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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22年第9期|马笑泉:离乡(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2年第9期 | 马笑泉  2022年09月30日09:19

马笑泉,回族, 1978年生于湖南隆回,湖南作协副主席,湖南师大文学院兼职教授。著有长篇小说《迷城》《放养年代》《巫地传说》《银行档案》,短篇小说集《回身集》《幼兽集》,中篇小说集《愤怒青年》,诗集《三种向度》《传递一盏古典的灯》,散文集《宝庆印记》等。作品曾被译为英、法、意大利等文。

离乡

◎马笑泉(回族)

终于练成铁布衫的时候,雷安野对着屋顶大吼了一声,但并未能将屋梁上的积灰震落分毫。这主要是因为屋顶好几处破漏,窗子上非但不见了当初钉得严严实实的塑料布,连窗棂也只剩下些许残根断梢,像牙齿掉得差不多却又顽固张着的大嘴巴。这样的空间实在难以产生良好的震荡效应,绝不能因此否定雷安野气息的充沛和声音的洪亮。事实上,经过长达五年的清修和苦练,雷安野元气充沛得仿佛能从任意一块肌肉里冲爆而出。但这只是他的感觉而已。他并不能够将气从体内沿着某个部位发出去,那不属于铁布衫的范畴。他所能抵达的极限就是持柴刀用力砍向自己的胸膛或者肱二头肌,而上面只会留下一道将迅速消失的白印。至于木棍加身,或者锤击腹部,他已经找了村里几个半大不小的留守儿童帮助验证过了。起初他们犹豫着不肯动手。但他以一招果断的头开红砖打消了他们的疑虑,并让他们在越来越兴奋的击打中连连发出类似野兽的叫喊。现在他拂拭着那一线锋利的刀刃,独自沉浸在大功告成的欣喜中。当然,他也没忘记,只能直砍,不能横拖,这也是祖传绝技的极限。但他觉得自己有把握在对手横拖之前就用手臂把刀弹开甚至磕飞。空手挡刀,也足够威震天下了。他想象着自己扬名立万的场景,脊柱感到一阵轻微的战栗。

穿好上衣,雷安野提刀走出了这座荒屋。屋子原来属于一个五保户。自从五保户在一个雷电之夜硬在床上之后,这座山坡上的土砖屋就极少有人进来过,直到被他用作练功房。从十四岁到十九岁,许多个白天他都在这荒凉安静的土砖屋中修炼。他转身看着这座面容斑驳的老屋,眼睛有些发酸。这不应该是神功练成后的情绪,但雷安野没办法抗拒。呆立了好一阵后,他猛地转身,甩开双臂,往坡下走去。

阳光浩大,两山间一片平地狭长。这片平地被称作千古坳。似乎从盘古老祖开天地以来,雷家就扎根在了这里。村里没有比雷姓更大的姓了,就连那些外姓人,也是通过联姻才能够在这里安身。只是如今不管雷姓还是外姓,大多去了沿海地区打工,剩下的以老人和妇女居多,还有尚不足以出去闯荡的孩子。雷安野勉强上完初中就辍学了。没人为此责怪他。除了罕见的几个读书种子外,村里人都觉得能认得字、会算数,就够了,哪怕是去外面的花花世界也不用担心受人欺瞒。何况现在的小辈,只要上过初中,成绩再差,也能随便甩出几句“三克油锅得白”之类的英语,那更是啧啧啧了不得,在老辈人眼里,就算是去外国打工也放得心了。遭到责难的是他并没有追随父辈和兄长们外出打工,而是向身患严重风湿的大伯学习族里已经无人肯练的铁布衫。大伯功夫早搁下了,但还牢记着全套的口诀和练法。对于传授侄子铁布衫这件事,他既没表现出什么热情也没有丝毫保留。毕竟,铁布衫是祖传绝技,雷家的祖祖辈辈依靠它对付了许许多多凶险:宗族械斗、土匪劫道、乱兵入村,还有从林子里突然蹿出的野兽。尽管这一切现在都不存在了,但眼睁睁地看着这门绝技就此断掉,总觉得愧对祖宗。有一个直系血亲想继承这门绝技,他没有推辞的理由。他肯学,他就教,很简单,也很平淡。没有电视剧中三番四次的考验,也没有磕头不止长跪不起的动人场面。阻力来自雷安野的娘龙芳妹。都什么年代了,学这个干啥?她唠叨过好长一段时间。她觉得雷安野既然不读书,就该出去打工赚钱。每当龙芳妹唠叨的时候,雷安野总是说,练好了就去打工。你没听爸讲,外面乱得很呢。练好了我出去就不怕挨打。龙芳妹还是没想通,那怎么你爸你哥他们没练也出去了呢?他们怎么不怕挨打?雷安野说,他们不怕,我怕。我胆小。这已经是在撒娇耍赖了。但撒娇耍赖是儿子对付娘最有效的招数,无论是方世玉的娘还是雷安野的娘,面对这种招数,最多是翻一个无奈的白眼,只得由他去。何况雷安野还主动把家里的粗活儿全包了,干得又快又好,让村里的其他妇女大为羡慕。龙芳妹的唠叨也就逐渐消失,甚至没问过他到底练得怎么样,什么时候能练成,似乎已认识到有个儿子一直留在身边也好。但现在她想留也留不住了。雷安野要走了。然而他认为自己不是去打工,而是闯荡江湖。这里面区别很大,就跟猪油仔和黄飞鸿的区别那么大。不过为了免得龙芳妹担心,雷安野还是宣称自己是去打工。

