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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人》2022年第10期|乔洪涛:桃人记
来源:《当代人》2022年第10期 | 乔洪涛  2022年10月11日08:50

刘建国

五月里下冰雹,刘建国坐在家里愁得唉声叹气。他种的三亩桃园,今年又完了。去年桃子丰产,一棵树上能结二百多个水蜜桃,但桃子价格不好。要是往年,达到四两重的黄金桃能卖到八块钱一斤,去年才卖到两块二,油蟠一块一。如果算经济损失,去年他少卖了四万多块。这四万块钱,对别人来说,也许不算什么,可对他来说,太重要了。因为这四万块钱,他儿子的婚事又一次黄了。他儿子有点彪,和他动过手,不大好找对象。找人介绍一个,黄了;求人又介绍一个,又黄了。刚介绍的这个,是个二婚,不带小孩,女方倒没嫌弃他彪,但是必须在城里买套房子。一套房子首付至少三十万,刘建国爷俩把四只羊崽都卖了,亲戚也借遍了,还差四万块。原说是卖了桃子就行了,但桃子价格不好,比预想中差很多。等卖完了桃子,房子又涨了价,更买不起了。女方不容商量,转身走了,儿子回来就把家里砸了一圈。刘建国看不下去,踢了他两脚,两个人纠缠在一起,他提起拳头打了刘建国一拳。刘建国眼前发黑,扶着枣树才没倒下,女人从屋里爬出来,哇哇哭叫,儿子恶狠狠地瞪她一眼,摔门走了。

女人脑瓜不太好,几年前出了车祸,把一条腿截了。出车祸主要责任在女人。她骑自行车横穿马路,去桃园给刘建国送饭,拉桃的客商开着大卡刹车不迭,从她腿上轧了过去,饭菜散了一地,是鸡蛋炒蒜薹和蒸白米。司机下车围着她转了一圈,想跑,看看路边有摄像头,没敢跑。后来,经交警调解,大卡司机赔了三万块钱,女人却走不得路了。开始的时候,女人整天在床上躺着,后来,刘建国给她弄了一把躺椅,白天就把她抱到躺椅里,让她在椅子上躺着。院子里晒了麦子,有麻雀飞过来吃食,她就冲着院子里喊“嘘!嘘——”。麻雀飞起来,落到枣树上歪着脑袋看一会儿,又落下来。她继续“嘘——嘘!”。反复几次,麻雀不怕了。她瞪着眼看麻雀吃麦子,束手无策,就觉得自己连个稻草人也不如,用手拍椅子哇哇大哭。

但刘建国回来后,她不哭。她给他笑,巴结他。刘建国心里毛躁,不愿意正眼看她,黑着脸进进出出。下一次出门,就弄一堆小石块放在她手边,麻雀再来偷吃,她就投石块。到了晚上,她胳膊疼,让他给捏,捏半天累得瘫子一般,他就长叹一声,坐在床沿上抽烟。

他把这归结为命不好。

刘建国的命的确一般。三岁的时候,娘死了。他爹不会带孩子,就把他挑在筐里下地干活儿,有时候干半晌才想起来还有个孩子,就去地头找他,找到的时候,他不是躺在地上睡着了,就是饿得吃了一嘴泥。幸亏刘建国有个姑姑,隔十天半月就回娘家一次,帮着爷俩收拾收拾,蒸点干粮,炒个鸡蛋啥的。刘建国十七岁,他爹也死了。那年发大水,汶河宽得像黄河,浑水起了浪,从上游漂下来不少木头、柴禾,刘建国的爹去河里捞浮柴,掉进漩涡淹死了。

刘建国年轻时跟着别人出门打工,干建筑。干建筑分为上工和下工,他干下工。给上工和水泥,吊钢材。活儿比上工累,工钱比上工低。干了几年,挣了点钱,回家修了房子,娶了个脑瓜不太灵光的媳妇。媳妇缺根筋,放在家里不放心,特别是生了儿子之后,他就不出门打工了。那时候山里兴种桃树,他也跟着种。三亩地,全栽上了桃树,但种桃并不轻松,施肥、剪枝、授粉、套袋……女人干活儿不行,三亩桃园基本就他一个人在干。累倒不怕,他怕的是生活看不到头,幸好有个儿子。

但女人出了车祸之后,儿子却越长越不像个样子,他的心也就越来越冷。初中毕业好几年,眼看十八九岁了,正经事不干一件,三天两头往县城游戏厅里跑,一分钱不挣,花钱却像流水。桃园里再忙,也不去帮忙,回来倒头就睡,睡醒了就伸手要钱,不给钱就砸东西,再说得紧了,爷俩就要动手。

