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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2年第5期|刘汀:水落石出(节选)
来源:《十月》2022年第5期 | 刘汀  2022年10月11日08:50

刘汀,小说家,诗人,出版有长篇小说《布克村信札》,散文集《浮生》《老家》《暖暖》,小说集《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中国奇谭》《人生最焦虑的就是吃些什么》,诗集《我为这人间操碎了心》等。

 

水落石出

刘汀

1

老梁是某体检中心男外科的工作人员。

人体有一小块特殊的区域,老梁平均一年要看上万次,这两年因为疫情有所减少,那也不低于八千次。看完了,在一张单子的一项上打个钩,签上蚯蚓般扭曲的几个字。很少有人能认出来,那几个字是他的名字——“梁为民”。第一次干这活儿的情形早想不起来了,已是几年前的事,记忆里没存下任何准确的细节,只余一种似是而非的感觉:哦,原来如此。现在,老梁已经彻底适应了这项工作,整天坐在一个小屋子里,戴着口罩,检查完一个,签字,喊下一个。

就进来一个。

老梁说,包放旁边,坐凳子上。那人放好包,坐凳子上,略显紧张与无措。老梁走上前去,先按按腹部,问哪儿疼,然后走到身后,捧起他的脸,两只手顺着淋巴结摸到甲状腺,继而捏捏颈椎,沿着脊柱往下捋,再按按腰椎,说几句脊柱有点儿侧弯之类不痛不痒的话。说的无心,听的也无意。其实,他从来没摸出什么真正的毛病来,不过是做出一整套动作,让自己的行为显得很有必要。

裤子褪下来,撅屁股。老梁接着说。

如果是第一次来体检的,一脸懵,不知道这是要干吗。倘若来过的,且被老梁或者老王老黄老全之类的检查过,立刻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不管上一次这种情况过了多久,一瞬间,这些人都会不由自主地身体一紧,心里发颤。新来的犹豫着脱了裤子,心里头骂着一句话……行了,剩下的场景就不描述了,大家自己意会。总之,老梁如今每天主要的活儿就是这个,偶尔也客串一下其他没什么技术含量的科室,比如测疲劳、中医科什么的,总之都是穿白大褂、戴口罩、签字、喊下一个,区别不大。

老梁对自己现在的状态挺满意,工资不高不低,活儿不轻不重,用他朋友圈里的话就是“一切刚刚好”。如今,他已经过了对生活有高要求的阶段,不要早也不要晚,不要多也不要少,刚刚好就是最好。偶尔,来体检的顾客比较少,尤其是临近中午的时候,老梁孤独地坐在那间没有窗子,有些昏暗和逼仄的诊室里,也会走走神,过去的一些人和事毫无规律地从记忆中浮出来又沉下去,像雨天河水里的木头。沉下去的已无从考证,浮上来的多是一些往事的碎片,有时只是一句甚至半句话,比如那句 “屁股决定脑袋”,本是说一个人的身份位置,会影响他的思考和想法,现在的老梁有了全新的理解——别人的屁股决定了他的脑袋。他希望这些屁股犹如滔滔江水,不可断绝,那他就能一直赚着这份小钱,过这份闲散日子。老梁心里清楚得很,人能活到刚刚好,已经用尽了大半辈子的力气,剩下的事就是勉力维持住。

在外面,除了一起喝酒的几个朋友,他从不谈自己的具体工作。他知道,这活儿多少有点儿招人嫌,哪怕人家大大方方地说,嗨,都是革命工作么,干什么不是干;或者用另一句老话来宽慰他: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你这也算是“首屈一指”的状元。但是,又有谁愿意当这种状元呢?有人问起,他只说在体检中心打杂。体检中心么,没去过的也听说过,脑海里立刻浮现出拿着小木棍测视力之类的形象,也就应付过去了。他轻易不跟别人握手,以示尊重,当然,偶尔遇见比较烦的那种人,他也会握住使劲摇晃,不撒开。后来,他在网上看到一个视频,是讲印度人的生活习惯的,说他们吃东西和上厕所竟然都用手,不禁愕然并释然。那个视频还说,古人有云:道在屎溺。道且如此,他这样一个俗人又何必较真呢?渐渐也就荤素不忌了。

跟老黄、老全、小孙一起喝酒时,老梁最放松,畅所欲言,因为他们四人是同一个工种,只不过在不同分店里上班。他跟老黄、老全年龄相当,都是年过四十的人。那个视频又说了,四十不惑,对不惑的长篇大论他没太懂,却记住了这个词,不惑嘛,按字面意思就是没啥疑问了,超脱了。那时老梁对生活还有不少疑问,惑得很,但近年他对这两个字有了自己的心得:所谓不惑,就是认命。认命之后,何来困惑?因此,碰杯时他们多有真真假假的感慨,一半是人生只能如此的无奈,一半是人生不过如此的从容。前者呢,又主要是对年轻的小孙的,后一半才是对他们这种半老不老的人的。酒干了,便唏嘘几声,说小孙才二十出头,长得也白白净净,正经有一门手艺,竟然也沦落到这步田地,可叹可叹。不过小孙自己对此倒不甚在意,忙时干活,闲时打游戏,假期跟朋友出去游山玩水,逍遥自在。算下来,他已是〇〇后,隔着二十年的沧海桑田,脑回路跟他们不同正是理所应当。

把吱吱响的干锅里最后一个麻辣鸭头夹走,小孙边啃边说,咱们四个也是一个组合,“淘粪boy”。淘粪无须解释,自嘲而已,boy就是男孩的意思,他们也明白。小孙大概还可称男孩,另外三个如何叫男孩?鸭头瞬间变成一堆碎骨头,被辣得咧着嘴的小孙说:你们才四十多,怎么就老了?再说,老了又怎么不能当男孩,老男孩,老男孩,说的就是你们这种。众人便举杯,砰砰砰,致敬老男孩,致敬“淘粪boy”。老梁心里想,还得是年轻人,荷尔蒙支配大脑,也不惑,但人家不惑是不向这世界问问题。不问问题,自然就没有问题。随即自己年轻时的那些事如啤酒上的泡沫,方生方破,即便不破,灌进肚子里,一个酒嗝打出来,一样是无影无踪了。

