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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2022年第5期|蔡淼:隐秘的故乡(外一篇)
来源:《西部》2022年第5期 | 蔡淼  2022年10月11日08:33

蔡淼,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十月》《诗刊》《星星》《诗选刊》《扬子江诗刊》等。出版诗集《青春二十年》《塞上风》等四部。

 

这一夜我听见故乡的大地上有无数个声音醒来。我相信这是因为我归来的原因,过去在这张床上我从未听见过这些声音。天一亮,太阳就从大山的那头跑过来,速度极快。鸡鸣以后,那些苏醒的声音逐渐恢复沉寂,藏身大地。

我相信天地间所有声音的出现都代表着某种使命或意义,我也相信万事万物都有着内在的秩序并构建了丛林法则。几乎每天晚上我都会想起二婆婆,但我从未在睡梦中见到过她的身影。堂屋里曾经摆放棺材和停放二婆婆的地方已经变成了我妈剁猪草的案板。

那是一个星期二的下午,我放学后沿小河而上,到水潭里去洗澡。不成想从河边的竹林子里钻出来就看见了堂叔,我心里想,这下完了,大人们三令五申不准到河坝里去洗澡。前些年发洪水的时候还冲走过一个孩子,到下游的水库里捞了四五天也没有寻见尸首。我想挨骂无所谓,底线是千万不能让我妈知道。堂叔却收起了往日的严肃,我这才发现堂叔与往日有些不同,眼神空洞,身上弥漫着一股伤痛的味道。堂叔说,你二婆婆走了。你回去通知下你妈还有山上的几个伯伯。我正想找个理由逃学,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借口。并不是说我不愿意上学,那时我已经上小学四年级,我从二年级就开始寄宿。前一晚睡着了,没注意裤兜里的钱被人偷了个精光。大通铺里睡着三十几个学生,我知道这钱是找不回来了。好在我的鞋垫下还藏着两块钱,不过这两块钱并没有法子让我撑到周五。我很乐意就接下了这个任务,向山上快速走去。

二婆婆是我爷爷的兄弟媳妇,我爷爷排行老三。二婆婆的身体一向很硬朗,从没见过她有什么病灾。我们在堂叔家干活的时候,二婆婆动作麻利,背粪也是一背篓里塞得实实在在,一点都看不出她老了。我爸妈说过,二婆婆从来没有给别人添过什么麻烦。可是二婆婆就这么走了,我感到很意外。我刚回到家就被妈妈训斥了一顿,倒不是因为我在学校丢钱的事。我妈说,报丧这种事情是件大事,不能由我一个小孩子来说。很快,山上就知道二婆婆走了的消息。我妈就和大伯、二伯娘一行到堂叔家帮忙。刚进到堂屋,二婆婆已经穿好了寿衣躺在棺材盖上。我看了二婆婆许久,那是我第一次凝视死亡,距离是那样近,心里却平静如水,以至我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二婆婆是吞服敌敌畏走的,走的时候很安详,脸上没有一丝痛苦的表情。二婆婆为啥要走,无人知晓,二婆婆把它最后的秘密带进了土里。长大以后我才知道为什么要把二婆婆摆在堂屋里的棺材盖子上,因为二婆婆是服毒而亡的,要摆在堂屋里散散身体里的怨气,才能入棺,魂魄才能得已安宁、超度。那晚二婆婆就静静躺在那里,我在堂屋里面的厢房里烤了一夜的地炉子。夜色笼罩下来,我的内心是害怕的,不是害怕二婆婆,而是天生对死亡有一种恐惧。憋了一夜的尿终于在天亮以后得到释放。等我从外面进来的时候,二婆婆不见了,被放进了棺材里。棺材大的一头朝着大门的方向,小的一头朝里。这和平时棺材摆放的位置恰好相反。据说阴阳两界万事万物都是相反的,比如阴间是白天,阳间就是黑夜。二婆婆的棺材是在她生前就备好了的,人一旦快要老了,就要提前把棺材备好。我六岁的时候去二婆婆家玩,二婆婆就已经开始准备自己的寿材了。堂叔从深山里砍来三棵杉树,最大的那棵正好让黄木匠用斧子劈成了棺材盖。黄木匠一边做着木工一边啧啧地夸着堂叔,说,一棵树能劈成棺材盖子的都是有福的人。最后完工的时候,黄木匠还颇为不舍,围着棺材摸了一圈才带着工具离开了。我去的时候,院坝里漆匠正在给棺材上漆,用的漆都是从漆树上割下来的。先是用红色的打底,然后是黑色的一层一层覆盖其上,前一层晾干才能继续漆下一层。棺材上了黑漆立马就变得肃穆了,黑得像一面镜子,我从棺材上面看见自己的影子,吓了一跳。这时二婆婆过来拍拍我的脑袋说,林林,别怕。又跟漆匠说,这是杉木的,可以管很多年呢。

