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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文学》2022年第9期|郑骁锋:南北少林
来源:《福建文学》2022年第9期 | 郑骁锋  2022年10月08日08:47

水花轻溅,一截新折的芦苇被抛入了长江。

一只黝黑的赤脚随即踏了上来。苇秆一沉——江水似乎停滞了一下——又稳稳浮起。达摩站在芦苇上,一袭旧衲在江南潮湿的风中飘扬;看着金陵城中点点簇簇远远近近的无数座塔殿,凹目中似乎有着深深的遗憾。

许久,他转过身来,深深吸了口气,一运力,芦苇便如箭般向北岸破浪而去。

佛典中说,当年达摩入华弘法,先在南朝游历,因与梁武帝话头不合,便脚踩芦苇渡过长江,来到中原,最终在今天河南登封的嵩山面壁苦修,直至圆寂。

1982年的电影《少林寺》,一夜之间让全世界知道了嵩山,山坳那座暮鼓晨钟的千年古刹,更是被奉为了中华武林的泰山北斗。

快刀,宝马,英雄,美女,踏不尽的不平事,斫不尽的恶人头。每个少年心中,都有一座江湖。于是,这个燠热的6月,在中年的泥淖彻底将血液冷却之前,以纪念《少林寺》首映40周年的名义,我进行了一场少林之旅。

前往登封的高速公路上,从郑州开出大约30公里,嵩山便已在望。

我是从浙江杭州乘坐高铁到郑州的。由东南往西北,斜穿安徽而入河南,沿途所见多是矮山丘陵,过了阜阳亳州之后,更是一马平川,此时眼前骤然平地拔起如此一脉头角峥嵘的高大山脉,精神不由为之一振。

“嵩高维岳,峻极于天。”作为黄河与淮河的分水岭,嵩山果然气势雄浑,隐隐有王者之风。

嵩山东西绵延30多公里,有太室、少室两大主峰——“室”,意为妻室,传说大禹的两位夫人,即涂山氏姐妹,曾在此栖居——少林寺便在少室山下,因林木茂密而得名,最初由北魏孝文帝为安置印度高僧跋陀尊者而建,至今已有1500多年,虽屡遭毁难,但香火始终不绝。

少林寺最后一次大劫,是1928年军阀混战时,冯玉祥部下石友三的焚烧破坏。但经过几十年不断修缮,千年古刹的气象已然恢复,甚至比原来更为壮观:从山门到千佛殿,共有七进院落,总面积达到57600平方米。

康熙题写的山门、天王殿的哼哈二将、千佛殿里的武僧脚窝、觉远和尚练武的塔林……少林寺里,各种电影场景原型,令我暗自激动。除此之外,我也在寺中,发现了一些相当特殊的建筑格局。比如,它的方丈室,并不像其他寺院那样处于一侧,而是位于中轴线上,七进院落的第五进——据寺僧介绍,这样处置,便与前两进的大雄宝殿、藏经阁,合成了“佛法僧”三宝,为天下诸寺中的唯一。

方丈室后的第六进,则是“立雪亭”。

“立雪”,是一个与达摩有关的典故。据说,当年就是在这里,为了向他求取佛法,慧可和尚不仅侍立雪地直至积雪没膝,还自断左臂以表决心。

大概是一苇渡江以及面壁九年的传说太过震撼,虽然比跋陀晚几十年来到少林寺,但达摩的知名度,却远远超过了这位真正的开山祖师。他甚至被奉为少林武术的开创者,一些在民间名气很大的典籍,比如《易筋经》,更是声称得自其修行洞窟内的密匣。

然而,中国近代著名武术史学家唐豪先生却认为,少林武术,乃是在长期护庙中逐渐形成,传自达摩之说,只是一厢情愿的神话,实际上,连少林寺本身,也并非河南所独有。

天下称得上“真少林”的寺院,至少有七座。

1915年,中华书局出版了一本署名为尊我斋主人撰写的《少林拳术秘诀》。

好比一部武林秘籍横空出世,这本小册子的出版,在武术界引起了极大反响,也吸引了唐豪先生的注意。他对其进行了长达20多年的研究。

拳法之外,《秘诀》记载了不少有关少林的轶事,声称,“天下少林有二:一在中州,一在闽中。”中州,即河南,也就是说,尊我斋主人认为,少林寺有南北两座,嵩山之外,在闽中,即福建,还有一座与其遥相呼应的南少林寺。