龙芳妹一时没反应过来,脸还埋在碗里。雷安野又说了一次,她才抬起头来,看着雷安野,脸上似乎有点黯然。过了片刻,她才叹了口气,出去也好,你也该出去了。我是年纪大了,又没什么技术,不然也跟着你们去了。

雷安野清楚如果爸爸愿意带她出去,她其实也能帮着在工地上煮煮饭,领一份工钱。但爸爸就是不想她跟在身边。年纪大,没什么技术,这其实是爸爸甩出来的两大理由。后面还跟着句令娘面露羞愧却又哑口无言的话:在外面没人要。雷安野当时听了,也觉得刺耳,忍不住瞪了雷平红一眼。好在他又缓和了口气,说屋里也要有人看着,田虽然不种了,但那几块菜地还得有人打理。龙芳妹其实也舍不得那几块菜地,又想着男人每年带回来的钱比过去辛苦种田的收入高得多,也就没跟他争了。看着她那张过早干枯的脸,再想到爸爸在外面风流快活的传闻,雷安野又觉一阵心酸,把脸埋进碗里。他期待母亲能问问功夫的事,但她只是念叨着要多带点衣服,又说得问问村里有没有其他人去东莞,也好结个伴。

要结什么伴?我现在一个人走到哪里都不怕。

你真的练好了?

练好了。不信你用菜刀剁一下我试试。

要出门的人了,莫提动刀的事,不吉利。龙芳妹说完,还对着空气呸了两声,把这不吉利的话呸走。

被她呸得消了劲,雷安野闷头扒完饭,起身走出堂屋。

初夏山村的夜风仍挟着寒意,但更多的是温润和清凉。水田大半荒芜,蛙声早已不如过去那般齐整,但仍跟山月一样响亮。雷安野踩着草绳小路,目光始终落在脚尖前两三尺处,提防蛇。虽然练成了铁布衫,他还是担心遭蛇咬。那又尖又细又毒的牙,他没有把握崩开。何况蛇的速度太快,只怕还没来得及运气就已经咬上了。好在一路上并没有蛇出现,它们的心思大概集中在青蛙身上,并无兴趣来考验铁布衫的成效。上了两层田埂,对面竹影婆娑处,便是大伯的家了。大伯家的狗远远地闻到他的气息,摇着尾巴迎了上来。雷安野蹲了下去,摸摸它的头,豹子,我练成铁布衫了。“豹子”听不懂,但能感受到雷安野语气中的喜悦,尾巴摇得更欢快了。雷安野起身往堂屋走去。门是开着的,却没有亮灯,倒是后面的厨房有光亮和响动,左边厢房也泄露出几丝微弱的光。雷安野心知伯娘在厨房里忙,而大伯肯定窝在厢房中。大伯夜晚独自待在房里时,往往不开电灯,却会点上一盏煤油灯。他说就喜欢闻这个味。雷安野轻轻推开门,“豹子”却不敢跟进去。它在门边趴下来,蜷起身子,竖着耳朵。

大伯。

大伯正靠在床头,腿上还盖着一层薄被。他点点头,凝视着雷安野,直到他拖过一张椅子靠床边坐下,才开口。

练得差不多了?

