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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2022年第4期|李达伟:暮色(节选)
来源:《大家》2022年第4期 | 李达伟  2022年10月09日08:36

李达伟,1986年生,现居大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大益文学院签约作家。有逾百万字作品见于《青年文学》《清明》《大家》《美文》《散文》《广州文艺》《百花洲》《西部》《文学界》等报刊。出版有散文集《暗世界》《大河》和《记忆宫殿》。曾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第三届三毛散文奖散文集新锐奖、云南文学奖特别荣誉奖、云南文学奖散文奖、云南省年度作家奖、滇池文学奖、《黄河文学》双年奖等。

 

……

我们再次提到那个人时,是走出会场后的饭桌上,那时还缺点酒,如果有酒,我定会猛灌自己一杯。诗人说,他们需要被采访,他们的一生值得被整理和记录,即便他们中的很多人必然会有着时代的烙印,多少人又能逃脱时代的烙印。他们需要得到我们的尊重。那个人幸好还喜欢音乐。他总是一个人来到小城的某条河流边,伴着河流的声音,听着交响乐。河流成为交响乐的一部分。河流撞击着他日益枯萎疲惫的感觉。音乐同样撞击着他。我们谈起过那条混浊的河流,与热带河谷中流淌着的那些清澈的河流不同,他此刻的时光与热带河谷中美妙的时光完全不同。我们同样谈起过交响乐,同样与热带河谷中有着强烈地域性与民族性的音乐不同。他需要河流与音乐,他一直需要。身体内还未沉睡的因子需要它们。一天又一天,他在暮色将至中,带着音乐,离开了河流。现实中,他确实是出现在了那条河流边,他确实在那里听着交响乐,他还在回到自己房间时听着交响乐。在房间里时,那是一个人的交响乐。他难道也忘记了那些民族音乐。我一直对热带河谷中的民族音乐记忆深刻,总觉得自己将无法忘记那些音符。在他年轻的时候,他一定也曾像我现在这样,觉得那些音乐已经融入了血液之中,将被自己携带着去往一个又一个不同的地方。

其中一个人说自己想采访像他一样的群体。诗人说要采访他们的话,一定要保持精神上的平等,当然最重要的是还要有姿态上的谦卑,面对他们的人生,我们在感受他们快乐的同时,也是在感受他们的苦痛,我们必然还将会在他们的人生中得到一些启示。启示早已不用明说。我们再次提到了他,曾在一个热带河谷生活了多年,并写了很多有着热带河谷气息的文字。我们是在重复,我们似乎也是在强调着什么。他把那些气息带到了小城,然后慢慢把那些气息抖落在小城。

我想起了另外一个人,他在来到任何一座小城时,他都要做有关那个小城有名的老年艺术家的访谈,他想做一个口述史,没有人让他去做,只是自己想做,似乎只有他意识到做这样一些访谈的真正意义。其实,我们都意识到了,只是我们不断找寻着借口而不去做。他曾跟我提起小城中的另外一个艺术家,我才意识到那个艺术家早已离开人世。他感到痛惜不已。他只感叹自己来到这样的小城中的机会实在太少,不然如果早一些时日来到小城,他的口述史中就可能会有那个艺术家的身影。他在来到小城时,专门找了一个小城艺术家,一个诗人,并做了一个很清晰的访谈,同样已经年老,但与我们提到的那几个还多少有区别。我曾见到这个年老的诗人,还看不出他真实的年龄,我知道他真实的年老。年老的诗人,清癯健朗,思维清晰,轻易就回到了他的时代,我们在感叹时代与人们还没有抛弃他。那样清晰的访谈,同样很珍贵。他说自己将在以后的日子里,有意去找寻一些艺术家,继续做一些关于他们的访谈。眼前的友人,要做访谈,他将会遇到的难度可想而知,他将怎么继续着那些在很多人看来已经难以为继又期待不已的访谈?我们都很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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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还提到了另外几个小城艺术家。其中一个老人,年轻时有着绝世的美,年老时她的美都已被岁月消磨隐藏。她自己在努力抗拒着衰老的气息,命运还是跟她开了个玩笑,老年痴呆,她说话变得磕磕绊绊,变得前言不搭后语。当那个诗人提到这个老太太时,差点就落泪了。诗人和她聊着天,聊着让人只是悲痛的天,诗人就像是在面对着自己珍藏一生的美突然在面前碎落一地。诗人把老太太送回家。老太太同样也是一个小城艺术家,曾经的一个很有名的舞蹈家。曾经对于舞蹈的热爱,曾经对舞蹈的认识,在艺术上取得的成就,都让诗人赞叹不已。诗人跟老太太说我们回家吧。老太太回答说,不是还要去跳舞吗?诗人说,今天不跳舞了。过去那个优秀的舞者,突然有些失落。那好吧!老太太用少女的神态与语气回答诗人。诗人说,那时自己看到的是老人内心深处的那个永远不成长的少女,诗人还说自己看到了老人身体内的婴儿,一个很容易就会哭哭啼啼的婴儿。最终老人没有流眼泪,只是面露憾色。诗人把老人送回到家。这样的经历不止一次,是无数次,诗人并没有多少抱怨。