天亮了,我妈领着我到学校向刘老师请假,上个星期我刚挨了他的鞭子。可不想,晚上转灵的时候他也来了。给二婆婆坐夜的那天晚上,孝歌唱得整个山谷都能听见。所谓坐夜也就是乡邻在孝子家坐一晚上,可以聊天、打牌、吃瓜子,算是乡里乡亲的送亡人最后一程。坐夜人的多少往往和亡人生前的为人相关联。第三天早上天亮之后就要送二婆婆上坡下葬了,却发生了一段小插曲。由于二婆婆的大孙子头天晚上没有去转灵,惹怒了族长。族长说,他必须当着所有人的面出来认错,否则谁也不许抬棺。最后,堂叔拉下面子,让所有的孝子和二婆婆的大孙子一起给族长叩了头,此事才算作罢。

谁能想到五年以后,堂叔全家搬迁到浙江,这套老房子在村干部和族亲的见证下卖给了我们。这房子是二爷爷在世时建的,距今已经有一百多年了。我们家从山上搬到山下,但我在这房子里住的时间并不长,那时我已经升入高中。两个礼拜才能回家一次,寒暑假的大部分时间也是在学校里补课。上了大学后工作,还常回家,结婚以后每年回家的时间就少了。在我在家有限的日子里每晚经过堂屋,经过曾经摆放二婆婆的地方,我都会不自觉地想起她来。我记不起与她更多的事情来,但从未忘记过她走的那个晚上。二婆婆就埋在老房子的背后,水泥砌的坟比石头码的要整齐,坟的中轴线上正好对准一座山的山头。可能连二婆婆自己都没有想到,堂叔一家迁到浙江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每年清明、中秋、除夕,都是我妈给她烧纸、点蜡烛。

我决定去山上一趟,去看看我家以前的房子。我妈说,房子都已经推掉了,有什么好看的。我笑而不答,临走时她又出来嘱咐,走大路,小路已经许久没有人走了,长满了一人高的草。

我从大路往上走,崎岖的山路,除了烟草公司打了一半的水泥路外,和以前并没有什么明显变化。山上空了很多人家,许多石头从山上滚下来就横卧在那里。一些熟悉的房子已经回归土地,荒草替代那些走散的人活着。路过阴坡一个叫上万里的地方,葛藤架上阔叶密布。这里曾经出现过蟒,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了,每次路过脚心还是一片潮湿。那年,沟里一位王姓老伯在上万里割葛藤,发现一条蟒正搭在藤蔓上吃叶子呢!也不知道这老伯哪里来的勇气,用手中的树藤顺手打了一个活口,一抛刚好套住蟒的头部,一拉就给绑住了。顺着山路就将蟒拖到收蛇的药商家卖了一千块钱。那时一千块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差不多能抵普通人一个月的工资。那条蟒据亲眼见过的人说足有两米长,被拖到商贩家时已经奄奄一息。那几年正是捕蛇的旺盛期。我爸也曾学着捕蛇,后来因为我怕蛇而放弃。一位年轻小伙子竟然在自家祖坟的石缝旁捉到两条蛇,拿去卖了一百块钱。这是让村民所不耻的,他们认为那蛇是从坟堆里爬出来的,带有某种警示——一般都是不吉的兆头,怎么还能不知羞耻地拿去卖钱呢?那几年蛇确实多,上学的时候我们都要拿一根木棍子在路边的草丛里敲敲打打,遇到蛇也是经常的事情。我从未想过上万里这个地方会有这么大的蟒,直到今天我依然觉得神奇。此后两三年时间里有很多人加入捕蛇的队伍里,但再也没有出现过蟒。2003年非典过后就再也没有人捕蛇了,连商贩也不收了。

