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水幽蓝而又忧伤的青海(10首)
《湖水幽蓝而又忧伤的青海》
那群俗名黄羊的普氏原羚
在岸边的沙滩上,集体回头
望了我一眼,然后涉水
而向湖中,向着幽蓝的湖水
没有丝毫犹豫,一只,又一只
发足狂奔,冲向幽蓝的湖水
一对对环棱的黑色硬角
唯独惊艳于青海湖畔的对角
自幽蓝的湖中,渐行渐远
湖上天幕低垂,湖岸牧草枯黄
铁线莲与白蓝翠雀,期待来年花会
阳光苍青,在黑色鸧鸹的翅膀上
蓦地,晃了一下,又一下
万籁无声,唯藏狐有些警觉
闭关打坐的红衣喇嘛,突然间
在众人的眼皮底下,瞬间消遁
幽蓝的湖水,深不可测的湖水
更蓝,更蓝,更加幽蓝了
嘿!那群涉水而去的羚羊
你们是去追寻仓央嘉措么?
在我举目的远方,它们已然
化为一团云雾,不知所踪
或许,真如智者所言
世间最美的情郎,曾在
三百年前,手持一朵莲花
怀揣所谓的真爱,缓缓地路过
湖水幽蓝而又忧伤的青海
《台湾清水断崖》
似乎比青藏高原更为陡峭
劈面90度直角,抑或75度斜角
惊涛骇浪,拍打坚硬的危崖
于蔚蓝色的海穹,狂卷起千堆雪
美则美矣,晕则晕矣
然而壮观与刺激,亦推许
这条世界第二断崖公路
奇崛崚嶒的宝岛,东海岸
中央山脉,横切入太平洋中
苏花公路似一条玉带,盘旋半空
雄奇而壮观。天地之大美
12公里。临山崖而凿开
800米高度。直下汪洋捉鳖
——并非一个蹦极之示范
孤悬海外的台湾,险象环生
舌唇兰如鞘,临风亦泣亦歌
别说缓行的大巴,即便猴子
亦如贴崖而飞的蝴蝶
在远方,在祖国内陆腹地
想起那年走过的清水断崖
依然不寒而栗
《茅洞桥记》
提及这三个字,我的心头忽地一热
我的父亲生于斯,我的祖父葬于斯
我的先祖,六百多年前迁徙于斯
它通往祁阳和零陵的古道,我熟悉
连接衡阳市区的两条公路,我熟悉
通往世界的每一条小路,我也熟悉
甚至它的每一个山冲,房顶的炊烟
每一户人家,男女老少和鸡鸣犬吠
每一条河流和石拱桥,我也了若指掌
我见过每一株桃树开花,红艳艳的
见过每一颗香柚坠枝,沉甸甸的
夜深时春笋拱出墙角,我也听得清晰
虽是紫色页岩山岗,出产也比别的地方多
即便贫穷的岁月,节日却一个连着一个
桐油灯下苦读,大学生遍布各所名校
呼吸小镇上空的烧饼味道,真香啊
品尝青辣椒煮拎豆腐,多么鲜嫩
山塘中的黄皮草鱼,是我的爱与乡愁
天空中的每一只鸟儿,飞过茅洞桥
大地上的每一种树木,植根茅洞桥
我的每一次放声歌唱,都是家乡茅洞桥
《长江白鲟祭》
巨大的体形,就像一架波音777
自天外飞越而来,历时
一亿五千万年,最终搁浅于
长江,我们的母亲河
时间:2022年7月21日
细细思忖,中生代白垩纪
顿生出惊悚,与莫名的敬畏
时光,遥不可及的深处
人类的先祖古猿,还未形成
一粒微眇不言的胚胎
当恐龙都已灭绝,白鲟依然是
先民心目中的偶像:鲔
能够听懂音律,呼风唤雨
遗憾的是,中国河流称雄的
鱼王,逃不过生态的不断退化
就这样,它从水中游进了
微信与枕边书。我却宁愿相信
长江流域,或者辽河
钱塘江,尚有几尾白鲟
正在湍流之中,悠哉乐哉
《岐山新年诗会》
有些些醉氧。从凤凰谷登山
麻石步道,不染一点尘埃
经霜后苍绿的古树名木
在鸟雀啁啾声中,列队欢迎
远道而来的爱诗人
树木的名字,像诗一样美妙
银杏。闽楠。金荞麦。野大豆
千年国槐,缠绕着吉祥的红布条
凌云榔榆,像一个伟丈夫
麻栎,实乃舒婷笔下的橡树
仁瑞寺前,一株百年粗糠
金色的阳光,从枝叶重叠的
缝隙,照亮林中的碑石
净心林石磴处,皂荚与桑树
左拱右护,仿若人间门神
新年,在岐山国家森林公园
开《每日一诗》朗诵会
事前,得参拜沿途的古树名木
它们身份尊贵,义薄云天
它们,是缪斯派来的使者
《圣彼得堡的清晨》
清晨六时的北方首都,圣彼得堡
尚在宿酒梦中,风刮过的街道
清冷干净,空旷而又辽阔
举目所见,皆长长的火柴盒式建筑
难得看到早起锻炼者,街角踅出
花甲妇人,牵着目光迷离的狼狗
身上并无雍容华贵的皮服
偶尔有一两个大红鼻子酒鬼
扶墙而行,乜斜着眼睛
嘴里嘟囔天语,无人能够听懂
抢劫的传说甚多,地导一再暗示
——土豆!土豆!注意了!