小孙生在京城的远郊,出门解个手,一使劲,都能尿到河北的地界去。他从小就好打游戏,不爱念书,也不是不爱,初中时也真下了两年苦功夫,奈何熬得近视眼、颈椎病,成绩却像被点了穴,纹丝不动。班主任戏称他为“定海神针”,因为每次考试,其他同学的名次要么升了,要么降了,总之有变化,唯有小孙,十次倒有九次是倒数第三,好不容易有一次倒数第二,还是因为真正的倒数第二生病缺考了。中考时,勉强过了高中录取线,想着这书再念也是没有盼头,不如早点儿寻活路,于是听从电视广告的召唤,去了蓝翔技校,学开挖掘机。不知是游戏打多了,手眼协调、动作灵巧,还是天生是这块料,他在机械这方面倒有天赋,什么挖掘机、大卡车、翻斗车,上手就能摆弄得玩具一样。毕业前夕,作为优秀毕业生,还给地方电视台表演过用大卡车的轮胎拨打火机:近两米高的轮胎,轻轻擦着小巧的打火机,噌,一个小火苗腾起,掌声一片。那节目最后一屏是几个大字:孙师傅点起了希望的火焰。学业结束,小孙在工地干了一年,觉得太枯燥了,主要是没有女的,除了钢筋水泥砖头瓦块,剩下的全是老爷们,便辞职不干,七转八转到了体检机构。这里就不一样了,都是女护士,二十多岁,而且大部分跟他“门当户对”,是从村里、镇里到城市来讨生活的普通女孩。做同事这件事虽比不得谈恋爱,门当户对也很重要,比如说,你要请人吃个饭,去花花椒椒酸菜小鱼或者姥姥家春饼,一百多块钱就能吃饱,口味也说得过去。可要去隔壁海底捞,三百打不住。在北京,海底捞又算啥高档餐饮?真贵的那种想也不要想,一个月工资还不够一顿饭钱。近水楼台先得月,不到一年,小孙就在体检中心里谈上一个女朋友,姓吴,河南周口人。小吴长了一张瓜子脸,杏仁眼,都挺标准,下巴尖尖,额头圆圆,属于传统的那种耐看的姑娘。但是有一个缺点,就是左脸颊上有块暗红色的胎记,如果没有这块胎记,小吴至少能去宫斗戏里演个丫鬟,最差也能到直播平台当个小网红,但现实就是如此残酷,因为这块胎记,她只能在体检中心当护士,每天穿浅粉色制服,引导体检的人在B超室外面排队,或把一部分送到老梁、老全、老黄和小孙的诊室里。按说小吴是正经读了医学院的,学的是针灸,只是找工作不顺,原想进大医院,没门路,自己要开个针灸馆,又没资本。她还有个执念,就是一门心思要去北京工作,所以一毕业就抛开家里奔赴北京,然后发现北京居大不易,硬撑了一段时间,经一个师兄的介绍,到了如今的体检中心。对自己的命运,小吴已经不甘心了二十年,到现在,仍是不甘心。但知道不甘心什么用都没有,只好先接受这一切,就像她接受小孙一样。小吴的不甘心,遭遇上小孙,小孙也只能不甘心,面对女朋友周期性的不满现状,小孙常用那句朋友圈里的流行语安慰她:“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女友好不容易被哄出笑脸,小孙心里却一沉,他知道,长此以往,两人实难走到头。

某一天中午一点,老梁下班了。体检中心都下班早,毕竟抽血需要空腹,能熬到十二点不吃早饭的,也没几个。通常,老梁他们的最后一个任务是跟车把一些标本送到实验室,进行统一化验。到此,一天的工作基本结束了,“淘粪boy”四个人大都是在这时候碰头的。凑到一起之后,常就近找一家小馆子,要几个小菜,开始喝酒,一直喝到天黑,等于把午饭和晚饭一起解决。这顿饭,是大家轮流做东,如果哪一天人不齐,只有三个或两个,就AA,等到下一回再按顺序往下轮,从不错乱。他们已经习惯了一切都按序排号的日子,也把这个习惯带到了生活里。也因为这个,四个人从没在请客吃饭的钱上闹不愉快。

从小酒馆出来,他们身体摇晃,摁亮手机看看点儿,又按顺序上了四个方向的公交车,东南西北,各自回去睡觉,第二天再重新回到那间没有窗子的诊室,机械地喊“下一个”。

这天,喝完一瓶二锅头,四个人出了饭馆。老黄老全摆摆手,坐车走了。老梁眼看自己的48路开过来,正要往前凑,小孙说,梁哥等下,我有几句话说。老梁心里纳闷,想这小孙有什么事,要单独跟他说。平时他都叫他老梁,今天突然喊梁哥,看来这事不是工作上的事。

“没喝好,咱哥俩再来点儿。”小孙拉着他,又进了旁边一家烤串店,要了肉串、板筋之类并两串大腰子,两瓶啤酒。

等大腰子吱吱冒油端上来,老梁听明白了小孙要跟他说的事。原来不是小孙有事,是小吴有事。小吴觉得俩人都在体检中心上班,既没有钱图,更没有前途,猴年马月才能买上房子结婚?虽然小孙的户口是北京的,也有自己的一处房子,可毕竟是远郊,一个客厅也换不了城里三环的一间厕所。他们虽不至于狂妄到要在三环买房,可就算是五环,均价也四五万了。

老梁咬了一口大腰子,说,我懂,但是咱们挣多少你也知道……

没等他说完,小孙连连摆手说,哥,你别急,我不是跟你借钱。

老梁嘿嘿一笑,说,你可以借,但我没钱借给你。

小孙说,哥,你在隆昌肛肠医院待过?

老梁一愣,心想,这话问的,以前聊天的时候说过,自己在好几家私立医院都干过,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他便嘴里含糊地嗯了一声。

小孙端酒杯,说先干一个。

酒干了,小孙专心对付火候比较轻的牛板筋,不停地撕咬咀嚼,但就是不咽下去。老梁心里想,这小子到底有什么事,支支吾吾、磨磨叽叽。搁以前,他是个急性子,这时候肯定忍不住问,但现在老梁有了耐性,你不着急,我急什么?也不等小孙让,自己倒了酒,端起来自己喝。

两瓶啤酒见底了,小孙终于按捺不住,说,哥,我听说你跟肛肠医院的柳院长,曾经特别熟……

老梁心里一个咯噔,心想,这小子打听得还挺细,这种陈年往事都翻出来了,究竟想干什么?

小孙见老梁既没否认也没承认,知道这事不是空穴来风,或是酒终于到位了,他不再磨叽,索性一股脑儿说起来。原来是,小吴近些天一直想换个工作,把简历投到了隆昌肛肠医院,这个医院有个中医门诊,和减肥美容挂上了钩,还挺火爆。但那边一直没给信,前几天小吴打听到,一起去面试的有人已经拿到通知了,就担心自己落选。然后她之前偶然听小孙提到过老梁在那儿干过,想让他托老梁找人给问问,如果能给推荐一下,就更好了。不想这小孙是个有心思的人,得了女朋友这个命令之后,并未直接找老梁,而是自己去做了一番调查,这一调查不要紧,把老梁的一件陈年往事给查出来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老梁和隆昌肛肠医院的院长柳丹有过一段恋爱——也可能不是恋爱,但传播消息的人这么说——至少是有过不一般的交情,他便想,如果老梁能帮小吴出个面,这个事成功的概率肯定提高不少。

说完事,小孙并没有打住,而是叹口气,然后继续跟老梁说,哥,我以前跟你们说的话,有真有假。比如说,我说我家在京郊,撒泡尿能尿到河北去,其实正好相反,我家在河北,只能尿在河北,要想尿到北京,还得走半个小时。再有就是,我说我是独生子,其实也不是,我还有个哥哥,比我大两岁,但我这个哥,从小就有病,出生脑积水,然后脑瘫,到现在也就六岁孩子的智商。我从三岁开始,就不是弟弟,是哥了,等我再长几岁,他就不是我哥,相当于我儿子。我小时候不懂,等大一点儿,我才明白自己为啥出生。就是为了我哥,我爸我妈担心将来他们都死了,没人管我哥,才又生了我,我天生就是来接盘的。爹妈本想着把我培养成大学生,生活能力强一点儿,将来的压力就小点儿,偏生我又没有学习的基因,怎么学成绩都上不去。每天放学回家,看我哥在那儿撒尿和泥,一想到这是我一辈子的责任和负担,心里就沉得像座山。我现在赚这点儿工资,要想扛起这个任务,简直是“愚公移山”。一想到这个就心烦,就跑出去,跟朋友们到网吧打游戏,大多数时候,我没钱打游戏,就只是在旁边看眼,或者帮他们去买份快餐、买烟酒,他们累了休息的时候,让我玩一会儿,过过瘾。

