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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2年第10期|朱朝敏:集美(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2年第10期 | 朱朝敏  2022年10月09日08:08

朱朝敏,湖北宜昌人,已出版《百里洲纪事》《黑狗曾来过》等多部作品集,有作品被介绍到国外,译为英语、韩语和西班牙语。现为湖北省作协签约制专业作家。

 

集 美(节选)

朱朝敏

天空漠白刺眼,太阳腾跃,迅速地烤出一个火球。晨风痉挛似的摇摆于有无之间。三伏时令的高温天,刚露面的清晨就注脚了焦躁。所幸的是,被框于城郊蟠龙山脚的区域,小惊喜指不定会迎面撞来,撞个电光石火。

蟠龙山是个好地方。它又名盘龙山,顾名思义,巨龙曾盘踞于此,这无疑是神迹的加持,也是清灵之境的佐证。尽管城市的钢筋水泥已扩张到山脚,蟠龙山依旧算得上山高水远。随意置身山中一隅,峰峦叠翠,绵延不绝,泉水激石,叮咚作响,溪流依山蜿蜒,水色澄碧,一只惊惶的小动物掠过眼前,丛林不惊……久居其中,望峰息心和窥谷忘返的淡泊自会长驻身心。即便是山脚,也不错,它承续着山中余韵,告慰一下俗务困扰的心灵并不难。

脑袋麻木的我,从山脚别墅群林木掩映的道路下坡,目光越过坡下单排的山玉兰树冠,再跳过一条狭长蜿蜒的河流,落驻于一栋土灰色的八层旧楼。它正对坡路,矗立在树荫中,仿佛泊岸的古船,声息静谧。远眺的目光减速,沿着土灰色楼身攀爬,爬到楼顶的墙裙上,那是一圈深绿色的墙裙。右墙角上,一对白鸟相对而立。

它们正嘴对嘴,尖锐的嘴壳子触在一起。

多半是相思鸟。不,似是白文鸟,我脑海收到指令,及时播放记忆中储存的鸟雀图片……哦,白文鸟也叫爱情鸟,常常成双成对地出现。

掏出手机,拉近距离拍下它们。白色,左边的膘肥体圆,右边的娇小羸弱。也许不是情侣,是母子或者母女,不管如何,这对白鸟带来小惊喜,将美好赐予这个早晨。心情兀地轻松,我吁口气。释然抵达时,悲哀也趁机而入。八月已至,一年已过大半,终究难以平安到底了,而且……脑袋霎时腾起迷雾似的凉气,麻木再次降临。

买菜;熬好玉米粥,冲奶粉,外加一碟黄瓜丝,一口一口地喂完瘫在床上的母亲;再打流食喂老何。

母亲患有帕金森综合征,两年前瘫在床上,一直有固定的护工看护。护工矮胖,火辣性格,手脚却勤快,也爱说话,关键是力气很大——后三点,对瘫痪在床的母亲相当重要,也是我高价请她的原因。前几天,矮胖护工陡然要涨工资。她原来的工资就比市场价高,还要涨,我一听就犹豫了。最近我家祸不单行,老公何志华是一家企业的老总,前段时间遭遇车祸,被撞成了植物人,刚从医院接回来。

老何出车祸,是因酒后开车,他负全责,除了赔偿对方,医药费更是一笔巨额支出。我已经卖了能卖的资产,只保留这栋别墅。它是我这个大学教授挣钱买下的,是我最后的寄身之所。我结婚迟,三十三岁嫁给老何,十多年了,无儿无女,不喜张扬不讲排场,也没什么嗜好,对居住地倒是苛求,独爱幽雅环境。地处市郊区蟠龙山脚的这片别墅刚开发时,我便拿出积蓄付了一栋楼房的首付,以后按揭还款。那地方位于山脚,林木竞秀,鸟雀争鸣,更有来自蟠龙山的大小溪流,汇聚山脚静淌,山清水秀的环境坐实了别墅的内在价值。事实也是,我母亲和老何吃喝拉撒全在床榻,清新幽静的居住环境正好派上用场。然而,老何出事,护工竟趁机敲竹杠。

工资必须涨,矮胖护工强调,理由硬杠杠:老太婆吵死人,晚上起夜多,累死人不偿命,涨几百元是个意思。要是以往,几百元不叫事,但眼下的确为难,就在我犹豫的当儿,矮胖护工甩手走人。她提着拉杆箱出院门时,见我没有挽留,生气地回头,撂下一句话——你们家现在走霉运,我才不奉陪。

一时难以找到合适的护工,我只好暂时挑起护理两个人的重任。忙累的常态下,心情丧成渣渣,啥都提不起精神,日子分分秒秒朝前迈步,也只是数字而已。

那对嘴对嘴的白鸟却跑进眼里,我恍惚体验到久违的诗意,缓冲了下焦躁情绪。虽然两三秒后,焦躁又卷土重来,但是,来过且冲击了心灵的东西,怎会一走了之?它要产生回响。我拿出手机翻看图片,发现那对鸟并非纯白,头顶灰黑色,只是距离远了,肉眼难以看清。

啊,人家才不普通,是濒危的国宝级珍稀类鸟雀,名叫须浮鸥,卵生,在水面搭草做巢来孵化幼鸟。飘忽不定的环境,却练就非凡的品质,鸟妈妈能在半空喂食幼鸟,而幼鸟四处为家,风来雨去,终于嘹亮放歌于蓝天。鸢飞杳杳青云里,鸢鸣萧萧风四起,说的就是它。

忙完早餐,我烧沏了一壶普洱茶,慢慢品尝。须浮鸥,不,美好的诗意又温柔了一下,在我心间。

这是个不寻常的早晨。

也许,今天将会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今天是八月六日,我的生日,我没忘记,但若没有那对须浮鸥闯进眼里,生日就是一个再平淡不过的日期,不值一提。

这一天果真不同寻常,但直至下午三时才显山露水。

午休后,我给母亲和老何分别喂了一杯蔬菜汁。这时,有人拍打院门,还高声呼叫我的名字。那声音陌生,略微沙哑,却不急不躁、字正腔圆。

路伊美女士吗?有一封加急的手写信笺,您是出来拿,还是我放在院门口的收件箱里?

加急信笺……手写?我扬起嗓门问道,同时,起身走出大厅,再加快步伐跑出院门。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手写信,可笑可叹还可疑,以至于我见到那个瘦高的戴着摩托车头盔的女孩时,还在愚蠢地发问,不是快递?

快递还能劳驾本尊穿越整个城区跑您这郊区来?女孩拉开天蓝色头盔面罩,伶牙俐齿地回答,双眉间的圆润黑痣微微抖颤。她递来一封单薄的白色信封,戴好头盔,准备绝尘而去,似乎多待一分钟,都难以证明她对我问话的不满。

哎,小美女,谁委托你送信的?

摩托车被叫停。她微偏脑袋,双眉间的黑痣闪过流光,晃了下我眼睛。她翘起右嘴角,细长眼递来狡黠的一瞥,沙哑的声音因为笑意而富有磁性。

“人家要我保密。委托人说,您看完了信,自会知晓是谁,估计以后我们还会再见面。”

压着话音,天蓝色的摩托车滑下绿荫匝地的坡路。

我飞快地撕信封,掏出一张三折的A4纸。可能担心被偷看,一折再折的纸页两边还贴上了透明胶固封。复古到近乎掉渣的味道。我耸耸鼻子,捏着它进大厅,在餐桌前撕掉透明胶,展开A4纸。

真是耐得烦,还是用铅笔书写的信。不过,字迹黑乎乎的,说不准来自眉笔。谁呢?干吗给我送来这样一出戏?感叹之余,我把揣测方向锁定在老何的车祸“后遗症”上——我太知道,他出事了,之前惹下的事情绝不会倒下不动,指不定哪天就会以清算的名义循着原路一一抵达我这里。

称呼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消灭我的揣测。

一美。

是的,称呼不是伊美,是一美。哈,一美,我近乎乳名的名字啊……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谁?谁给我的信?

脑海顿时火星四溅,若干想法和判断争相闪现。几秒钟后,我确定,信件可能来自某个亲戚或者父母的熟人。但也许是她——是她吗?我的脑海配合心跳,震荡、发麻。不可能,她早已消失于人海。

那粗黑的字迹不顾眼睛的胀疼而纷纷跑进来——

呵呵,我是谁?你一定在拼命猜测我这个写信人。听我说,谁给你写信并不重要,建议你把这个暂放一边,因为等你看完这封信,答案就水落石出了。

当然,你一定会看完的。

我知道,你现在遇到了大难处,你老公何志华也出了车祸,成了植物人,你们家今非昔比了。悲!这下,你家出现两个瘫痪在床的病人,老人和伴侣,吃喝拉撒都在床上,麻烦到了天花板。而你家的护工也跑了,你现在要照顾两个瘫痪者,忙累到无法形容吧?这些情况我都清楚,我请人送来这封信,就是想告诉你,我可以帮你分担。

怎么帮你?

