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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22年第5期|夏天敏:我叫孙芸芬(节选)
来源:《当代》2022年第5期 | 夏天敏  2022年09月30日08:59

 

导读:

一位推浆磨水辛劳大半生的偏乡老妪,因母亲梦中的呼唤,突然发现自己不只是“家顺媳妇”“民娃奶奶”,也该拥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可问题是,她叫孙芸芬吗?

我叫孙芸芬

夏天敏

半斤酱油,一斤生醋,一包味精,一斤盐,她报出要买的东西。小卖部周大爷一边应着一边拿,东西备齐,问她,要不要塑料袋?她说,不要了,我用衣兜装。说着撩起蓝布衣服的下襟。周大爷说,民娃奶奶,新房子都修起了,还舍不得一个塑料口袋的钱?也就是五毛钱,你省了干啥?钱还能带到棺材里去?她说,新房子是儿子修的,他在外打工十几年,苦成了个废人,也就五十来岁,走路都拄棍子了,我忍心用他的钱?周大爷说,你不要装穷卖苦了,我晓得你这些年是攒了些钱的,我又不找你借,抠啥?她晓得大家知道自己的根底,瞒也瞒不住的,就说,我是鸡脚杆上刮油、米汤水里滤渣,推浆滤水磨手掌皮,攒了点钱,这点钱够干啥?还要攒起劲苦哩。周大爷说,你攒了干啥?怕儿子不为你养老送终?你儿孝顺哩。她说,儿子是孝顺,为了修房子,人也苦残废了,我也不指望他养,我还苦得起。周大爷说,你日子也过得太紧巴了,民娃奶奶,不是我说了,你自己推豆花做豆腐,连豆花豆腐都舍不得吃,尽是豆渣,还要掺黄白菜边叶,何苦呢?你这身衣裳,自打我开小卖店起,怕有十来年了吧,还是这身衣裳,烂成啥样了。买东西你不付现钱,钱都拿去存起,你攒起钱干啥子?她说,我有用哩。说时脸上有了幸福的表情,暗淡的眼里难得地闪亮一下。

在一本翻得卷了边的小本子上,周大爷把她买的东西记了数,然后写上“民娃奶奶”几个字。她说,你写错了,我叫孙芸芬。周大爷吃惊地看着她,民娃奶奶,你识字了?你啥时识的字?她脸上有些羞怯,也有些骄傲,你不相信吧?你们都以为我是睁眼瞎,当面写骂我的话都不晓得。我笨归笨,学了一个多月,还是学会十来个字了,孙子教的。我的名字也学会了,孙芸芬,大大方方,亮亮堂堂的,不光会看,还会写哩,我写给你看。周大爷说,别写了,别写了,我信。说着要把小本子收回去。她说,别忙着收,你还没把我的名字改过来哩。周大爷说,不消改了,全村人,甚至周围村里的人,谁不知道你是民娃奶奶,我还怕你讹我?她一脸固执,改过来,改过来,猪有名,狗有姓,我家的猫还叫兴旺,我家的猪还叫发财哩。我活了一辈子,快埋进土里的人,连个名字都不配有?周大爷见她有些生气了,忙说,好好好,我改,我改。改了名字,她脸上有了笑容,她把本子接过去,看着上面的字,念叨着,孙芸芬,孙芸芬,好,好呵,我有自己的名字了。说着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周大爷一脸茫然地看着她,心里犯嘀咕,这民娃奶奶是咋的了,活了一辈子,黄土都埋到脖子了,却非要把“民娃奶奶”改成“孙芸芬”。年轻时,大家喊她“家顺媳妇”,有了孙子,叫“民娃奶奶”,有啥不好呢?就是一个人,非要叫名字,叫了名字,大家反而认不得了,真是莫名其妙。