上万里之所以叫上万里,是因为此地为阴坡,整个山谷都没有人居住,大多是深山密林,距离大家居住的地方又比较远,就用了这个地名。老人说上万里阴气重,发生过好几件诡异的事情。我有一位表哥也因此锒铛入狱。表哥在上万里的林子里打猎,火铳瞄准了一只白兔,兴奋得立马扣下了扳机。一声惨烈的呼叫让他整个身体立马就软下去了。强撑着巨大的恐慌走过去一看,根本不是什么兔子,而是村里一个聋子在打猪草,火铳正好打中了他的右眼。送到镇上的卫生院,没过几天就断气了。这种事情我只在古书中看到过,不想也发生在我们身边。表哥一直到出狱也没有搞清楚是什么原因,他依旧坚定地认为自己当时瞄准的确实是一只雪白的兔子。表哥出来以后无法在本地找工作,后来去山西挖煤,下去了就再也没有上来。那天表叔的眼皮跳了一下午,乌鸦就围在他的头顶一直叫。表叔捡起石块就往天上撂,他看见那些乌鸦都飞到阴坡上万里后就再也见不到踪影了。

绕过上万里,确实感到背上贴着一股阴风。不时有鸟鸣挂在头顶,一眼望去立马戛然而止,它们藏在更深的地方。我想应当和当年的狩猎有关。

穿过水井路,再走一截上坡路,就到我家过去在山上的房子了。房子已经推掉,路边上堆着从它肩上卸下来的石板和大梁,仿佛卸下了它们一生的负担。这三间房子是在我读二年级的时候起的,到今年整整二十年,可惜它的命运永远停留在十九岁。我每天放学回家就跟在大人身后,和他们一起搬石头,至今我的膝盖上还留有印记。从打地基开始,每天从学校回来都能看到不一样的变化,我见证着它从一堆黄土变成一座独属于我们一家人的房子。我在确立地基之初栽下了一棵苹果树,风水先生用罗盘帮我们确定了房子的中轴线,正好对准一座名叫凤凰山的山尖,那座山是群山之中最高的山。往事重现,而房屋已然回归大地。屋后埋着一位教书先生。一日,我梦到坟堆里放着棺材,躺着一身穿藏青色的老人。没过几天他的儿子过来上坟,我带着疑惑讲给他听,他说确实如此。新房是爸妈用双手建成的,落成那天,乡亲们到新家祝贺乔迁之喜,我第一次从他们紧缩的眉头上看到了喜悦,那一定是一个美好的开始。头三天,只在房子里烧了地炉子,人并未住进去。这个习俗我并没有问他们。在新建的土房子里,我度过了快乐的十二年时光。门前的苹果树正好到了开花的季节,我们搬到了山下。那棵树算来正好二十岁,这或许是苹果树的使命。它替我活着,替我们活着,也替推倒的土墙活着。那些年我每月给它量身高,没过两年它就超过我了,于是我就变着法子给它量腰围。后来,苹果树上住了一窝鸟儿,房梁边的墙洞里住了一窝麻雀,整天叽叽喳喳吵得我心烦意乱。我拿起竹竿子就要把它们赶走,立马遭到我妈的训斥。你把它们赶走了,它们住哪儿呢?它们也是和我们一样靠自己弄的房子,一根草一根草叼过来的,所有的劳动都值得被尊重。也不知道是因为我妈说的话,还是心态发生了变化,后来的日子里我反倒觉得没有那么嘈杂了,还多了几分喜悦。我曾好奇地要去掏鸟窝玩,特别想逮一只鸟儿放在房子里。婆婆说掏鸟窝的人写字会手抖,吓得我就放弃了。没过多久,两窝鸟都下了蛋,看见它们飞出去找食物,我赶紧搭个木梯子上去一看究竟,小鸟的蛋跟零食日本豆差不多大。有时候两只小鸟结伴而飞,有时候回来也吵架,鸟和人一样也有不愉快的时候。小小鸟刚落地的时候只能飞几步远,我正准备追上去捉一只,大鸟儿就拼命似的飞来护住。之后,我上学去了,直到搬家也就再没关注过门前的这两个鸟窝。现在土房子已经推掉了,不知道栖息在它上面的鸟儿是否找到了新巢。可以预见的是,它们肯定要比我们更伤心。