听到这儿,老梁心里叹口气,抬头看看小孙,可能是醉眼蒙眬,这么看去,小孙一脸愁容,好像也没比自己年轻多少。

老梁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也是不容易。他招手,又要了两瓶啤酒,几串羊肉和鸡胗。

小孙继续说道:

后来我不是去蓝翔了么,毕业了,到工地开挖掘机,其实收入不错的。我跟你们说是太无聊,所以不干了,其实不是。是出了个事。有一回,我跟几个人一起干活,前一天晚上我妈打电话,问我发工钱了没。我兜里一分钱没有,你也知道,这年头就没有不拖欠工钱的工地。挂了电话,我难受极了,就跟工友去喝酒,都喝醉了。第二天上工,一个个酒还没醒,可能是买着假酒了。头晕乎乎的,手脚拿不准,机器操控得张牙舞爪。然后我亲眼看着一个筛沙的工人,被旁边一个挖掘机的大爪子敲中了脑袋,安全帽和脑瓜子碎成一摊,人当场嗝屁了。我吓坏了,好几天没睡着觉,再也不敢开那玩意了,只要一看见铁爪子举起来,就觉得后脑勺发凉,手脚哆嗦。我怕死,我更怕我死了,我爸我妈我哥都没法活了,我就是他们的活路。所以辞了工地的事儿,兜兜转转,成了现在的“淘粪boy”。老黄你们不是老笑话我为啥年纪轻轻不去干点儿别的,非要整天看别人屁股吗?就为这。也就罢了,谁让你出生就是要接盘的呢?谁叫你胆小呢?可现在我又跟小吴谈了对象,将来要结婚,我哥的事,我其实不是北京人的事,我都没敢跟小吴说。我怕说了她就不跟我好了,这年头谈个恋爱也真难。我就想着,如果我能把她弄进她想去的医院里,她就算对瞒着她的事心里不满,顶多埋怨我几句,不至于跟我分手,是不是?哥,你会帮我吧?你肯定得帮我。

老梁被他说得心里发酸,一瞬间,跟胃里的酒肉一起翻涌的,还有他自己的往事,正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但老梁心里始终绷着一根弦,帮忙这事,真帮成了,那是情分,可要是帮不成,虽说不至于结仇,以后再相处也肯定不畅快了。于是,他压住心里对小孙的同情,含含糊糊说:看情况,看情况。

小孙见他不给准话,拧了下鼻子,拎起一瓶酒,咕咚咕咚,一口气干了,然后说:哥,我后半辈子可全靠你了。

老梁不说话,眼神发呆,好像断片了。

小孙见如此,也不再催问,说自己有点儿喝多了,要吐,就往门外去。老梁低头默了一阵,小孙还没回来,他就想,这顿我请吧,不让他花钱了,就到前台去结账。前台说结过了,老梁正想小孙还是讲究,趁着出门呕吐把账结了。他刚要转身,前台说等一下。老梁回过头,前台递过一张代金券说,你朋友刚才结账的时候用了一张代金券,忘了签字了,你帮他签一下。

签谁名?老梁问。

都行,你的他的。前台说。

老梁歪歪扭扭地签上梁为民三个字,心里头一闪念:小孙到底是真醉还是假醉?真假无所谓,只是他提起柳丹,勾起老梁很多回忆,让他忍不住心生感慨。今天酒有点多,心里颇后悔,过量了,过犹不及啊。老梁想压住这种中年人矫情的怀旧,哪承想它如弹簧一般,愈压愈强,便索性任它大坝决堤般泛滥。

2

柳丹原来不叫柳丹,叫柳红梅。

五年前,老梁一身干净地——是真干净,婚离了好几年,小公司注销,但跟很多欠了一屁股债的同行相比,他已经算不错的了——从中关村海龙大厦的小柜台出来,走投无路,回归了自己多年前干过的老本行,进了一家医院。那是一家民营医院,名字叫隆昌肛肠医院,是一个福建莆田人开的;也可能未必是莆田人,听口音并不像,但老板对外一直自称是莆田的,治肛肠是家族传承。靠着一本发黄的卫校毕业证和对这类医院的了解,老梁聘上个外科大夫(名义上的,其实没有行医执照),主要值夜班;柳红梅是内科大夫(她是正儿八经的),周一到周四都是白班,只有周五值夜班,所以他俩在周五晚上才有机会碰面。按说这两个人相遇的概率不大,干了半年,只是偶尔走廊里碰到几次,都戴着口罩,知道彼此是同事,相互点个头而已。但人和人相处久了,总会发生一个什么事,把他们纠缠起来。有一个周五,凌晨两点了,老梁窝在诊室的沙发里打瞌睡,柳红梅急匆匆冲进来,喊救命。肛肠医院的夜班诊室,其实就是个摆设,谁犯急病了大半夜到这儿来?肯定是叫救护车奔公立医院去了,所以所谓的值夜班,主要就是打瞌睡、刷手机、看电视剧,相当于一个打更的。

老梁不爱玩手机,也不喜欢看玄幻、宫斗剧,多数时候都在半睡半醒地瞌睡。柳红梅来之前,老梁做了个梦,梦里头是更早些年,他在卫校念书时候的事儿。比如说三年级第二学期,他们班开了解剖课。卫校本来没有解剖课,主要原因是穷,没钱建解剖室,尤其是没有足够的人体标本和长期储存标本的条件。但是就在这一年,卫校新来一个校长,姓谭,有点儿能耐,不但通过私人关系从自治区卫生厅要了一笔钱,建起了简易的解剖室,还和某监狱建立了战略合作关系,那些无人认领的死刑犯的尸体,有一部分运到了卫校的福尔马林池子,其中较为完整的,被做成了标本。解剖课由谭校长亲自主讲——除了他,学校里也没有能完成解剖的外科大夫——他手持手术刀,指挥着梁为民和同学把尸体从池子里捞出来。标本池里荡漾着红色的防腐药水,解剖室独有的腐味刺激得人恶心作呕,但浓重的消毒水味又令人的脑子保持着清醒,让你觉得身体和意志之间拉拉扯扯、藕断丝连。梁为民和一个叫“豪哥”的同学,把两个铁钩子伸进池子中,很快便碰到了一个物件。他们小心翼翼,不敢用力。谭校长大声喊:怕什么,赶紧捞出来。他们感到自己并不是怕尸体,而是怕铁钩子把脑海中想象的那具肉体划破。这想象让他们微微颤抖,皮肤紧缩,胃部的痉挛也随之加剧。在谭校长持续的叫喊中,他们终于突破了心理上的障碍,手臂用力,把那个物体钩了上来,事实上,它比想象中要轻一些。让所有人意外的是,那具身体看起来,跟他们的年纪差不太多。

在几个同学的帮助下,他们把标本抬到了手术台上,校长开始了他的解剖表演。梁为民处在一种麻木的震惊中,无力去观察周围的同学到底是什么状态,只是隐约看到有的女生捂住眼睛,有的开始干呕,但碍于校长的权威和冷静,无人离开。只是,谭校长的解剖表演成了一场灾难,由于并没有相关人员的协助,那具尸体送来后的处理并不规范,当谭校长的手术刀划破肚皮,正要跟同学们讲解人体内部结构时,一堆肿胀变形的内脏喷薄而出,泥石流一样堆满了手术台,分不清哪个是心肝哪个是肚脏。看着眼前的景象,谭校长也蒙了,手术刀掉在地上。这时候,一半以上的同学终于彻底把胃里的东西吐了出来。