差不多了。

你把头伸过来。

雷安野探低半个身子。大伯在他太阳穴上按了按,又掐了掐他的咽喉,方缩回手。雷安野满怀期待地望着他。

这两个地方练到了,也算可以了。

那个地方我也练到了!

找人试了吗?

试了两次。都是十几岁的半大伢子,有几斤脚力,随便踢,没卵事。

嗯。就怕碰到高手,用脚尖发透劲来点。不过现在这样的高手也难得有了。

你碰到过吗?

大伯摇摇头,只是听老辈人讲过。以前江湖上还有种女人,会用脚尖点人,她们的鞋尖是铁做的,实际上还没练到那一步。

以前是好久?

露出费力思索的表情,大伯过了好一阵,才慢吞吞地说,起码是在国民党手里,有的老辈人还是从清朝过来的,讲的恐怕是皇帝老子手里的事。

那是有蛮久了。大伯,你讲讲你们这一辈江湖上的事喽。

我们这一辈啊,已经没有什么江湖了。

难道江湖已经灭掉了?

看现在这样子,应该是有,但肯定不是过去的江湖了。到底是什么样子,我十多年没出远门了,心里也没谱。

我过两天就要出去了。

嗯。出去好。年轻的时候就要到外面闯荡,等老了,走不动了,还可以跟后人讲过去的故事。就算讲不动了,还有东西可以想。

我是想像黄飞鸿那样,去江湖上大干一场,也显显我们雷家人的威风。

黄飞鸿是哪个?

是个武林高手,好多电影都拍过他。

嗯。我不爱看武打电影,一看就晓得是些花拳绣腿。

嘴唇蠕动了一下,雷安野看到大伯眉间那个深深的“川”字,到底没有出声。

房间陷入沉寂,煤油灯焰也似乎凝固了。大伯拿起旱烟管来。村里六十岁以下的男人,只有他还在用这个,其他人早就叼上纸烟了。管身两尺有余,粗如野鸡蛋,摩挲日久,已起了包浆,在晦暗的房间里泛着层幽光。雷安野总觉得这是件武器,甚至想象大伯能用它来打穴,就像武侠电影或小说中随身带着旱烟管的高手那样。但大伯每次只是从烟袋中拈出蓬烟丝,轻轻压进铜烟锅,划一根火柴点燃。如今都时兴用打火机了,他还是火柴不离身,还是习惯从下往上划燃。每一个动作,都契合雷安野小时候的记忆,从未有丝毫走样。大伯依然吸得深,一口烟闷了很久,才从鼻孔里钻出来。只有在这时,他才会透出些许欣快之色。

我就跟你讲个故事吧。

要得,要得,我最喜欢听了。

雷安野把椅子往前挪了两寸,膝盖几乎抵到床沿。

大伯脸上的欣快之色已经隐去,复归淡漠,眉宇间还锁着点忧虑。

你晓得从你爷爷那一辈算起,雷家三代人里面谁功夫最高?

雷安野想了想,摇摇头。

是你三爷爷。

就是秀枝蛮生他们的爷爷?

嗯。你是没见过他的。我小时候经常跟在他屁股后跑,我的铁布衫就是他教的,算起来他是你师祖。

大爷爷不会铁布衫?

会,他们那一辈都会,也都练得好。

那怎么不是他教?

这是雷家的规矩,亲生的不教,都是交叉来教,这样才下得了狠心,教得严。

雷安野点点头。

你三爷爷胚子壮,悟性好,又舍得吃苦。他生了崽后,就不再沾女色,最后练成了马阴藏相。你不晓得什么叫马阴藏相吧?就是那个地方缩了进去,摸起来完全是平的。

雷安野瞪大了眼睛,嘴巴也半开着。大伯的话,他从来深信不疑,但那般情形,实在难以想象。

要是想解小手,怎么办?