房子推倒了,那些隐秘的记忆却从未丢失。我仿佛站在一片巨大的遗址前拾起那些闪烁的旧时光。我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远处的群山立在眼前,身旁的每一粒尘土都在说话。一切沉默的事物也都活过来了。

过去,院子后面有一棵果树,名叫胭脂李,是李子树的一种。当时我并不是很喜欢吃这种水果,只是觉得“胭脂李”这名字极好听。我从没有见过胭脂李开花,或许在李子林里它和其他的花都是一样的,以至我们只能从果实上明确辨别出它来。十几年过去了,即使胭脂李树摆在眼前,我恐怕也不会认得了。但胭脂李的果子独具风韵,暗红色的果肉紧致,酸甜中带着一股微微的甘涩,果如其名。朋友讲,目前受到大棚水果的冲击,这种果树在整个镇子上恐怕也找不出十株来。我听后心里很复杂。向对面的山梁走去,我知道钟家过去果树最多,有此品种。翻过梁,我的心一下子就凉了。成片的旱烟取代了果园。旱烟的经济效益确实要比果树好,但失去果园的家园未免苍白了许多。当然,生活有生活的苦,我们谁也无权指责别人,但是这样的安慰并没有给我带来一丝暖意。那些美好的景象只能存放在记忆深处了,我知道它们再也不可能重新回到生活的现场了。

路过我家的茶园,茶树又长高了一大截。在成片的烟草中,它们显得弱小、突兀、孤单。我恰恰觉得这些茶园代表了某种希望。

下山时,我选择了小路。小路下山呈螺旋式下降,却也更费脚力。上学那会儿最喜欢的就是走下坡路,跟风似的一阵就跑到很远的地方了,把大人们甩在身后。或是许久没有走了的缘故,膝盖却承受不了,只好双脚斜着一步一步地往下走,废了不少时间。沿途多了不少坟堆,几年间就有好几个老人走了,也有些因为矿难事故而走的。每个人的生活都不容易,如果要写,一定是一部部厚重的血泪史。

下到一小溪处,我停下来。溪流中的水没有干涸,但已看不出明显的水流了,只留下一摊浅浅的潮湿。我对这条溪最初的记忆停留在我十二岁那年。前一年我爸和我妈商量决定要生二胎,可我是男孩,那时计划生育政策不允许,只好到河南平顶山躲着生。我爸下铁矿,我妈给我爸还有村子上几个矿工做饭、洗衣。我爸在井下时看到一大块矿石滚过来,一把把二伯和大舅推到一旁,嘴里一句“快跑”还没喊出来人就被砸晕了。我爸被送到医院,诊断为右小腿粉碎性骨折。时值酷暑,我妈要两头跑,一面继续为矿工做饭,一面到医院伺候我爸。半年以后,到了腊月间我爸和我妈同一天回到县城。我妈把我爸送上大巴车后就让我大伯到河口上去接,一干乡亲用竹竿架着藤椅把我爸从山下抬到山上的老屋,走的就是这条路。我妈则在深夜赶夜班车悄悄回到家里,此后一个月并未露面,每天藏身于楼上,直到有一天我从学校回来,看到我弟。我爸回到老屋,腿里装着三块钢板。他仍没有办法走路,受伤的那条腿,脚尖连地面都碰不得。当地一名胡姓中医因无证行医被人举报正赋闲在家,我们找到他,他开了一个土方子,说是从小溪边翻出大拇指大小的螃蟹捣碎后敷在伤口处,一周一换,说不定有希望站起来。我和小叔就一起到这里翻螃蟹。一早上的功夫我们翻了一竹篮的幼蟹带回。我没有亲眼看见小叔是怎样把这些蟹砸碎的,我觉得很残忍,可是我希望我爸能够站起来。螃蟹的效果果然很好。放寒假的时候我把被子装进蛇皮袋子里从学校扛回家,老远就看见我爸杵着拐棍立在院坝里,我眼角的泪水刷一下子就流了下来。过完年,惊蛰过后,他就能下地走路了。我妈说,我爸的那条腿一到晚上就冰冷得跟铁一样,一变天也是疼痒难捱。我曾让他去取钢板,他并不同意。刚开始说是没钱,后来又说嫌麻烦。其实我知道他是害怕,害怕自己再躺在病床上,害怕自己再也站不来了。

