瓷盆里,因为天冷,那排骨汤都凝成了淡黄的透明的冻儿,颤巍巍的。她把素台家的碗拿热水洗干净,想着哪天给她送过去。大坡从屋里出来,拿着手机,在旁边看她擦手。翠台也不理他,擦完手扭身就走。大坡说,给我点儿钱。翠台说,又要钱?大坡说,就五十,三十也行。翠台说,我开着银行哪?大坡说,我手机都欠费好几天了。翠台说,正好治治你,天天玩儿手机,叫你玩儿!大坡摔门子就进屋了。翠台在后头骂道,你摔谁呢?咹?你摔谁呢?你连个媳妇都弄不住,怨谁呀?大坡在屋子里嘟囔了一句,翠台说,你说啥?你敢不敢再大点儿声?院子里有人说话,在家不呀?翠台就不说了。

喜针穿得鼓鼓囊囊地进来,鼻尖儿冻得通红,脸蛋子也通红。翠台说,怎么今儿个闲在了?喜针说,人家回娘家啦。翠台说,回小辛庄了?喜针说可不是。这么大冷的天,在家也憋不住,憋不住。喜针说一大早,让立辉开车送走了。大包小包的,指不定带了多少东西呢。翠台说你也是忒操心——管他们呢。喜针叹口气道,我也不是心疼那点子东西。我就是觉得憋屈,怎么我这当婆婆的,在人家眼里什么也不是呢。翠台知道又是她那一套,嫌她絮烦,又不好说,便叹气道,你好歹还是一家子齐全,再不如意,也是家里的小不如意。我这边闹得鸡飞狗跳的,才丢人现眼呢。喜针就问她事情怎么样了,田庄那边怎么说的?翠台说,人家开了一大堆条件,个顶个难应承哇。喜针说,依我看,先甭急着三请四请的。俗话说,上赶着不是买卖。越这么抬着供着,是非越多。先晾一晾他们。咱这边一个小子家,咱怕啥。何况孩子都有了,她就算尥蹶子,还能尥到哪里去?翠台说,话是这么说,要是万一把事儿晾黄了,大坡还不得怨我一辈子哇。一肚子心事,只是叹气掉泪。喜针又啰里啰嗦劝了半天,借了一块生姜,说是赶集割了点儿肉,要炸丸子呀,等立辉他们回来炖菜吃。

炉子上温着一壶水,有丝丝缕缕的热气冒出来,偶尔听见嗤啦一声响,是水珠子从壶身上淌下来,落在炉口四周的铁板上,腾起一股子白烟。火门口堆着一堆炉灰,还有蒜皮,剥下来的干葱叶,有几个煤球在旁边散放着。新院这边,原本是没有生炉子的,怕把新屋子熏坏了。做饭都是用液化气,要不就是使电磁炉。又方便,又干净。只是有一样,贵呀。翠台心里虽不情愿,见大坡爱梨他们刚住上新房子,正心盛,也就依了他们。这阵子,爱梨不在家,她就拿旧书旧报纸把屋子墙壁都糊了,防着烟熏,重又把炉子生起来。暖气却不烧了。炉子的好处,小年轻的们哪里知道呢。做饭,炒菜,烧水,用处忒大,又不耽误取暖。外头再冷,屋子里总有热乎气。翠台从小西屋搬过来两颗大白菜,把外头的老菜帮子扒了,洗干净,切了,在锅里焯一下。白菜帮子发甜,不好吃,这么焯一下,炒着吃也好,炖着吃也好,都是另一种滋味了。大坡他们都不吃白菜帮子,每回都把菜帮子三下两下扒下来,随手扔掉,扒得苦了,就只剩下一个白白嫩嫩的白菜心子。也不觉得可惜。翠台从旁看了,十分心疼。却不好说。

怎么说呢,这两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诸事不顺。大坡本来在外头打工,后来娶了媳妇,只说是小两口老是离别着不好,最好在近处给大坡找个活儿干。有个大事小情的,家里地里,都能顾一下。大全的厂子大,工资又高,十里八村,想进厂子的人挤破头。翠台让根来找大全,根来磨蹭了好些天,到底不肯去。翠台知道根来的性子,出冷怕热,求人张不开嘴。大全呢,又是一个眼眶子高的,财大气粗是出了名的。翠台无法,跟根来闹了一场,只好自己低下身段,去找香罗。不想香罗竟然痛快答应了,说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嫂子你放心。翠台心想,可不就是一句话的事么。谁不知道,你香罗是大全心尖子上的人儿呢。香罗说最好是在芳村,不成就在东燕村,紧邻着产业大道,也挺近便。最不济,就在青草镇上,有个门市,干干净净的,守柜台。镇上也不远,镇上到底是镇上么。翠台千恩万谢,心想人心都是肉长的,早先怕也是错看了她。