那次解剖课后,整个班级陷入一种怪异的状态,大概一个星期的时间里,人人都精神恍惚,上课走神,吃饭会把菜塞进鼻子,而且大家都惧怕洗澡——公共浴室里灯光昏黄,满是氤氲的湿气和白色的身体。尽管两个地方环境、气味迥异,但人的头脑有能力把一切场景幻化为想象的样子,如果头顶的水龙头流下冰凉之水——这实在是常有的事,在这个北方小城学校的公共浴室,因为缺少足够的燃料,洗澡水常年是温吞吞的,许多时候甚至直接就是凉水——他们会恍然以为是谭校长的手术刀在身上游走。但是这一天,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浴室里异常闷热,洗澡水几乎达到了五六十度,梁为民把一块香皂打在身上,不停地搓洗着身体尤其是双手,突然感到头晕目眩,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而且顺着滑腻的地砖滑行了一米多远。后来,是一起洗澡的豪哥把他拖到了男浴室门口,掀开门帘,让凉风吹他的额头,又接了一杯水灌进他的嘴里。几分钟后梁为民终于悠悠醒来。他被热晕了。

等梁为民彻底清醒,豪哥说给他压压惊,就带着他去离学校几里地的一家小饭店,喝了一顿大酒,喝到两个人蹲在马路边,把吃进去的所有东西全都吐出来。那一年,他虚岁十七,实岁十九,左腿成年,右腿未成年,好像骑在一堵不知该往哪边下的墙上。他们摇摇晃晃走在春末的土路上,路边田野里庄稼茂盛,植物清新的气息让两人感到一种畅快,他们于是躺倒在玉米地里,沉沉睡去。醒来时满天星斗,梁为民感觉身体和精神都被洗刷了一遍,解剖课所带来的后遗症终于彻底消失了。豪哥,谢谢你,他略显煽情地说。豪哥擂了他肩膀一拳,说:你酒量可以。从上学以来,豪哥一直对梁为民多有照顾,他不但是宿舍的老大,还是整个班级男生群里的老大。不过,豪哥的老大不是靠拳头或威严获得的,而是靠他的智慧和耐心。他几乎帮过所有人的忙,他善于协调学生们跟学校各个部门的关系,甚至有能力劝说食堂在中秋节杀一头猪,给大家改善伙食。在学校里,豪哥是唯一知道梁为民过去的人,他在许多次酒后搂着他的肩膀说:为民,我们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梁为民心里荡漾着感动,他想,只要有豪哥在,自己就能一直享有这种让他内心安定的照顾。

但是在毕业前半年,豪哥出事了。某个夜里,他带着一个女同学翻墙出学校,骑着借来的摩托车去城里舞厅跳舞,返回时,在一个路口被对面疾驰而来的卡车撞倒,豪哥断了一条胳膊一条腿,那个女同学当场死亡。在大车灯的照耀下,断手断脚的豪哥看见同学开肠破肚,犹如谭校长那次并不成功的解剖现场,他已经忘记了疼痛和叫喊。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说过话,整个人都痴痴傻傻,像块石头。一开始,人们都以为他是装的,只为逃避责任和惩罚,但是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一个月两个月,半年过去了,他依然如故,人们便知道他真的吓傻了。还有人说,他的魂被那个死去的女孩带走了。接下来的一年多时间,豪哥一直住在赤峰郊区的疗养院里,他的父母日夜守护,期待着奇迹的发生,但是周围的人都有着同一种不能说出的想法——奇迹在远方,奇迹从不会降临在这么偏远的小城和普通人身上。离开学校前,梁为民去疗养院看他,豪哥穿着类似病号服样的衣服,坐在铁架床上,新剃的头上露出带着疤瘌的青色头皮,两只耳朵显得特别大。豪哥脸上有两道疤痕,一道是车祸时留下的,另一道是那个女同学伤心欲绝的父母用饭缸子砸的。伤疤像两个对称的括号,在左右脸上括住了他口鼻,仿佛他整个人只是这起事故的一个备注。

梁为民用网兜拎来两盒糕点和两瓶罐头,跟豪哥说了一阵子话。说他们一起经历过的事儿,说自己找不到工作只能回老家,说那一次他们大醉之后的酣眠,说着说着,梁为民流下眼泪,豪哥依然盯着房间墙上他用饭菜汁涂抹的不规则图案,似乎他已经迷失在自己建造的迷宫里。临走时,梁为民把罐头和糕点拿出来,放在豪哥床头的小柜子上,把网兜拿走了,他宿舍里还有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没地方装。关门的时候,他仿佛听见豪哥说了一声“兄弟”,回头去看,床上端坐的依然是一双空洞的眼睛。

柳红梅冲进来时,梁为民又一次梦见豪哥从床上站起来,跟他喊“兄弟”。从柳红梅气喘吁吁、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梁为民听明白了事情:一个半醉的人来看急诊,刚进诊室就晕倒,心脏骤停,失去了知觉。柳红梅来找他求助。梁为民来不及细想她为何不按流程急救,赶紧跟她去内科诊室。一个男人瘫倒在地上。梁为民说,你给他测脉搏了没?柳红梅说,测了,没有,我判断就是心脏急停。梁为民说,那还等啥啊,赶紧做人工呼吸啊。柳红梅说,他是个男的,还一嘴酒味。梁为民一愣,说,你这什么意思?柳红梅说,梁大夫,帮帮忙,你给他做吧。老梁才明白柳红梅火急火燎找自己的原因所在。人命关天,他也顾不了跟柳红梅计较,赶紧蹲下给那个醉汉做人工呼吸。梁为民念的卫校虽然不怎么样,但急救这种基本常识还是比较熟练。过了一会儿,醉汉恢复了心跳,渐渐苏醒过来。梁为民和柳红梅一起把他抬到旁边的床上,柳红梅给他挂了一个点滴。这时,醉汉的家属也跟着120急救车赶来了,据说家人本来叫了急救车,但醉汉自己跑了出来,误打误撞进了肛肠医院。家属和急救车绕着附近街道找了半天,才打通他的电话——柳红梅接的,告知了醉汉的情况。他们又把他抬到车上,往附近的公立医院而去。

肛肠医院重新安静下来,柳红梅说,梁大夫,今天真是谢谢你啊。梁为民心里想,这个女人真矫情,就因为嫌病人嘴里有味儿,见死不救。见梁为民没搭话,柳红梅说,梁哥,是不是生气了?柳红梅说着,摘了口罩,说我也不是嫌弃他,主要是不方便。梁为民第一次看见柳红梅的真面目,人中正中间有颗痣,嘴里戴着牙齿矫正器,让她的整张脸看起来有些怪异,但脸型仍能看出好看的轮廓。特别是那双眼睛,戴着口罩的时候,只觉得仿佛总有千言万语欲说还羞,口罩一摘,它们却又显出一种笃定和沉静,但这笃定和沉静里,依然是有话要说的样子。

柳红梅指了指牙齿上的矫正器说,你瞅,我戴这个也不好做人工呼吸。梁为民说,也是。柳红梅掏出手机,说,你扫我。梁为民就加上了她微信。梁为民回到诊室,先好好刷了个牙,然后开始刷柳红梅的朋友圈,发现是三天可见,什么都没有。他点开她微信头像上的照片。照片上的人跟她有几分相像,但似乎不是她,不知道是不是P过的图。梁为民继续打盹,心里还想着会不会接上刚刚的梦,瞌睡就迅速袭击了他。的确又做梦了,但梦的内容是他在给柳红梅做人工呼吸,他的舌头被她的牙套刮得血肉模糊。