回到山下,我望了一眼身后的路。我知道山上的家已经远离我们而去,再上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但是那些脑海中的往事却和刚刚发生一样,深刻而弥新。我们终于把家乡变成了故乡,再次上山就变成了一个故人。我推开大门,看见我妈做了一大桌子的菜,我和她拉起家常来。这样幸福的时刻总是那么美好而短暂。

晚上,我又听见无数个声音正慢慢醒来,它们讲的都是好多年以前的事情。

 

读 山

我生在山村,长在山村,自认为对山是有所了解的,也有一种特别的感情在山中。所以对我来说,山就已经不单单是山了,与山亦师亦友,它逐渐成为我内在的一种精神原力和为人处世的法度。

我自小生活在秦巴山腹地,遍地都是山。抬头是山,俯瞰也是山。山望着山,山隔着山,山牵着山,山对着山,山里有山,山外有山。我们在大山中出生,在大山上获得食物和水源,我们的先祖也埋在大山深处。总之,山成为我的血肉,成为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山自然而然就成了我们的日常,慢慢地我就把山当作是书认真读起来。高兴了,就对着山,哼几句花鼓子,不高兴了,就对着山骂几句,山再给你骂回来,把心中的霾也都发泄出来,心气就开朗了,心情就变好了。

读山,从清晨就开始了。当鸡鸣穿透夜幕,早起的人放下门闩,推开大门,山就在对面,搅着夜色黑乎乎的一团就兀立在那。山崖上露出几片白来,倒像是一头奶牛,欲藏欲露,卖着关子呢?接着太阳跳出目之所及的那座高山,先是一个点,像毛笔滴下的一滴墨,在云层中泛出青蓝色,微微露出鱼肚白。这时山中有经验的人,看一看山的颜色就能准确判断出天气的走向,那山早已被这农人读的通透。山成了农耕文明重要的参照系。没过多一会儿,太阳红起来了,其道大光,穿透云层,射出霞光。这是一种极为别致的红,罩在山巅,从树梢处露下来,挂在林子里。再一看对面的山就披上了太阳许给它的霞帔,如焰之火光,如梅枝落雪,蓓蕾血红,浇染了整个阳坡,山的轮廓也就渐渐清晰起来。这时的山就醒过来了,山中的植被抖擞抖擞晨露,鸟儿开声谱曲,青蛇逶迤前行,大雁振翅高飞,满山的刺玫和野生的蔷薇开始渐次盛开……它们各自执行着各自的宿命,山也就热闹起来了。

小时候我没事的时候就喜欢发呆,一发呆就喜欢看山。心里想着这山是怎么来的?山有没有生命?是不是也像人一样,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呢?想的久了,脑壳疼,也没有想出答案,还是看山舒服。山起伏的抛物线就像是石头上的纹路一般,游走在天地间是那样的流畅。我记得院坝前有两棵果树,一棵是斜卧着的苹果树,是山里的老品种了。一棵是杏子树,在我七岁那年做了我表妹的名字。两棵树的树丫处放有一根木棍,平时作为晾晒衣被之用。闲时,我就将双腿如蛇一般缠在树棍上,再将整个身子悬垂于下。这时看屋前的山似一张巨人的脸,极为吓人,一紧张,双腿一松,头上就生出几个红疙瘩。可是没过几日,我又如往日一样,去细细地看那山去了。现在想来仍然觉得是一件极为惬意的童年乐趣。