这些日子,她不断地做一个梦。做梦以前也有的,她爱做梦,一睡下去梦就一个接一个,像演电影一样,只是那些梦是凌乱的,东拉西扯,藤藤蔓蔓,剪不断、理还乱,醒后就忘了。最近的梦却清晰得很,就一个内容,是她娘来找她,当然每次也有不同情节,不是这样就是那样,但都有个情节,就是她那死去的老娘,总是不断地叫她的名字,孙芸芬、孙芸芬,你这死姑娘,疯到哪里去了,还不回家吃饭。她在梦中很迷茫,娘是叫谁呢?谁是孙芸芬?她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娘是不是老糊涂了,叫别人的娃呢?接连不断的梦里,娘都以各种方式出现。有时在山坡上割草,娘喊,孙芸芬,你这死娃娃,你不要去追蝴蝶了,来帮娘背点草,我背不动了。娘抬起热汗涔涔的脸,递过一个小背箩,装了些草在里面。她不理,仍然去追蝴蝶,娘生气了,孙芸芬,你是皮子痒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一天只晓得玩,家里的猪还饿着呢。她说,我晓得你喊哪个?你喊孙芸芬,你就等她来背吧。娘更生气,喊你呢,你莫装聋作哑。她说,我叫孙芸芬吗?怎么我不知道,人家都叫我“家顺媳妇”“民娃奶奶”呢。娘更生气,你不叫孙芸芬叫啥子?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晓得,你硬是猪狗不如了。娘的话让她又生气又伤心,生气的是,娘说她连自己的名字都认不得,硬是猪狗都不如了;伤心的是,你们跟我说过我叫孙芸芬吗?她哇哇地哭起来,哭得好伤心好伤心。娘说,哭啥子,记好,你叫孙芸芬,叫孙芸芬,不要死了都没得人认得你叫啥名字。她在哭声中醒来,醒来还满眼是泪,醒来还在伤心不已。她的老伴已死了三年,如果活着,肯定会被她的哭声惊醒的,肯定会问她为啥哭得这样伤心。

她有些想念老伴了。他们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见都没见过一面就嫁过来了。她的家在山区,山高坡陡,风寒水凉,出产极差,老伴家在坝区,虽然也贫穷,但出产比山区好多了。他家来提亲,娘和爹连人都没见到就答应了,屋里放着提亲人送来的一百斤大米、一只火腿、十斤红糖呢。山里人家,这就是很大的诱惑了。换了生辰八字,他们连叫啥名字都没问就走了。

结婚那天,有人问,新娘叫啥名字?他爹说,不晓得,没有问。人家说,那咋称呼呢?他爹说,叫“家顺媳妇”就行。没有娃娃的时候,一村的人都叫她“家顺媳妇”。乡街去赶集,她们说家顺媳妇,一起去赶集。她也没觉得什么,嫁给家顺了,就叫“家顺媳妇”也是好的,只要喊得答应就行了。家顺媳妇,这段布料鲜艳,正合新媳妇穿。她答应着唉,去看布料了。家顺媳妇,你家煤油还有没有?打点煤油呀。有人说,人家天一黑就钻被窝,省油哩。她羞红了脸,没有了,没有了,我家家顺在识字哩,费油。那个大嫂打趣,识字,怕是在你肚皮上识字哩,忙都忙不赢还识字,哄鬼哩。大家哈哈大笑起来,弄得她脸如红霞飞。

她不禁恨起公公婆婆来,去提个亲,连名字都不问一个,好说她就只值那一百斤大米、一只火腿、十斤红糖吗?就是买只小猪来,有的人家也要起个名字,叫顺生,叫发财,叫胖娃啥的,自己就猪狗不如了吗?男人也混账,也不问她叫啥名字。反正是个女的就行了。一辈子没叫过她的名字,当然问了她也答不出来。只晓得在家里爹和娘都叫她“二妹”,连她自己都不晓得自己的名字,也怪不得他了。

娘连续不断地托梦来,不断地叫她的名字,她觉得自己是该有个名字,活一辈子连个名字都没有不是白活了吗?问题是,她是叫孙芸芬吗?

