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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2年第10期|欧阳伟:种子的魔力(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2年第10期 | 欧阳伟  2022年10月12日08:24

欧阳伟,现供职于湖南省湘潭市公安局,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报告文学学会名誉副会长、湘潭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公安部全国公安文联签约作家。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散文》《诗刊》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三百余万字,出版(或发表)长篇小说《“主神”的毁灭》,长篇报告文学《独臂上将彭绍辉传奇》、《中国核奇迹》、《山村中国》(与纪红建合作)、《中国铀》、《脊梁》,小说散文集《本色》《将军情结》,诗集《橄榄情韵》《世纪之门》等十余部。有多部作品入选中宣部和中国作协“时代楷模”重点扶持作品、中国作协定点深入生活项目扶持作品、国家出版基金资助作品、湖南省作协现实题材长篇创作工程扶持作品。

 

种子的魔力(节选)

欧阳伟

一同飞越

闵军蹲在田边,两手从禾蔸底部轻轻合起往上移,抓住最高的一根,从泥里拔出,然后一片一片、一点一点剥开,像剥小笋一样,剥到内芯,露出一点尖尖的嫩芽。闵军说:“你们看,这是主穗,水稻生殖生长分八期,一期看不见,二期毛茸茸,四期谷粒长,五期六期粒粒现……外行看表象,我们需要看实质,这样才能预测扬花抽穗的时间,掌控水稻成熟收割的时间,指导农民种田。”

那天正是大暑,太阳烤得我们戴着的草帽像着了火似的,闵军带我们来到另一块试验田,这是他和团队新研发的松雅系列品种。闵军指着田里,对他的学生小谭说:“你把这边数过去的第三株主穗拔出来。”

小谭二十出头,穿着一件蓝色短袖T恤,黑色短裤,一双塑料拖鞋,黝黑的皮肤像乡里的腊肉。小谭甩掉拖鞋,一脚踩进田里,泥巴咕噜咕噜响,散发出一股热乎的泥腥味。

闵军告诉我,小谭是湖南人文科技学院毕业的,去年就在这里实习,为人实诚,很能吃苦,于是就把他留了下来,长驻这里给闵军当助手。

我对小谭说:“你福气好哇,遇到了闵老师,能来隆平稻作公园工作。”

“是的,是的。”小谭憨笑着说,把主穗递到闵军手上。

闵军低头剥着主穗,突然走来一个人,气冲冲地吼道:“闵总你什么意思?我们说了要五道那块田,你却给了别人,把我们放到八道去了,你这不是成心让我难堪吗?”

来人是某种子公司的骆总。闵军摊开满是泥巴的双手,笑着说:“骆总,我的意思早就给你讲明白了,来这里展示的品种有好几百个,种业企业上百家,如果都像你一样想要哪块给哪块,那还不乱成一锅粥了?”

骆总双手叉着腰说:“我不管,反正我要五道那块地。”

闵军说:“骆总,我们是多年的朋友,又是合作伙伴,不是我不帮你,我得按规矩办事啊。”

骆总没好气地说:“你要还把我当朋友,就不会跟我过不去,一点面子都不给。”

“不是不给面子,我有我的原则。”闵军扬了扬手中的主穗,说,“到这里来的,不管多大的官、多大的老板,都是客,我只认品种。既然来了,就得听我安排。”

李晓媚急匆匆赶了过来。她是长沙哲农农业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哲农公司)总经理、隆平稻作公园的“园长”。

李晓媚笑吟吟地说:“骆总莫生气,你和闵老师都是我的贵客,没有你们就没有我们的稻作公园。可话又说回来,大家各有各的想法,闵老师难哪。闵老师只能按品种系列和地域划分来统一安排,我们从不干涉,无规矩不成方圆嘛。”

骆总一听,说:“李总,你看怎么办吧。”

“走,我带你去个地方。”李晓媚招呼骆总上了车,来到九道尾端,她指着那片田说,“这是闵老师的试验田,都是些边边角角,是你们都不想要的地方。他把最好的位置给了你们。”

骆总四下看看,望着远处闵军的背影,说:“他好像飞得起的样子。”

李晓媚说:“稻作公园就是我们共同的家园,要飞也是我们一起飞啊。”她心里明白,这样的事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闵军只认品种,不认关系。