多少年以后我终于知道了山是有生命的。只不过我们是普通人,肉眼凡胎自是看不出的。山几百年才侧个身,再过几百年挠挠痒,伸伸腰,偶尔关节不灵就活动活动,山上就滚下来几块石头。当然你也可以把它理解为是山在发脾气。山是有生命的,自然山也是有脾气的。把脾气发泄出来,所以山能长寿。而人也是一样,凡是把事情藏在心里的多抑郁,活不长久。反倒是那些嬉皮长舌之人,把所有的不痛快全当痰吐出来的人能长命。这点事情对于山来说都不能算作是事,对于人来说就是大动静。从山身上掉下的几块石头足以摧毁一切,无论是人还是物在山的面前就显得特别卑微,而对于山来说就像是人身上搓下来的垢痂一样,再正常不过了。不要妄谈什么征服大山之类的诳语,顶多是让你爬上去看看风景罢了。你把山读明白了,就知道“敬畏”二字的重要。

山也是有灵性的,且不说山中百草入食入药者几何。无论现在还是过去,人对山都是极为崇拜奉为神灵的。古时皇帝要祭天,有了功德要封禅,民间出现了天灾,皇帝要下罪己诏,要往名山大川去祭祀去忏悔,小到地方父母官也是如此。文人墨客到此一游,要留下点墨宝。从来没有谁对山是不敬重的,怀有邪念的。即使是平头老百姓也有自己的朴素表达,在山崖或者山洞里包上一团红布就算作是神灵或菩萨了。再点上香炉,那青烟悠悠而上,带着人们心中最美好的祝愿。说来也奇怪,这许愿之人大多数都能够美梦成真。于是一传十,十传百,这山的名气就大了起来,成了真正的灵山。不少外地人也都跑来求愿,慢慢人杂了,山就不灵了。其实不是山不灵了,而是心诚的人少了。山是慷慨仁慈的,对于那些真正心善的人自会庇佑。而那些祈求把山当作靠山,妄图升官发财的人,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据说有年山中大旱,这对于处于秦岭淮河线上的陕南来说,实属罕见。久旱,不仅地里的庄稼遭殃,就连人和牲口的饮用水都受到极大的威胁。这可急坏了村里人。于是村里威望高的长者,召集村里人商议。长者告诉众人,自己年轻的时候听祖上说,翻过对面两道岭三条沟,有一山唤作龙头山。山中有一洞,名叫龙洞。洞中深不可测,据说是修炼了千余年的螭龙的住所。只要想办法惊得了那螭龙,必定会降下甘霖。老辈子把它叫作“打龙洞”。但是龙头山乃是原始森林,传言常有野人,豺狼虎豹出没,所以村中从来没有人去过龙头山。再者,惊了螭龙须尽快撤离,否则就会被其吞噬。后来村中组织了十余年轻力壮的汉子,按照长者的说法前往龙头山“打龙洞”。他们人人腰间拴红布,说是辟邪,带上村里的响器班子(农村红白喜事所用的唢呐、打鼓、喇叭、钹、锣等乐器组成),七日后抵达龙头山,山腰果有一洞。他们燃起了火把,徐徐前行,洞中狭窄,前后只能容得下一人。他们前后右手搭在肩上,以此减轻心中胆怯,左手举起火把,一时间洞内通明。约十分钟行至有水处,黑黢黢的一片,看不到底。村中人开始使劲敲击手中的响器,一时之间像是烈性炸药引爆了一般,震耳欲聋,整个山体都在颤抖。几秒之后,洞内火光闪烁,接着发出奇怪的响声。渐渐的,那声音竟盖过乐器声。近了,听的真切了,像是脚步声,又像是急促的呼吸声。众人惊愕,赶紧往外跑。山外早已没有来时的艳阳高照,顿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竟下起雹子来。他们一路小跑,魂不守舍,越使劲越感觉不到力量的存在,像是梦魇了一般。终于一道闪电撕破了天际,一声雷鸣从云端垂下来,把一颗古树劈的直冒火星。众人拼命奔跑,于荒乱之中寻得一山崖处避险,五日后回到村子。一问,那天村子里下起了暴雨,之后井下的水便汩汩往上涌,人和牲畜都得到了解救,而村里的庄稼也开始返青。人们便开始感谢龙头山,朝龙头山的方向磕头。从此龙头山的美名就传下来了,这山也成为人们精神力量的象征。

