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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2年第10期|朱千华:踏遍千山寻矿脉(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2年第10期 | 朱千华  2022年10月11日08:55

朱千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扬州人,二〇〇六年行走南方,研究岭南文化。系《中国国家地理》杂志资深作者。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花城》《延河》《散文》《美文》等杂志。出版著作二十多部,代表作有《南方秘境》《家山何处》《挺进大石山》《英雄虎胆》《我的青春在乡村》《稻作原乡》《万物共鸣》等。二〇一九年十一月,荣获中国作家协会“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主题实践“先进个人”荣誉称号。获首届朱自清文学奖。

 

踏遍千山寻矿脉(节选)

——随广西第六地质队一分队进山探矿记

朱千华

荒野寻矿:写在大山里的青春

二〇二二年七月二十二日。岑溪安平镇。三十五摄氏度。晌午时分,炽热的太阳烘烤大地,山谷间,阵阵热浪扑面而来。我与广西第六地质队一分队的六名队员顶着烈日从安平镇出发,一路向东北,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徒步跋涉,终于到达一个叫洋塘的小山村。然而这还不是终点,我们要去的目的地是一条布满荆棘的洋塘峡谷。同行的地质队员陈海勇告诉我,眼下距此峡谷还有两里多的崎岖山路,需要穿过前面的丛林才能抵达。我抬头遥望,群山起伏,仍未见到洋塘峡谷的踪影,不免有些畏难,心里发怵。

这是一年中最热的三伏天,明日是大暑。此刻我和地质队员们躲在树荫下喘息,口干舌燥,汗流如注,湿透的工作服像雨衣包裹全身。出发前,每个队员都带一大瓶水,有三斤多重。我发现,队员们无人舍得牛饮,大家只喝几口,滋润一下咽喉又拧紧瓶盖。后来我才知道,如此节约是因为野外安全水源不好找,需靠这瓶水维持一整天。

为什么不多带一点水呢?原来,进山之后需要采样,很多敲下来的沉重石块要背回驻地,若要减负,只能少带水。天气如此酷热,队员们却无人愿意脱去外套,他们告诉我,进入丛林之后,人体散发的气息就像一个巨大的诱饵,吸引着令人恐惧的蜱虫、蜈蚣、红蚂蚁等毒虫,它们反应灵敏,瞬息而至,无孔不入。

虽说洋塘是个小山村,却不见一户人家。此行带队的工程师王功民告诉我,洋塘既不是行政村也不是自然村,因附近有口水塘而得名。水塘原名羊塘,即羊群喝水的地方。其他村也有羊塘,为免重名,就加了个三点水。王功民有个习惯,每至一地安顿下来,他首先做的事就是研究地名,他说很多地名包含着当地的地理信息,其中不少都与当地矿藏有关。以广西为例:“南丹”与汞矿有关;北流的“铜石岭”与铜矿有关;兴安界首镇的“金屋宅村”与金矿有关,“白石乡”与方解石矿有关,溶江镇的“银矿冲”与银矿有关,等等。

我问:“从‘洋塘’这个地名能读出多少信息呢?”王功民说:“我最初分析,此地自然与生态环境优越,草木茂盛,山谷间必有潺潺溪流。这样炎热潮湿的环境却是毒虫的天堂,这会给我们地质勘探工作带来很大的困扰。事实上,后来开展工作,也证实了我的判断。而我们能做的,只有硬着头皮往里闯。”王功民说得很轻松,似乎对这样的困扰习以为常。谁也没有想到,后来我们闯入山谷开始项目勘探时,稍一不慎,竟踏入了一个可怕的蛇窝。

在岑溪市洋塘的这片山区,王功民所在的广西第六地质队一分队正在进行“洋塘矿区钨铅锌矿普查”项目的野外勘查工作。今年三十三岁的王功民戴着眼镜,面色黝黑,瘦削如鹰。镜片后的目光因长期与岩石碰撞,显得犀利并透着强硬。王功民是广西第六地质队最出色的地质勘查队员之一,长期的荒野探矿生活已将他磨砺得像个老练的猎人,他可以潜入深山数日而不迷路。在我眼里,王功民更像一个游走在戈壁的西部汉子,年龄不大,却有了毛边的轮廓和粗粝的背影。