唐豪先生对此的考证结论是:“真少林共七个:一个在登封,一个在和林,一个在蓟州,一个在长安,一个在太原,一个在洛阳,一个在泉州。”

他的主要依据,其实是元朝初期,雪庭福裕禅师分设5座少林下院的史实。

在少林寺的历史上,雪庭福裕被誉为功德堪比达摩祖师的“中兴之祖”。他的墓塔,在塔林位于正中,高大而醒目。

福裕禅师是高僧万松行秀的得意弟子,秉承师命住持少林,将这座在金元战争中遭到巨大破坏的古寺,修葺得“金碧一新”;被元廷敕封为佛门领袖后,他更是竭力扩大佛教影响,和林、蓟州、长安、太原、洛阳,唐豪七座“真少林”中的这五座,都是他为嵩山少林寺分置的下院。

也就是说,唐豪先生的七座“真少林”,可以分为三组:一座登封祖庭,五座少林下院,再加一座泉州少林,刚好如数。

除了将嵩山祖庭独立出来,唐豪与《少林拳术秘诀》的南北两少林说,其实并不矛盾:因为那五座福裕禅师设置的分院,都在华北,故而历史上,也被合称为“北少林”;而泉州少林寺,自然便是“一在闽中”的“南少林”。

遗憾的是,福裕禅师设置的五座北少林寺,至今都已不存。不过,“南少林”的说法,倒是在武侠小说或者影视中被反复提起,影响甚大。

离开嵩山,我立即南下福建,开始了对“闽中少林”的探访。

“西天尾”,福建莆田市郊区的一个小镇。

“西天”自然是佛界,一个“尾”字,则既可以理解为最边缘,也可以理解为最深处。我入闽的第一站,居然有着这么一个极具象征意义的地名。

西天尾镇镇北,有一座九莲山,山上便有一座南少林。

唐豪先生的南少林泉州说,其实只是学界的一种观点。迄今为止,福建一省,以“南少林”自命的寺院,至少有六座,分别是:莆田林泉院、福清少林院、泉州东禅寺、仙游九座寺、诏安长林寺、东山古来寺。

我逐一进行了探访。

莆田林泉院:西天尾镇北去约10公里,全程盘旋山路,林木甚密;寺庙建于山间平地,只有三进殿,不甚广阔,然建筑与佛像相当精致。

福清少林院:位于福清东张镇,距离市区大约一小时车程。寺院坐西朝东南,依山起势,寺前一溪横卧,与祖庭格局有几分相似。

泉州东禅寺:位于泉州市区清源山东麓。是我此行所见规模最大、格局最完整、僧人最多的一座寺院;建于唐,兴于宋,最盛时曾有院落十三进,为泉州四大丛林之一;然史上多次废毁,今寺为1992年重建。

仙游九座寺:位于县城西北40公里处的凤山乡凤顶村。始建于晚唐,原本有舍院九座相连,寺僧多达500多人,但今天只余两幢佛殿。寺侧坡地上,有一座形制古朴的无尘塔,相传为开山僧智广上人的荼毗塔。

诏安长林寺:位于诏安官陂镇长林村。亦依山而建,背山面水,建筑面积仅有500多平方米,坐北向南,由门楼、两廊、天井、大殿和东西两厢组成。

东山古来寺:位于东山县铜陵镇。创建于明朝成化年间,亦多次被毁,20世纪80年代末重建,寺内存有清到民国的旧碑多通。

据我所见,除了东山古来寺和诏安长林寺,另外几座寺院都打出了少林旗号:福清少林院、莆田林泉院、泉州东禅寺,全部竖有“南少林寺”的牌坊或者山门,仙游九座寺则挂出了“南少林始祖”的匾额。

一路走来,我意识到,福建的南少林遗迹,并不仅仅出现在《少林拳术秘诀》所说的“闽中”,而是从闽东的福清,到闽中的莆田和仙游,直至闽南的泉州、东山和诏安,几乎随处都有——诏安长林寺,甚至已经在闽粤两省交界处了。

南方如此广阔,为何独有福建一省,出现了这么多座“南少林”?