另外一个老人,她很孤独。在这座城中到处行走着的时间里,她是孤独的。我们在她的文字中很轻易就感受得到。我们还看到了很多“孤独”的字眼。其实,她很少在这座城中到处行走,她只是安静地坐在这座城中的那个暗室里,那个属于她心灵的角落,静静地咀嚼着自己的悲痛与内心的不安。那时,你在看她的传记。你把她想象成了出现在这座城中的人,或者就是出生于这座城,并一直在这座城的各种滋养与揉捏下成长着的人。她平静了下来,她有一些平静的时间,她又能真正平静下来吗?你在读她传记的过程中,她很少平静。她是一个“疯狂的、焦躁不安的操劳之人”。总觉得她也将是被我误读的一个人。在这座城中,我已经误读了多少人,我又对那些在浩繁星辰下踽踽独行之人的命运逼仄感了解多少?在这座城中的一些时候,我强烈地感觉到了自己困兽一般的状态。只是,我却不知道该如何解决它。她的一生将继续被我阅读着。她与疾病以及关于疾病的隐喻之间的那种搏斗(那是可以用“搏斗”这个多少显得有些粗暴的词,在这里它早已没有了粗暴的意义)。疾病一直折磨着她,还是那种让很多人会轻易就被击垮的疾病,她的顽强超乎了多少人的想象。更何况她还是一个女人(当我有这样的想法时,我总觉得如果她知道我有这样想法的话,她一定会用奚落的眼神鄙视我,这时,我想到的是她是一个女权主义者吗?在那些特殊的年代里,她的很多表现,她精神中或隐或显的嘲弄感,都似乎在说明她就是一个女权主义者)。她的坦然(她是活得坦然吗?曾长时间被焦虑困扰的她,能活得我们希望的那般坦然吗?还有代表着某种良心的她,又真能在世界中活得坦然吗?她不断思考着人类面对着的各种困境,作为个人的困境,个人的身份、个人的族群等等所带来的困境,她不断通过各种历练来努力解决那些困境,至少是不要让自己轻易坠入其中,并无法自拔。无法自拔,意味着的往往是脆弱,在她身上,我们真看不到那些懦弱,又真是这样吗?至少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坚韧的人,那姑且算是坦然吧),在很长时间里激励着我。我在很多时候所感受到的就是焦虑,无尽的焦虑,在很多人看来,那是早已被我夸大的焦虑。很多人无法理解我焦虑的源头,有时自己都不理解。她不曾出现在这座城。她以另外一种方式出现在了这座城。她经历着那些我们所曾经历过,或者可能会去经历的慌乱与恐惧。她提到了《马丁·伊登》,她说那本书是一本“令人觉醒的书”,但同时里面灌输了“绝望+失败”。我在看这本书时,竟只看到了令人激荡的对于改变命运的渴望,竟把同样很重要,或者是最重要的失败与绝望忽略了。“其实并不荒漠的童年,这某种意义上的荒漠,反而给她带来了精神上的丰足,同样也给她的一生定了一个基调”。是这样吗?在很长时间里,你心中总会有一些疑问,一些你无法解答的东西,一些更多于你模棱两可的东西。