你允许与否,我都要植入广告,关于我的集美疗养院。集美疗养院地处宜江市北郊西塞山的山谷中,西塞山属于武陵山系高山至丘陵的缓冲地带,较好地避免了深山老林的荒芜封闭,却又保持了环境的幽静温润。此地的森林覆盖率达到百分之九十,负氧离子活跃丰富,风景如画,空气温润,冬暖夏凉,适宜修身养性,更是养病疗心的绝佳场所。

噢,它名叫集美,现在这个名字肯定触动了你。

一美,一个隐秘的词语出现时,也许是偶然,但另一个隐秘的词语紧跟着出现,还是偶然吗?集美,这个网络词语自己都不晓得,它早在许多年前就出现并被大用特用了。

一美,你读到这里,应该猜到我是谁了。

我正是那个人,一点儿没错,不过“那个人”在你的记忆里恐怕只是个小屁孩。现在说这些,不可避免要扯远,没有必要,因为我还不想叙旧,你肯定也是。

我要说的是我这个疗养院。

既是“集美”疗养院,那么它接收的病患人员有性别限制,只能是女性。呵呵,你可以笑我是女权主义者,无所谓。就是这样,疗养院只接收女性患者,当然来散心闲玩的健康者无所谓性别。

她可以来集美疗养院安度晚年。想必你也承认,来我这里,是你们母女的不二选择。抱歉的是,何志华只能躺在你自家,我这里无法接收,你再去找护工吧。这个,我帮不到你。

另,今天是你生日,若我这封信给你带来惊喜,权当作生日祝福。

林阿音

二〇二一年八月六日上午

满满的一页纸。

粗黑的字迹有些掉了色,还有些字词和句子可能先前表达有误,被划掉进行了修改。

脑海乱成麻,我不想看第二遍,也犯不着撕碎扔掉,只是满眼疑惑地愣看那张A4纸。凌乱的黑色字迹,蚂蚁般在洁白的纸张上排队列阵,强行钻进我眼睛,还不够,又爬到脑袋里安营扎寨,分分钟将我掏空。我振作精神,努力去回想一些久远的事情,而思路迅速拐弯。我再次看见那对白鸟。回想中,我终于确定,它们不是亲吻,而是喂食,那么,它们是一对母子或者母女。

路珊美,你现在名叫林阿音,是集美疗养院的大股东。这些年来,你的经历必然曲折,甚至奇特,可是你终于现身,去表达一个女儿的孝心了。或者说,因为孝心,促使你终于出现在我们面前。尽管那些字迹——黑蚂蚁般爬满A4纸的字迹,愣是横看竖看,也看不出一个女儿对亲生母亲表示相认的感情。

林阿音。路珊美。我在心里默默念叨这两个名字。一张总是沉浸于思索的苹果脸闪现,接着,苹果脸溢出月光般的静美,顷刻,那张脸又破碎似的挂满泪滴,再而模糊。

她是我小妹,可是她某一天毫无预兆地失踪,从此下落不明。三十一年的时光在我们之间断裂,再去纠缠有关她的一切,只能是回忆了,可正如她所说——我们均不愿回忆。我强行清空乱麻似的思绪。

不过,送母亲去她那里的主意不错,毕竟她也是女儿。集美疗养院我知道,它是我们市里最好的疗养院。母亲刚瘫在床上的那年,老何多次做工作,要将母亲送去那里,我一口回绝。疗养院再好,也好不过我这个女儿每天的陪伴侍奉吧。

时过境迁,母亲还是要去疗养院,但是,也有她的女儿陪伴。母亲虽然瘫痪,思维还有,也有部分记忆,当她见到突然现身的路珊美这个小女儿,该会多么惊喜啊。

突然而至的大欢喜,对于僵化的身体机能,不亚于一次超能量的激发,搞不好还会回馈我另一个大欢喜。

长时间的愣怔后,我兴奋起来。我上网找到集美疗养院办公室的号码,拨响。

您好,我找林阿音。

哦,您直呼林院长的名字,那就是路伊美女士了,她交代我们,您若打电话来,定是送老人来我们集美疗养院的,我代表全院职工热烈欢迎,衷心地感谢您的信任,我们将给老人最好的照顾和疗养。

母亲在集美疗养院的费用,我付一半,另一半不用说,由林阿音担负。短暂的不悦后,我接受了这种方式。进而我又想,她竟然愿意担负一半的费用,要知道,她从十二岁起,就从路家消失,母亲这样的身体,她还能主动现身,已相当不错了。

遗憾也蹊跷的是,母亲住进疗养院好一段时间,我有意去找林阿音,总是不能见到她的人。她要么在开会,要么外出考察,要么刚刚外出办事……反正不碰巧,总是错过。我有心等过,等正在开会的她散会,但是会议室灯光熄灭,她还是与我错过。

看来,不是遇不见她,而是她有心拒绝见我。

至于联系方式,我也问不到。办公室的那个中年妇女还如此说:“林院长超级忙,不可能到处留手机号码和微信什么的,否则,要我这个办公室主任干吗?”

我很想告之我与林院长的关系,但终究没说出口。她又怎会不知我是谁,况且,林阿音决意拒绝的事情,我又何苦强求?

再说我也忙,家里还有一个植物人。我先后找了两个男护工,一个干了一星期就被辞退,我忍受不了他每天跷着二郎腿喝早酒、吃蒸肉的习惯,典型的恶习。不用检查,那个长得膘肥体壮的中年男人肯定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说不准啥时就歪在我家了,何谈护理他人?另一个护工精瘦,人也勤快,三个礼拜后,我快要谢天谢地时,他家人出了事,必须回家,一时半会儿来不了我这里。护工停摆,我又早请完了可以请的假,可谓屋漏偏遭连夜雨,手忙脚乱的日子只能用秒计算,哪还有心思去打探什么?

林阿音只能是林阿音。路珊美真是过去时了,而且是被永久封冻、被极力淡忘的过去时段。

时间一晃而过。

“十一”国庆节那天,在家休息的我准备接母亲回家聚聚,争取在家过完后面六天假。我计划当天傍晚去接她回来。那天早晨下了小雨,蟠龙山峰峦叠翠、云蒸雾绕,恍如仙境。十点钟,雨停了,太阳探出脑袋,蜜蜡般的阳光在云雾中穿行并壮大。中午时,山脚的别墅区和周围的林荫道濡染着金灿灿的光芒,植物绿得发亮,镜面似的反射着光辉,泛黄的银杏点燃了小火把,忠心耿耿地传递金秋十月的璀璨内涵。

下午,天蓝色的摩托车汽艇似的在璀璨辉煌的山脚盘桓,又轰轰轰地爬上坡,拐到我家院门前,停下。

我正在二楼晾晒衣服。

还是那姑娘,她取下天蓝色的兔子模样的头盔,仰起一张锥子脸。那脸上的五官小巧,说不出多有特点,却让人过目不忘,因为那颗黑亮的眉心痣,黑珍珠似的耸立在双眉之间,却会随着脸部表情而抖动,再珍珠般流散微光,一双细长眼睛由此生动,春水般漫溢整张脸庞。

流光溢彩,这个词语给我现身说法。我的目光定格在她脸上。

路伊美女士,有您的信,您是下来取,还是我把信放进那个铁箱子里?

又是平信,还是林阿音写的。感慨不已的我向她招手,马上下楼出院门。

女孩从她斜挎的坤包里掏出黄褐色的信笺,递来,同时歪起脑袋,双眼眯成一条缝,脸颊上的几颗雀斑生动红润,小精灵般振翅欲飞。

你再回信去,我就是标准的信使了。传说信使长有翅膀,能腾云驾雾,啊哈……她双手展开,做出飞翔姿势。耶,本尊至少身轻若燕了。

她的快乐感染了我,我笑了。她也咧开嘴巴发笑,露出右上排一颗白色的小虎牙。这样的回应,无形中加深了我的信任,觉得她的建议好,很可能我会托她送信。于是,我主动记下她的手机号码。她抢在我询问名号前说道:“您记下的名字就写‘信使’。”

她朝我眨眼,随即,扣上天蓝色的头盔,掉转车头。摩托车下坡,又汽艇一般绝水而去。

这次,林阿音会向我说什么呢?