以前儿子可不这样,懂事,听话,学习好,人见人夸。刘建国就高兴,女人也更加宠爱儿子。上了中学,在学校里住宿,刘建国两口子看不见管不着了,除了每周回家一次拿钱、拿东西、换衣服,儿子就像放出去的风筝,风大,飞得越来越高,隐入云烟,看不清了。直到一天中午,儿子的三个同学找上门来,跟他要钱。他问啥钱?同学说刘小民跟他们每人借了五百块钱,说他母亲病重,家里卖了桃就还他们。刘建国差点气晕过去,半天才缓过劲儿来,知道儿子迷上了游戏机,白天上课睡觉,晚上翻墙到镇街上网吧里打游戏。这仿佛晴天霹雳,差点把他劈死。他推车子就往外跑,说,跟我去打死这个孽种,谁帮忙我就还谁的钱!三个同学傻了眼,知道刘小民的母亲出车祸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就恨恨地骂刘小民不是东西。刘建国闯到学校,没找到刘小民,又到街上挨家网吧去寻,最后终于寻到戴着耳机“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刘小民,一把揪出来,爷俩就在门口动了手。

后来,好不容易熬到中考,没考上,就不上了。辍学后刘小民在家睡觉,刘建国两口子看着心里烦,免不了嘟囔。说得狠了骂得重了摔门就走,一走就失踪好几天。两口子也不敢说了,坐在屋里叹气。

刘建国学会了抽烟。卷烟舍不得抽,就抽烟叶。实在憋闷得不行了,他就跑到宅子前面的山头上,吼上几声。有时候是白天,有时候是半夜。村里人以为山里出了狼,出了鬼,鬼哭狼嚎吓得小孩子缩在被窝里不敢露头。

五月里,早桃就快下来了。三月里桃花开完,结了青果子,刘建国没黑没白地在桃园里套了一万多个桃袋子。他举着胳膊,套一个袋子系一个活扣。他手指头粗,干活儿慢。一万个袋子套了半个月。三亩桃园,前年砍了一亩老品种,栽上了早油桃。这种桃长不大,但下果早,五月下旬就能上市。贵的时候能卖五六块钱一斤,一亩地卖好了也能卖一两万元。但桃子眼看成了,天却下了冰雹。

冰雹开始还小,像玉米粒,后来越下越大,像鸡蛋像核桃。刘建国坐在屋里,冰雹把院子里的枣树叶子都砸了下来,铺了一地。枣树刚开花不久,枣花也落了下来,碎叶子上一层细细密密的小黄花,像谷子。院子里的水缸被砸烂了,水缸里养了多年的乌龟爬出来,试试探探地朝屋里爬。那冰雹砸在龟壳上,“砰”一下,它就一缩脑袋。刘建国心脏那里像过了两道闪电,火辣辣地疼了一阵子。

不用看,桃子都要落了。即使没打落,也都有了伤疤,而桃子一旦有了伤疤,就瞎了。更可恶的是冰雹之后雨并没有停。刘建国披了雨衣去桃园转了好几趟,每一次回来,脸都黑黑的,也不说话,眼珠子通红,眼前看啥都成了红的,那红能滴出血水来了。

太阳出来,天又热得要命。不几天,桃子的气味就充满了整个山间。汶河上唯一的桥被雨水冲塌了,一大截桥墩倒下去,桥面沉进了河里。外面运桃子的卡车嗡嗡地鸣笛,却开不进来。而这山里的桃子,堆了一堆又一堆。收桃子的商贩越来越挑剔,个头小的不要,有伤疤的不要,桃子的价格日日地降,好桃子已经降到了一块钱以内。刘建国咬了牙,去桃园里拣了几筐,挽了裤子下水颤颤巍巍挑过河,到了镇上收购点,人家却不要。不要就再便宜,一毛钱一斤总行了吧?一毛也不要,让他快点挑走。刘建国就躁了,说,凭什么要人家的不要我的?收购的人也躁了,说,白给也不要,我爱收谁的就收谁的,你管不着!刘建国跺了脚,一伸手,把桃子倒了。红彤彤的油桃骨碌碌滚进汶河里,漂走了。

吃中午饭的时候,刘建国说,不行明年把桃树砍了,栽杨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女人说。我再去城里干建筑,早上去晚上回,也能伺候你。种桃树累人不说,收入还不稳定,就是丰收了也卖不出钱来,现在闻见桃味就想吐,还是干建筑挣钱扎实。女人没说话,看来女人不同意砍桃树。女人不同意的事,就不说话。刘建国叹口气,不吃了,推下饭碗蹲在院子里抽烟。

刘小民出门三天回来了。这几天出去得频繁,回来还不停地打电话,却不像是打游戏的事了,刘建国隐约听到桃子品种桃子价格什么的。不知道又在捣鼓啥。

刘建国在枣树下蹲着抽烟,没动弹,扭头看了他一眼,叹口气。刘小民站住,瞪着他说,叹啥叹,有本事就拿钱来,没钱就别管,靠不上老子我靠自己!