友人说自己一定要努力完成这些访谈,只是希望自己能至少赶上他们。诗人说,我们真是被集体的冷漠麻木了。我们的注意力往往集中在种种名利之上,却忘了分散一点点注意力,把它放在那些年老的小城艺术家身上。友人正打算买一本叫《暮色将至》的书,一本关于几个伟大作家最后时刻的书,里面努力呈现的是他们对死亡与生命的态度,还有他们对艺术的态度。那时,对那几个伟大作家而言,名利都已经消散,只剩下爱,只剩下家庭、爱人和朋友。友人在说自己想开始做那些访谈了,他所担心的就是关于那些小城艺术家暮色将至的时刻,会在他未完成之前就会到来。友人才会说至少希望自己会赶上他们。这无疑是一个感伤的话题。除了感伤外,我们又庆幸再次意识到了他们同样需要我们的关怀。诗人说,如果现在不去关怀他们,他们最多会在离逝之时,被人短暂地想起。他们的那种状态,也将是一种缩影,也将是我们在年老时可能的一种处境。孤独对于艺术很重要,孤独对一个年老的艺术家却不是这样。我本来想跟他们说起那个在用一己之力做着访谈的人,最终欲言又止,里面的各种因由连自己都没能表达清楚。友人将进行着的同样也是这样的事业,一个只能靠自己的耐心与坚韧,才能完成的事业。在关于他们的交谈继续深入之后,我们突然就意识到了铭记他们的意义。他们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去,他们在他们的时代里所释放出来的与时代本身格格不入的气息,这些如果不进行细致的访谈,将很容易就被我们忽略。当他们变得只是一些不为人细知的艺术家时,当他们只剩下名字,当他们的名字成为我们很难被我们脱口而出时,他们真就被我们忽视了,他们真就会彻底消失了。此刻,为时还不晚,我们还知道他们,我们甚至还能说出他们的一些作品,我们还努力记住他们的一些作品,努力不让那些有价值的作品被轻易覆盖。

5

我早就知道了他。我又成为那个男孩。在小城中,让纷乱躁动的青春在小城的各个角落里奔跑。我早就听说了他。那个小城艺术家。只是他们在提到那些小城艺术家后,我猛然想起了他。只是他早已离逝。他也因为早早离开人世,变得很神秘。当他是一个年老的艺术家时,他几乎很少出现在公众场合,而是把自己藏在小城深处。男孩的想象中,老人就生活在小城的深处。一个深宅大院之中,一个宽阔的天井,一些青苔,老人在天井里慢慢走着,那是他读书累了的时候,那是他画画和写作累了的时候。我猛然间推开了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老人的家,其实我一直没有弄清楚。如果我到处去打听,可能会找到他的家。有时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的子女亲戚,如果谈到他的话,又可能会勾起他们一些不想提起的往事,也可能会让他们再次重返忧伤之中。有可能,我将找不到,他隐身在小城深处太久,早已被很多人忘却了。男孩那样猛然推开大门的情形,猛然面对着一个艺术家的情形,不曾真正发生过。老人的原因,让我一度以为小城艺术家就必然要以那样神秘的姿态生活于小城的深处。男孩在见到一些小城艺术家从小城深处走出来,成为喧闹的一部分时,男孩对那些人很失望。男孩觉得他们不是自己理想中的小城艺术家。此刻,男孩不再是男孩后,他又多少希望这些藏在暗处的小城艺术家,能出现在人群喧闹处。我为自己曾经因一个年老艺术家不停地出现在喧闹的场中,而片面地对他颇有微词。此刻,我为自己曾经有过那样的想法而羞愧。年老的小城艺术家,是破碎的,我们看到了一个又一个沉默的碎片,我们也忽略了一个又一个沉默的碎片。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只剩下沉默。沉默的色彩,我想把它们描摹到墙体上,却无能为力。沉默的人影,如果不是有意去捕获的话,同样会被忽略。沉默着,到最终连他们自己也已经听不见了。现在,友人所要做的便是让沉默不再沉默,至少是让一部分沉默不再沉默。小城艺术家中的一个,在用苍老颤抖的手雕刻着一个又一个沉默的人。那个年轻的雕刻者,曾跟我们说起,他要努力雕刻出沉默的样子,一个小城艺术家沉默的样子。雕刻者,还想把小城艺术家的某种美雕刻出来,我也跟他说起了那个年轻时长得很美的小城舞蹈者,其实我们两个都不曾见过她,我们都只能通过讲述想象有那么一个小城艺术家,雕刻者将面临的是在这之前从未有过的难度。只有一个被讲述的模特,如果她真出现在了雕刻者面前,那也只能是年老的她,她的美在讲述中已经近乎是永恒的美,在年老面前,它又变得异常脆弱,生命与时间把那种脆弱的美攫取了。雕刻者进行着的就是在对抗。雕刻者无法忍受绝世容颜会变得丑陋。如果我提出我们一起去看看那个人时,不知道他会有怎样的反应。我是跟他说了。雕刻者说自己需要把年轻时候的她雕刻出来,再去拜访她。而我呢,我不是雕刻者,我只能算是小城艺术爱好者。我要怎样才能鼓起勇气去面对她。我成为男孩,但那时我不知道她。很多人都说起了她。我们很多人还说起了别的那些年老的小城艺术家。我们似乎突然间,就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些年老的小城艺术家身上。他们突然之间又聚拢在了一起。他们早已不再年轻,他们是早已把一些东西看得不重了,他们依然看重的是他们爱的人,是生命的样子,是生命的尊严与不屈。