“天下武功出少林”。

标榜少林,最重要就是标榜武术。

至迟在宋代,福建的习武风气,便已经相当浓郁。有学者曾经统计,从北宋天圣到南宋绍兴,首尾100多年,全国武举科考,一共出了74个武状元,福建籍的便占了16个,为诸路之最。《宋史·兵志》也记载:“天下步兵之精,无如福建路枪杖手,出入轻捷,驭得其术,一可当十。”

福建的尚武传统,与其地理环境有直接关系。

福建多山,有“东南山国”之称,山地丘陵占了全省总面积的八成以上,山深林密,地形复杂,历史上匪患与兽害极多,习学技击首先是乡民自保的需要。同时,多山的地貌,也决定了闽地耕作多为坡田甚至梯田,不易保持水土,故而每年旱季农田用水都相当紧张,经常会引发相邻村落的争抢。

这种争抢,往往以宗族的名义进行。闽民多聚族而居,为全国宗族凝聚力最强之区之一。但宗族之间,却互相竞争互相排斥,极易因为各种原因——比如争田水——产生冲突,进而发展为激烈的集体械斗。正如徐晓望《福建通史》所述:“闽地环山负海,民风素称强悍,每因雀角微嫌,动辄聚众械斗,甚至拆屋毁禾,杀伤人命,通省皆然。”有清一代,福建宗族械斗,无论数量与规模,始终高居全国之首,连朝廷都头疼不已。不过,这些械斗,客观上也促成了民间的普遍习武。

多山之外,福建又濒临东海,海岸线曲折率为全国第一,因此港湾众多,且大多“口小腹大”,有利于船舶停靠。故而自古海上贸易极盛,也引来了诸多海盗侵扰,倭寇便是其中为害最烈者。海商护航与抗击倭寇,不仅进一步推动了福建民间武术的兴盛,更是在残酷的实战中,极大提升了格斗技巧。

武术史上,少林功夫对福建最强劲的输入,也是因为倭寇:明代东南沿海的倭乱中,朝廷多次向嵩山少林寺征调僧兵南下闽浙,辅助官军征剿倭寇。许多亲历者记载过这段历史,其中包括抗倭主将戚继光与俞大猷,直到今天,少林寺中还存有两块明朝万历年间免除寺僧税粮的石碑,优待理由之一,便是抗倭的僧兵“奋勇杀贼,多著死功”。正是在这场长达数十年的激烈战争中,少林武僧精湛的武术技击,在闽地得以流传。

而地理之外,闽人尚武,与当地佛教的发达也大有关系。福建古称东南佛国,早在宋代,寺院之多便为全国之冠。据武术学者林荫生先生考证,因闽地山峦起伏、交通不便,福建的寺庙,还有一独特之处,即兼有官驿的功能,必须保障来往官员的安全。加之寺庙多居深山,匪寇不时出没,故而寺中僧人,礼佛之余,往往也练习武艺护庙,正好暗合了少林寺“禅武同修”的传统。

相比别的省份,福建与少林寺的渊源,的确密切得多。

然而,我见到的南少林遗迹越多,却越迷茫,觉得离心目中的“南少林”越来越远。

从田野调查到文献爬梳,福建各地的文史学者,对于“南少林”的研究,已经极其深入,但毋庸讳言,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任何一座寺庙,能够在“南少林”的自证上,达到圆融。很多所谓的证据,其实相当牵强,甚至漏洞百出。比如有一部清嘉庆年间的《西山杂志》抄本,声称泉州少林寺为嵩山少林寺“十三棍僧”之一的智空入闽所建,但只要核对嵩山唐碑《少林寺牒》,就可以发现,13位受朝廷嘉奖的寺僧中,根本没有智空其人。