出长沙市区,沿黄兴大道一路向北,一条柏油路直达路口镇明月村。只见一大片整齐划一的农田,几百个品种的试验田块,这就是隆平稻作公园,是一个以水稻种业产业为特色、以科技创新为核心、以稻作文化为支撑,集全世界水稻新技术新品种展示、示范、评价、推广,集国际会展、科普研学、特色民宿、文化体验于一体的具有国际视野和国际品牌效应的大型公益平台。

人选择水稻,水稻选择土地。《航拍中国》把镜头对准了湖南,把人们的视线带到了隆平稻作公园,见证一粒种子施展的神奇魔力。

有一个声音令人振奋:今天湖南超过七成的耕地都是水稻田,借助现代生物技术,人们已经培育出十四万种水稻,在隆平稻作公园的试验田里就有五百八十多种。在这里,水稻的身高可以达到二点三米,亩产量突破一千两百公斤,稻米的颜色有七种以上,甚至它的香味也可以被定制。稻米正在养活越来越多的世界人口,全球每三个人当中就有一人以稻米为食,中国的杂交水稻被广泛引进那些种植水稻的国家。从种子到粮食,水稻解决了中国人的温饱问题,今天,这一古老的物种正在湖南大地上改写它自己的纪录,新的种子将会被全球的眼光挑选,然后去往世界各地需要它们的土壤中。

种子的魔力

李晓媚一进明月村,就被眼前大片的农田深深地吸引。她打起飞脚在田埂上奔跑,一个趔趄掉到田里,成了一个泥人。有人说:“这女人是不是疯了?”

李晓媚家在安沙镇,与路口镇毗邻。可她从没见过这么大这么好的一片田。有几分难堪的李晓媚,在水塘边洗掉身上的泥,转身朝村部走去。

“你们来晚咯。”明月村老支书陈国强说。原来有家公司已与村里达成意向,每年土地流转费是每亩田七百斤谷子,用来种草皮。

这么好的田种草皮?李晓媚心想,这就是机会。谈判桌上,李晓媚一人对明月村七人。李晓媚不慌不忙地说出自己的方案,每亩田六百斤谷子的流转费,流转一千亩。村民们一阵唏嘘,人家先来还愿意出每亩七百斤谷子,你只出六百斤,凭什么给你?李晓媚料到他们不会同意,大声说:“请你们听我把话说完。如果觉得有道理,我们接着谈;如果觉得不行,我立马走人。”她站起来说,“你们这么好的田种草皮,不觉得可惜了吗?种草皮,会把土带走,带走一片就少一片,不出几年,老祖宗留下来的好土就再也找不回来了。而我们不一样,我们是用最好的田种最好的水稻,不但不会带走一块土,而且还能把这里的土壤和环境治理好。同时,我们种粮不是普通的种法,我们会把科研单位和种子公司引进来,把这里打造成生态农业、休闲农业、观光农业、文创农业,实现‘四变’:农村变景区,农田变公园,民居变民宿,农民变股东。”

这女人果然不简单。村支书杨义明与老支书陈国强等人一商量,来了个大反转,明月村与哲农公司正式签约,仅三天就把所有手续办好了。

“种子是农业科技的芯片。”湖南农业大学、湖南农科院、国家杂交水稻工程中心、中国种子协会、湖南省种子协会等十六家科研机构,隆平高科、希望种业、华智生物等九十余家种业企业都来了……如今的隆平稻作公园,政府、科研机构、企业、村集体、农民优势互补,共同经营,形成了共建、共享、共赢的局面。

哲农公司董事长黄俊文是个有大智慧的人。他原本是化工企业的老板,是他把李晓媚招进公司的。黄俊文问李晓媚:“你们年轻人有什么梦想?”李晓媚实话实说:“我是农村来的,想法很简单,想有一份社保,能在城里买套房子、买台车子。”黄俊文笑着说:“你说的正是我要做的,作为一个企业,首先是求生存。员工也一样,只有生活好了,才能谋发展。”黄俊文看到了李晓媚身上的闯劲和不服输的韧劲,让她做了销售主管。李晓媚放手一搏,连续三年业绩翻番。黄俊文没有食言,给员工买保险,公司建房按成本价给员工,子女就近入学,奖励兑现了。李晓媚说:“公司把我们的后顾之忧全解决了,我们只要好好上班就OK了。”