我想起了那个小说家。他同样也是相对年老的小城艺术家。一个优秀的小说家,必须要有虚构的能力。这个小说家曾如是说。这次我们所谈论的并不是虚构的能力,以及小说。我们在谈论生死,以及对生死的真实感受。我们先是在医院,然后我们多次出现在他的家中谈论着文学与生活。他感动于我们在他已经年老,特别是在疾病的影响下,变得越发衰老和脆弱时,依然没有把他抛弃。我们只是没有说明,我们在他身上学到了很多,并不是他在需要我们,是我们需要他。此刻,我也多少有些羞愧,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去小说家的家里。我相信那个小说家的话。我们的关系很好。小说家在讲述到医院与自己的病时,注定已经无法做到平静地去谈论,只有他自己知道情况的危急,只有他的家人知道。在重症监护室里,住了好几天后,我们才知道小说家住院了。我们去往医院看他。这是一个我特别崇敬且佩服的小说家。其实他擅长的文体很多。小说家只是他的代号。我不知道把他简单地定义为一个小说家,他会不会生气。那时,他还没有彻底恢复过来。与我们聊一会天,他就会感到很疲惫。我们希望他赶紧恢复出院。我们在那个城市之内谈城市之外的东西,或者那也是城市之内的东西。我们在医院里简单谈了一下文学,同样也简单嘘寒问暖了一下,就离开了,我们感觉到了短暂的拜访对他带来的侵扰。曾经在他家里,我们聊到了很多话题:像文学,他对文学的虔诚足以鞭挞我那经常慌乱的内心;像孤独,在任何一个城市,任何一个地方,我们都会感觉到那些无处不在的孤独;像记忆,记忆同样是像孤独一样,甚至是比孤独更急需面对的,孤独对他而言,还可以控制,还可以只是歇斯底里的一种错觉,而记忆不同,他开始的很长时间里,跟我们谈论着记忆,谈论着记忆的衰退;像他与父亲之间的斗争,在他父亲去世之前,他一个算是老人照顾着另外一个更老些的父亲,横亘在他们父子之间的是生命最终的尴尬与无奈;而这一次,我们在那个病房里谈起的是肉身与灵魂,死亡与命运。

小说家在春节前面,决定先洗个澡,然后出去理头。他开始洗澡,看着那些已经发生明显变化的肉身,他陷入了一些沉思,在沉思中他隐隐感觉到了一些疼痛,恍惚间,他以为那是陷入回忆与沉思时莫名而复杂的阵痛,但隐隐的疼痛持续了一会,他才意识到那是肉身在疼痛,那是真实的心在疼痛。在这之前,他也曾有过这样的感觉,这次的感觉较之往常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清醒地意识到会出问题。他先想到的是穿起衣服,假如真发生不测的话,那是一种体面。然后他来到了客厅,想打电话通知人,但竟找不到那些熟识的号码。幸好女儿打来电话。在救护车上,他竟觉得救护车是敞开的,他看到了湛蓝的天空,他化作一只鸟在天空翱翔,现实的世界被他收入眼眶。当有那样的感觉时,他觉得是有些不对了,他感觉可能过不了那道坎了。他需要简化世界,特别是简化语言世界。他含泪跟女儿说要善待母亲。异常简洁却有力。小说家成了讲述者。小说家还谈论到的是作为一个写作者的良心,以及作为写作者的那股无法遏制的回溯感,以及真实感受过死亡之后,对于生命的另外一种体悟。小说家还谈论到了灵魂。他说那应该是他们第二次还是第三次抢救他的时候,他在恍惚中看到了一片旷野,旷野之中一个农妇模样的人说了这样的话:不怕,不怕,我看见他回来了。小说家意味深长且肯定地说那个人口中的“他”就是灵魂。说到这里,另外一个小说家暂时又成了讲述者。那个年轻的小说家,是我一个特别好的朋友,就我们两个一起来看他。他对小说家很尊重,他一直有意识抽时间去找小说家,他的行为让我更加羞愧。年轻的小说家说起了他老家的习俗。其实他说的与我所见到的一样。我们都相信魂的存在。在一些日子里,我们会出现在庙宇里找魂。我们看清了魂的样子,像蜘蛛一样的虫子,如果用科学来解释,那应该就是蜘蛛的一种。年轻的小说家暂时停下讲述。我真正确定自己能活下来,我也真正意识到了从容的重要,年老一点的小说家如是说。