谁知道后来事情又变了。

那一回,好像是贵山他娘的丧事上。贵山他娘虚岁八十了,算是喜丧。芳村的风俗,这种事,是要闹女婿汉的。贵山他妹子贵枝嫁到了石家庄,女婿是城里人,哪里懂这些个呢。任是多精明的人,这种场合,都是两眼一抹黑,方言土话也听不大懂,一眼望去,都是生面孔。那女婿竟跟傻子似的,懵了。院房里小辈儿的人们围住他,逼着他出钱,买烟买酒,妇女们要买吃的喝的。早些年,也不过是意思一下也就罢了。这几年,人们胃口越来越大了。烟要中华,酒要茅台五粮液。贵枝女婿哪想到预备这么多钱?就有人提醒说,抢他手机,微信支付,微信支付。贵枝女婿拼命护着,哪里护得住。抢到手机了,却不知道密码,到底不好逼着人家硬要。一帮人就去秋保家超市,赊烟赊酒赊吃喝,把账统统记在贵枝女婿头上。贵枝女婿再好涵养,也忍不住恼了。涨红着一张脸,一叠声地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众人得了东西,自去瓜分享用了,谁还理会他?一帮妇女们坐在院子里,唧唧喳喳吃吃喝喝,好不快活热闹。香罗踩着高跟鞋,咯噔咯噔走过来,见那场景,笑道,真给咱芳村丢人。几辈子没吃过东西呀?人们就不说笑了,脸上都讪讪的。翠台赶忙打圆场,笑着让她,抓了一把牛肉干塞给她。香罗抬胳膊就推开了,说这是明抢呀——我就见不得这个,也不怕人家城里人笑话。翠台被她一推,脸上挂不住,就回道,这不是入乡随俗么。一个女婿汉,在老丈人门儿上,就是个低贱角色。香罗说,那也得看看怎么个低贱法儿。闹归闹,总得有个分寸,这样明火执仗地抢劫,不嫌寒碜?翠台刚要张嘴,香罗把手一挥,笑道,我是刘家门儿里的媳妇儿,论理不该我出头。可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谁叫我赶上了呢,今儿个我就多管了这宗闲事儿,方才的账,都算我头上。可有一样儿,这事儿到此为止。吃不够喝不够抽不够的,自家掏钱买去。院子里静默了一霎,就是一片掌声叫好声。正是五黄六月里,刚进头伏,香罗穿一件黑丝绸无袖连衣裙,露着雪白的胳膊腿儿,粉团团的好看。手指甲脚趾甲都染着,妖媚得不行。那个乳白色小皮包巴掌大,又洋气,又秀气。翠台气得哆嗦,嘴巴又说不上来。心里只恨那些人眼皮子浅,势利,给人家舔屁股。香罗这个养汉老婆,凡事掐尖儿,站高岗儿,出风头。她这是成心给她弄难看哩。

有了这一场,大坡的事,她就不愿意再去找香罗。她原是想着,应下的事儿,她香罗还能再改嘴?不过是早两天晚两天吧。俄延了一阵子,还没有音讯,大坡成天价东游西逛,闲了就生是非,小两口常常为了鸡毛蒜皮的事闹别扭。她只好咬牙跺脚,再去求香罗。谁知道回话说晚了,有一批急活儿,早进了人了。说以后吧。以后看机会。翠台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这是把她得罪下了。平日里甜哥哥蜜姐姐,亲得不行,真到了事儿上,翻脸不认人。这娘儿们果然是个厉害货,嘴甜心苦,使得出来。翠台心里虽恨,也不得不咽下这口气。人强不如势强。人家光景过得火炭似的,又有大全在后头挺腰子。况且,大坡结婚,还借着人家的钱哩。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哇。