儿子越来越不讲理。刘建国气得朝地上吐一口痰,痰落在鞋面上,一只鸡走过来,叼了吃了。刘建国手有点哆嗦,他很想伸手抓住那只母鸡,一把拧断鸡脖子,让鸡血喷他一脸。但他忍住了,他舍不得,家里还有三只母鸡,吃鸡蛋全靠这三姐妹了。

他把烟头在地上摁灭,听见刘小民进了西屋,西屋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女人在堂屋里坐着,没敢说话。刘建国站起来,蹬蹬发麻的腿,想去桃园里割草。他不想看见他。他拿了一把镰刀,想找个草筐,转了两圈才想起来草筐底子掉了。他就找了根细绳,割了草用绳子背回来也行,虽然有些勒肩膀,但也不比草筐装得少。家里又买了两只小羊羔,还太小,不好牵着去放,他经常从地里割一捆草回来喂它们。

女人看他拿了镰刀,又拿了绳子,并没有拿斧头,知道他不是去砍桃树,也就没说话。

当天晚上,刘建国没回来做饭,女人只好吃了点桌子上的剩饭。很晚了,还不见回来。女人想让儿子去找找。她喊了半天,刘小民才懒懒地走出来,说,死不了他!他站在院子里撒了一泡尿,接着接了个电话,好像是让他去打牌。他迟疑了一下,进堂屋找女人要钱,女人从腰里掏出个破手绢,剥了一层,又剥了一层,还没剥完,就被儿子一把夺了过去。那是女人攒的二百三十六块钱,这个钱刘建国不知道。儿子提了个褂子,出去了。她喊他,去找找你爹吧。儿子没搭腔,“咣”一脚踢了下铁门,门关上了,走了。

女人一夜没睡,刘建国一夜没回来。女人想打个电话,但电话停机了,没法用。早上天透亮的时候,村东的王有财慌慌张张跑来问,改秋,改秋,你家建国在家吗?女人说,没在家,昨天下午去割草,一夜没回来。王有财说,那就是了,快让你家小民去桃园,建国在桃园里躺着快不行了。

女人愣了,以为是自己没听清,说,啥?咋了?不行了?

昨天下午我就觉着不对劲,他割了一堆草,又向我借了一把斧子,说是要砍桃树,栽杨树。天都黑了,他还在砍。

砍桃树?砍桃树咋就不行了?女人从椅子上滑下来。

桃园砍了一多半了,累得他浑身大汗。他倒脾气大,他不知道桃子就是贵一年贱一年,今年不行明年再发财么!砍了桃树指望啥?再说,不是还有受灾保险费么!

天杀的王有财,你还不快打120!刘小民!刘小民!女人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喊儿子,把地拍得啪啪响。

后来,刘建国是被刘小民用三轮车从医院里拉回来的。他躺在车厢里,闭着眼,脸色发黄,嘴有点歪。

女人看见刘建国就哭了,一边哭一边骂,刘建国你个王八蛋发的什么疯,这下好了,你差点走了。你要敢扔下我走了,我也扔下家就走了!

刘建国不说话,睁开眼看了一下,又闭上了。一阵风吹过来,枣花簌簌地落了刘建国一脸,远远看上去,像下了一阵小小的冰雹。他挣扎着从车上下来,走路有些不稳,十来天瘦了不少。他来到羊圈前,几只羊饿得咩咩叫。他伸伸手,小羊聚过来啃他的手。

刘小民也不说话,转身拿了镰刀和筐篓就往外走,出了门了,撂下一句话,明天就把羊卖了,没工夫割草!

女人说,你忙啥啊你没工夫!

刘小民背对着他们,说,种桃不如卖桃,我和朋友已经联系好了市场,合伙收桃往外地发,山里这么多桃卖不出去,烂地里有什么用!