我问王功民:“这样的三伏天极易中暑,一定要出来工作吗?能否避开如此高温的天气,稍等几日降温后再出来?”王功民笑了笑,说:“对于我们地质队员而言,所谓三伏天、三九天,都一样。记得二〇一三年我大学毕业,进入了六队这个大家庭,在藤县大黎矿调项目组开始了我的找矿生涯。正是这样的三伏天,我到山里进行水系沉积物采样。行走山间,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在大学校园待久了,哪里受过如此暴晒,结果头晕目眩,直接中暑。若不是同事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我们在野外的勘查工作,不会因为天气而发生任何变化。”队员李志聪接过话茬说。李志聪也是六队的一名资深队员,他曾参加广西金山金银矿的勘探工作。他告诉我,金山金银矿位于广东廉江市和广西博白县交界处,他每天的任务就是根据原先所布的路线,到各个指定的采样点进行采样,用写好编号的样品袋采集山沟里沉积下来的粉砂及淤泥,同时做好采样记录,对采样点及其附近的出露岩石、矿化现象、蚀变情况等地质内容进行描述,并做好采样标记,这样一个采样点的工作才算完成。就是这般炙热的天气,李志聪和另一名同事,一天大概要采十几个样品。

王功民说:“那时我们青春年少,有的是力气,背着矿石,一天走十几公里甚至二十公里的山路,也没觉得有多累。头顶烈日,负重而行,这都是我们地质人的必修课。你看我身边的这些小伙,哪个不是脚踏荒野,仰望星空,常年奔走在八桂大地的沟壑阡陌之间?他们正值青春,朝气勃勃,当其他同龄人还在迷茫的时候,他们为国家找矿,已在无边的大山丛林里走出了别样的人生之路。”

险象环生:穿行在莽莽的丛林

稍憩片刻,我和六队一分队的地质队员们开始穿越一片丛林,然后进入洋塘峡谷。所谓丛林,实则是一片桉树林。王功民说,以前桉树林十分密集,很难行走。现在种桉树讲究科学,株距比较宽,按说应该容易通行,但林下杂草有半人多高。这样的桑拿天走在树荫下已凉快许多,可随之而来的烦恼也多起来。首先,我们的穿行搅动了草丛中隐藏的各种昆虫,它们四处纷飞,撞到脸上有些生疼。还有一种毒蚁让勘探队员们十分忌惮,大家都扎紧袖口和裤口,以防毒蚁进入。

我受不了如此闷热的天气,为图一时凉爽,不听王功民的劝告,只穿T恤,裸露双臂,这犯了野外勘查的大忌。蚊子频频叮咬不说,才走两百多米,臂肘上就被毒蚁咬了一口。初无痛感,当有感觉了却为时已晚,皮肤上开始隆起指甲大小风疹样的斑块,奇痒难忍。王功民立即拿出宝贵的饮水为我冲洗伤口,另一队员为我抹上风油精,一遍又一遍,一番忙碌后总算止住了痒。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止痒也只是暂时的。那种痒会随时出现,再后来,涂抹风油精已无任何作用,我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使劲挠痒,恨不能拿刀把那斑块割掉。直至三天后,小小斑块才渐渐消去。这是穿越洋塘桉树林时,一只毒蚁留给我的深刻记忆。

进入丛林大约一里多后,忽然间,我们好像迷路了。所有桉树长得一模一样,在桉树林里,走到哪儿都觉得是在原地踏步。好在我们都有专业测向工具——罗盘。地质队员包里总带着必备的三件宝:地质锤、罗盘、放大镜。其中罗盘除了测量矿脉走向、倾向、倾角,还有一个重要功能就是当作指南针辨别方向。很快,方位找对了,我们继续前行。王功民说,在野外勘探,迷失方向是常有的事。他回忆了早年一段往事。那时他刚入队,第一次在大黎丛林深处进行矿调采样:“有一次,我未带罗盘,差点出事。遥远的大山里根本没有信号,我迷路了,走不出去,像个困兽左冲右突。直至天快黑,还是走不出阴森幽暗的山谷,又饿又累又干渴。当我奔波了一天,带着满身疲惫与饥饿近乎绝望时,忽然看到一户冒着炊烟的人家,那是多么幸福的事!屋里住着一位六旬老人,满头白发,一脸风霜。当我说明情况后,老人向我伸出了温暖的双手。我知道,危险解除了。第二天,老人当向导,带着我找到了回去的路。从此我明白了为什么罗盘属于地质人的三大宝之一,关键时刻能够救命。”