我好奇,却并不着急。回到二楼,继续晾晒衣服,完事后烧了一壶水,泡上普洱,才展开信笺。折叠成三段的A4纸,粗黑的字迹填满纸张。

一美:

金秋十月,秋收的好日子来了,我给你写信。

我刚从老人房间出来不久。每天早餐后,我会陪她坐一会儿,半小时左右,先是喂她一杯骆驼奶,接着一起回忆一些好玩的往事。有时,她眼角会泛出泪水,我就坐不下去了,呵呵,我见不得流泪。这次也是,她流泪,我起身离开了,总共坐了二十六分钟。回家后,我就提笔给你写这封信。

也许我该说点儿什么,关于往事,关于我们各自的现今生活。但是每每想到此,我的思维就会枯竭,算了吧,还是说正事。

今年的节假日,我都会陪老人在疗养院度过,包括春节。你没必要来接她回你的家了。过年嘛,你家的护工也要回去,若是你没有护工呢,更麻烦。据我所知,你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护工。我很奇怪,请护工,无非就是钱的问题,你不差这几个钱吧?起码你是堂堂的大学教授,月工资超过五位数。那么,是你吹毛求疵了?是的,以前你就是这样。我无权批评你,只是陈述事实,吹毛求疵的你,一向就是我们路家的骄傲,做任何事情都要争先,哪怕相貌,天生一副好模子,你还不满足,还要好上加好,从精致到优雅到气派,呵呵,不输当红明星。有一年,我点开网页,看见你们学院公布的科研带头人名单,打头的就是你。那张照片应是证件照,我就多看了几眼。不得不多看几眼,一美啊,你又医美了鼻子,山根端秀,准头丰满,如胆悬注,标准的悬胆鼻。我翻看一些闲书,得知女性有此鼻相,能旺夫兴家,中年尤荣。事实却出乎意料地反讽。一美,你很不服气吧,从来你都把失算控制在最小范围内。你能失算失控?呵呵,只能说,何志华作为你的伴侣,在你生命中并不重要。当然我不是责备你,我无权责备所谓法律意义上的夫妻,毕竟我从未体验过那种生活。但作为旁观者,我似乎更能看清那种两个人发展出的捆绑形式的群体生活,说到底,就是相互奴役,却不离不弃、混沌地缠斗一生,可笑可叹(这也是我从小就产生的根深蒂固的看法)。别反驳,你能毫不犹豫地说,你在何志华心目中就是重要的人?

哈哈哈,我还是那样胡搅蛮缠。你读到这里,定会无话可说。

话说,那个悬胆鼻配上你满月形的脸庞真是爽目,用潮话讲,“拉风到底”。右眼底的泪痣不见了,你弄掉了它。我觉得没必要,它消失了,眼睛增添了高冷气质,却减少了水润柔和。后来我又想,那颗泪痣被去掉,也是意料之中的事,高冷正符合你的气派。那颗泪痣,再擅于显示水润柔和,又能奈何?

一美,你总是这样。

外面在飘雨,意外地舒服。纷纷扬扬的小雨,下得热闹,不过,太单薄了,气温也没下来,估计闹一会儿就完事。但毕竟是雨,你那里的蟠龙山至少有仙气缭绕的小派头,却耽搁不了你收到这封信。有意思的是,我竟然在飘雨的时刻给你写信,一笔一画地在A4纸上龙飞凤舞。其实也是磕磕绊绊,写错了就划掉它们。再说,我就是个护校毕业生,还是湖南一个偏僻地方的护校,在你大教授面前班门弄斧,实在是自不量力,见笑见谅。

另外,老人患有严重的静脉曲张和双足外翻,我请了医生看,每天都在吃药打针,还有矫正训练,自然离不开疗养院。还有,每次我离开她房间时,她都会拉住我的手,急切地问我,一美带你看医生治好了腿了?

呵呵,无论我如何纠正,她还是把我认成二美。她不相信我还活着,却万分相信二美还活着。

一美,我们要确定的是,在你为我们三姐妹改名的那年十一月——你叫路伊美,二美叫路尔美,我叫路珊美,的确是好名字,毫不客气地干掉了一美二美三美的土渣味,令我们兴奋不已——我和路尔美这对双胞胎姐妹骑自行车到院子前面的公路上撒欢,我带着她转圈,却忽略了岔路里驶来的大卡车,路尔美被撞飞,双腿摔断,而我却好好的。你这个长姐一个劲地发誓,要医好尔美的双腿,然而,路尔美还是死掉了。

这是明显不过的事实,正如我第二年初夏的失踪。可是,她却始终认为,二美活着,我不在人世。

她问完又流泪,白开水似的泪水从眼眶冒出,在皱纹丛生的脸上蚯蚓般爬行,嘴唇哆哆嗦嗦。见我不理(也许认为我是故意的,因为我微微闭上了双眼),她突然咧开嘴巴啊啊哭泣,小孩似的。我心绪难平。但一走出她的房间,我就平静下来,只是觉得很有必要给你写信。

絮叨至此,我也累了,要去泡个热水澡。

顺祝节日愉快。

林阿音

二〇二一年十月一日上午

读完信,我有些冲动。我很想给林阿音回信,因为那些字眼刺激了我,她一直称我们的母亲为“老人”和“她”。母亲给予她肉身,她却……既然接受了她在自己身边,心里却又如此拒绝,什么意思?

冲动下,我找出笔和纸,凭借一时意气飞快地写下一句话:为何你不愿意喊声妈妈?

问号刚刚收尾,我便泄气,放下笔,揉掉那张纸,抛进了垃圾桶。这肯定是没有回响的询问,何苦?

算了,接不成母亲回家过节,却还有许多事等着我。国庆节长假,毕竟是节日,就要有过节的样子,从屋到人,里里外外都要收拾干净。

十月中旬,护工来到我家,开始照顾老何。

这个护工是老何的一个远房表哥,我们喊勇哥。勇哥一家人在巴东大山里生活,他是扁平足,还口吃。我从没见过他,他不知从哪里弄来我的电话,联系上我,我很吃惊。他来到我这里,临见面时,彼此还是吃惊。我吃惊是因为他独自闯来,我从不知道他这个人。他吃惊,可能是首次见到老表何志华的老婆吧,我理解为紧张。他解释,他来照顾何志华,是为了报恩。两个儿子读书考学和工作,都找志华帮过忙,志华热心也尽力,分别安排妥当。大儿子高中毕业后,就读市里的职业技术学院,后分配到市里的一家国企工作。老二高中毕业后去当兵,在志华关心下,考进军校,直接改变命运。两个儿子都走出大山,而且前途可望,勇哥一家都感激志华的恩情。我很感动,他主动来照顾何志华,我当然放心,只是过意不去。他的家里,还有一片山林和鱼塘,还有一个八十岁的老母亲,留下老婆一人在家,太难为他了。

勇哥磕巴着口舌解释,没事,你……嫂子陪我……老妈,山林……鱼塘我全……卖了。勇哥四方脸,黑得发亮的皮肤,眉眼疏朗,样貌一看就是心地宽敞的忠厚人。

月工资,勇哥只要市场价,但虑及照顾老何太麻烦,我另外加了五百元,与先前照顾我母亲的护工工资一个价位,每月五千。这是个辛苦活儿,勇哥觉得划算,我也放心。

勇哥来的那天,我去集美疗养院看母亲。她满脸平静,比在我家时精神要好。实际上,十月三号至六号我都来看过她,坐一会儿,说一会儿话。奇怪的是,她并没向我说起二美三美她们。我主动问起,她睁大混浊发黄的双眼,努力思索我的话,随后沉默。有两回,她沉默一会儿问了一句:“你请医生治好了她的腿了?”果真,她把珊美——不,我还是称呼林阿音吧,她只能是林阿音——当成活过来的尔美。我笑笑,无言以对。母亲是帕金森病患者,所有器官功能都在退化,思维虽还在转动,也只是偶尔顺畅,能说几句,能认出我,不错了。

终是没见到林阿音本人。有那么几回,我步出母亲的房间,下楼,再走到疗养院的林中小道上,后脑勺和背影沉重地感觉到,有来自三楼的目光的注视。我猛然回头,抬眼扫视,只见一排排窗户紧闭,并没发现窗户后面有人。走出疗养院,上车前又回头仰望,然而,高峻挺拔的常青厚朴树、冬青树和山玉兰枝叶相接,墙壁般隔阻着向上探视的视线。

勇哥的到来缓解了我的压力。难得的是,他有山里人的沉默和实在,除了我问他,他几乎不主动说话。他照顾老何极为仔细且耐心。三餐流食,还要给老何擦身、翻身和捶背,而这些不仅需要力气,更需要耐心。比如擦身,天气热,先要温水擦洗,再滴上防治褥疮的沐浴露揩擦,然后清洗,再用干毛巾擦干,繁缛而沉重。勇哥却做得一丝不苟。忙完,他就坐在老何身边,打开手机,放一些歌曲给老何听。

有一次,我上班忘记带在家手写的发言提纲,到校后才想起来,车又被不守规矩的停车人堵住,无奈下,打车返回家里。

勇哥太专心了,根本没注意到返回并站在院子里的我。

是的,一进院子,我就收住脚步,驻足聆听。他在干吗呢?他居然在唱山歌给老何听。唱的是广为传颂的五句子歌《六口茶》,已经唱到第二口茶了——

喝你二口茶啊,问你二句话,

你的那个哥嫂噻在家不在家。

那粗犷但不乏悦耳的声音传来,山风一般扫到我身上,令我一颤。他是个磕巴啊,却唱出如此顺耳的歌声,平常不会是装的吧?我愣在院子里没动,继续听。轮到女声时,我更惊异——

你喝茶就喝茶啊,哪来这多话?