刘建国的嘴动了动,几粒枣花从头上滚落下来,掉地上去了。那个斜着的嘴角歪了歪,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从女人坐着的角度看过去,倒像是咧嘴笑了。女人也没说话,把嘴巴抿成了一条线。

牛宝山

天像是下火,老虎岭上的桃园里桃叶都打起了卷。牛宝山的老婆说,牛宝山你省了烟钱了,这桃叶子撸下来点着火就能吸。牛宝山站在桃树行里用铁锨挖土,脊背上都是汗,愤愤地说,你个熊娘们就是心大,这哭都找不到地方了,你还开玩笑。他们两个正在桃园里浇地,喷灌机从山下的水库里抽水,水管子像一条蛇,曲曲折折爬上来已经是强弩之末,抽上来的水还不如牛宝山撒尿尿得粗。

这天让人恼火。三亩桃园,一千多棵桃树,都耷拉着脑袋,树上的桃子像发育不良的孬孩,看了更让人心疼又恼火。这个时候要是下一场透雨,让牛宝山干啥他都干。别人家的桃园在山下,旱情要轻不少。山下他也有二亩桃园,老虎岭上这一片是他另外承包的,别人嫌爬山累,缺水,都不种,他抢来栽上了桃树。这些年,牛宝山老婆爬山一累就抱怨他,他也不还嘴,他心里有小九九。本来山上有个蓄水池,往年也不影响浇灌,可今年蓄水池见了底,一把汗甩下去一溜儿白烟,还蓄个屁。

今年让牛宝山更恼火的还不是桃园,是他儿子牛思群。自从他知道牛思群要从北京辞职回来,牙就霍霍地疼,腮帮子都肿了。接完电话,他气得在院子里跺脚,喘着气地骂,他狗日的要是敢回来,我就砸死他。牛宝山的老婆哼哼两声,说,你本事不小,你不砸你是王八羔子。牛宝山刚要反驳,院子外头一阵脚步声,村支书从墙外走过,问,宝山你又喝猫尿喝疯了?牛宝山怕他,不敢吭声了,只能恨恨地咬牙,说,丢死人了呀。

牛宝山两个孩子,一个闺女一个儿子。闺女高中毕业外出打工,三年后花枝招展回来嫁人,嫁给崮山镇上开羊肉摊儿的赵二,赵二的老婆前两年死了。一村人跟在屁股后头嚼舌头,牛宝山的脸红了白,白了红,最后也认了。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他常自言自语,仿佛被抽掉了脊梁骨。

幸亏还有个儿子。儿子牛思群小时候调皮捣蛋,没少惹祸。一个村上有这么个皮孩子,就能搅得四邻不安,鸡犬不宁。四邻不安不用说了,鸡犬不宁也是真的。他曾用一块猪骨头引诱杨青松家的大黄狗,在狗尾巴上拴了一挂鞭炮,鞭炮响起来,硬生生把一条狗吓疯了。七八岁的时候,他就能把刘建国家的母鸡捉住,用手指伸进鸡屁股掏鸡蛋。

过了十岁,牛思群突然像变了个人,越长越白,性子也不皮了,爱学习了。这孩子脑瓜灵便,一旦认了门,成绩噌噌往上蹿。小学考初中,考了椿树沟村第一名,全镇第三名。

这还了得。牛思群从村里的反面典型一下子变成了正面典型,谁家里有孩子,大人教育小孩就爱说一句话:多跟人家老牛家的小牛学学!牛宝山干活儿也有劲了,两口子像烧了高香,一门心思供儿子考大学。牛思群也争气,高考一举上榜,用牛宝山当年的话说那是“重点本科211”。重点本科是个啥?211是啥?村上人搞不清,只知道养鸡场养的白羽鸡叫579,打农药的除草剂叫1605。211是啥?管他呢。反正人家牛思群是去北京上的学,牛宝山两口子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去北京,第一次在天安门前照了相,大照片就挂在堂屋客厅的北墙上,由不得你不信。

牛思群学的计算机,专业也算热门,毕业后留在北京一家公司,刚上班月薪就近一万元。牛宝山在椿树沟独门独院,属于弱势群体,多少年了抬不起头来,直到他儿子考上大学留在北京,才算长出一口气,走路抬头挺胸,也不溜墙根了,村里人见了也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都喊他“老牛”或者“牛头”,现在有喊宝山的,也有喊牛叔的。

牛宝山知道北京房价贵,要想在那里站住脚,就必须买房子,买房子别说月薪一万,就是两万也是杯水车薪,所以他干得更有劲了。他要好好攒钱,攒多了给儿子交首付。去年听说儿子谈了个对象,是个北京姑娘,可把他高兴坏了。两口子要去北京看看,掏个红包,让儿子抓紧订婚,抓紧结婚。但牛思群拒绝了,不让他们去,说时机不成熟,先谈谈看看。牛宝山在家里急得嘴上都起了泡,他怕姑娘飞了。他打电话给儿子支招,告诉他快点生米做成熟饭,儿子“嗤”一声,说,老土冒,别说熟饭了,就是炖烂了也碍不着分手。果不其然,前段时间儿子说“对象黄了”,气得他又是几宿睡不着。