大坡原来在工地上干,给人家当小工。辛苦不说,挣钱也有限,还常常拖欠着。饶是这样,如今建筑上的活儿也不好找了。大坡天天在家里闲着,花销又大,只出不进。爱梨没好气儿,指鸡骂狗,大坡又不会哄人儿,两口子少不了生闲气儿,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这一回吵得厉害,大半夜里,爱梨抱着孩子回了田庄,说是要离婚,非离不可。第二天早晨,翠台才知道这事儿。把大坡骂一顿,督促着他去田庄接媳妇。爱梨她妈把话说得很难听。说自家闺女大半夜跑回来, 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们怎么交代?这明摆着是不把人当人看呀。早先你们吵呀闹呀的,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回我可不能轻易叫闺女回去了。大坡本就不是一个口齿伶俐的,性子又憨直,见人家不给好脸色,赌气就回来了。气得翠台直骂他,埋怨他不该半夜里把爱梨放走,有什么话不能等到天明了再说呀?这下可好,一个大刀把儿给人家攥在手里,要由着人家切割了。大坡哪里肯服呢。翠台待要细问他为了什么吵架,大坡也不肯说,叫她甭问,甭管了。心神不定熬了两天,翠台就央了喜针、兰月几个妇女去田庄叫一趟。在芳村,凡是这样的事,都是请院房里的妇女,能说会道,干净利落,上得了台面的,去上门说合,也是恳请的意思。不料还是不成。爱梨她妈说了,回去也行,孩子都一岁多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权当是为了孩子。可有个条件,刘家得在县城买套房子,房本上得写爱梨的名儿,算是个保证吧。再有一条,大坡没个收入,孩子又小,公公婆婆子得管着他们小两口的日常花销。翠台一听就炸了。这不是翻旧账吗。说话不算话。当时结婚前就说好了,家里这房子,给他们装修得好好的,置备下全套家具,城里就不买房了。买了车,买了三金,彩礼要了八万八,东拼西凑,算是把事儿给过了。算起来,爱梨进门也有两年多了,家里头这光景,也没有瞒着她。怎么就忍心这么狮子大张口呢。在城里买套房,说得轻巧!当是煎鸡蛋呢?后来又托人请了两回,那边还是早先这话。翠台渐渐就把一颗心灰下来。

太阳已经转到头顶上,晌午了。阳光淡淡的,薄薄的,天地间好像笼着一层暗金色的壳子,一不小心就碰碎了。天倒是蓝得清澈,树木的枯枝在冷风中发出簌簌的响声,树影子落在窗玻璃上,弄得地下明一块暗一块的。屋子里一点也不暖和。自从爱梨跟孩子走后,暖气索性也不烧了。这暖气好是好,暖和,又干净。可有一样,忒费煤炭。买好煤吧,贵,买赖的吧,又不好烧,烟大,呛人。那娘俩儿不在,省点儿是点儿吧。翠台穿着一件丝绵袄,还是不暖和,围巾也不敢摘下来,在东边小厨房里转来转去。也无心做饭,就把从素台那边拿来的排骨热一热,馏几个卷子,熬米汤。好歹凑合一顿吧。

根来一进门就叫冷,好冷,好冷的天啊。冻得龇牙咧嘴的。在洗脸盆里潦草洗了下手,坐下就吃饭。翠台皱眉道,一身臭烘烘的,就不知道洗洗?根来说,不是洗了么。翠台说,那一口儿水?猫儿洗脸哪?根来只好立起来,倒水洗手洗脸。一面问大坡呢。翠台朝北屋努了努嘴,说又要钱哩。他是不是觉得家里种着摇钱树呀?根来不说话,抄起一个卷子,拿手撕一块,放进嘴里嚼着。翠台说,田庄那边,老这么晾着,也不是回事儿呀。根来说,那要么再去叫一趟?翠台见他嘴里满是卷子,呜呜哝哝的,腮帮子上一鼓一鼓的,蛤蟆一样,恨道,你们刘家的儿媳妇,你等着叫谁拿主意呢?根来说,这不是跟你商量么。翠台说,这刘家院房里都求了一遍了,还求谁去?我可不好意思再去跟人家讪这个脸。根来咽下一口卷子,说要不,找找香罗?翠台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撂,笑道,好呀,那可太好了。人家见多识广,场面上的人物,什么没经过见过呢。这点子小事儿,就怕人家不放在眼眶子里头。根来看着她的脸色,忙改口说,我就是那么一说。找谁叫去还是你掂量着。翠台冷笑了一声道,我掂量着?可不得是我掂量着。家里的大事小情,哪一桩哪一件你给我拿过主意了?我还不知道你?就是家破人亡,也休想让我找那个养汉老婆低三下四说软话儿去!要不是她,家里能闹成这个样儿?根来看她又要翻旧账,不敢言声了。把那碗排骨往翠台跟前挪了挪,又挪了挪,回头冲着北屋叫,大坡,大坡,吃饭。翠台说,叫他干吗?闲了大半天有功劳了,还等着三请四请呀。大坡慢吞吞过来,左一层右一层,裹得大粽子似的,头发乱蓬蓬的,坐下就吃那碗排骨,一筷子没夹住,呱唧掉地下了,溅了一裤腿儿油。翠台恨了一声,扔过一块搌布来叫他擦。根来不动那碗排骨,只夹小碗里那点炒豆瓣酱,吧唧吧唧的,吃得香甜。吃饱了,又倒了半碗开水,搅了一筷子豆瓣酱进去,红红黑黑大半碗,吸溜吸溜,喝了个痛快。翠台见大坡霸着桌子一面,埋头仔细啃那排骨,数落道,七尺高的汉子了,怎么心里就不装一点事儿呢?媳妇都跑了,还能吃得下喝得下呀?大坡被她数落火了,推开碗筷就回了屋里。翠台在后头说,怎么不吃了,啊?我又没说不叫你吃。根来叹一声,擦了擦嘴,推起车子就要出去。翠台说去哪呀你?根来说,还能去哪呀?北京!中央里!