我的那个哥嫂噻早已分了家。

尖细清脆的女声让我怀疑,老何的房间里除了他们俩,应该还有一个女人。但我瞬间就明白,那女声也来自勇哥。

从愣怔中苏醒的我迅疾离开。那个发言稿下午才用,我中午花点儿时间重新拟提纲,丝毫没问题。

“何志华,这回你有福气,当然,这福气也有我的份。”的士上的我在心中感叹。感叹中,我不禁异想天开,在勇哥如此精心的照顾下,老何说不准会有所反应,还说不准就此苏醒过来。这的确是异想天开,但我为这样的异想天开激动了好一会儿。甚至我进一步放纵自己的想法: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会提前退休,鼓动老何变卖这栋别墅还有我的那辆路虎车,一起去周游世界,好好地打发余生。人生太憋屈了,要想舒服就得随性。就现在的我来看,随性不外乎放逐肉身,回到自然美景中去,听听风声海啸,看看蓝天白云,多多领略异域风情。老何呢,经历了这些,他会比我更渴望无人搅扰的随性生活吧。

回到办公室坐定,我又为自己的胡思乱想而好笑。继而摇头,内心反驳起林阿音之说,林阿音,你想错了我和何志华的关系。她真弄错了。她的错误在于遵从平庸的流俗看法,一个企业老板的感情问题,似乎天生不清不楚。但我无权去审判他的一切,包括他的私生活,因为我自己也并非纯粹的无罪之人。

勇哥来后,我轻松了许多。时间涂抹上一层釉,流逝得悄然无痕。时令进入冬季,一年走到尾声。其间,我多次去集美疗养院看望母亲,还是没见到林阿音。都说,只要有心去找某个人,一定能找到,但我的确没找到她。如此,找她的心思也渐渐泯灭。

春节时,母亲继续留在集美疗养院。年三十那天傍晚,我带着食材跑到集美疗养院,动手做了一顿晚餐,在那里吃了年夜饭。先喂她吃,然后我自己吃,算是团年。吃完饭就打道回府,因为勇哥回了巴东,留下老何一个人在家。勇哥敬业,他在年三十的上午才离开,并答应我,正月初四一定返回。

二月底的一个周末,太阳冒出脑袋,结束了长时间的阴冷天气。它还很稚嫩,却心无城府地挂在天穹上,努力地告示人间,它的茁壮将要显形。

天蓝色的摩托车又来了,它载着身着天蓝色棉服的信使,从新绿横亘的坡路缓缓驶来,仿佛驶入大海的蓝色小汽艇。信使带来了林阿音的第三封信。

路伊美女士,信使驾到。

小姑娘摘下头盔,人仍坐在停好的摩托车上。山风吹来,吹乱她的头发,几缕长发遮住半张脸,她也不拿开。细长眼眯起,兔牙压在下唇上。

我开院门,走向她。她刚递来的手又缩回,嗯哼一笑,轻声问道:“嗨,偷偷问哈,你盼望我这个信使到来吗?”

我一笑,邀请她进屋喝茶。

她摆手,再伸手拨开遮住大半张脸庞的头发,哈了一声,说道:“要我说,我这个信使不到位,只有来信却无回信,等我帮你送回信了,本尊坐实信使位置,就去你家喝茶论道。”言辞间,那颗眉心痣一颤一颤的,有绵延柔和的流光。

这孩子,是林阿音的什么人呢?我多次去疗养院,从未在那里见过她。

天蓝色的摩托车轰轰响起,她戴上头盔,掉转车头。我把疑问压回体内,目送信使离去。

太阳难得,抛洒清丽而新鲜的光芒。二楼窗台全是玻璃,屏蔽了早春的寒风,吸收双倍的阳光,屋里居然达到阳春三月的效果。勇哥将老何躺着的护理床推到阳台上,阳光铺天盖地地罩来。

老何也该晒晒太阳了,太阳不仅暖身还补钙。勇哥也没闲着,在一边给老何按捏身体。

我走进书房,轻轻地带上房门,在书桌前展开写满字的A4纸页。

一美:

你在盼望我的来信吧,我也在盼望你的回信。

信笺太古老了,但它是我们目前沟通的合适方式,一次可把话说够,面聊就尴尬了,电话、微信语音什么的,太浮于表面,难以深入。

我说盼望你的来信,只是那么一点点盼望而已,因为我总会设身处地为你着想。你将会对我说什么呢?不是你没有话说,而是你想要对我表达的,似乎还没到临界点。所以,那些话即使溜到嘴边也会被你拽回去,那么,我就继续给你写下去。呵呵,权当作自言自语。

毕竟有三十一年——不,有三十二年的时间横亘在我们之间,三十二年的洪流滔滔不绝,说跨过就能跨过?我们都有掂量。

我还是要说,信笺是个好东西,就这么几回,我似乎不惮于回忆了。或者说,就在单向的交流中,我打开了自己强行阻截的记忆通道,真的,我能说点儿我曾经一再拒绝的往事了。

从老人说起吧。她眼睛不大行了,尽管以前做过白内障手术,可是,帕金森综合征还在蔓延,正在拿走她的视力,尤其是左眼,现在难以看清几米之外的东西。可是,我站在她卧室的门前朝她微笑招手,那个距离也就五米吧,她又喊道:“二美,你好了?”

二美死去那么多年了,她还记得。她记得二美活着的样子。我呢,在她的记忆里,只有死亡般的消失。

她令我迷惑。有时候我一遍遍打量她衰老的身体和容貌,说实话,时间夺走她许多东西,可是她美丽的模子还在。皮肤松弛却仍白皙,脸上有褶皱,但鼻子高挺,大眼睛双眼皮,还有依稀可见的锥子下巴。呵呵,僵硬的双腿仍旧笔直修长。

仍旧……那么多,我不免想起她的风流往事。漂亮是她的资本,然而更多的是我的耻辱。

一美,这是你曾对我们说的。我记得很牢。那时,我们不懂耻辱是什么,你冷静又很忧伤地解释:耻辱是我们父亲的暴躁脾气,是他手里的酒瓶酒杯,是他的拳打脚踢,是他的自暴自弃,也是我们的哭泣、我们的自卑和莫名恐惧。二美到底比我大几个小时,脑壳转得快,马上接口你的话说,一美你真会分析,说到人心里去了,以后你会成为心理学家的。她说对了,你后来真就成了心理学教授。这是你的本事,你想成为什么,你就能成为。我在信中对你提起这些,是想补充你三十多年前的解释,关于耻辱的:耻辱还是父亲的死亡。

读到这里,你的双手在颤抖吧。

一美,如果你回我信,务必回答我这个问题。你聪明如此,肯定明白,本性是难以被时间改变的,比如我的较真。

然而,二美就比我宽容,她总能轻易地宽恕别人和自己,所以她很轻松,整天嘻嘻哈哈,一副天真烂漫模样,嘴巴抹了蜜一样甜,但是她死了,那么早。这是老人——记忆混沌的老人以篡改记忆来让她重生的理由?

起初我认为是,但是现在我很肯定地说,不一定是。感谢写信这样古老的方式,我在写写画画中厘清一些东西,也辨出一点儿真相。

那是什么缘由?

我很郑重地回答,仍是耻辱。衰老和病痛提醒了她,让她备感耻辱,为她年轻时的风流债,她祈求能被原谅,于是她以混沌的记忆创造二美的重生,又规划我空气一般消失殆尽。

一美,你还记得我跟二美那次打架吗?她抓伤了我的嘴唇,说我乱嚼舌头,还骂我狼心狗肺不知好歹。我呢,当时打架没占到便宜,可是等我们被你拉开后,我跑上去就朝她鼻子捶了一拳,她鼻子血流不止。一美,你骂我太记仇。我不是记仇,而是二美太袒护老人了,嘿,老人那时当然还年轻貌美。二美为她的风流辩护,说辞一套套的,说我们三姐妹要上学,而爸爸的单位又被改制,丢了工作,没事情做了,就是一个白吃饭的,还有爷爷奶奶也是吃闲饭,这么一大家子人,全都靠她。她开起粮油店卖粮食,她的商品要能卖出去,还不是要靠关系,你以为很容易啊?