这倒好,没过几个月,儿子说要辞职回山里来创业,可把他气死了。奶奶的腿,嫁出去的闺女,考出去的儿子,再想回来门也没有!你这重点本科白上了?你这211上得脑子进水了?牛宝山越想越生气,加上天旱,桃园里桃叶子蔫头耷脑,收成无望,他气汹汹地扛了斧子就要去砍桃树。要不是他老婆一溜小跑去找了村支书,村支书叼着烟卷背着手进来骂他一顿,他真就把桃树砍了。

但无论什么也阻止不了牛思群回家。

那天傍晚,椿树沟的许多人都见证了牛思群是如何回到小山村的。那时候夕阳西下,余晖还在。村里人从地里回来,洗了把脸,端了饭碗在街口上边吃边聊。一辆出租车就进了村。车子一进村,街上的人都停止了吃饭说话,伸长脖子等着看车里下来什么人。

车门打开,一个戴墨镜,长头发扎着马尾辫的小伙子从出租车里钻出来,一手拿着自拍杆,手腕上缠着一串佛珠,一手拉着拉杆箱,下了车就开始转着杆子自言自语。村里人一时没认出来他是谁。

有人问,你是道士还是和尚?他啥都不是,因为他还领回来一个姑娘。姑娘二十出头,个子不高,却很漂亮,眼睛大,皮肤白,身材不错,穿着和牛思群差不多,但牛仔裤烂乎乎的,大腿上的肉都一条一条地露出来了。女孩子也拉着拉杆箱,拿着自拍杆,一边转着拍,一边不住地说,哇塞,太美了!

椿树沟的风景的确不错,以前舟车不通,是藏在深山里的一个小村庄。现在道路通了,山清水秀,溪流潺潺,家家户户种了桃园,村子也越来越富裕了。去年村上又来了个第一书记,说是省城文化部门下来的,叫白冰。小伙子年纪不大,文化程度不低,先是满村满山地转,拍照,打电话,不久就找来了工程队,给村里建文化广场,又把山泉水引到村街里,两边栽上竹子,村口起了牌坊,沿街的各家各户让用石头垒了新院墙,夹了篱笆,而街道里的房子墙上一律画上梅兰竹菊。这一切收拾停当,有一天就拉来了一车记者,每个人扛着相机到处拍,采访,说这里是“世外桃源”,只要把这里的美宣传出去,就能吸引天南地北的游客来玩。村里人都不信,这石头板子走路硌脚,石头房子又旧,谁会跑这里来看风景?

后来椿树沟还真就火了,网上、报纸上到处有椿树沟的照片,到了周末,还有外地的人到村子里来旅游。春天桃花开了,整座山近万亩桃园,一片绯红,白冰书记又操持着办桃花节,那场面可真不小,椿树沟人第一次见到这么热闹。

牛思群把墨镜摘掉,笑嘻嘻地给村里人打招呼,大家才认出来是“211”回来了。回来就回来,怎么还拉着大箱子,这是不打算走了吗?还有,这女的是谁?是你女朋友吧?

牛思群不回答,只是笑,说,这是大网红,我请了来给咱们卖蜜桃的。

大家也都笑了,说,卖蜜桃的?看这闺女可不像做买卖的样子,唬谁呢!

牛思群挥挥手往家走,身后就跟了一大群孩子、女人看热闹,牛思群也不恼,拿着手机给她们录像,一边录还一边对着手机解说,有人说那是他在直播。推门回家,牛宝山正在院子里磨镰刀准备去割草,一抬头看见俩破破烂烂的人站在眼前,吓了一跳。

你们找谁?牛宝山问。

爸,是我。牛思群把墨镜摘下来,牛宝山认出来了。牛宝山愣了半天,没搭话,继续磨镰刀。女人从堂屋出来,看见牛思群和一个姑娘,两手举着不知道往哪放。

牛思群说,妈,这个是阿晴,新女友。

姑娘仍然拿着手机拍,镜头对着牛思群他妈,说,阿姨好。女人这才缓过神来,把他们往屋里让。

牛宝山心里很乱,不磨刀了,背了草筐准备出门。这个姑娘来路不明,看那穿戴,特别是那口红涂得像吃了鸡血一样,牛宝山受不了。他的气还没消,眼不见心净,去了桃园。

牛思群带着女朋友回来,很多人都来看热闹。当年的伙伴都过来找他玩。他们问,美女你们啥时候走?

阿晴说,不走了。我们回来创业。

不走了?牛思群,真不走了?那你北京的工作咋办?