而城市的壮观与美丽,自不待言
涅瓦河畔十二月党人广场
四五丛白鹃梅,开得分外艳丽
烈马上的彼得大帝,从各个角度
看上去,威武雄壮,极有气势
教堂的钟声飘过来,又闻普希金之问
“你将奔向何方?将在哪里停蹄?”
《在成都茶馆采耳》
没有那种爽到飞仙
又怎能体会
在成都泡茶馆的安逸
耳勺在耳壁上游走
恍若妙龄十八的幺妹
轻轻耳语
市声远去了
九陌红尘在浣花溪以外
一缕清风渗入骨髓
音叉与音锤清脆一响
世界
彻底放松了
《花土沟的梦》
凌晨花土沟的梦中
依稀飘过了一首熟悉的旋律
从来都不曾想起
永远也不会忘记
那些无法辨别的前尘往事
在漆黑的夜空飞鸟一样地划过
留下了翅膀的痕迹
远方校园里芬芳的丁香树
依然生长在我们必经的路旁
晨光中的苦读
落日下的一抹余晖
以及明亮的青春
与年少的忧伤
究竟是怎样穿过了我的身体
错失了一段美丽的沧桑
缓缓升起的潮水
在尕斯库勒湖的边缘
镶嵌一道道银白色的项链
赤金般铺满岸边的芦花
淡金般延伸天际的芦花
一片一片的叶子
绿得那样地深沉
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范式
而无边的秋风已经刮起来了
卷起哗哗作响的落叶
正自阿尔金山北面驰来
繁华褪尽后的落寞
伴我一天天老去
相信依然有一双大眼睛
眺望着通往西部之西
这条世界上最孤独的公路
《蒙古马的传说》
它又脏又瘦,站在远处的草地上
流着热泪,等待主人走过去
惊喜地抱住它的头,放声痛哭
就像失散多年的兄弟,劫后重逢
时间凝滞,人与马肺腑痛彻
想一想吧,这是一匹多么
令人心疼的马儿啊!在被国家
作为名贵礼物,用专车送往越南
半年之后,在乌兰巴托郊外
何止万里之遥,它竟然独自个
回到草原,回到祖先的血脉大地
想一想吧,关山重重
它得经过多少道关卡,还得
渡过澜沧江,渡过长江和黄河
跋涉无数条弯曲的河道。想一想吧
它得翻越一座座高山峻岭,还要在
连绵起伏的丘陵间,辨识方向
它得绕过四川盆地的阡陌,跃上
青藏高原的雪山,小心翼翼地避过
随时可能灭顶的沼泽,独自徜徉
荒漠戈壁,前方祁连新月如弓
回首处,则是昆仑铁灰色的剪影
最最不可思议的,它是如何
避开城市的刀俎,猎手的枪索
想一想吧,人类的好奇与贪欲
是怎样惊吓到一只云豹,一只藏羚羊
是怎样令华南虎失魂,东北虎落魄
难道它是驾着云朵,与南来的鸿雁
结伴飞回来的么?想一想吧
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故乡与一匹马,在蓝色的蒙古高原
相拥而泣,只是因为北风的缘故
《弥陀古寺的灯火》
最后一个跨出山门的
是我
暮色四合
灰椋鸟橙红色的喙,闪亮一下
当家师招招手
让火工道人点着两盏灯笼
一盏,挂在雌银杏树上
另一盏,挂在雄银杏树上
橘黄色的灯火
照亮了通往人间的路
【甘建华,湖南衡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高级编辑,文化学者,地理学教授,书画鉴藏家,诗文编选家。诗歌方面:著有《甘建华地理诗选》《湖湘山水册页》《青海在上》,配套出版《山程水驿识君诗——甘建华地理诗大家谈》,主编《洛夫纪念文集·诗歌卷》《衡阳诗词三百首》《春天奔涌而至》《石鼓书院的月亮》《云彩里悬挂着昆仑山》《在那遥远的地方》等诗歌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