打破瓶颈就是突围,转型便是重生。

二〇一二年,黄俊文考虑转型。转型做什么?进军农业!黄俊文与李晓媚不谋而合,他俩做了一道选择题:投资一百五十万元,三年为限,有可能失败,亏一百五十万元,耽误三年,也有可能折腾成功,实现做农业企业的梦想。干!哲农公司成立了。李晓媚这样解释“哲农”:要做有哲学思想的新农人。

刚从田里上来的老支书陈国强告诉我,他是共和国的同龄人,家在明月村彰霞组。以前农民种田积极性不高,许多田地随时有可能被抛荒,他一家八口种植八亩双季稻,只有一万多元收入。哲农公司进村搞稻作公园,他家变化可大了,八亩农田流转费六千七百余元,哲农公司雇请他管理农村用工,年工资四万元,他的两个儿子到长沙做水电工包工头,年收入近三十万元。村里一千亩农田流转涉及两百多户,农民可以拿土地承包权、经营权和房子到企业入股,变身为股东,参与企业分红,还可以在家门口就业。去年,到哲农公司从事基础设施建设和田间务工的有一百多人,公司发放工资五十多万元。

黄俊文说:“我们采取企业加村集体加农户的经营模式,和农民结成利益链,抱团发展。村民们经常和科学家、专家一起做事,也成新型农民了。”

湖南农业大学副校长陈光辉教授说:“科研机构、种业企业和稻作公园是强强联手。新品种、新技术和新模式的研发及成果应用,有助于稻田绿色增效、稻米多彩提质、稻农减负增收。”

闵军和易国良等人专程去海南,向袁隆平院士汇报隆平稻作公园的建设情况,时年八十八岁高龄的袁老欣然题词“隆平稻作公园”。长沙县农业农村局局长曾建新这样解读隆平稻作公园:粮食安全、稻作文化和隆平品牌,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是具有唯一性和排他性的金字招牌。

这是一场以“隆平”之名、种子之路开启的乡村振兴的“双向奔赴”。陈国强、杨义明、黄喜琴三任支书一棒一棒接力干,一张蓝图绘“稻”底,明月村实现了党建强、农民富、村庄美的嬗变。

出水才见两脚泥

一天清晨,一个穿紫色衬衣黑色长裤的男子,提着一个布袋,拎着一个大水杯,在稻作公园田边走来走去,一会儿摸摸禾苗,一会儿闻闻泥土。哲农公司副总杨晓艳觉得奇怪,这人像个农民技术员,哪儿来的?杨晓艳到办公室一说,李晓媚哈哈大笑,说:“他是我师傅,黄璜教授。”杨晓艳一脸惊讶:“啊,他就是黄教授?”

我们来到明月村主路,一边是黄璜教授的低碳立体循环生态种养区,一边是陈光辉教授的南方水稻绿色丰产与提质增效技术创新试验区。黄璜教授采用创新水稻+禽共养模式,陈光辉教授则是水稻+油菜或水稻+马铃薯模式。看上去,这里更像一个擂台,两位教授同台竞技,殊途同归,目的都是让土地增收。

黄璜教授在稻作公园有一百二十亩试验田,垄上栽水稻、养鸡养鸭,沟里养鱼。刚开始,当地村民看着直摇头,不敢跟他学。黄教授做过三年知青,当过生产队队长,他太了解农民了。如果不改变耕作方式,农民想过好日子,很难。农民担心鸡鸭会把禾苗吃掉,那是不懂得这里面的科技含量,投放品种、投放量、投放时间都至关重要。鸡鸭吃虫草,还可肥田养鱼,可以少打、不打农药,这样稻米口感更好、卖得更贵,鸡鸭鱼也能卖个好价钱。“稻禽”模式亩产可增收两千元以上,目前这一模式已辐射国内和“一带一路”多地。

紧挨着黄璜教授的试验田有一栋二层民居,是他租来给学生们的住房兼工作室。屋内拥挤,有些杂乱。一楼大厅里摆着两张简易床、一些农具和日常用品,以及一盆盆、一个个塑料袋装着的土样;二楼有三间房,每间房都有四张床,里面一间是女生宿舍,每张床上支着简易蚊帐,没有空调,只有一台电风扇。我们进去才一会儿就觉得闷热难耐。杨晓艳说:“我们对民居改造,说要给这里装空调,黄教授不准。”“为什么?”我疑惑不解。杨晓艳说:“黄教授说不装空调是为他们好。他们一天到晚在田里干活,晒得很,一进屋就吹空调对身体不好,而且要让他们吃点苦,出水才见两脚泥。”

有个学生正从田里上来,他叫马学虎,是湖南农业大学硕士研究生一年级学生。看他满头大汗,两脚泥巴,我问他累不累。他说:“习惯了,学农的就要能吃苦!”