等到小说家出院后,年轻的小说家与我多次相约来到小说家的家里,我们的聊天慢慢回到了从前的样子,我们的那些话题不断被我们延伸着,虽然是在小说家的家里,但话题延伸到的宽度与深度,同样让人诧异。只是与原来有些不同的是,一到晚上八点左右,我们就会离开,很多时候,我们都是匆匆把话题打断,用时间本身来打断话题。这不知道会不会给小说家带来更大的心理压迫感。小说家出院后,一直说要写一个小说,这个小说大致的样子已经被小说家讲得差不多了,他说自己要写的是一个关于鹰的小说,当他讲述着鹰时,我们猛然意识到他曾写过几个关于鹰的小说,他还曾写过狼的小说。而现在,他似乎只是对鹰感兴趣,鹰的那种高傲凶猛,孤独,划破长空的叫声,鹰远远地看着小说家,用自己的一切,远远地却真切地啄着小说家的心,并远远地雕刻着什么,雕好后放在了远处,放在了悬崖之间鹰的巢穴之内。作为北方人的他,对熬鹰很熟悉,在他给我们讲起熬鹰之前,我竟不知道有熬鹰这样的事情。他给我们讲起之后,熬鹰开始以各种方式出现在我面前。在梦中,不止一次出现了熬鹰的情形。我还在一个纪录片中,看到了一个熬鹰的女孩。然后,在梦中,我成了一个熬鹰的男孩。而此刻,他成了一个熬鹰的老人。熬鹰是残忍的,是对野性与高傲的驯服,同样也是对尊严的侵蚀。这是小说家出院后,对于熬鹰的认识。小说家可能猛然意识到自己就是这样的鹰,他开始在生活与病痛中苦熬着,也被病痛所改变着。生活在病痛面前,变得不再那样正常。在提到鹰,以及与鹰有关的这个未竟的小说时,小说家无比感伤。小说家多次提到了记忆的衰退,精神的无法集中,体力的不支等等,都在影响着自己去完成一个理想中的小说。他所不断讲述的就是一个理想中的小说。我们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小说家。小说应该会是什么样子?我们都无法说清,讲述的可能只是冰山一角,甚至小说呈现的将是完全与小说家的讲述不同的样貌。我们关心小说,我们同样关心着他的身体与状态。在这个小城中,他的讲述和他的小说,成了我们的小说课。只是这些我们都没有明说。即便我们特别期待这个小说,但我们更希望小说家的健康。我们是他的朋友。我们都在为了一个理想的小说而努力着,年轻的小说家曾跟我这样说起,这里的“我们”指的是他们两个,他们两个小说家。年轻的小说家,跟小说家谈论小说的时间,远远超过了我。小说家从年轻的小说家那里,得到了更多的慰藉。我突然间觉得一定要去看看他了。即便我们无法肯定他是否会像别的那些老人一样,陷入那些我们所认为的孤独中,但我们依然觉得应该去找他坐坐。在他家里,我们可以花短一点的时间,去谈论一下小说。

我们再次出现在了他的家里。我们再次谈到了那个未竟的小说。我们一定要谈小说。我们一定要谈谈文学与艺术。就像我们的生活只剩下文学艺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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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见《大家》202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