那时我就引用你的话反驳:她不要脸,让我们备感耻辱。

我的反驳很大声,被刚好回家的她听见,她一把拽住我,举起手,要抽我耳光。二美跑上前,递给她一杯水,说妈辛苦了,快去休息。她放过我,淡淡地教训道:“你要是有二美一半懂事,我就省心了。”

不久,二美出事死了,的确是意外。但是我知道,她怪我,遗憾死去的不是我。她遗憾去吧,我无所谓。对于我而言,风流放荡和偏爱袒护都不算什么。问题是,她把事情做绝了。

好了,今天就写到这里。够多了,我还要准备后天的会议内容,一个现场会要放在集美疗养院召开。集美疗养院如今在全省赫赫有名。

还有一件事,我一再犹豫,还是得跟你说下。你启发了我的耻辱感,可是你自己呢?你年过三十才嫁给何志华,正是看中他雄厚的家庭背景吧,也许他曾打动过你,但在这两者之间,应该是前者比重大。我说过,我无权指责你,谁都无法站在道德制高点去评判别人,我说出这件事,无非是说,老人大大影响了你的生活。耻辱感很容易被虚荣感抵消,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林阿音

二〇二二年二月二十八日夜晚

几乎停顿几次才读完这封信。

林阿音逐渐进入过去时态了,她在信中慢慢地恢复了路珊美的身份。那些断掉几十年的时光即将被到来的信笺接上。可是,我心情异常沉重。

勇哥已将老何推回卧室,准备流食去了。也只有在他心中,曾经有恩于他们家的老何不仅不是罪人恶人,仍是恩人。

林阿音在信里说这说那,有一点非常正确:如此原生家庭驯化的长女,她要出人头地,还要清洗厚重的耻辱感以及耻辱感衍生的其他心理,只有将屈服和抗争相糅调和。

三十岁那年,我才认识何志华,他虽是商人,却口才好,为人儒雅。初识,我对他的确有好感。但真正促使我嫁给他的,是他的家庭,他父亲是宜江市最早投资开办福利院的老板,后来将福利院发展为连锁机构,湖北湖南江西甚至广西贵州都有分院。何志华的人生道路清晰,要么继承他父亲的产业,要么另辟蹊径做学问或者走仕途。我喜欢有方向的人生,它使我感到安全。

我是他第一眼就认定的未来伴侣,我出众的相貌和沉稳的性格颇符合他的择偶标准。他一双近视眼触到我眼神时,会兀地脸红,呼吸急促,我甚至能感觉到他激烈的心跳。这正是爱恋一个人的标志。荷尔蒙催生的激情爱恋,能持久吗?我稳住自己,若即若离与他交往了一年半,他正式接手公司那年我们敲定了关系。一年后,我们结婚成家。他当然是我生命中重要的男人,是我一生都要携手的伴侣。而林阿音所暗示的,是影响我的另一个人。那个人是我的心理学导师,不简单的一个人。

他是国内积极心理学专业的倡导者和践行者,曾经留学宾夕法尼亚大学,师从著名的积极心理学大师塞利格曼。他有一个奇怪的姓,居然姓骂,这样的姓,名字再普通,缀上姓之后,也不普通了。看,导师居然名叫骂里。呵呵,有意思吧。几乎就是直接攻击……骂你。我一直记得他与我们三个学生首次碰面的情景。他比预定时间早了十分钟,而我们三个学生在他之后到。我是最后来的,比约定时间提前了两分钟。我刚跨进办公室大门,他顶着略微卷曲、黑白掺杂的头发站起来,右手朝我伸出,脸上浮现讥讽的笑容。

路伊美同学闪亮登场了,骂里(还是骂你?)。

我窘迫,站着没动,努力想笑却又笑不出,因为一时难以判断他并不标准的普通话的真正字音。骂老师摊开右手,眨巴镜片后的右眼,左眼却没动,透出几分捉弄。我判断,他在讥讽,我便收回正欲绽开的笑容,微微弓腰,说道:“以后我绝不会迟您一分钟。”骂老师收回右手,双眼一起眨巴,似乎在说,不见得哦,说不准还要骂你。

那堂课,骂老师介绍积极心理学,多是理论,我们都昏昏欲睡。他抬起右手挠头发,遗憾地自问:怎样才能提高你们的兴趣?我们不好意思地抬起脑袋。骂老师眨巴右眼,左眼依旧不动,咳嗽下,用别扭的普通话背诵了一段话,是陈寅恪为王国维先生撰写的《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来世不可知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唯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那背诵语速慢,普通话别扭,却掺和了感情,增添几分趣味,的确引起我们的注意,我们不由鼓掌。

他也拍巴掌,又接着说道:“陈寅恪提炼的王国维先生的思想精神必将贯穿人类之历史,未来可待可感可触。这也是积极心理学的意义所在。诸位也许会问,两者风马牛不相及,放在一起谈论有何意思?且听我慢慢道来。传统意义上的心理学以疗伤为目的,大都以记忆为途径,以回溯的方式挖出根源,再解开心结,它就是医学方面关于个体身体疾病的一个科目。而积极心理学不仅沉浸过去,还关涉未来,不再拘囿医学方面,它还涉及工作、教育、洞察力、爱、成长和幸福,它从个体出发,抵达的却是广博的群体和同类。嗯,同类……同一个人类的精神主旨,不就是精神独立和思想自由?”

说到这里,他的音量提高,大声问道:“诸位还会再说,两者风马牛不相及吗?要我说,不仅相及,还大有关联。”接着他引用了他老师的一段话例证:毋庸置疑,我们人类的大脑有一个设置,叫“希望回路”,这个“希望回路”决定了我们不只是简单的“智人”,即根据学习经验利用工具去解决问题的人,我们更应是“计划人”,即人类的进步不能由过去的经验决定,而大多数时候是由未来的召唤而决定,因为人类大脑的最大用途不是用来判断过去信息的对与错,而是促使人去思考、说服并影响别人,从而形成良好的社会关系,进而营造我们人类生存、生活的舒适空间,这个空间也包含了人类本身。

这番话有意思,让我内心久久无法平静。

后来我知道骂老师来自河南的一个村,那个村里的人几乎都姓骂。姓氏稀奇,他则利用这种稀奇不时幽默,又配合各种孩子气的眨眼,充满亲切魅力。但我知道,他身上的磁场主要来自他的博学。林阿音说对了一半,路伊美从来就是上进高冷的人,她必须也只能被比她博学许多的人折服,但折服未必就一定会变成爱。

两年后,骂老师出国,受聘于加拿大拿破仑大学。再两年后,早已参加工作的我到美国伯明翰大学访学,却遇见骂里老师,此际他刚被聘为该校心理学教授。访学期间,我再次师从他,学到许多知识。应该说,是骂老师的积极心理学改变了我,也塑造了我,他是我生命中的关键时刻的关键先生。

林阿音的第三封信引出太多不好的记忆,破坏了我的心情。

我在书房里待了许久。勇哥敲门喊我吃午饭,我才晓得,时间已经到了下午一点钟。

通常,勇哥只负责老何的吃喝拉撒,我不在家,他管自己的餐饮;我在家,我和他的餐饮由我负责。今天,因为林阿音的信,他代做了午饭。

还不错,四菜一汤,口味都好。山里人喜欢吃辣,什么都爱放辣椒。初春没有新鲜辣椒,他变戏法一般变出腌制的红辣椒。青菜放了一点儿辣椒,土豆丝放了一点儿辣椒,带鱼和腊肉也是,豆腐汤里居然也有丝丝红椒,居然都出奇地撩发胃口。勇哥磕巴着口舌告诉我,春节返回时,他带来了家里的土特产,土豆、腊肉、黄豆豉,还有一罐泡辣椒。

微微的酸辣味刺激了味蕾,又打开胃口,还撕开一个切口,让刚才的沉重和沮丧烟消云散。我问勇哥在这里习惯不,家里的母亲和老婆咋样,他是否放心。他不断点头。我歉意地说道,辛苦勇哥了。勇哥摇头摆手,表示他这个何家远亲,关系都出了五服,但何志华丝毫不摆谱,热心地帮忙,解决了两个儿子的人生大事,他肯定要报答。

他的话真诚也实在。我作为何家的媳妇,从来没见过勇哥一家人,以前也没听说过,可见,这门亲戚肯定不太近。我问勇哥见过何志华几次。勇哥马上举起右手,三个指头岔开直立。

我问他三次见面的情形。他啊了声,赶紧埋头咀嚼嘴巴里的饭菜,筷子在干净的碗里扒拉,半天才夹起半颗米粒。

兴趣来了,我不走,也不动,就坐在那里等。

终于,他放下碗筷,说道:“那个,一回是……在茶……室,还有两回,在……家里。”说到这里,他仰起有些发红的脸,左右转动瞧看,接着看向我。他嘴角微微翘起,讪笑爬满那张四方脸。那双看来的眼睛,刚刚碰触我眼神,立马掉转。