尤其令我在意的是,正如“林泉院”“东禅寺”“九座寺”“古来寺”“长林寺”之类的寺名,福建现有的六座“南少林”寺庙,历史上其实从来不曾有过“少林寺”或者“南少林寺”的正式名称;即便是福清“少林院”,依照佛教丛林制度,“寺”与“院”,还是有所区别的,并不能直接画等号。

嵩山少林寺也曾经声明,寺内所有的典籍文献中,并没有“南少林”一词;何况闽中诸寺,多属于临济宗,而嵩山法脉,则是曹洞宗,于宗法上也不合。

也就是说,严格意义上,我此行所见的全部“南少林”,都只是当代新建,在此之前,福建乃至整个南中国,从来就不曾存在过任何一座以“南少林”或者“少林”为名的寺庙。

但这又如何解释福建民间客观存在的深刻的少林记忆?《西山杂志》虽然经不起推敲,但毕竟是清人撰述;还有福清少林院所在的村,村名就叫“少林”,而且在清末出版的地图上就以此名标注;福建武术界,以少林为正统的观念,更是根深蒂固:流行的绝大多数武术套路,比如五祖拳、太祖拳、罗汉拳、咏春拳等,大都自称传自少林,很多甚至直接在拳名前冠以“少林”二字。

大量考古实证更是不容回避:比如1990年发掘于林泉院遗址,刻有“僧兵”及“诸罗汉浴煎茶散”字样的石槽、练功石。

为何少林在福建留下这么多痕迹和暗示,历史上却不见一座完全亮出匾额的“南少林寺”?

终于,在东山岛上,“少林”隐约现出几分真容。

厦门和汕头之间的东山岛,是福建省第二大岛。由于处在闽南与粤东两大渔场交汇处,最早以海鲜产地为外人所知。实际上,除了渔业,东山岛沙白水净树木葱茏,风光也可圈可点,早在20世纪80年代香港拍摄连续剧《八仙过海》时,就被选为主外景地。

岛上有条老街,旧时渔民多在此贩销各种捕获,故称水产路,其沿街路侧,有一座混杂于商铺之中的古来寺。规模不大,连院落带殿堂不到1000平方米,但香火颇旺,时有老妪三两成群,前来祷祝。

古来寺现在由尼僧住持,寺内也没有任何练武的器具与痕迹。然而,这座真正意义上大隐于市的街边小庙,便是我此行探访的最后一座“南少林”。

闽南民间,信仰庞杂,渔民看天吃饭,搏命于海上,对神灵更是虔诚,故而东山岛庙观极多,大小不下百十座。古来寺原本并不起眼。不过,1988年,考古工作者在岛上发现的一部清嘉庆二十三年(1818)《香花僧密典》抄本,却将这座低调的小庙,联系上了一段影响巨大,却又极其隐秘的历史。

香花僧,是一个特殊的民间佛教派别,主要活跃于闽南粤东一带,以从事超度亡灵、祝福吉庆等红白法事活动为生;但既可削发亦可留发,荤腥无忌,娶妻生子亦不禁,并不属于正式受戒的僧侣。

最初的香花僧,是一群明朝覆灭后誓不降清的遗民志士。而东山岛,便是香花僧最主要的发源地:由于临近台湾,东山岛是郑成功在大陆最主要的抗清根据地,长年亲自坐镇,鼎盛时期拥有战船300多只,将士3万余人——我在岛上还看到了当时留下来的万军井——当台湾降清、恢复故国的事业最终失败之后,这支队伍的残部,顺理成章地躲入了古来寺一类的寺院。

据考证,香花僧的第一代领袖,是郑成功的战友、明末清初漳州本地一位法名为“道宗”的和尚,有很多学者认为,他还是反清复明组织“天地会”的创始人。也就是说,香花僧其实首先是天地会会员的掩饰身份,故而每一代香花僧都被要求文武同修,以对抗朝廷的征剿。