不碍事。想缩进去就缩进去,想弹出来就弹出来。你莫不信,我是亲眼见过的。

雷安野把嘴巴关上了。

铁布衫练到这份上,算是到了顶喽。大伯说完,上身微微前倾,望向黝黑的壁脚,似乎那里藏着过去的年代,被风湿病耗得黯淡无神的眼睛闪出两点久违的亮光。亮光消隐后,他吸了口烟,闷得比往常更久,仿佛想探一探自己闷烟的“顶”。雷安野脑中蹦出娘说过的一句话,别人吸烟是吸进肺里,你大伯吸烟是要吸进肚子里的,然后竟看到烟雾在大伯五脏六腑间缭绕蒸腾。连忙用力闭了下眼睛,睁开后目光又再次变得只能停留在大伯洗得发白的深蓝色中山装上,绝对穿不进去,他这才暗自松了口气,把精神凝聚在耳间。

当时地方上跟他齐名的,还有一个练拳的,一个使棍的。那练拳的是少林派,使棍的就是本地的梅山齐眉棍,都是硬角。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有一年湖南的主席来宝庆,县长晓得他喜欢功夫,特意把宝庆西路的这三个高手请去表演。你三爷爷表演了赤膊挡刀,大锤击肚,还用脑门连开八块青砖,省主席当场赏了他一百块大洋。

三爷爷功夫这么好,怎么不出去闯荡呢?

他年轻时也出去过,走旱路上过云南贵州,走水路下到武汉,算是见过世面了。据他讲,还是觉得家乡最好。五十年代县里请他到体委教武术。他开始劲头还蛮大,后来看到比赛都是套路,比的是哪个动作好看,慢慢心就淡了,不肯再教,申请调到一中当了个体育老师。“文革”时,不晓得哪个把当年国民党省主席打赏那件事抖了出来,你三爷爷就被打成反革命。

三爷爷又没干坏事,就是表演一下功夫,怎么成了反革命?这跟三爷爷有什么关系?

就说嘛。你三爷爷教书的时候蛮认真,也蛮严厉,那些批斗他的红卫兵里面就有他的学生,以前挨过他的骂,这时就趁机报复,下手特别狠。你三爷爷的功夫一直没撂下,拳打脚踢都没事。那些人打得狠了,反而伤了自家筋骨,还骂你三爷爷是疯狂报复。

被迫害的你三爷爷眉头都不皱一下。雷家人里面虽然还有高手,也只能忍气吞声。大家心灰意冷,觉得铁布衫就算练到顶,也没什么卵用,都把功夫撂下了。嘿嘿,雷家铁布衫,慢慢地就没有铁,只剩下一层布了。到了你们安字辈,你要是不练,那就真的失传了。

雷安野没说话,心里又空又冷。他觉得三爷爷那样的高手,不该就那样死了。大伯似乎不想再说话,叼着烟杆,望着壁脚,仿佛陷入了往事中拔不出来,也不想拔出来。雷安野觉得坐不下去了,说,大伯,你自己多保重,我回来再来看你。大伯点点头,似乎想叹口气,却把那一声唉收在了嘴唇边,只是说,你去吧。侧身拉开厢房门,雷安野又回望了大伯一眼,发现他的目光还黏在自家身上,顿时心口泛起一阵酸又旋着一团暖。想再说点什么,大伯却已把目光挪开。他只有跨了出去,反身把门掩好。伯娘还在后面忙碌,只是不知在厨房中还是移到了屋后的猪圈边。凝立片刻后,雷安野半转身往堂屋外走去。“豹子”跟了出来,几乎是衔着他的脚跟走。到了坪边,雷安野又蹲下去,摸了摸它的脑袋,又跟它贴了贴脸。豹子,你回去吧。“豹子”没有再跟着他下坡了,但也没有转身,而是把前脚勒在坪沿,两只眼睛在夜色里执拗地亮着。