北京的工作辞了。回来搞直播,卖山货。牛思群说。

真的假的啊?这大山里有啥可卖?要有我早卖了,还轮到你来卖?有人笑起来。

这山里到处是宝,啥都能卖。我们是直播带货,帮村里人卖桃子。牛思群说。

牛思群,你真行!我们等着看啊!

说干就干,牛思群和阿晴第二天就带着设备进了桃园。

牛宝山搬到了桃园窝棚里去住,自从这俩人回来,他就觉得自己的家不是自己家了,浑身不自在。他本来要把牛思群砸死,但是守着姑娘他就没再提一句。他不敢在大街上走了,走到大街上,都拦住他问,“老牛,咋回事?儿子不在北京干了?”“牛头,这样的混账儿子,留他干啥?打出去算了,那姑娘也不像好姑娘!”牛宝山戴上草帽,钻进桃园里,吃饭由老婆去送。

每天早晨牛思群和阿晴带着设备翻山越岭到处去拍风景,拍桃园。经过几天造势,没想到粉丝越来越多。两个人忙得不亦乐乎,短短十几天的时间,竟然涨粉好几万。桃子也开始预售。

终于,椿树沟的水蜜桃成熟了。

两个人网络直播售卖今年的第一枚蜜桃,竟然拍出了九百九十九元的高价!这让椿树沟的人都瞪烂了眼睛。粉丝们不断刷单,到上午十一点半结束,一共刷出了一千三百多单,卖出近一万斤新桃子。桃子下了单,接着就是牛思群雇来的妇女们包装入箱,快递公司也开到了村头上,直接装车发货,保证三天内全国绝大多数省市餐桌上都摆上椿树沟的蜜桃。

椿树沟的人哪里见过这样卖桃子的?记得去年桃子丰收,下了暴雨冰雹卖不出去,桃子就都烂在了果园里,倒在了沟渠里,多少桃农欲哭无泪,甚至有的人气得拿了斧子砍了桃树,种上了庄稼。今年可真让他们大开眼界。特别是那枚个头大、颜色好、熟得最早的“红冠”水蜜桃,差点卖了一千元!

网上卖桃,不仅卖得快,而且价格好。一个标准包装箱共九枚桃子,竟然可以卖到六十六元钱。这其中,桃农卖给牛思群是四块钱一枚,他一单就可以毛赚三十元,除去十元钱快递费,三元钱包装费,这一单净赚十七元,仅半天时间,这俩人可以赚两万元!

牛宝山呢。

牛宝山开始在桃园里不出来,后来他看着热闹,就偷偷站在外面看了两眼。虽然老远看不清具体怎么回事,但从周围人的脸上他能感觉到,这事儿没差哪里去!

他有些想不明白。路上遇见村支书陪着第一书记白冰,他就拦下他们问这样干违法不。白冰和村支书看着他笑,说,牛宝山,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没问题!

真能挣钱?

真能挣钱!

比在北京还强?

看你说的,北京有北京的好,北京也有北京的难处。咱“重点本科”回家乡创业,不丢人!他们帮乡亲们卖出了桃子,不仅发了财,还成了我们村的大功臣。我俩要给他们请功哩!

真不犯法?真能请功?牛宝山疑惑,由他去吧,咱不管了。

这就对喽!村支书也说。

牛叔,你家桃园都浇过了吧?白冰笑着问。

浇了,狗日的回来气死我了,我没黑没白在桃园里浇了三天三夜,这不,又下了一场透雨,蜜桃都水灵灵地鼓起来了!

那就好,让你儿子从网上卖出去,发财喽,牛叔!白冰说。

老子啥也不想管了。愿意跑就跑,愿意留就留,由他们折腾去!这样骂着,牛宝山忽然觉得脚下有了不少劲儿,走起路来,竟然发出了咣咣的响声。

李长增

这个山里,没有不认识李长增的。他是个能人,手巧,啥东西坏了经他一鼓捣,差不多就又正常了。木工活儿,锔工活儿,泥瓦活儿,干啥啥行。除了房子不是自己盖的,三面院墙都是他一个人慢慢垒起来的。村上的人都说牛凤英找了个好男人,又能干,脾气又好,做啥活儿都有鼻子有眼。用村上人的话说,李长增是个板正人。