天地会起源也是一个争议极大的话题,开创于道宗和尚,只是其中一种比较主流的说法,不过,将创建地确定为东山岛所在的漳州一带,却是各方都认可的。而根据《香花僧密典》的描述,作为香花僧和天地会的主要据点,古来寺的习武传统,可以追溯到仙游九座寺——古来寺的开山僧明雪熙贤禅师,便是受该寺主持派遣,南下渡海来到东山岛弘法的——仙游地方文献则记载,九座寺的开山祖智广上人,曾经前往嵩山少林寺,并住寺十余年,受持戒法后方才回闽创寺。

这便是古来寺与九座寺被视作“南少林”的原因。

通过古来寺,少林开始与香花僧、天地会,紧密地结合在了一起。至少在天地会内部,少林寺具有了某种圣地的意义。比如新会员入会有一套固定的盘问仪式:“问:你来挂两京十三省先锋信印,可有武艺?答:文韬武略、十八般武艺,件件皆能。问:武从何处学来?答:在少林寺学习。问:有何为证?答:有诗为证。猛勇洪拳四海闻,出在少林寺内僧;普天之下归洪姓,相扶明主定乾坤。”

天地会初期主要在闽台沿海活动,后来逐步扩散到两广地区及江浙、两湖、云贵川等长江流域各省,并发动过多次武装起义,太平天国运动与辛亥革命背后,都有它的影子。

我忽然意识到,福清少林院、泉州东禅寺、莆田林泉院、东山古来寺、仙游九座寺……其实都可以说是南少林。之所以没有打出正式旗号,是天地会作为反专制统治会党的自我保护。

其实,在香花僧并不太多的宗派禁忌中,便有一条叫作“收口”,也就是嘴巴要严密,尤其是会首身份与堂口所在更是绝不能随便泄露。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福建历史上确实存在过真正传承有序的“南少林寺”,只是天地会成立之后,出于自我保护,会众自行撤换寺名,删改文献,将其隐匿起来。

但正如那个写入地图的“少林”村名,每一座潜入地下的南少林,往往都留下了致敬祖庭的独特方式:根据与道宗和尚同时代的东山人、抗清英雄黄道周的记载,这座小小的海岛上,也有两座山,被赋予了“太室”与“少室”的别名。

青灯古佛,海天碧波,一朵香花,其实始终绽放在天地之间。海鲜超市、槟榔店、卤味摊、凉茶铺……站在古来寺门口,看着眼前的闽南市井,我隐约听到了嵩山塔林的滚滚松涛。

或许,我们不必拘泥于苦苦寻找某一座具体的寺庙,某种意义上,“南少林”已经成为某种刚强勇猛的民族精神载体。

根据天地会文档,新会员入会仪式上,除了围绕“少林”的问答,通常还会有一个钻竹圈的环节。

竹圈象征的是一个隐秘的洞口。这个仪式,影射的是清廷“火烧少林寺”。传说清朝时,少林寺曾经遭到官军袭击,僧众大部分罹难,只有18名僧人借助此洞逃出生天,法裔才得以延续。

“火烧少林寺”在闽粤流传极广,但稍加考证,便能发现此事根本子虚乌有。至少福清、莆田、泉州,三大“南少林”的毁废,都与清廷没有关系,至于嵩山少林寺,有清一代,不但没有遭到任何破坏,相反,从顺治到道光,200多年间,朝廷还多次拨款修葺,康熙皇帝甚至为其题写了寺名。

创寺以来,对于北少林,历代王朝多多少少都会予以扶持。相比之下,南少林显然要比北少林更为自由生长。所谓遭清廷残酷镇压,只是天地会用以激励会众的杜撰,但从中至少可以看出南少林名分的暧昧以及生存状态的艰难。

一为正统,一为草莽。常理而言,相比根深蒂固而又实力雄厚的北少林,近似于自生自灭的南少林,并不占优势。唐宋两朝,南少林寂寂无声,应该便是因此。吊诡的是,明中后期之后,少林武术北强南弱的趋势,竟然来了个大反转。