中巴车核载十九人,雷安野第二十六个上车。镇上没有车站,全是过路车。两个年轻人先他一步上车,一个矮壮,理了个圆寸,远远望去近乎光头;一个瘦高,头发蓬乱,额前染一绺金色。本来驾座旁边的大铁罩还有个空当可以靠着坐,他俩只扫了一眼,就转身把自家插在后面过道的空隙中。不解为何把这个明显要舒服些的空当让给自己,雷安野绽开大嘴冲他俩笑了笑。“圆寸”面无表情,“金发”咧嘴还了一笑,满嘴龅牙显露无遗。雷安野又笑了一次,才把看上去几乎要胀破的双肩深蓝色牛仔布包卸下来。这包是特大号,加厚,装满东西后,上遮双肩,下盖屁股,原是他哥雷安壮的装备。雷安壮在外面打了几年工后,换上了到处闪烁着金属扣件的中号皮革背包,再拖一个大拉杆箱。他到底没把这包丢掉,而是带回了家。雷安野见了这包就欢喜,觉得够大够结实,雷安壮嫌土气,他还觉得他哥的新包太女气呢。临行前龙芳妹恨不得把半个家都装进去,雷安野也随她去舞弄,只是不肯让她送到镇上来。现在他把这包蹾在大铁盖上,往里推了推,再反身靠在包上,屁股还稍稍能坐到一点边角。雷安野觉得很满意,双手横抱胸前。他还不太习惯跟许多陌生人挤在一起,目光投向窗外。窗外的房屋开始往后退。等到退得快起来,房屋变成了树木。路上的车并不多,除了这种主要拉乡镇客的中巴外,就是货车,间或也能看到一辆小车掠过,其速度令中巴和货车望尘莫及。如今更多的车在高速公路上狂奔,一日千里不在话下。雷安野倒不渴求那种速度,他希望在路上的时间能够多一些,最好是走走停停,四处看看。电视中侠客们的精彩故事很多就是在路上发生的,他们骑着马,背着剑,披风飞扬,一个字:帅。这样宽这样直的路,骑马狂奔应该很爽。他记得小时候村里还有几匹马,后来都消失了。目光在田野上搜索,雷安野非但没看到马,连人影都稀少,觉得失望,目光转回车内。感到“金发”姿势和表情都有些不对,他多看了两眼,便直起了腰。

“金发”身体微微下沉,右手和旁边乘客的口袋连在一块。雷安野下意识地要出声喝止,但想着他刚才的笑脸,不算朋友也是熟人了,觉得有几分不好意思。正犹豫间,“金发”已经得手,边往口袋里塞钱边向车门边走。“圆寸”在后面叫道,师傅,踩一脚。司机很配合,立马踩下刹机,但动作并不猛烈,车停住时只是微微一晃,那个被偷的乘客还在打瞌睡。雷安野一直瞄着“金发”,“金发”又对他一笑。不晓得自己是该笑还是不该笑,或是扑上去扭住他,正迷茫间,连“圆寸”也已下车。当雷安野终于决定大喊一声抓贼时,门已关上,车子又晃起来。两个家伙并没有飞走,而是在路边蹲下,掏出烟来。他俩从视野中消失后,雷安野还在懊恼,仿佛一不留神吞下只苍蝇,却吐不出来了。直到下一个镇,有拨乘客下车,他坐上空出的位置,仍闷闷不乐。那两人在他心中其实已淡去了,他不满的对象是自己——反应这么慢,主意又不定,怎么闯荡江湖扬名立万?最后他在心里说,以后遇事莫多想,先冲上去。这般告诫自己时,雷安野牙关紧咬,眼睛也鼓了起来。旁边乘客恰好瞟见他的神情,上身连忙往窗户边靠,紧接着屁股也挪过去两三寸。雷安野察觉到了,有些奇怪,照了那人一眼。那人被他照得有些惊慌,但还不忘挤出笑来表示自己绝无冒犯之意。尽管他看上去就是嘴角费力地扭动了一下,不仅全无笑意,还显得丑,雷安野到底明白他是在笑,并且不好意思不还以一笑。雷安野的笑自然得多,也灿烂得多。那人松了口气,脊柱接着恢复原状。