就说种地吧,同样一块地,他地里庄稼长得格外好,也干净,一棵杂草都不好找。农忙的时候,没黑没白地干活儿,没说过累,犁地耙地耩地,割麦,扬场,样样拿得起。一到冬天,不忙的时候,男人们都扎堆儿喝酒、打牌、聊天,他不凑场。他开上三轮,走街串巷,收山货,卖小零碎,好孬挣点也够补贴家用的。都说牛凤英有福。有啥福?牛凤英还不承认,说烧锅、做饭、伺候孩子,一样也没比其他妇女少干。大家就都笑了,开玩笑说,还漏了一样哩。牛凤英说,啥?怀孕生孩子嘛!有人说。牛凤英也笑了,说,对么!谁相中了你们领走,我不稀罕啊。大家就吓唬她,说,快去把前村上的毛寡妇叫来,看她害不害怕?牛凤英就变了脸,哼几声回家去了。毛寡妇是她心里的一块伤疤,这个疤揭一次疼一次。

那时候李长增收山货,毛寡妇在房顶上晒了不少的山核桃。李长增去了,毛寡妇就把他领回家去装核桃。核桃在房顶上,毛寡妇拿了袋子去爬梯子,李长增喊住她,让她在下面扶着梯子,他上去装核桃。毛寡妇不好意思,坚持要自己上。结果,两个人一个要上去,一个让下来。一个说我去上边,一个说你在下边就行。隔墙有耳,就被外人听到了,外人开玩笑朝墙里喊,光天化日,你俩在干啥?谁上谁下还不一样?羞得李长增核桃也没来得及收就跑了,气得毛寡妇抓起扫帚拍了那人三扫帚。李长增脸红脖子粗,三轮车停在了村外,平复了半天心情没敢回家,这事就成了笑话。坏事传千里,第二天笑话就传到了他们村,李长增有口说不清,牛凤英和他好好干了一仗。干了一仗还不算完,牛凤英还要去找毛寡妇理论理论,吓得李长增从后腰抱住,抱了大半天。

李长增和牛凤英生了一儿一女,后来,儿女长大,儿子在市里上了班,结婚买房子,李长增把家底都掏出来了,二十万。本来觉得不少了,可儿媳妇是城里人,嫌少,生了一回气。直到第二年生了一对双胞胎孙子,关系才缓和了一点,牛凤英从伺候月子开始,就常住城里儿子家了。女儿也已经出嫁,嫁得不远,但不在一个村,也就不能经常回来,家里就剩下了李长增自己。

李长增种了三亩桃园,天天长在了桃园里。他还种了一片菜园,不上化肥,不打农药,收点蔬菜就给儿女们送去。送给女儿,女儿欢天喜地,留下吃饭喝酒,亲热得不得了。送给儿子,儿媳妇还是眼皮不翻,不翻他也去,他还有个目的,就是想孙子,隔一段时间他就去看看。老伴儿很少能回来,他也牵挂着她。牛凤英脾气不好,爱生气,他怕她在儿子家里受气闹矛盾。村上人都说牛凤英进城享福去了,他知道那不叫享福,那叫“坐监狱”。但这话他不能乱说,要是传到儿子或者儿媳妇耳朵眼里,这辈子就别想好了。牛凤英呢,一方面是累,不自由,再一方面她还牵挂着家里——那三亩桃园荒了没有?家里八只鸡能喂好吗?还有两只山羊,得天天牵着放一放,再就是她牵挂李长增的吃饭问题。他不会做饭,吃上面常糊弄一顿是一顿,长期这样,那还行?但是牵挂归牵挂,儿子很忙,儿媳妇也很忙,基本没有假期,他们不放假,她就回不去,干着急。只能是李长增以送菜为借口,过些日子来一趟,见个面,说说家里的情况。

今年的桃子丰收,价格也好。但桃子价格好归好,也一天一个价地变化着,越早价格越高,李长增就饭也顾不得吃地在桃园里下桃。天气闷热,累得他有些眩晕,但扶着桃树歇一会儿,又开始摘桃。牛凤英也急,急又回不得家,就更急。一天两三遍给李长增打电话询问情况。她让儿子向单位请假,儿子说正处在升职的考察期,不能随便请假。她又让儿媳妇请假几天,儿媳妇说单位晋级评审正处在焦急头上,后来索性不回家了,在单位里吃住。牛凤英叫天不应,急得热锅上蚂蚁一般。

实在没办法了,只好给亲家打电话,亲家母会说话,找了一堆理由,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只说两天后才能腾出手来。牛凤英这边打着电话,一不留神,大孙子磕在了桌角上,额头马上起了一个大包,接着又涌出了血。牛凤英大叫一声“毁了”扔了电话,一把抱起孙子,急忙看是啥情况。电话还没挂,亲家母在电话里问,怎么了?怎么了?牛凤英听见了却不再答应,抱起孙子进卧室找碘伏。儿子儿媳妇二十分钟不到,都回来了。先是儿媳妇风风风火火冲进来,大声喊着,咋回事?咋回事!待看到儿子额头上有血,气急败坏地一把拨拉了牛凤英一个趔趄,就往门外走。紧接着亲家母和亲家公气喘吁吁进来,看了坐在地上的牛凤英一眼,啥话没说,出门上了车,就朝医院开走了。