有什么东西撞了下我的眼睛,又跌落于心胸,我的心顿时一颤,疑惑烟雾似的浮腾扩散。他在抱歉——我反应过来了,他指的“家里”肯定不是这儿,而是别处。

我说出我和老何曾在市区的房子地址,滨江路13号绿萝小区第8栋楼,还仔细描述了周围的环境,主要标志是临江,有滨江公园,斜对面是新建的跨江大桥,附近有市里唯一的一座基督教堂。

他愣住,微微张开嘴巴,继而摇头,又说:“啥……地方,我真……不记得了。”

他站起来,双脚一颠一颠,却是以跑步的速度离开。还不忘解释:“我……看下……志华,吃饭……有……一会儿了。”

疑惑迷雾般在我心头扩散。我呆坐餐桌旁,几秒后站起来收拾残局。勇哥又跑回来,要我忙去,他等会儿来收拾。

我去午睡,时间已过了午睡点,躺一会儿又起床,拖地,再烧水泡茶喝。勇哥已收拾好餐厅和厨房。我喊他喝茶,他边摆手边朝室外走,说要去院子里忙葱去——他要在靠墙角的地方种上几行青葱,还准备栽上洋荷姜。

喝了几口茶,我踱到他跟前,问他见到何志华的时间。他侧过半张脸,答道:“首次……是……二〇〇六年,第……二次是……二〇一三年,再就是……二〇一八年。”

哦,二〇〇六年,我还是单身。

洋荷姜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那东西是中药,对清火活血有奇效,当菜吃也爽口。勇哥是有心人,他曾在餐桌上问我对洋荷姜的态度,我说,挺喜欢的。他表示,那东西要吃新鲜的,他可以弄些栽上。他真就栽上了。不过,市场上有卖的,后面的蟠龙山也有长,弄来姜种也不难。

他换了一个墙角忙。

我甚觉无趣,又觉得风大发冷,便回到客厅,继续喝茶。

半壶茶水下肚,勇哥忙完,回来放东西洗手。经过茶桌前,他停住脚步,睁大了眼睛,认真道:“妹子,志华的事……确……实意外,但他帮……我家大忙,其他的……我不知道。”

他掉头就走,上楼。佝偻的身躯压在他一颠一跛的双脚上,脚步声有点儿沉重。我轻声说,谢谢勇哥了。

他也许听见,觉得没必要回答我,也许没听见——那一步紧跟一步的滞重的脚步声,多少削弱了我近乎呢喃的声音,他只管埋头爬楼梯。

可能林阿音的来信狠狠刺激了我,让我神经过敏了。何志华的确热心,而找来的勇哥,无论如何都沾亲带故,他帮勇哥的忙,多是顺水推舟,但在勇哥看来,白白接受人家的天大恩惠,不免将对方看高看大,如此心理反差下说往事,吞吞吐吐也自然。

但很快,我脑海又闪现勇哥说到他与何志华三次见面时的反应。并非我神经过敏吧,他的反应不正常——难道他们之间有些不好说的勾当?勇哥与当时的何志华地位悬殊太大,怎么可能?也许勇哥见到了什么,刚好是不好说不能说的事情,譬如何志华给人送礼什么的。

晚上,我彻底失眠。林阿音这次的来信占据我的脑海,我翻来覆去在床上烙饼,无法抓住睡神的手。黑暗中,我看见一只大手在一张洁白的纸页上写写画画,最后留下两个字:耻辱。

一股气便在体内乱窜,我恼火的不是这个词语本身,而是林阿音的夸饰。她竟带着如此夸饰的耻辱感走到今天?我的心有些作痛。

看来,真要给她回信了。我看了下时间,凌晨三点二十一分。

我给信使发信息。不到一秒钟,回复就到:哈哈,我这个实习信使快要转正了,请告知取信时间。

下午四点半。我回复。

下午四点二十,我已经回到家里,将写好的信装进买来的土黄色信封,并封好口。

天蓝色的摩托车驶来,在院门前停住。信使后退几步,站在一个石凳上,摘下头盔,仰起脸,又伸出右手摇摆。

伊美女士,信使驾到。

已经泡好茶水,坐在院子里等待的我,开院门,欢迎信使进屋喝茶。

哇,我以为二楼窗前的人是你,人影一晃就不见了,原来却在门前恭迎本尊,客气客气。她大大咧咧,边说边走进屋,坐下就动手倒红茶,抿下,再一口吞掉。第二杯也是。第三杯后,她站起来,环顾房屋,频频点头,伸手要信。她说,争取赶在林院长下班前把信交给她,收到你的回信,她会高兴的,因为她蛮盼望回复。

信使出客厅大门时,眼睛抬起,眉心痣闪烁柔和的天光,照亮脸颊上的雀斑,她的脸熠熠生辉。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楼梯上勇哥的身影闪了下,又立刻消失。

我们出院门。她骑上摩托车,发动引擎,就在戴上天蓝色头盔时,又抬起脑袋,朝二楼看了看。估计,勇哥又在窗前看。

勇哥今天怎么了,不像他的行事风格,也许找我有事。我朝信使挥手作别,她拉下头盔面罩,掉转车头。

天蓝色的摩托车驶下山坡,化作汽艇消失在不断繁衍的新绿江海中。

我刚走进客厅,勇哥下楼来,热切又紧张的眼神先一步抵达我跟前。

“刚才的……客人,是……”

“哦,送信的人。”我随口答道。勇哥脸上露出急促的笑容,接着走向厨房。我看向墙上悬挂的鹰状石英钟,快五点了,老何的晚餐时间已到。难怪勇哥刚才着急下楼。

但是,一句话还是脱口而出:“勇哥认识那姑娘?”

“不……认识。”已走到厨房门前的勇哥马上转身,坚定地否认,还举起右手摇摆。见我紧盯他看,又打上一句补丁,“真不……认识。”我嗯了声。他又补充了一句话,“妹子,有……好事情,志华……右脚刚……动了下。”

我张大嘴巴,随即转身爬楼,直奔老何的卧室。

老何,老何,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我轻声而急切地喊道。

床上的何志华一动不动,盖住他全身的麻白色被子沉船般滞重,配合着白色的墙壁和天花板挤压稀薄的空气。顿时,房间四处蛰伏的死寂铅块一般腾起,又击向我。我的身体晃了下。我蹲下来,双手捏向被子里的双脚,并上下摩挲。那双纹丝不动的脚依旧僵硬。

他的脚真就动了?我怀疑勇哥产生了幻觉。

勇哥上楼,喊我吃饭。我摆手。

疲倦的我转去书房静坐。窗外已昏暗,夜色水一般漫卷而来,越过窗户玻璃,在书房里安营扎寨。我没开灯,将窗户微微推开,把黑暗压紧压实,而我在书桌前坐成剪影默片。黑暗携带的冷风穿过窗户的窄缝,狠狠地吹打身体,却无法卷走内心混乱不安的波澜。

林阿音收到回信了吧。那封既无称呼又无落款的回信,就是一段话,几十个字而已,读完也就两三分钟时间。但是语气干硬,还有些以长姐自居的教育味,完全削弱了谈心似的良好氛围。详细内容我记不全,但中心意思很明显,那就是明白无误地告诉她,带着被夸饰的耻辱感回忆,事情就变了味道。

林阿音会不高兴吧,甚至气急败坏,那么,第四封来信估计在路上了。

我叹口气,有点儿后悔自己回信了,还以那么快的速度。就算林阿音说得没错,抑或编造夸张,又能怎样?人生过去这么多,已成定局,还指望翻盘?随她说去。可是,我口中发涩发苦,嘴唇嘘了几下,脑袋不由左右摇摆,否定了刚才的一番想法。

那股苦涩味,大致是耻辱的味道。我熟悉它从不单纯,而是复杂厚重,背后是大片的阴影,灌注着诸多情绪,在漫长厚重的时间中板结,又凝固成沥青,不经意就散发出憎恨的气味。

林阿音对父亲之死有她的想法,似乎归结为预谋?我不大确定,但至少能确定的是,她不认为那是一次意外。

不是意外?想到这里,我浑身发热,分别放在膝盖和桌面的左右手痉挛似的颤抖。

啊,果真如她在信中所说“读到这里,你的双手在颤抖吧”。

我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浑身发热,额头渗出汗水。我拉开半扇窗户,饱含料峭春寒的夜风灌进屋内,寒意洗劫了我身体的热量,而焦躁搓成麻绳来回抽打着内心。