这之后,梁为民和柳红梅逐渐熟络起来,每到周五一起值班,柳红梅就给他送点儿麻辣鸭脖、干果,一瓶饮料什么的,在她的诊室或他的诊室随意聊着。那些漫漫长夜里,在医院这个奇特的地方,人特别容易冲动。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就在诊室里冲动到了一起。他们的冲动直接而激烈,只是梁为民从来不敢吻柳红梅的嘴,他觉得那是不言自明的禁区。

梁为民想,这算是恋爱了吗?仿佛算,但事实上,除了每周五的见面,他们从未在其他时间约会过,也没有一起看电影、吃饭,更未对其他人公开。两个单身的人,像是两个已婚的偷情者。只是这种事是藏不住的,医院的同事私下里聊天,都说梁为民在追求柳红梅,但柳红梅始终没点头。梁为民也不解释。

这种情况持续了半年,突然有一天,柳红梅不见了。一开始,他以为她调班,不再周五晚上值班,便给她发微信。柳红梅没有回复。后来他到医院人事部打听,她们说柳大夫去参加培训了。

去哪儿?他问。

她们都摇头,说不清楚。

又半年后,梁为民再次见到柳红梅,竟然是在老板新开的分院的开业典礼上。柳红梅坐在主席台上,挨着老板,面前的桌签写着:柳丹。梁为民前些天听说了,老板要开一家分院,分院院长叫柳丹,没想到就是柳红梅。她已经摘了牙套,人中的那颗痣也点掉了,整个人似乎脱胎换骨,加上一身职业装,跟当初穿白大褂的柳红梅判若两人,却跟她微信里的头像完全一致了。

梁为民坐在台下,时不时看看柳丹。柳丹也会看向他,可能并未看向他,而是看向下面坐着的一众员工。老梁觉得,她的眼神和豪哥的眼神一模一样,他唯一的疑惑在于,她是怎么如此迅速地从柳红梅变成柳丹的?主持人热情地请新任院长柳丹发言,柳丹娉婷地走向话筒,鞠躬,发表了情绪激昂的讲话。老梁和大家一起麻木地鼓掌,心里想,每周五有过的幽会,或许只是自己的幻想和梦境。

3

老梁出了烤串店,四下没看见小孙,不知道他是醉倒在路边还是已经坐车回去了。他深呼吸了几口,冬日冰冷的空气让他的胃里也有了凉意,人清醒了一些。倒了两趟车,坐了十八站地——比平时多坐了四站,因为坐过站了——老梁回到了位于大兴的家。说是家,也还是个出租屋,他之前跟人合租,每天抢厕所,后来认识一个房东,房东在一层有个小仓库,改成了一间房,他就租了这间房,享受独门独院。房租不贵,一个月一千。他一个月赚六千,房租一千,吃饭一千,还剩四千。这四千就是他的存款。老梁一年能存下五万块钱,十二个月四万八,毕竟还有点儿年终奖。

老梁看了看日历,就快放假了,心里想,小孙托的事儿年后再说吧。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冒昧地去找柳红梅,如果碰一鼻子灰,整个年都会过得憋屈。再说,自己和小孙的交情也没那么深,犯不着这么急火火地去帮他。有些事,得慢慢来。这话也是对梁为民自己说的,因为他已经感觉到,心里有些东西被小孙的话给鼓动得蠢蠢欲动了,冲动是魔鬼。他现在,早已有了控制魔鬼的法术,那就是不管对什么想马上就做的事,都再等等。如果等等还想做,那便去做,但以他的经验,大多数事等一等、熬一熬,就不想去做了。

腊月底,拿着五万块钱,老梁去北京北站买一张高铁票,两个小时后到赤峰站。出站花十二块钱打车到汽车站,再坐两个小时,就到林东镇;又从林东坐公交,约一个小时,车一左拐,二十分钟后,眼前出现一个村子,村子叫丰水山。进村那条土路,已经换成了水泥路,不过显得窄,像一条绳子,把整个村子给扎成了一个庄稼捆。丰水山是老梁的老家。

丰水山不是一座山,而是一片山。

丰水山得名,也不是因为山,而是因为丰水洞。这里地处内蒙古北部,干旱少雨,农民种的多是山地,水浇地很少,但这个丰水洞却常年有细流在洞壁上流淌,这股水旱年不干,涝年不涨,仿佛是从哪一片大水中引出的一个水龙头,永远只开到这个程度。

老梁还是孩子的时候,方圆上百里就流传着一句话,说丰水山的这个丰水洞,寒冬不冻,酷暑不干,这水是从天上来的圣水,能治百病。后来,村里有一年求雨,演京戏《西游记》,戏文里有一个水帘洞,是齐天大圣的所在,孩子们便说丰水洞就是水帘洞,时间一久,水帘洞便替代了丰水洞。

传言最盛的那年夏天,十里八乡的人们都赶着马车、步行去水帘洞接圣水,因为水帘洞的水流很小,队伍排了二三里地,像一条打了许多结的麻绳,太阳落山了,这些结还没解完。有人拎着大桶,灌满得半个小时,大家伙就不愿意了,总不能让你一个人把圣水都接了,便找一个人,掐着表,每人灌水不能超过五分钟。

梁为民的大伯梁建章也捆在麻绳上。他是村委会副主任,未来的村支书接班人。他倒不贪,就拎着一个小塑料桶,灌满能装二斤水。梁建章说,灵丹妙药也不能多吃,吃多了就不是好东西,成毒药了。人们说,梁主任,你咋还亲自排队,你到前面去加个塞,谁还敢说啥?梁建章说,不能不能,求圣水,当然得诚心诚意,自己排队才算诚。

大伯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他想生个儿子。这会儿,他们家已经有俩闺女了,一个五岁,一个三岁,按照计划生育政策,再也不能生了。他不甘心,还是想生儿子,他倒不怕计划生育罚款,而是生完俩闺女之后,他媳妇再也怀不上了。他来求圣水给媳妇喝,这圣水既然能治百病,自然也该能让他媳妇生个儿子。

这一年,梁为民两岁,刚脱开裆裤,学会了自己拉屎撒尿擦屁股。

大娘喝了大伯接回来的圣水,孩子没怀上,却闹起了肚子。所有喝圣水的都闹肚子,因为说圣水不能煮开,必须原汁原味喝,否则就没了效力。大部分人闹肚子,茅房里蹲半天,便觉得身体里的秽物和晦气排泄出去了,神清气爽,胃口大开,便说圣水果然有神力。也有拉虚脱的,不得已跑到卫生院去抓药,甚至打吊瓶,这种也不说是圣水不行,而是说自己身体不行,虚不胜补。大娘也虚脱了。从卫生院回来,整个人瘦了一圈,精神不振,且落下肠胃炎的毛病。大伯就叹气,说连水帘洞的圣水,也给不了他儿子,自己上辈子做了啥孽?