桃园里李长增又晕了一次,这一次眩晕得厉害些,他双手攀住桃树才算没摔倒。收桃的客商在地头上鸣喇叭,他又挣扎着继续摘桃。女儿和女婿也来了,女儿帮着摘桃,女婿帮着往车上搬筐子,没注意到他。这时候,牛凤英给他打了一个电话,电话接通就哇哇地哭起来,他问,你咋了?牛凤英哭了一会儿,说,孙子磕着了,这会儿在医院,不知啥情况!你呀你,咋回事么!家里忙成一锅粥,你看孩子又出问题,孙子到底咋样?牛凤英说,血止住了,起了个大包。这时儿子回来了,冲着她吼了一声,摔门而去。牛凤英欲哭无泪,默默地在地上坐了一会儿,进卧室收拾行李,她把几件贴身衣物放进包袱里包了,犹豫着又放下,坐在卧室床上等。

后来,她实在没想到的是,儿子就真的甩了她一个耳光。这一个耳光把她打晕了,打蒙了。孙子摔得不轻,出现了轻微脑震荡。儿媳妇回来连哭带骂闹了一场,说她是想家心切,故意谋害孙子。她想分辩,却不等张嘴就被堵了回来,就连订婚给钱少,结婚买的房子差的旧账都翻出来了,最后的结论是儿媳妇让她快滚,滚回老家去,再也别进这个门,自此之后,一刀两断。她哭起来,眼泪哗哗地流淌。她看一眼儿子,儿子坐在那里喘粗气,不说话。两个孩子都没回来,被外公外婆接走了,说是外婆说了,就是以后不上班了,辞职不干了,也得把外孙看好。

牛凤英进屋背了包袱,又把手臂上一只银镯子摘了放下——那是过六十六岁生日时儿子儿媳花七百块钱给她买的,她还给他们。最后,她拿了一张俩孙子的照片悄悄放在身上,一步一步出了楼门。李长增又打来了电话,她没接。闺女也打了一次,她也没接。她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她觉得即使接了电话,也没力气讲话。

等坐公交车回到家的时候,桃园里的桃已经摘完了。客商刚装好车。李长增拿了钱站在那里发呆,闺女和女婿开了车正要走。看见她回来,他们都愣了神儿,闺女先跑过来,她一下子就瘫坐在了地上。

那天晚上,都没有吃饭。闺女和女婿家里孩子也小,安慰了一会儿就走了。李长增喝了两盅酒,也没敢再抱怨她。牛凤英回来就躺在了床上,她听见李长增洗了个澡,摸摸索索上床,在另一头躺下,一会儿就响起了鼾声。李长增是板正人,再累再困,也得洗涮一番才行。他的腿碰到了她,她挪了一下,那条腿也慢慢挪走了。

牛凤英心里有气,不光生儿子儿媳的气,还生李长增的气。她的委屈这么大,李长增还抱怨她,他心里到底有没有她?是不是这一段时间又和那个毛寡妇好上了?她越想越气,尤其是听见李长增的鼾声,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于是翻身下床,索性到另一个床上躺下了。

后来,她懊悔自己耍小性子,否则的话,李长增可能也不要紧。但后悔都晚了,李长增那天晚上睡着了再也没有醒过来。第二天早上,她起床,心情好了一点儿,想着好好给他做顿饭吃。等饭做好了,还不见动静,就进屋准备骂他一顿出出气,再把他揪起来。但李长增没给他这个机会。

发送了李长增,儿子又让她去城里,她摇摇头,没说话。她想好了,她先去闺女家住几天,等缓过一段劲儿,她就再回来重新开始。桃园是不要了,该租出去的租出去,该砍了的砍了,地也不种了,她就只留一小片菜园就行。收了菜谁家也不给送了,吃不了就挑到集上卖了去。李长增给她留下了八万块钱的家底,加上她每个月还有两百块钱的养老金,足够了。

李长增先去了那边,毛寡妇还活得好好的,牛凤英也没什么怕的。以后的日子,就都是她的了,她偏要好好地活呢。

对,好好地活。

乔洪涛,山东梁山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首届齐鲁文化之星。在《中国作家》《青年文学》《散文》《散文选刊》《新华文摘》等发表小说、散文200余万字,曾获泰山文艺奖、万松浦文学奖、奔流文学奖等,出版长篇小说《蝴蝶谷》和小说集《赛火车》《一家之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