车子不怎么颠簸了,这是因为从坑坑洼洼的省道拐上了到处打着补丁的国道。虽然毫无倦意,但觉得车上的时间实在难挨,雷安野遂把头往后一靠,闭上眼睛,假寐起来。没过多时,他感觉有人在自己胸前摸索,眼睛还没睁开,手已捞了过去。被扣住的手还想往回抽,他五指跟着一紧,箍出一声哎哟,明显是女人的声音。心头一惊,指头一松,那滑溜的手蛇一样缩了回去。雷安野扭身一看,一个二十出头、头发烫成大波浪的女人正蹙着眉头查看自己的手腕,而两个男人从更后面的位置浮出上半身来。这三人是原来就在车上,还是不久前上来的,雷安野难以断定。

“大波浪”发出正义的谴责,做什么呢?耍流氓啊!

我没耍流氓啊。

没耍流氓,你抓我的手做什么?还抓出印子来了,快赔钱。

愕然了片刻后,雷安野倒是想明白了。

你摸我的口袋,还要我赔钱?

脚一跺,眼一瞪,“大波浪”嚷道,哪个摸你的口袋了?你这个不要脸的土包子。

眼睛睁大,雷安野一时搞不清到底是哪个不要脸。

那两个男人走过来。因为过道窄,只能一前一后。走在前面的比后面那个高一个头,嘴角边凸着颗纽扣大的痣,几根毛在那上面招展。他脚长手也长,还隔着大半个座位,已在雷安野胸脯上推了一把。雷安野丝毫没动。“黑痣”略觉意外,既而觉得很失面子,另一只手迅速伸过来,卡向雷安野的脖子。雷安野还是没动,任他卡住。

旁边坐着的一位老太婆抖开有点瘪的嘴,算了呢,出门在外,要讲和气。

“大波浪”喝道,你这个老货,少管闲事。

被她喝得目光一颤,老太婆还是顽强地小声抖出一句,比日本鬼子还恶。

见老人因为自己受欺,雷安野火气顿时蹿了上来,挺起胸,往前跨了一大步。“黑痣”撑不住,直往后退。后面那个男人不防被他踩住脚,来不及喊痛,只顾着抽脚。“黑痣”不肯松手,开始加力,但感觉像是抓在汽车轮胎上。雷安野又跨了一步,“黑痣”再往后移。这次后面那个男人没被踩住,而是抵住他的背向前推。雷安野双手叉腰,双目圆睁,又往前走了一步。满车的人眼睛都看直了,有两个壮年男人还喝起彩来。

“黑痣”勉强抵住雷安野的前冲之势,右手往腰后一摸,亮出把匕首。

雷安野不怕刀砍但怕刀捅,连忙抬起右胳膊,在“黑痣”左肘外侧一磕,刀掉在地上,“黑痣”爆出惨叫,右手捞住自己左肘。

“大波浪”从雷安野后面侧身挤了过去,颤声问,怎么啦?

手断了!

雷安野想告诉他并没有断,只是磕伤了关节。但“大波浪”不容他发布这一好消息,返身抓过来。雷安野往后一退。她抓了个空,又扑过来。雷安野还是一退。

打她!

打死这个恶婆娘!

贼婆娘!

“大波浪”怔住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脸色煞白地站在那。

雷安野不想跟女人动手,指着车门。

“大波浪”跺了跺脚,喊声停车,便扶着“黑痣”往门口走。后面矮个拾起刀。雷安野担心他突然袭击,退后两步,背窗而立,身体微微前弓。矮个却根本不往他这边看,跟着躬身下了车。

等车子重新启动时,满车洋溢起称赞。

要得!

厉害!

看不出啊,年纪轻轻,功夫这么硬。

是哪个村的?