我在故乡长到十八岁以后,从巴山脚下穿越秦岭,横跨整个河西走廊,来到了帕米尔高原,抵达了昆仑山的腹地。自此,我身体里的江南水气伴随着茫茫大漠、戈壁都一同蒸发掉了。昆仑山有着自己独特的气质、神韵、纹理。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来到新疆,走到昆仑山下,貌似这一切在冥冥之中都是一种神性的必然。我静静地看着昆仑山,它沉默无语,却将整个内心世界袒露在我的面前。历史的云烟都在我的眼前飘散。昆仑山就气势磅礴地立在哪里,它挺拔的身姿将高贵和朴素隐于山峦,我们仰望,它有着和星空般摄人心魄的力量。

山有属于自己的颜色,天生的颜色,或黛或黝黑,或青或蓝,抑或是铁红、赭红,都是浑然天成的。不同颜色的山,传达出不同的意趣。南方的山多清秀俊雅,不丢风骨;北方的山多雄奇,不失禅意。山有自己的声音,山在风中啸,在雨中泣,在冰霜中则是空谷足音。山也是有毛发的,树木杂草就是它的毛发。南方的山葳蕤茂盛,像是一个帅哥;而西北的山相对稀疏,像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老者,却不输大气,在气势上更胜一筹。南北山体在地形地貌上存在一定的差异,但是山所传达出的内在精神确是不谋而合的。山有多重性格,如人畜一样。或强硬或凝重,或奇险或高深。总之它们仰面向上,冲天而起,我想这山的骨气也一定是向上的,人又何尝不一样呢。借着山,我就想起杭州岳王庙的一副对联来“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

山是含蓄的,它不张扬。把最好的东西都是藏得极深的,不会让人轻易寻到。你看那冬虫夏草要在高山雪窝子里才能挖到,即使你费尽心机也休想满载而归。山把灵芝、雪莲放在山崖,一步不慎,人便落入万丈深渊。它其实是在告诉我们,高风险高回报。当然也是在传递一个“度”的概念,只有合适的才是最好的,不必刻意强求,这是不是就是中庸之道呢?这理从书中来,却远没有从山中体悟来的更加真切。山是最富有的,从面相上看你又怎知道它的腹中有多少力量,有多少金银玉石,有多少宝藏?故山不可貌相,人亦然。

有山的地方一定有水,有水的地方不一定有山。水被我们叫作生命之源,而山是水之源。要不然怎么说山高水长呢。都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有山,下雨时山上的雨水就会汇流到山下,所以在山中一般都会有溪。溪成河,河进江,江入海,海入洋。上善若水,所向披靡。每一滴水都有属于自己的特征,或高冷或浑浊,或清甜或苦涩。每一滴水都有自己的个性,也有自己的坐标、自己的山。仿佛这水不是在地心引力和磁场的作用下汇聚在一起,倒像是每座山派出自己的使者去会晤。当你明白了这个道理以后,自然就会想起一句古话来,人不能忘本。可当下又有几人能够做到呢。当你迷惘的时候,不妨去读一读山,也许会找到归途。

刘禹锡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要我说,山不在高,读懂就行。同样的山,不同的人不同的心境就会悟出不同的道理来,也就造就了不同的人生,这不同的人生汇成了精彩的世界。群山是一部熠熠生辉的史书,被那先辈用弯弯的小路装帧成册。有人说山是一部无字天书,我却不认同。山是有气息的,有文字的,山中的一墩方石、一根竹、一朵花、一只壁虎,都是文字。正是这些文字,无端而有序地排列着,供世人代代阅读。

“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夕阳西下,山的脸像是烧着的火炭一样红。我看着这山,越看越喜爱,它像是历史深处的秘境,透着几分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