关上窗户,拉开房间的灯,我重新坐回桌前,展开了纸页。

这次我的笔头迅速地写出两个字:三美。

称呼真是奇怪的东西,它一旦站稳脚跟,被克制的情绪便染上怀旧的伤感气息。

我写到了母亲。

她的漂亮我忽略不提,我提到的都是她给我们这个家带来的温馨和忍辱负重的付出。我说的都是实情。

她与父亲曾一起供职宜江市的粮食系统,夫妻俩都是半路进单位的。父亲从军队转业后,被安排进粮食系统,本是一名普通职工,却因为会开车——那时能开车的屈指可数,而粮食系统单位大,要运输粮食,父亲便被安排为司机;再后来领导弄到一辆老吉普,我父亲被安排进办公室,成为领导的专职司机。父亲每天跟着领导,类似贴身秘书,与领导的关系很不一般。母亲是山里人,土家族,因为读过初中,就在城郊的小学做代课老师。她颜值高,心气也高,一心想嫁给吃商品粮的男人,所以亲事一拖再拖,认识父亲时,她都二十七岁了,年长父亲三岁,两人倒是一眼对上,成为一家人。因为我父亲,她不久也被安排进粮食局做会计。

母亲颜值高,还能说会道,又是一名文艺女,唱歌跳舞吟诗都在行,这无形增加了她的女性魅力。粮食系统的领导便带着母亲去攻关,母亲的名声就是从那时开始走下坡路的。

彼时的我已上小学,二美三美也上了幼儿园,我们家还有爷爷奶奶,一大家子人住在单位后面的一个大院里。大院有个匪夷所思的名字,叫作集美,实际它是由一个存放粮食、堆积货物的大仓库改成的住宿区。据说,更早时,它也不是仓库,而是带天井的回字形楼房,是宜江市过去较有名的妇女收容所。几十年后,它的历史消失在岁月的无情流逝和时代变革中,变更为我们的住宿区。我们家里人多,住的房屋也大,是邻居家的两倍。这也从侧面体现出我父母在单位的地位。

母亲名声不大好,却给我们带来好日子。父亲下岗前脾气也不暴躁,高兴时会哼歌,周末会带我们三姐妹去郊游。时间平滑而过,我上了初二,二美三美也是小学三年级的学生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宜江市的粮食系统面临改制,要全面走向市场,粮食系统的职工必须买断工龄,自谋出路。非一线的职工马上被清退,作为下岗预演,父亲这个司机正在其中。一九九一年二月,他和一些人拿到一笔钱离开了单位。有消息传来,那笔钱是该拿数目的一半,一些被清退人员不服气,以各种方式抗议。很多人说,父亲因为母亲的关系,其实拿到了全部的钱。这肯定是诬赖,父亲心中很愤懑。母亲那段日子也心神不宁,但没几天就喜笑颜开了。凭她的交际能力,她找到了工业局,对方正在为她办理调动手续。很快,粮食系统的领导出事被抓,很多人说,是父亲告的状,后来父亲也承认,他说只是想为自己证明清白。唉,原领导被抓,而母亲是单位会计……母亲那段时间每天都早出晚归,一个月后,她平安地摆脱被牵扯的厄运,却失去调到工业局的机会,不久也被清退。母亲的坏名声传遍了县城的大街小巷。爷爷奶奶在意儿媳妇的名声,却无法管住母亲,便将怒火发向父亲,唆使父亲狠狠地教训母亲……父亲试过,母亲照旧,她的理由是——我没错,只要一大家子人能有饭吃,随便你们说。各种压力下,父亲沉沦了,一大早醒来,就找酒喝,先是端着酒杯喝,再捧着碗喝,然后握着酒瓶子大口大口地灌。醉酒是常态,还发酒疯,摔东西不说,逮到我们哪个都是拳打脚踢。我们一见他发酒疯,便兔子般四处逃窜。他可能觉得没趣吧,居然不再守在家里喝酒,而是抱着酒瓶出门去喝。减少了我们被他拳打脚踢的机会,却多了一件事,那就是每天傍晚,一家人都要分头去找烂泥般不知醉在何处的父亲。

作为清退人员的他俩,拿到了部分现金,加起来不到四千元,剩下的就是补给——仓库里积压的米面油等。一袋袋粮食和几个大铁皮桶的油,基本是存货,快过期了。怎么办?只好办起粮油经销店。本来是夫妻俩的事,每天却只有母亲一人守在店里。父亲呢,清醒时不来,偏偏喝了酒后寻来,借着酒劲打骂母亲,还赶走买东西的客人。能怎么办?那些分到手的米面油什么的,都有保质期,却难以马上卖出去。母亲只好拿出交际手段,去找有权力的人,拿下大单位食堂的粮食供应权。这或许触动某些人的利益,以致母亲的风流谣言在我们县城风起云涌。实际都是捕风捉影,从未有谁看见,她也无从辨白,只能沉默。但是生存层面的挣扎下,她并不畏惧,一人经营粮油店,年年盈利。我们三姐妹能上学,爷爷奶奶能颐养天年,父亲能有酒喝,这不都是母亲的功劳?

我专门在信中提到一件事。

那年秋天,母亲去乡下收购粮食,她借到一辆小货车,让父亲开车陪她去收购。父亲开始答应了。那天他一起床却又灌酒,母亲怕他喝醉,去夺他手里的酒瓶,父亲不让,两人夺来夺去,酒瓶摔在地上。父亲勃然大怒,抓起一块玻璃碎片朝母亲脖子割去。母亲出于本能后退,后仰着脑袋。不长眼的玻璃碎片仍划到了母亲的双唇,上下唇都划破,肉片一般垂挂,颤颤巍巍的,随时都会掉下的样子。我准备去上早自习,而三美和二美刚起床,我们吓坏了,抱住母亲大哭。父亲却若无其事地继续开喝。我愤怒,又不敢夺他的酒瓶,只是哀求他开车马上送母亲去医院。他拒绝了。

那个早上,我深深地记得,我没去上早自习,也没请假,我骑自行车带母亲去医院缝嘴唇。三美,你不会有印象,因为我说了谎,说母亲只缝了七八针。不,她的上下唇整整缝补了二十八针。而那天,我因为无故旷课被老师批评,以后一个星期都站在教室后面上课。

我们的母亲呢?缝了二十八针的母亲本应该在家卧床休息,可是,与别人谈好的收购买卖,哪能耽搁?当天下午,母亲就骑着一辆三轮车下乡收购粮食去了。连续三天,才把本来只要一车就能完事的粮食拉回店里。我却从她用白纱布缠住的受伤的嘴唇上,看见了自尊要强。

写到母亲缝嘴唇和蒙纱布的细节,我将自己送回到那个场景。

母亲嘴边流出的血是一波一波地奔涌,黏稠腥甜。那块白纱布贴在她嘴唇上,开满了黑红色的无名大花,而经过她身边的我,被腥甜的血液味猛灌,恶心得快要窒息。我又想起父亲对母亲不管不顾的追打。他有固定的章法,先是揪头发,然后将母亲抵在墙壁上撞击,母亲无力地倒在地上。

你现在看见母亲没有几根头发了,快要秃头,这不是因衰老和疾病脱发的结果,是酗酒后失控的父亲的暴力所致。关于暴力,从孩童时期就根植在我们记忆里了,我们三姐妹——如果二美还活着,活到今天——均会以疼痛指证。

二美之死,死于意外——你说得对,我还是要絮叨。那年的十一月下旬,父亲被清退快一年了,母亲为了生存到处奔波。你和二美在二十日下午五点四十骑车玩,被一辆大货撞飞,二美不久死去。要说的是那辆大货车,它正在拉粮油,清理存货。你能说这是偶然?可不是偶然又是什么?事实上,这事一直被定性为意外事故。只是可怜啊,一向乐观的母亲在家不吃不睡整整三天。

写到这里,我突然筋疲力尽,笔芯凝滞在纸页上,脑海一片荒芜。

我去泡澡。泡热水澡后,血液流动,身体暖乎乎的,人也还阳,精神好了许多。我坐回书桌前,提笔写下一段话,为这封信收了尾——我们的母亲为我们一家人付出了一切,从我陪她缝嘴唇那天起,我不再因她耻辱,相反,我备感幸运。

翌日早晨,刚起床的我又坐到书桌前,提笔补上昨晚忘记的落款签名。随后,我下楼冲了一杯麦片吃,再上楼补回笼觉。因为上午没课,而约定信使取信的时间是十点半。这个回笼觉睡得还可以,四十来分钟后,我起床。勇哥说老何的脚又有反应,趁上午有时间,我陪陪老何,观察下。