……

雷安野脸红了,不过还是报上了家门:千古坳雷家村的。

有个老头大声说,雷家村,我晓得的。雷三爷的铁布衫,张四爷的少林拳,王六爷的梅山棍,那是著了名的。雷三爷就是雷家村的,那身铁布衫,雷劈也没事,啧啧啧。

雷安野眼睛放光,他是我三爷爷。

难怪喽,英雄有种啊。老头对他翘起了大拇指。

雷安野一时手足无处安放,慌乱一笑,坐下后才想起应该抱拳还礼,但不好再站起来了,微生懊恼。但这懊恼像蒲公英的毛,窗外进来一阵风便吹走了。旁人请老头讲讲那三位把式爷的故事,他乐得不再作声,只张起耳朵听。

雷三爷,就跟戏台上的张飞一样,猛高猛大,站起来快顶到门了,运起气来胳膊粗得吓人,用石头压都没事。他肚子大,里面好像盛了个圆球,那个球还晓得自己滚。别人开玩笑,问他里面装了什么,他拍着肚子讲,这叫腹有乾坤。一听就晓得是读过老书的人,文武双全啊。他年轻时喜欢四乡走动。有次到我们镇上玩。那时镇边上有个油榨坊,方圆几十里,就数这个油榨坊大。油榨坊的老板,是我的五叔,跟雷三爷有交情。雷三爷想看看油榨坊,他亲自陪着去。听说是他来了,油榨坊的伙计都停下手中活计,围了上去。他们的心思,虽然没讲出来,我五叔心里清楚得很。他讲,三爷,你今天要是不露一手,这些卵人只怕提不起劲干活儿。雷三爷没吭声,围着悬空吊着的撞槌慢悠悠转了一圈。那个撞槌将近两丈长,海碗粗,一头还包着铁皮。我五叔跟雷三爷讲,要想排在榨膛里的榨饼出油,主要靠它。雷三爷嘿嘿笑了两声,拍拍自己的肚皮讲,那要它撞下我试试。我五叔还犹豫了一下,几个伙计已经兴奋得直搓手板,等雷三爷站到木榨机前,就争着去荡撞槌。我五叔指定了最老成的那个伙计,还对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要他手上留着劲。雷三爷脱了上衣,也没看到怎么运气,肚子里那个球就变得更大了。他好像没事人一样,倒是那个伙计手心出冷汗。雷三爷对他招招手,他才喊声号子,荡起撞槌。槌头冲在雷三爷肚子上,好像冲在絮被上,没什么声音。那个球凹进去了一下,马上又鼓起,把撞槌弹了回去。那个伙计没稳住桩子,差点摔倒。等他站稳,雷三爷又对他招了招手。他咬咬牙,往后荡起个大势,发声喊,朝前一送。这回撞槌比前回冲得快。雷三爷还是用肚子接了,半寸也没退,又弹回去。撞槌撞得越猛,他回弹起来也越猛。那个伙计后退不及,只好赶快松手。其他人看得都木了,还是我五叔先叫声好,他们才回过神来,跟着喝彩。我五叔后来跟我们讲,那撞槌架势荡足了,可以撞死头大牯牛,雷三爷却一点事都没有,回到镇上又是吃饭又是看戏,睡了一宿后,第二天就要去城里。我五叔想留他多玩两天,他讲已跟张四爷约好了。他这么一讲,我五叔就不好留客了,喊轿子送他去。他连连摆手,又讲,不是我跟你讲客气,行是百练之祖,我们练打的人,格外要多行路,身上才通泰。我五叔只好送他到镇口。我也跟在五叔屁股后面。雷三爷跟我五叔并肩走的时候,也是迈着四方步,慢悠悠的,等到一个人走,步子就扯起好长,一步抵别人两步,转下眼背影就变细了。像他这个走法,一天百把里,那是不在话下。

雷安野暗暗点头,心想,我也是越行身上越通泰。

老头继续说,张四爷就住在城里,在老街上开了家好大的武馆。我小时候大人带着去城里玩,经过他家的武馆,不敢进去,就立在外面看了几眼,里面跑得马。张四爷的功夫,我没见过。只听说他轻易不出手,寻常有什么事,都是弟子出面挡着。有次新来个县长,虽然是文人出身,却喜欢拳脚。听到张四爷的名声,亲自去武馆拜访。张四爷见新县长不摆架子,又这么看重把式,也就不藏着掖着,利利索索脱了长袍,跳到八仙桌上,打了一套拳。这叫什么?你们懂不懂?