阳光懒洋洋的,洒得满院子都是。风在树尖上掠过,响着低低的哨音。有一只麻雀在窗台上跳来跳去,也不怕冷,一双乌溜溜的小眼睛东看西看。麻雀这东西,这地方有个俗称,叫做喳啦喳,最是平常的一种鸟儿。鸡们缩着脖子,抖抖索索的,在院子里东逛西逛,无所事事。收拾了锅碗,翠台觉得小肚子有点儿疼。摇摇暖壶里没水了,就灌了一壶水,坐在炉子上。屋檐下面的台阶上,摆着一双小鞋,粉色的人造革,小小的,孤单单晾在那里。翠台觉得心里像是被针扎了一下。这小鞋是小妮儿的。还是那一回,到小辛庄去赶集,翠台给她买的。鞋不大,价儿可不小。好像是二十五块吧。当时翠台割肉一样,心疼得不行。犹豫了半天,到底还是买了。在钱上头,该花的就得花。少一分也不行。不该花的,说下大天来也不能花,多一分也不行。这半辈子,翠台就是这么过来的。村里人都说翠台会过,她怎么不知道,这是夸奖的意思。挥霍谁不会?她不是那种任性挥霍的人。现在小年轻的们就不行。大手大脚,该花的不花,不该花的乱花。就像大坡他们。

摸着良心说话,爱梨这闺女是个好闺女。当初媒人给提亲的时候,翠台也是亲眼相看过的。大坡性子温吞,憨厚,芳村话叫做“肉”的。翠台原本打算着,要给大坡娶个伶俐能干的。这爱梨比大坡小一岁,属相也合。两个人见了一面,都没有二话。翠台一心想把这门亲事做成了,媒人也极力撺掇,说既然两方都愿意,就不如把大日子定下来。找小别扭媳妇给挑了个良辰吉日,热热闹闹把事儿给过了。自然了,过事儿前,田庄那边少不得又要这个要那个,翠台为难着,恼火着,憋屈着,也都东挪西借,一一应承照办了。在这个上头,翠台不像根来那么心窄。人都娶进门子来了,那点子东西算什么呢。人这一辈子,总要看大势,看长远。光盯着鼻子底下一拃长那还行?那阵子,翠台累是累,心里头却是甜的。这辈子就这一个小子,大坡成了家,一辈子的大事也就算了了。二妞么,究竟是个闺女家。芳村这地方,聘闺女嘛,到底是另外一回事。再说二妞还念着书呢,天南海北,将来落到哪里,还不一定。眼前,辛苦了半辈子,总算是把媳妇娶进门来了,她真的该喘口气啦。可是,谁能想到呢。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叫人捉摸不透。刚过了不到二年舒心日子,大坡他们竟然闹到这个田地。

水开了,她提着水灌暖壶,心里头乱纷纷闹嚷嚷,嘈杂得不行,水满了溢出来也不知道。喝了点热水,肚子还是咕咕哝哝的疼。翠台算了下日子,想着怕是要来身上了,就去衣柜里拿了卫生巾预备下。想了想,又查看兜里有没有零钱。洗了脸,梳了头,见镜子里面那个女的,黄着一张脸,头发也乱纷纷干柴火一样,眼睛底下,有两块青黑。嘴唇上爆着白皮,右边嘴角上还缀着一个燎泡,明晃晃的。翠台叹一声,重新洗了脸,擦了油,把头发梳齐整,又把那条蓝围巾重新围好,扎紧,出门就去了村南头。