这时候,梁为民他妈却又生了老二,还是个小子。

大伯代表村委会来家里,一边催梁为民父亲梁建成去给梁为民上户口,一边催他缴纳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罚款。梁为民的户口本来大半年前就该上了,刚好那时候怀了老二,梁建成就想,现在给老大上了户口,老二就成了超生,不如先拖着。但孩子生下来,计生办的人得了信,还是给他定了超生,照样罚款。在梁建成家里,梁建章看着满地跑的梁为民和刚出生的小侄子,忽然有了个想法。他跟梁建成说,把老大梁为民过继给他,给他当儿子。“你要这么多儿子有啥用,儿子可是烧钱的货,到了我家,我想办法给他上户口,你家老二还不算超生了。”梁建成不敢自己定主意,说等跟媳妇商量商量。晚上,俩人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地烙饼,盘算了大半夜。大伯当着村干部,经济条件好,又是本家本姓,去了肯定吃不了亏、受不了苦,自己这俩小子,将来盖房子娶媳妇,可是不小的折腾;再说了,抱养到大伯家,他就不是自己儿子了?还是。这笔账怎么算也不亏,就答应了。所以刚近三岁的小梁为民就过继到了大伯家。村里的规程是,过继之后就改口,管大伯大娘叫爹妈,管亲爸亲妈叫叔和婶。

小梁为民的确过了两年好日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管是后爸后妈还是俩姐姐,都把他当成家里的宝贝疙瘩哄着惯着。后妈也就是大娘开着小卖店,除了日常杂货,还有孩子们喜欢的水果糖、果丹皮、汽水,虽然日子算不上多富裕,但总还能抠出点零嘴来给他们吃。毕竟是当传宗接代的儿子养的,后爸后妈便十分宠爱,抠出来的水果糖、饼干都先给梁为民,然后才是俩姐姐;特别是后妈,经常搂在怀里亲不够,一口一个我的儿如何如何。后妈给他温存和照顾,尤其是给他好吃的,他也就认,一口一个妈地叫,再在街上遇见亲妈时,张口就叫婶,亲妈心里一酸,想抱抱他,他却一拧身挣脱了。亲妈脸色暗着板着,回到家里跟他亲爸梁建成埋怨:真是有奶便是娘,白生他一回了,还不如生个猪娃子。说完了,立刻抱起小儿子狠亲几口。小儿子没糖吃,但嘴巴比吃了糖还甜:妈,妈,妈,一连叫,脑袋直往她怀里拱,两岁了还找奶吃。亲妈立刻心里化成一摊水:还是我老儿子亲,人啊,真是看养不生。从此梁为民在他妈心里,就真成了别人家的儿子。

好日子过了两年多,忽然有一天,蹲在田里薅草的大娘突然感到一阵反胃,起身干呕几声。她没当回事,但过了一会儿,又干呕起来,蓦然想起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不像是吃坏肚子,倒像是怀孕。大娘心里咯噔一下,默默推算了一下来例假的日子,还真有可能。晚上回去,马上跟大伯说了。大伯不信,吃了那么多药都没用,连圣水都喝了,肚子还是瘪着,现在怎么突然就怀上了?不信归不信,心里总还是不踏实,于是借了辆自行车,载着媳妇去乡里的卫生院检查。大夫拿着化验单连说恭喜,还真怀孕了,两人心里又意外又惊喜。回去的路上,两人商量,这事暂时不能往外宣扬,如果将来生出来是个女孩,抱养的儿子自然还是儿子,如果将来生出个男孩来,那眼前这个梁为民说不得要送回去。自此后,他们对梁为民的关心,不知不觉就减少了,尤其是孕后期,大娘越来越喜欢吃酸的,更是由“酸儿辣女”这俗语判定肚子里肯定是个儿子,大伯时时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贴着媳妇肚皮叫:儿子哎,你赶紧出来吧,爸等不及了。甚至拿村委会的公章盖在媳妇肚皮上,说:我给你盖个红章,铁定就是儿子了。有一次,上小学的大姐新买了橡皮,梁为民看见了,非要玩儿。大姐无奈,只能给他。结果,梁为民不小心把橡皮掉在了炉灰里,好好一块橡皮烧得只剩下一丁点儿。大姐心疼得直哭,她知道,按照父母对这个弟弟的宠爱,自己得不到任何补偿。不承想,大伯知道了此事,竟然给了小梁为民一巴掌,说他是狗改不了吃屎的败家子,把几个孩子都打愣住了。

梁为民感觉到了有什么东西变了,但他又说不清楚。几个月后,大娘生产,因为有些难产,接生婆请了好几个,叫喊了一整天。梁为民骑在院子的墙头上,够刚要红的杏子,一边酸得倒牙一边跟姐姐说:妈是不是要死了呀?姐姐明白怎么回事,白他一眼说:你才要死了呢。

等到黄昏,大娘终于把超重的孩子生下来,果然是个男孩,举家欢庆。梁为民也跟着呜嗷喊叫,还不知道这个孩子一出生,自己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刚出月子,大伯就把梁为民送回了自己家。那时候,父母也不愿意收他,因为他弟弟本来就是超生,把他过继给大伯后,弟弟梁为国就成了头胎,办户口本时占了长子的户头,也就是用梁为民的准生证上了他弟弟的户口。本来大伯当初答应要给梁为民上户口,可过继之后,赶上大伯要竞争村主任,政治上更上一层楼,也就没敢折腾这个事,拖来拖去,梁为民五岁多了还是黑户。如今梁为民一回来,再上户口,肯定又成了超生,要被罚款。不过大伯把他送回来的条件就是,罚款他出,户口他帮忙办。父亲也没法反驳大伯的理由:我现在有了亲儿子了,再把孩子留家里,不合适。我也不可能跟亲儿子一样对他,我儿子念书,他去放猪,你要愿意就行,我就当多个劳动力。父亲终是不忍,开门让他回了家。这时候,因为在大伯家住了两年,他反而对自己家生分了。尤其是弟弟,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哥哥十分不满,一张床要分给他一半,所有的吃的玩的本来都是独占,现在都得分。

在大伯的周旋下,梁为民上了户口,不过他的出生年月跟弟弟换了个儿。他本是1979年生,现在成了1981年生,弟弟成了1979年生,当成虚岁,周岁按1980年算。哥哥成了弟弟,弟弟成了哥哥。他在大伯家那两年,村里刚好搞联产承包,合作社解散了,田地和牲口分给了个人,梁为民因为不在户头上,没分到地;这么说不准确,应该是他那份地因为户口的关系,分给了他弟弟梁为国。

梁建成觉得自己吃了大亏,儿子白给梁建章叫了两年爹,回来连一亩地都没分到,又去找他理论。梁建章一摊手,说我也没招,你也看见了,分地都是公社的人主持的,我这个村主任啥权力没有。梁建成回去,郁闷地喝了几碗苞谷酒,他媳妇见他窝囊,又瞅见梁为民在旁边和泥玩,泥点子溅得到处都是,气不打一处来,拎起梁为民到大伯家门口大街上。梁为民他妈一把扯下梁为民的裤子,对着那两瓣黑瘦的屁股就是一顿鸡毛掸子。打是真打,但她本来倒也没想打得多狠,可鸡毛掸子一下去,梁为民嘴里一哭号,她对大伯家的种种不满、对梁为民曾经忘恩负义的火气就积攒到一块,腾一下着了火,手下就没了轻重,噼噼啪啪,梁为民的屁股给抽得红肿一片。梁为民叫唤得嗓子都哑了,大伯家也没人出来,是旁边的邻居实在看不过,伸手拦住了梁为民他妈:再打,孩子就让你打死了。他妈鸡毛掸子一扔,坐在地上哭号: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啊,我生个儿子管别人叫妈,看见我眼皮都不抬一下,别人不要了,就把他一扔,吃没吃喝没喝,一分地都没分到,还不如把他饿死算了。

到天黑,大伯家的屋门也没开一条缝。

那天晚上,大部分人家熄灯了,梁建章悄悄进了梁建成的院子。他带来几贴膏药,让给趴在炕上不敢翻身的梁为民贴上。梁建章跟梁建成说,白天出去走亲戚了,家里一个人没有,不知道为啥打孩子,晚上回来才听人说的。还说毕竟管我叫了几年爸,看着打成这样,心疼。

梁为民妈冷哼一声,她看得清楚,晚饭时他们家烟筒还冒烟了。

梁建章说,分地的事是真没办法,但是我跟村委会那儿争取了,你们家西坡地的底边,有一块撂荒地,是个不规则的三角形,可以自己收拾收拾,随便种点什么。等过两年,村里谁家老人没了,地空出来,第一个给为民分。