我隐隐听到潺潺的溪水声。一分队地质队员们的工作地点洋塘峡谷到了。因为荒无人迹,峡谷里长满密密的藤条和荆棘,难有人能走进去。前不久,王功民请了两位老乡,手持砍刀,硬是在布满荆棘的峡谷里砍出一条简易的通道来,有点像隧道。尽管如此,我们要进入这条隧道绝非易事,需要从那些藤条的缝隙间艰难挤进去。

我们进入了一分队的工作区。望着四周如同笼子一般的“隧道”,我不由担心起来,有如临深渊之感。那些藤条仿佛编织了一条长长的笼子,我置身其间,感到危机四伏。在这片阴暗潮湿的地带,遇到蛇怎么办?身边到处都是藤条,无处可逃,难道一分队的队员们没想过?

队员们根本没想这事。他们很快进入工作状态,拿着地质锤熟练敲击两边的山岩。此次穿越峡谷茂林,采用路线穿越法进行地质检测。按工作要求,每平方公里的范围内,地质队员们必须进行三十至三十五个地质观测点观测,同时,根据不同岩类、不同矿化蚀变的情况采集样品或标本。他们的衣服被汗水湿透,可这对他们来说实属寻常。于是,在这偏僻的峡谷里,地质锤的敲击声、知了声,还有不知名的鸟鸣声混成一支交响曲,在峡谷里回响。

过了一会儿,我看到王功民放下手中的地质锤,从地上捡起一块岩石,拿出放大镜认真观察。他的目光犀利有力,仿佛一道光,穿透了这块顽石。紧接着,他用手指硬是在岩石中抠出豆大的砾石,用手捏,再用锤子敲,然后再次将这颗抠出来的砾石置于放大镜下观察。终于,他紧锁的眉头展开了,似乎发现了这颗砾石的秘密。他把砾石递给我,让我也用放大镜看。我瞧了半天,看不出名堂。王功民说:“这是紫红色含砾粉砂岩,是在相对比较浅的沉积环境下,且在较硬砾石供给条件下形成的。在对岩性进行观察识别的同时,还要对其沉积的环境进行分析,这对找矿有着重要意义。”

地质队员们一边敲打岩石,一边观察做标记,大家都在忙碌着。忽然,有个叫江志龙的队员盯着我的手臂叫道:“注意,蚂蟥!”我抬起手臂一看,果然,一条蚂蟥正在吸血。江志龙立即拿出风油精滴在蚂蟥身上,然后轻轻一拍,蚂蟥松开吸盘瞬间逃走。江志龙说:“这是一种山蚂蟥,它的吸盘很厉害,咬人后没痛感。但被山蚂蟥叮咬的地方会流血不止,通常需要半小时左右才能止住。”

王功民拿出创可贴为我止血。他说:“在这样的茂林深山,山蚂蟥随处可见。它们通常潜伏在枯树叶下。一旦进入它们的领地,它们就会反抗。六队的地质队员,几乎每个人都遭受过山蚂蟥的叮咬。”

王功民说,当队员们停下来专心致志进行定点、描述、采样时,人体气味就会刺激山蚂蟥,它们迅速寻找目标,爬上鞋袜和裤脚伺机叮咬。山蚂蟥咬人时,会在伤口释放一种特殊物质,人体无法感知疼痛。王功民回忆说:“我刚入队时,没有经验,经常遇到山蚂蟥。当你感觉有点痒,用手抓挠时,才发现腿上、身上、肩上、脖子上已爬了好几条山蚂蟥,它们已饱吸血液,粗如拇指,而且被咬的地方血流不止。”

我问:“有没有预防山蚂蟥的办法?”王功民说:“后来当地村民告诉我一些经验,预防山蚂蟥最好的办法就是穿白粗布袜,身着迷彩服,系住袖口、裤口和领口,同时,往袖口、裤口等地方多涂些风油精,山蚂蟥闻此味,多数会离开。”听闻此言,我立即用风油精遍抹全身。后来发现,效果并不是很大,山蚂蟥还是不断出现。一有山蚂蟥叮咬,我就轻轻捏住它扔到远处。望着阴暗潮湿的峡谷,我心里越发惴惴不安,总想着前面是否还会有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