出得屋来,往右走不到一百米,另一栋二层民居是陈光辉教授学生的住房,六个学生正在地坪里制作土样。正值下午三点多钟,阳光炙烤着大地,学生们都穿着短衣短裤,汗流浃背。我问:“这么热的天,你们干活苦不苦?”有个学生答道:“不苦。我们农大的学生,都是能下田干活的。”

陈光辉教授和他的团队在这儿种植了八十亩水稻,都是科技创新与水稻生产实践相结合。现在有许多优质品种,色香味俱全,但特别不抗倒伏,香味在不同的土壤中有很大差异。这是一个新课题,他带领研发团队在品种、土壤、栽培、施肥、晒田、水分管理等方面下功夫,改良出抗倒、增香、提质的品种,已在全省一百多个县市建立了生产示范基地。近三年“稻油”模式在湖南已推广两千五百万亩,江西等周边省份也在推广。

在陈光辉、黄璜和他们的学生身上,我找到了隆平精神传承的密码,那就是用心血和汗水,把论文写在大地上!

多么坚强的水稻

“不做不知道,其实做农业企业是最难的。”李晓媚说。

二〇二〇年七月的一天,某植保公司来试验田打除草剂,不小心把禾苗打坏了。李晓媚闻讯跑到田里一看,受害面积近两百亩,共三百多个品种,一块块禾苗发黄且萎缩。李晓媚抚摸着受伤的禾苗,就像抚摸着自己的孩子,眼泪夺眶而出。她喃喃地说:“是我对不住你们,科学家和种业企业把你们交到我的手上,我却没有照顾好你们……”回到办公室,她把自己关在里面,脑子里全是受伤的禾苗,心里特别难受。她深知这些禾苗就像人得了一场大病,虽然不会死,但再也达不到预期效果了,科学家们付出的心血会大打折扣。想着想着,她忍不住又哭了。

第四届中国农民丰收节将举办地定在湖南长沙县,时间是二〇二一年九月二十三日。机会难得,从省、市、县到乡、村、园,大家忙着做各种准备。九月五日下午两点左右,风和日丽,省农业厅领导一行来到隆平稻作公园开现场协调会。突然,乌云翻滚,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一块块标明品种身份信息的展示牌东倒西歪,几个展示棚的屋顶被掀起,路边有几棵树被拦腰折断,糟糕的是大片大片水稻倒了……李晓媚不顾一切地往田里冲,几个女同事一齐把她抱住,将她拉了回来。她哭着说:“那些都是我的孩子啊……”

异常天气持续了一刻钟,留下一片狼藉。四百七十多个品种,倒了一百五十多个。

闵军站在机耕道上,大声说:“不怕,狂风暴雨突然来袭,大家还以为这些水稻全完了,结果呢,四百七十多个品种只倒了一百五十多个,还有近七成没有倒。这就证明我们大部分的品种特别好,我们的水稻多么坚强啊。”

李晓媚一听,破涕为笑,很快振作起来。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如何补救。

在场的几位专家给出了补救方案,对倒下的水稻分几种情形,有一部分可以靠自身力量恢复过来,有一部分需要人工干预逐渐恢复,还有一部分受伤最重的,则需要处理一下。那些天,烈日当空,闵军和李晓媚带着哲农公司员工在田里忙活,用竹竿把倒伏的水稻一行行拨正……

一天天过去,部分倒伏的禾苗重新挺直腰杆,屹立在试验田里。

来这里观光的人越来越多,都想到“巨型稻”迷宫走一走,圆一圆“禾下乘凉梦”。“我梦见我们种的水稻,长得跟高粱一样高,穗子像扫把那么长,颗粒像花生米那么大,我和助手们就坐在稻穗下面乘凉。”

不远处,一座巨型雕塑引人注目,绿色基座上镶嵌着一行金色大字:把中国人的饭碗牢牢端在自己手中。两只金色的手托举着一只大碗,碗里盛满白花花的“米饭”。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