抗倭名将俞大猷就是最好的例子。

俞大猷自幼习武,他是泉州人,功夫属于南少林系;某年进京述职,特意绕道嵩山,想向祖庭讨教一二,看了寺僧演练的拳脚棍棒,发觉竟然还不如自己。唏嘘之余,他让少林住持选出几位少年武僧,跟在自己身边,征战空闲悉心指点,倒过来将南少林武术传回了北少林。

入清之后,北少林的颓势,愈发明显。从历代描写少林寺的诗文中看,明人尚有不少赞叹武术的文字,但在清人中却很难看到,反而有一些极其尴尬的描述。

比如汪介人的《中州杂俎》:“今山寺颓落,即存一二残衲,间令沙弥试演拳棒,然直如街房乞儿对打,不足观矣。”

与此相反,同时期的南少林,却得到了迅猛的发展。尤其是通过天地会传播到广东,开枝散叶,方世玉、黄飞鸿、叶问,宗师迭出不穷,直至经过李小龙一番锤炼,推陈出新,征服了整个世界。

北少林武术的没落,一定程度上,与清廷有关。

从唐朝开始,少林寺僧兵便有保家卫国的传统,也屡屡受到历代朝廷嘉奖,但清朝入关之后,便勒令其全部解散。

乾隆四十年(1775),河南巡抚徐绩,聘请了几位少林武僧前往兵营教习枪法,乾隆皇帝得知,极为震怒,特地下旨斥责:“僧人既经出家,即应恪守清规、柔和忍辱,岂容习为击刺,好勇逞强?”

少林寺在清代的修葺,以雍正十三年(1735)工程最为浩大,不仅耗尽河南历年积存的公款,还动用了上一年度的漕运结余。但同样是雍正皇帝,再三下旨,要求河南地方官对少林寺严加管理,“若是戒僧,为干犯法纪之事,必严加治罪。”他还亲自审查少林寺整修图纸,拆毁了寺外的25房门头,将相当于少林外门弟子的房头僧人,斥为“释门败种”,迁往各地务农。有学者认为,这很可能就是“火烧少林寺”的原型。

也是在雍正时期,清廷开始施行严格的禁武令,并写进了《大清律例》。

扶持,有时也是一种瓦解。不过,这就是北少林武术衰败的全部原因吗?

我又想起了达摩。

历代朝廷对嵩山少林寺的尊崇,首先因为它是禅宗的祖庭。但达摩之后,禅宗的传承,却不断南移,最终由六祖慧能在岭南完成了真正的中国化。

“禅武同修”。一套佛法,抑或一门武术,明明开创于北方,但瓜熟蒂落,为何都要在遥远的南方?

或许这个“南”与“北”,不能简单理解成方位。

达摩当年渡江,与其说去南就北,不如说是远离政治,甚至远离正统。

距离,意味着尊严与独立。最丰沛的力量,来自榛莽与狂野。

从中州到闽中,从嵩山到东山。回望这一路以少林名义的探访,我恍然间发现,自己追逐的,其实是一脉中华元气,强劲的突围与舒展。

嵩山少林寺在明朝的最后一任方丈,是彼岸海宽大和尚。清人一开国,便要求他前往礼部换取新的任命文书。海宽以足疾为名,硬是拖了12年才进京受领。顺治十五年(1658)春,他以清廷任命的住持身份第一次上堂,开口便是“一堂风冷淡千古”,言辞间似乎有无限辛酸。

顺治末年,海宽将方丈职位交由弟子纯白永玉执掌。但康熙三年(1664),永玉便弃职而去,少林寺群僧无首,愈发败落。

雍正颁布禁武令后,少林僧人并未放弃习武,而是从室外转到室内、从公开转为秘密、从白天转到深夜——我在千佛阁见到的那些脚窝,便是这一时期该寺武僧躲起来练武的见证。

直到1928年,军阀混战,少林寺的山门外,架起了机关炮。

从法堂开始,天王殿、大雄殿、紧那罗殿、六祖殿、阎王殿、龙王殿、钟鼓楼、香积厨、库房、东西禅堂、御座房……熊熊大火中,一座冷兵器时代的圣山,悄然崩塌。

抑或说,涅槃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