赤子情怀:六队人的精神密码

峡谷外面的酷暑高温令人难以忍受,按照我的理解,丛林密布的峡谷应该凉爽许多,可事实却相反。由于当地环境保护良好,山间植被十分茂盛,酷暑是没有了,但整个山谷密不透风,所有的感受只有两个字:闷热。

一分队的队员们依旧满头大汗地埋头苦干。他们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再湿,有的衣服上已渐渐析出一层盐霜。我在这样闷热潮湿的环境里渐有不适,高温只是一个原因,周围那些密密的藤条像长长的豆角一样悬挂着,很容易让人产生可怕的联想。若是遇到蛇,我们将进退不得,无处可逃。

最不想发生的事,偏偏就发生了。在这密不透风的峡谷里,王功民将一分队又分成三个小组,各组分头向前推进。我和王功民、吴文伟在一起,我们每前行一步,都要先抓住身边的藤条再挪动身子,稍有不慎,就会错把挂在藤条上的蛇抓在手里。行走了一段后,我看到王功民突然举起右手,定格在那里一动不动。这个静止的动作让我本能地想到,可能是遇到蛇了。果然,我看到距离王功民不到两米的地方,悬挂着一条碧绿的竹叶青,它正与我们对峙。

蛇的保护色让它与周围植物融为一体,它可以挂在树上几个小时而不被察觉。一旦错抓,就有可能酿成致命的后果。遇到如此紧急的情况,最好的办法就是冷静。通常情况下,蛇不会主动攻击人类,除非它感到不安全。我仔细看,那条竹叶青并不大,很细,长约四十厘米,属于小蛇。王功民悄悄说,根据经验推断,附近一定有个蛇窝。

人蛇对峙几分钟后,竹叶青悄悄离去。紧张的气氛稍有缓解。王功民告诉我,在这片峡谷中,竹叶青还不是最毒的蛇,地质队员最怕的是金环、银环等剧毒蛇。日常进山,更多遇见的是蟒蛇。王功民说:“有一回遇到蛇窝,地上是蛇,水里是蛇,树上挂的还是蛇。一抬头,冷不防就有一条蛇朝你吐芯子。”

附近有蛇窝,这是个麻烦事。现在,我们三人组面临一个抉择,前进还是撤退?王功民检查自己的工具包,确定带了蛇药,又问吴文伟,也带了。王功民看了眼手表,已经是下午两点多钟,对我说:“朱老师,饿了吧?我们再坚持五百米就可以收工开饭了。”

说实话,肚子真有点饿了。可是同行的地质队员们也没吃饭,他们还在荆棘与藤蔓里穿行,不停地敲着石头。如此恶劣的工作环境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觉得每个地质队员都是一名优秀的探险家,他们除了发现矿藏,还得随时接受各种恶劣环境的严峻考验。

终于,我和一分队的地质队员穿越了植被茂盛的洋塘峡谷。当三个地质小组会合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邋里邋遢,像战士刚从鏖战的沙场归来,鞋子踩过泥水坑,里面灌满了水,走路吱吱响,鞋帮、裤腿上沾着泥巴。而我因没有穿防护服,手臂上留下许多条殷红的划痕。持续劳动的疲惫不堪暂时被忘却,现在大家饥肠辘辘,满脑子都在想着迟到近三个小时的午餐。午餐是早上做好的,放入饭盒各自带上。我们找了桉树林边的一块空地,大家席地而坐就餐。我很快发现,因三伏天气温太高,早上带的饭菜已有轻微变味。也许是太饿了,我像一分队的队员们那样,也不说话,狼吞虎咽,很快吃了个精光。

午餐之后,大家躺在草地上休息。就着这当口儿,我和王功民聊了几句。我问:“六队的人,都像你们一分队这样拼命吗?”“我们六队的人都是这样工作的。六十多年来,六队在广西区内和非洲肯尼亚共探明金银矿、铅锌矿、钨钼矿、锰矿、铝土矿、稀土及非金属矿等矿产达四十余种,提交各种规模矿床近两百处,荣获省部级地质勘查、科研成果奖三十多项。”面对这些成果和荣誉,王功民显得颇为自豪,微笑着说道。

我说:“我们虽然只相处了一天的时间,但我能看到你们地质人身上一股忘我工作的劲儿。这么拼命,为了工资?”王功民淡淡一笑,说:“我们工资连同各项补助,也就五千元左右。这点工资,在哪儿打工都不难赚到。可是,我们六队不这么看问题,我们有属于六队的精神密码,那就是黄大年精神。”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