事已至此,梁建成也只能认,跟媳妇两个人跑到西坡那块荒地,花了一整个冬天才把杂草除尽,把土里大大小小的石头挖出来,拉回家里,垒了半面猪圈墙。第二年开春种地时,还是让漏网的石头崩坏了犁铧,拿去让铁匠炉焊,花了二十多块钱。谷子种下去,放苗的时候,就比旁边的正经地矮,多施肥、多浇水,到了秋天收秋,还是矮,谷穗又小又细。再割回去,用碌碡滚了许多遍,用木铣迎风吹去谷壳,米粒小,发白。捞出来的干饭,吃着像吃稗子草籽。每次吃,为民妈都冷哼一声敲敲桌子:梁为民,瞅瞅你这块地打的粮食,喂猪猪都不愿意吃。梁为民大气不敢出,头埋在搪瓷碗里扒拉饭。碗里已经没米粒了,只听见筷子划碗底的刺刺啦啦声。全家人里,大概只有梁为民觉得这块地打出来的粮食,跟别的粮食一样香甜。但是他心里头满是委屈:又不是我要去别人家的,是你们把我送走的,咋都怪我呢?但这委屈他不敢说,甚至也不敢表现出来,但凡露出一点儿这种苗头,他妈必定会借题发挥一下。梁为民心里也多少明白了,自己在大伯家这两年,的确表现得“乐不思蜀”,也就怀着些愧疚,对他妈老是针对他表示了理解。许多年后,等他到了他妈那个年纪,才更多明白他妈的心态,人到中年事事哀,却又没处发泄,如果跟他爸念叨,两人就得吵架甚至打架,正好有梁为民这个现成的活靶子,子弹不往他身上飞往哪儿飞?

4

1988年,梁为民和弟弟梁为国一起上小学,还在同一个班。不过在老师和同学眼里,他是弟弟,梁为国才是哥哥,学籍上的出生年月写得明明白白。老师交代个什么事,都说:梁为民,你跟你哥一块去给炉子添点煤;梁为民,今天放学你跟你哥留下值日。一开始,梁为民还挣扎:老师,我比他大。老师多少也听说过他们兄弟俩的事,就说,好好,你大。可下一次,老师还是这么说,说着说着,他习惯了,大家都习惯了,这也就成了真的。更关键的是,梁为国学习成绩比他好,人乖嘴甜,谁都喜欢,还是个副班长,派头拿得比班长还足,同学也自然而然觉得他更像哥。

梁为民因为当了两年过继儿子,再回家后总是感到自己是个外来的,很多事很多话,梁为国和爸妈说得热乎朝天,他在边上听不明白,心里就惴惴的。时间一久,他在这个家里的存在感越来越淡,吃饭的时候,他妈只拿三只碗三双筷子到桌上。三个人扒拉半碗饭,才发现旁边还瞪眼坐着一个梁为民,就说:要吃饭不自己拿碗拿筷子,还等谁伺候?你以为你还是别人家的少爷独苗呢。梁为民跳下炕,趿拉着鞋去柜橱里找碗和筷子,又到饭盆里盛满满的一碗饭。不管什么时候,他只吃一碗饭,怕吃多了招人嫌,所以他有时候看见他妈少拿了碗筷,也不提醒,好等着自己盛饭,能盛得满满当当。

父亲对他和弟弟倒没那么大差别,当然算下来,还是更宠梁为国,这家伙每天晃荡在他身边,爸爸爸爸叫着。父亲干活回来,他第一时间给他舀一瓢凉水,学着样子帮他捏捏肩膀,其实总共也捏不了十下,但梁建成还是心里舒坦,觉得这个儿子知道心疼自己。这时候,梁为国趁热打铁,把自己考了一百分的卷子,或者是满篇对钩的写字本递给他。梁建成满意地在他脑门上弹一下:嗨,我们家这是要出文曲星了。转头又问梁为民,你的呢?梁为民便把自己揉得皱巴巴的试卷和卷边的本子递过来。卷子刚及格,写字本里的字被老师圈的大圈小圈,都是写错的或不标准的。梁建成眉头一皱,想发火,但及时控制住了,他心里想的是:怎么也不能俩孩子都是文曲星,一个聪明一个笨,也不亏了。

到了二年级,梁为民终于忍不得梁为国事事都压自己一头,想打个翻身仗。他的希望来自隔壁班的一个姓张的同学,张同学因为户口问题,上学晚了一年,但聪明好学,一年级刚结束,他已经自学到了三年级的水平,期末考试考了全县第一,一下子直接跳级到了三年级,反而比他班上的同学还高了一个年级。梁为民心里盘算,如果自己努力学习,到二年级期末考个全县前三名,那他也能跳一级,直接读四年级,这样就比梁为国高一个年级。

他真下了苦功夫,放学回家,在灶坑烧火都抱着语文书背课文。灶膛里填进去半捆麦秸秆,他一手捧着书,一手用烧火棍通灶膛,如果这时屋顶上空刚好一股风吹过,风倒灌进烟筒里,又顺着烟筒吹回灶膛,闷在灶膛里的秸秆就会腾地一下燃起一团大火,并且随着风从灶膛吹出。火苗蹿得很高,把梁为民的头发烧焦了一缕,甚至将他手里的书本烧掉一角。

很可惜,不管他下多大功夫,花多少心血,期末一考试,成绩也还是那样,不但考不进全县前三,连全班前三都考不进。梁为民心里不甘又无奈,他想不明白,自己这么努力,怎么成绩就上不去呢?倒是梁为国,始终能和一个女生交错着霸占前两名。

父母看着兄弟俩的试卷,亦喜亦忧,喜的自然是梁为国的一百分,忧的却不是梁为民的成绩,而是他妈那句话:这孩子怎么回事,就在别人家过了两年,咋啥啥都随他们家呢?他妈的意思是,梁为民笨,这笨跟她和梁建成无关,而是和梁建章有关。她这种想法也不能说没道理,毕竟梁建章家俩姑娘,没有一个学习好的,等后来生的小儿子上了一年级,成绩更差,稳居倒数第一名。梁为民不吭声,心里想,这还不算完,还有机会,只要他在考大学之前能跳一级,就能超过梁为国,夺回本该属于他的老大的位置。

这个心思,梁为民没有跟任何人透露过。

到了初中,梁为民成绩提升了,梁为国的成绩则下滑了。原因也简单,梁为民有要夺回老大位置这件事吊着,时刻不敢放松,日积月累,基础自然扎实,虽然不至于一下子名列前茅,但稳步提升也是理所应当。而梁为国因为当惯了学霸,到了初中有了更厉害的对手,心态不适应,再加上初中开始在镇子上读,可玩可看的东西多了,也时常被同学拉着钻进游戏厅里打游戏,心思渐渐散了,成绩下滑自是必然。这一个当然一个必然,两兄弟便经常在班级二十名左右相遇,有时候你超我两名,有时候我落你三名,一直到初中毕业。

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丰水山附近十里八村还没有过大学生,哪个村里出一个中专生,已经是祖坟冒青烟,值得请放映队放场电影庆祝了。按家里的想法,兄弟俩的成绩考中专肯定没希望,考高中则有戏,但是高中读完考大学又成了比考中专还难的事,所以算下来最经济的做法就是就此辍学,出去打工或回家种田。两人都不想继续种田,但各自心思不一样,梁为民想考高中上大学,万一考上了,他就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从此一雪前耻;而梁为国则已对念书毫无热情,一心想着去深圳、广州的电子厂打工,村里过年回来的打工人向他描述了那里的繁华和热闹,他早已蠢蠢欲动。