风小了些。冬日午后的村庄,安静极了。田野还沉睡着,大片大片的黯淡的深绿,在村外延展着,一直融入远处的天际。不知道谁家的一小片棉花地,秸秆也不拔,就那么孤单单地立着,从秋天立到冬天,显得有一点倔强,有一点任性,又有那么一点不管不顾的意思。这块地的南边,早先是一个大水壕,后来填平了,起了一片新房子。大多是二层楼,也有三层的。大门上挂着红灯笼,有的还颜色鲜明着,有的已经蒙上了一层细细的尘土,灰头土脸的了。街上静悄悄的,也不见人。极偶尔地,有一辆电动车日日日日开过去,老远扔下一句话,吃了呀不哎?

小别扭媳妇家棕红色大铁门,两边雕着福字,底下画着云纹。门洞四周拿深灰色大理石镶了,门楣上写着几个镀金大字,鸿福吉祥居。大门上贴着门神,威风凛凛。院子里方砖铺地,干干净净的。铁丝上晒着被子,大红大绿的绸子被面,绣着龙凤呈祥,祥云瑞气,给阳光一照,辉煌耀眼。莫非是小别扭回来了?正疑惑呢,屋里出来了两个人,小别扭媳妇送出来。那两个人看着眼生,一胖一瘦,两个妇女,一个年长些,另一个年幼些。年长的眉头紧锁,年幼的眼睛红肿着,脸上有泪痕,好像是刚刚哭过。翠台猜想,这八成是来烧香许愿的了。小别扭媳妇叫她进屋坐着,自去送她们出门。

一进屋,迎面香案上摆着一只大香炉,香炉里香烟缭绕。香案上供着时鲜果木,旁边的篮子里插着大把大把的香,拿大红纸封拦腰封着。地下摆着一个大红丝绒垫子,旁边设了一只箱子,上头贴着一张大红纸,端端正正写着“如意”二字。旁边地下放着几箱东西,一个是六个核桃,一个好像是杏仁露,几纸盒子土鸡蛋,整整齐齐磊在一起。还有香蕉苹果葡萄草莓等时鲜果木,满满装了一大袋子。翠台心里头暗自后悔,怎么忘记买东西了呢。虽说都是本村的,熟人熟脸,可还没见谁空着手来上门的。正思量着,小别扭媳妇撩开门帘进来,笑着把她让到床沿上坐着。翠台就坐了。小别扭媳妇把下巴颏儿朝着院子指了指,东燕村的。又压低嗓子说,这家人也真是可怜见儿的。男的在外头打工,把腿摔了,坐不得车,也不能手术,只好在工地上养着。这眼瞅着年根底下,估计回不来了。媳妇在工地上伺候病人,家里就剩下老头儿老婆儿老两口,管着俩孩子。俗话说,屋漏偏逢连夜雨,前几天这老头儿接孩子下学,一个仰八叉,平身落地,当场就昏死过去了,听说是脑溢血。你看这。你看这。翠台一面听,一面哎呀哎呀的,又是惊,又是叹。心里头却稍稍平顺了一些。人么,可不就是来这世上受苦的。人活一世,百种滋味,都得尝一尝。小别扭媳妇见她默默的,满脸愁云,就问她怎么了,怎么舍得出来串门子了。翠台叹了一口气,还不是我家那桩腌臜事儿。这一闹,都多少日子了。小别扭媳妇说,是呀,老这么着也不是个长法。你心里头是怎么个打算?翠台说,我还能有什么打算?我不过是看着人家的脸色,听人家口风呗。眼看腊月二十三,小年了,咱这地方不兴在娘家过,我愁得不行,盘算着是再叫一趟去呢还是怎么着好,好歹你给咱烧一烧。小别扭媳妇掐算了一下,说今个巧了,正是仙家们下来的日子。我给你请炷香问一问。翠台说,好呀。小别扭媳妇就净了手,把头发捋一捋,正一正神色,看那墙上的挂钟。翠台也一时不敢出声。等了好半天,总有半个钟头,小别扭媳妇拿了一把挺粗的香,拆了那拦腰的红纸封,插到那只大香炉里头,点上,口里念念有词。然后端端正正在那个大红垫子上跪下来,回头朝翠台点点头,翠台赶忙也过来跪下。香烟袅袅,在屋里升腾弥漫开来。翠台抬眼看那香案上方挂的诸神,层层叠叠,行行列列,森然庄严,只觉得头皮子发麻,背上簌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颗心扑通扑通扑通扑通跳得厉害,赶紧低头微闭双眼,心里念叨着各路仙家呀各路仙家呀——再也说不出旁的话来。