还是没能见到勇哥说的那个时刻。

十点刚过,天空下起瓢泼大雨。信使的信息抵达,她有事被耽搁在长江那边,上午来不了我这里。

我的第二封回信就这样躺在书房里。

三月八日妇女节,信使往返我这里和集美疗养院,给我和林阿音分别送去信笺。

她先从集美疗养院给我带来了林阿音的信,也将顺手带走我的信。她没进院门,就站在院门前的一棵大月桂树下。见到我,她兴奋地感叹:“前几天的雨真是及时,耽搁得好,让我这个信使省掉跑路的力气,一下碰到你们俩同时送信的邀请,而且适逢女神节,这才叫择日不如撞日,哈哈哈。”

笑声响亮。那发自内心的大笑,使眉心痣颤出薄冰似的亮光,在逐渐亮堂的春光里晃荡着我的眼。仅仅省跑一趟路就兴奋成这样?况且,她完全可以不跑路,毕竟她是外人,而林阿音要给我寄信可以选择邮局。

可是……

她的笑声在我耳边回荡,风铃般悦耳。也许她觉得,能促使双方互动,正是信使的责任所在。我对她的好感增加几分,不由跟着哈哈大笑。

那天,阳光明媚,月桂树顶着新发的嫩芽,生机勃勃。山风从连绵起伏的蟠龙山迤逦而来,一路穿梭树林群山,又被它们洗礼,落脚在山脚下的别墅群,赐予我们脱胎换骨般的清新美好。

信使从月桂树下走出,又站在院门斜对面的石凳上。接着她撮起嘴唇,清脆婉转的哨音响起,在风中回旋。她又仰起微微闭上双目的脸庞,打开双臂,似乎要拥抱阳光山风。

很快,她放下双臂睁开眼睛,朝楼上看去。伊美女士,那个男人总在偷偷打量我,何方神圣?好奇怪。

哦,他是我一个远房堂兄,在我家帮忙照顾病人,也许你们认识……

信使听到这里,挥舞右手打断了我的话。我怎么可能和他认识——难道他跟你提起过我?

我摇头,接着侧仰脑袋喊,勇哥,来客人了,麻烦您下楼来烧水沏茶。说着,我不管信使是否愿意,径直走进院门,坐在凤尾竹下面一排树蔸做成的凳子上。

信使跟进来,也坐下。

我猜她芳龄和职业。她拘谨起来,主动告诉我,她很早就去英国读书,去年刚上大学,因为疫情,便回国待着,在家上网课,不过几次考试都是A和A+。她丢给我一个得意而警惕的眼神,又接着说,我知道你要问我名字了,还要问我和林院长的关系。她那双细长眼眯起,眯出讥讽之意。

我笑而不语,只是拿眼紧盯她看,我知道,我的眼神满是期待。她嗯了下,又接着说,其实,你真正想了解的还是我和林院长的关系——遗憾,无可奉告。

沉默网兜般兜来,兜住我们。太阳兀自强大,睡意悄然袭来,我的哈欠一个接一个,而耳边却响起蜜蜂的嗡嗡声。都说哈欠具有传染性,果然,信使也打出一个哈欠。

勇哥端着茶盘出来,他泡的居然是自己从家里带来的高山富硒绿茶。他磕巴着口舌解释:“这茶……陈了,味道……却足,你们……尝下。”说着,眼睛瞟向信使,而信使眼睛瞪大,勇哥的出现,让她吃惊。

你……我们真见过面。信使站起来,对勇哥说道。她眉头蹙起,似在思索。接着,端起茶杯喝茶,喝完一口,又说,这是鄂西的富硒绿茶,我想起来了,当年你就是提着一大口袋这样的茶找到我们,之后每年都会送……

勇哥一张四方脸顿时红成猪肝色,他摇摆右手,着急否认:“你认……错人了。”说着,讪笑下,转身踱进客厅去。

怎么回事……信使疑惑地目送勇哥背影,嘟囔道,我认错……不可能啊,他的说话方式,见一次记一生,且不止见他一次,怎么可能认错?

你在哪里见到他的?我问道。

哈,那年夏天,是二〇〇六年……对,我家在野山关买下一处房子,那年暑假装修好,首次入住,以后每年暑假都会去那里消暑。那天,他找我爸爸办事,找到那里去了,嗬,竟然提了一大袋自家产的绿茶。我人小,却记忆深刻,他离开后,我爸爸要把绿茶丢掉,我妈觉得可惜,就去夺。夺来夺去,袋子破了,茶叶散在地板上,我觉得好玩,索性一屁股坐上面,被我妈妈一顿好打,耳垂都揪破,那是我妈唯一一次打我。我爸心疼我,推了我妈一把,两人还干了一架。最后,茶叶留下,我妈喝了一年,上了瘾。后来每年她都会收到这种绿茶。话说这绿茶,模样没市场上卖的精品好看,可是味道冲远,回甘也好,我妈说还环保健康。

我的心怦怦乱跳,出口的声音也不自然了。还有一次是在哪里见到他的?

老地方,那时我刚上小学。他说话结结巴巴的,我怎能没有印象?

你爸爸……我缓缓地站起来,右手捂住胸口,否则,我真担心它蹦出来……他是谁?

问题蛮多,有查户口的嫌疑,尴尬哦。我爸是谁,与你无关,你没必要知道。不过,看在你请我喝茶的份上,就说两句——那年年底他就去世了,我甚至没见他最后一面。信使喝完一杯绿茶,准备离开,右手却指向楼房。

那个人在你这里帮工?令堂不是送去疗养院了吗?

我那颗胡乱蹦跳的心渐渐安稳,也许,她爸爸真是我不认识的人。我也理解她不愿告诉我她及家人信息的举动,因为我也不愿回答她的询问。于是我笑笑,右手微微抬了下,送客的姿势明显不过。

她还是看着我,眉心痣反射的阳光晶亮晃眼。

哈,我照抄你的话,与你无关,你没必要知道。

爽快。信使打出一个响指,便快步离开院子。接着,摩托车引擎发出轰响声,再接着,轰响声减弱,再减弱,直至消失。

我呆坐在院子里,有些发蒙。院墙隔阻了山风,阳光越发明媚,轰隆隆地抛洒热情,竟然晒出灼热的力度,令我头昏,额头微微渗汗。但是,我不想动。

妹子,志华他……又……动了。勇哥闪现在二楼的窗户前,探出四方脸,眉眼间都是欣喜。

我猛地站起来。

他补充道,这次……是……左手。

我跑步进屋,爬上楼,闯进老何的卧室。老何,我叫道,然后蹲下来,左右手分别握住他的左右手,同时上下摩挲。然而,我似乎摸到的是硬邦邦的岩石。死寂的空气在我鼻尖爬行,同时吞噬我的感官,麻木拢来。别说触觉嗅觉,就是大脑也停止了转动。我双手机械地在那双岩石般的手上移动,进而移动到他的双臂、肩膀、脖子,再是脸庞和额头。

僵硬传染给我,我身体被抽干血似的僵直,双手双臂无法再移动,搁在床铺上。空洞弥漫周身,我眼珠也忘记转动,焊在那张插有氧气管的脸上。

我的眼皮跳了下。不,似乎是躺在床上的老何的眼皮跳了下。我一激灵,思维活过来,定睛去看。

一秒、三秒、五秒……一分钟……

死寂再次拢身,空洞感在身体里迅速扩散。我忍受不了,站起来离开。大概,越给予希望,错觉越会凸显。勇哥就是一个实实在在感恩何志华的人,他希望老何苏醒,恢复成正常人。这份心愿太强烈了,甚于我许多。

勇哥问我是否看见老何的手在动。我笑下,没搭话。他又问我以前是否发现他手脚偶尔会动下。我还是没搭话。他不死心,重复问了下,又说,按摩……不断……跟他……说话,效……果就来了。这类似嘱咐的摆经验,饱含了着急和希冀,我只好点头。也许吧,假以时日,勇哥的愿望会实现。

但我还是要问他,关于那个信使姑娘,他们是否见过面。

面对我的执着,他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借口准备老何的中饭溜之大吉。我既想问出结果,又不能着急,那就等吧。他给老何准备流食,我择菜洗菜准备午餐。一般情况下,勇哥忙完老何的饭就会接过我手里的活儿,但是今天没有。

午餐准备好,我喊勇哥吃饭,他要我先吃,说中午太阳好,要推老何出去晒太阳。那么,就是我和勇哥轮换着吃饭和陪护老何了。也可以。我打定主意问他,他逃不脱,只是他再三躲避的样子越发坚定我的决心,也加深我的怀疑。

信使的爸爸,勇哥认识,还找他帮过忙,能是谁?

三月初的太阳虽然大,却沉沦得快。不到三点钟,就将大半个身体退隐于灰青色的云层后面。我错过了午睡时间,脑袋昏沉,却毫无睡意,索性拿出林阿音的信来看。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