不过,梁建成对哥俩的前途有自己的主张,他和媳妇商量,俩孩子不能都种地,也不能都出去打工,梁为国毕竟聪明,就是这几年玩野了,如果能上高中,收收心,说不定真能考上大学。梁为民老实,再努力成绩也到顶了,不如直接回来种田,留在身边养老。本来,按照村里的规程,都是把大儿子送出去打工出副业,小儿子留在家里照顾老人。但这个家里毕竟名义上梁为国是老大,梁为民是老二,这么安排也说得过去。

中考前,梁建成把俩儿子招呼到跟前,媳妇在炕梢给他俩缝裤脚。这俩孩子长得快,裤子穿三个月,裤腿就短了,为民妈就找一条旧裤子,把裤腿截下来一段,接在现在穿的裤脚上。这哥俩的裤子就随着身高一点一点往上长,裤腿像是各种颜色的套圈摞起来的。不过,裤腿能接,裤腰接不了,以至于他们的裤腰都比较低,一猫腰就露出半个屁股来。裤子穿在身上,总觉得要掉下去,梁为国对此倒是表示欢迎,他已经从录像厅里看到了城里人穿的低腰裤,觉得自己正好赶上这波潮流。梁为民不适应,总觉得腰上凉飕飕的,习惯性地提一下裤子,但其实裤子没往下掉,只是裤腰短,他再使劲提也没用。

梁建成跟儿子们说了自己的安排,俩人都梗着脖子不搭话,一个往左边梗,一个往右边梗,像一棵树上不同方向的两根树杈。兄弟俩对父亲的安排都不满意,又不敢说,各自心里琢磨。梁为国想的是怎么磨叽他妈,让他妈同意他拿到初中毕业证就出去打工,见识花花世界。梁为民想的是另一件事。他知道,父母的撒手锏是报名费,只要不给他中考报名费,他考高中的愿望就不可能实现。不过他早就留了一手,这几年把自己仅有的零花钱,还有捡麦穗、捡废铜烂铁、夏天挖药材卖的那点钱一直攒着。他其实并不是为报名费攒的,只是从小的家庭地位让他早早学会了未雨绸缪,觉着手里攒点儿钱,说不定什么时候能用上。

现在就到了用的时候。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自己偷偷交钱报了名,却不知他爸早就料到了这一招。也不是梁建成能掐会算,而是梁为国从老师那儿知道了这件事,为了讨好父母就告诉了他妈,他妈告诉了他爸。梁建成去了一趟学校,跟老师说梁为民的报名费交错了,这钱其实是给梁为国报名的,参加中考的不是梁为民,而是梁为国。老师很为难,梁为民报名的时候他问过,孩子特意说这钱是自己攒下来的,还让他保密。他没给保住密,催梁为国交钱的时候说漏了嘴,现在让他偷桃换李、暗度陈仓,太对不起梁为民。但是梁建成是家长,家长的意见也不能不尊重,左右不好办。

等到中考前几天,兄弟俩都拿到了准考证。梁为民那个,最后是老师自己替他出了报名费,不过没给他报高中,报的是中专,心里想反正考不上,也算对他和他父母都有了交代。考试那天,吃过早饭,梁建成用借来的自行车载着梁为国,从家里去往镇上考试。梁为民不敢让家里知道,自己背着书包从山路跑,差五分钟开考才气喘吁吁进了考场。

梁为民走出考场,迎面碰上在外面等着的梁建成,知道这事瞒不过去也没必要瞒了。梁建成瞧见他,明白怎么回事了,事已至此,倒也没说什么,两个人一起等梁为国。梁建成吧嗒吧嗒抽烟,梁为民踢着一个小石子转圈,梁建成白了他一眼,他立刻不踢了,把石子碾在脚下。直到看门的老头锁大门,也没见梁为国出来。梁建成赶紧过去问,老头说早就清场了,现在学校里一个人都没有。梁建成蒙了。这时候,有一个跟他们同级的孩子跑过来,问梁建成:你是梁为国他爸吧?梁建成点头。那孩子递给他一张折了两折的纸,他打开,上面写着一行字:爸,我跟同学去深圳打工了,我一定赚大钱回来,给你盖大瓦房。纸条下还有一张纸条,是一张欠条,写着欠谁谁二百元,让他爸把钱给还了。这钱看来是借去跑路的钱。

梁建成脑袋忽悠一下,天上的云快速地旋转着流动起来,学校浮到了半空中,砖头瓦块噼里啪啦往下掉。梁为民伸手扶了扶他,顺眼看见了张纸条上的字。

其实,梁为民知道梁为国计划在考试这天离家出走,但是他没跟梁建成说。一是怕说了自己就考不成试;二是觉得梁为国只是一时冲动,根本没那个胆量。没想到他真走了,他心里一阵轻松,也一阵不安。他走了,自己就是这个家里唯一的儿子了,如果他在外面出点什么意外,那……他不敢往下想,但心忍不住跳得厉害,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梁建成还以为他在担心梁为国,叹口气,拍拍他说:没想到你还这么关心你弟。

梁为民听了,差点流出眼泪,这是这些年来,他爸第一次说梁为国是他弟,而不是他哥。

回去路上,梁建成没骑车,推着车走,梁为民也就只好跟着走。一路上,梁建成都在琢磨,梁为国哪儿去了呢?跟谁走的?快到村口,他停住了,回头看梁为民,好像要从他脸上看到答案。

梁为民把头扭了扭,不敢跟他爸对视。看了一会儿,因为光线暗,也因为心里头其实没谱,梁建成不看了,突然狠狠地骂了一句:他妈的,他可真敢,一下子借了两百块钱。

梁为国离开之后,梁为民的日子并没有多大变化,甚至更糟了。他妈把小儿子离家出走的罪过都算到了梁为民头上,认为是他非要考试把梁为国给逼走的,还催着梁建成去找,可天大地大、人海茫茫,哪里去找?

一个月后,邮差一下给家里送来两封信,一封是梁为民考上了赤峰卫校的通知书,一封是梁为国的信。梁为民有运气,重新组建的赤峰卫校第一年招生,没什么人报名,为了招满额,分数线降了又降,梁为民被卡线录取。梁为国在信中说,自己跟同学到了深圳,已经在一个电子厂上班,流水线,每天给电子板焊电路,一个月四百块工资,干得好,一年后当小组长,一个月就有五百。“我要发大财了,爸妈,”他在信中踌躇满志,“等我赚了足够的钱,我就回去给你们盖三间全砖的房子,给我妈买裙子、雪花膏、擦手油,给我爸买带过滤嘴的香烟、玻璃瓶的白酒。”他也没忘了梁为民,“还有我弟,他要考上中专,以后的学费我包了。”

“我们学校不要学费,还发生活补助呢,我上学不用家里一分钱。”梁为民说。这是他的底气,更是他对那句“我弟”的不满。

这句话确实硬气,他爸他妈没法对此质疑,只能念叨:也不知道为国在那边累不累,吃不吃得惯。或者两个人互相说,唉,这要是两个儿子都跑出去,咱俩老了病了没人管,直接喝一瓶敌敌畏,死屋里干净。躺在炕梢假寐的梁为民不接他们话茬,他知道,这些话里的意思,还是想把自己留下。他不会留下的,虽然没能如愿考上高中,能上个卫校也不错,只要离开这儿,哪儿都是广阔天地。

……

(未完,全文见《十月》202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