忽然间,小别扭媳妇就变了声儿,她本是一个细嗓门儿的,这会儿倒成了粗嘎沙哑的烟酒嗓儿,仿佛男人声音,慢吞吞说道,这桩事有说法。妨碍在西北方向上。有一条河临空落下,水大浪高,凶险十分,要渡过此关,还得请属龙、属虎的大属相出面保驾。大龙小龙都可。鸡为凤,可请属鸡的女子,请上三三见九趟,或许有转机。翠台心里头又惊又疑,又怕又喜。正要仔细问那仙家,不料小别扭媳妇忽然竟浑身抽搐不止,再也闭口不说了。屋子里香火弥漫,院子里冷风飒飒。一时间恍恍惚惚,也不知道是在梦里,还是醒着。好半天,小别扭媳妇才慢慢平静下来,跪坐在自己脚后跟上,神情疲惫,满头大汗,水洗过一般。见翠台还跪在地下,说起来吧,仙家们都走了。声音又是平时的细嗓门儿,有点虚弱。翠台答应着,赶忙把小别扭媳妇慢慢扶起来,坐在床沿上。小别扭媳妇说,你都听见了吧。翠台点头不止。小别扭媳妇说,仙家们自在惯了,往常哪肯理会这些个儿女琐事,今儿个是见我诚心恳求,才开了金口。翠台直个劲儿说知道呀,我知道这是嫂子对我的情分,大坡也是嫂子从小看着长大的,如今把日子过成这个样子,我知道嫂子也是心疼他。小别扭媳妇叹口气说,谁让他是我大侄子呢。我嘱咐你一句,这事儿甭搁着,夜长梦多。翠台满口感激着,说家里有事心乱,成天价忘东忘西的,也没有买点供享孝敬仙家们,就留下这五十块香火钱,算是我的一点儿诚意吧。说着把钱放在香案前那个写着“如意”二字的箱子里。小别扭媳妇也不推辞,送她出来。

出门碰见臭菊正端着半盆水,哗啦一下泼在街门前。小别扭媳妇说,这大冷天的,一会儿就冻上了,小心摔跤呀。臭菊笑嘻嘻的,说我就是犯懒,半步儿也不愿意多走。臭菊拎着个翠绿塑料盆子,也不知道在洗什么,袖子挽得高高的,一双手冻得胡萝卜一样通红。翠台勉强说了一句担杖话儿,就想赶紧过去。不料臭菊却跟小别扭媳妇说,我家小子生日哩。说出来你肯定不信,我们一家三口,两只老虎,一只鸡。都说一山不容二虎,怪不得他们那父俩儿,拴不到一个槽里头。我这只鸡,天生就该给他们吃了嚼了。翠台心里一动。忽然就想起刚才仙家的话来。真是正打盹儿呢,偏偏就有人递过一个枕头来。赶忙说,姐姐你属鸡呀。臭菊说可不是。翠台说,属鸡好呀。属鸡的人都命好。臭菊就吃吃笑了,我就是爱听这个话儿。远远有人过来,叫小别扭媳妇,银花婶子,银花婶子。手里提着东西,也并不过来。小别扭媳妇赶忙应着就走了。

这边臭菊挓挲着湿淋淋的手,把嘴往那边努了努,小声说,看吧,白天黑夜不断人儿,跑肚似的。一样鲜儿,吃半天儿。该着人家发财哩。翠台抿嘴儿笑,不答话。臭菊又唠唠叨叨说了会子闲话, 叫翠台家里来歇会儿呗,家里暖和。翠台说,今儿个你忙,我改天再过来串门儿说话呀。

冬日的村庄,在淡淡的阳光里卧着,安详,静谧。田野深处浮动着薄薄的烟霭。谁家地头的白杨树高高挺立着,光秃秃的枝桠,在冷风中偶尔发出低低的叫声。村里大喇叭在广播:保护环境与经济发展并不矛盾,发展经济要算环境保护的大帐……无论是发展乡村工业还是开发乡村自然资源,应该树立科学发展理念,建立完善的环境保护与发展机制,应用先进实用的科学技术,把绿水青山这个最大的自然优势转化为经济优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