满车人都没吭声,只是望着老头。老头看向雷安野,雷安野也是一脸茫然。老头更加来神,这就叫拳打卧牛之地。一套拳打完,桌子动都没动一下。再一个鹞子翻身下来,气不喘,色不变,真功夫啊。

有人说,你讲得跟真的一样,还讲没见过。

见过就是见过,没见过就是没见过。我也是后来听我五叔讲的。我五叔那个人啊,喜欢交朋友,消息灵通得很,人住在镇上,省城有点什么动静,他也晓得。

张四爷的武馆现在还在吗?

早就没有喽。张四爷早跑到香港去了。

怎么要跑呢?

有人眼红他武馆开得大,徒弟带得多,跑去跟政府告状,讲他是拳霸,勾结旧政府,欺压同行。他是什么拳霸喽?我五叔讲,他是个最和气的人,轻易不讲一句重话,对街坊邻居都客气得很。徒弟多,那是他功夫好。功夫不好,你求别人来学,都没人上门。国民党政府的县长跟他来往,也是看重他的功夫。再讲,他之前武馆就开得蛮大了,又不是那个县长帮他搞大的。但那时最忌讳的就是跟旧政府有瓜葛。张四爷晓得有理讲不清,干脆把家产卖光,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就带着家人去了香港。听说在那边也是开武馆,又收了好多徒弟,里面还有洋弟子。这样的人,到哪里都活得好。改革开放后,他后人还回来祭过祖。

还有个王六爷呢?

王六爷住在白马山上,靠打猎为生。他喜欢清静,不爱跟人来往,徒弟也收得少,生平只有雷三爷和张四爷这两个朋友。当年那个县长请他进城表演功夫,保长乡长出面都没用,还是通过张四爷,才请动他下山。我五叔也是因为跟雷三爷是朋友,才见过他棍上的功夫。我五叔讲,棍子到了他手上,就跟活的一样。一排蜡烛点在案上,他那根齐眉棍一伸一缩,好像蛇吐芯子,一路舔着去,舔着哪根灭哪根,烛芯都不会动一下。这样的棍法,用来打人,想戳哪里就戳哪里,除非是像张四爷这样的高手,才躲得开。

要是雷三爷呢?

雷三爷,他动起手来根本就不躲,坦克一样压过去,王六爷只怕还要躲他。

大家都笑起来。老头满脸的波纹也一漾一漾的。雷安野望着他,咧开大嘴,眼里跳动着光芒,似乎得到这个评价的是自己。

你五叔呢,也是个高手吧?

他呀,不会打,是个嘴把式。他就是喜欢交朋友,到处耍。要讲他没本事,他的本事就是从这里来的,三教九流都有交情,场面上吃得开。铺面、作坊、田产,都有人照应,好像装在他口袋里一样,稳当得很。

那是个大财主啊。他后来呢?

早就不在了。

老头叹口气,脸色迅速暗淡下去,侧头望向窗外。

旁人见他这样,不好再问,车内又变得沉寂起来。

雷安野想着三爷爷不过是给旧社会当官的表演了一下功夫,就落了个那样的下场,他五叔肯定也没好果子吃。他又想那个王六爷住在大山里,与世无争,不晓得躲过了劫数没有。这些人物,这般功夫,好像过去没多久,听起来又好像是古代的事了。他胸中积了些感慨,又不知如何抒发,只有半耷下眼皮,在车子的摇晃中把时间一轮一轮地挨过去。

车子走走停停,又上下了几拨人。老头在靠城最近的那个镇下了,走时还拍拍雷安野的肩说,我先下啦。雷安野连忙起身,本想多说几句,话涌到嗓子口就混成一片,理不出头绪,最后只吐出句,您老慢行。看着他弓起背,提个灰扑扑的小号尿素袋(袋里面有活物在扑腾),慢慢踱进条小巷然后消失,雷安野对着窗外又望了很久。路边树木越来越少,房屋越来越多。等到人比房屋还密集时,车便缓缓涌进了城区。

……

(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2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