梦里娘从来没回答过她这个问题,姓孙是没有疑问的,她爹就是孙老贵嘛。如果她叫孙芸芬,为啥从来没听他们说过自己的名字,她也没上过学,学校的老师几次三番来动员她上学,爹娘就是不答应。家里弟妹多,要把她当劳动力哩,要带弟妹,要帮着撑起家哩。再说,爹娘历来都认为女娃是别人家的,帮别人家养的,自然不会让她去读书,如果去读书,肯定就知道名字了。

她决定回一趟娘家,又是好多年没回去了,父母都不在了,弟妹们成家或嫁到外村去了,都是有孙子的人了。父母不在,她就少了些回去的念想。这一次,她觉得一定要去一次,一是给父母上坟,以免老娘天天托梦来给她;二是要去弄清她的名字是不是叫孙芸芬。几十年了,大家都没叫过她的名字,她是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名字叫起来的,要让全村或外村的人叫她的名字,这是何其难的事。大家都叫惯了的,要改口是不容易的事,她晓得要费很多功夫。但不搞清她的名字,不是白费功夫吗?

这些年,家里的房子盖起来了,新家具也买了,电视机、洗衣机、电冰箱一样不少,但村后的坟山里老坟还是光秃秃的,当年穷,连石碑都没打,更没有石围子,坟堆已经塌陷了,她开始攒钱,她想把石碑、石围子打起,把自己的坟修在老伴旁边,要把自己的名字堂堂正正刻上,不要像老辈样叫个什么氏。但她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管他的,先攒起足够的钱再说。这不,娘托梦来了,娘叫她孙芸芬,知女莫过娘啊,只是娘在梦中的话可信吗?她要弄清她的名字。

娘家的村子叫清风寨,这名字很像土匪盘踞的地方,实际上寨子里的人都老实、善良,甚至有些木讷。这里天寒地冻,出产极差,只产荞麦、洋芋,蔬菜也种不出,只有萝卜、白菜,吃个辣椒都要到坝子去买。在她印象中,村里的房子都是土舂的,茅草盖顶,低矮而昏暗,路上的土因为干旱,全是尘土,盖过脚背。当年丈夫家来提亲,听说是坝子里的,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那个时候,人家连啥名字都没问,娘家更不会说。吃饭要紧,活得更好一点更要紧,名字啥的,有那么重要吗?

现在的清风寨,是通了汽车的。那时嫁过来,娘家借了一匹马,走走骑骑来的。儿子为她买好票,问,去干啥?外公外婆都不在了。她不想讲此去是核实那个叫孙芸芬的名字,弄清后,她要纠正所有人之前对她的称呼,她要堂堂正正地做孙芸芬。她说,外公外婆不在,你舅舅嬢嬢还在,我要去看他们。

也没买东西,这些年农村变化很大,她知道连回清风寨的路都是柏油路了。小超市、小卖部那里都有,要买东西到村里小卖部买,省得一路又背又提,磕磕绊绊的。

换了套新衣服,这是儿子在她过生日时买的,一直舍不得穿。她还洗了澡,把头梳得光光生生的,回娘家嘛,不能邋里邋遢。多少年没回娘家了,她的心里还是有些怯,有些慌,有些兴奋。好多年了,回娘家也就是有数的几次,最近的一次是老娘病逝,也有十几年了,娘家对她来说是个念记,是个寄托,是她生命的根。但是有了生命连个名字都没得,这叫啥事呵。不是娘的呼唤,她恐怕死了也糊里糊涂的。她的墓碑上,肯定也是王孙氏,多少年后,后人讲起来,她依然是个连名字都没有的人。

清风寨比她想象的还要好,还没到寨口,远远地就看见迤逦起伏的山坡上一大片一大片金黄的花,那花黄灿灿的,随着山坡的起伏,像海浪一般涌向天际。她不知道那叫啥花,为啥种这么多,不拿来种庄稼,人呵,猪呵吃啥子?车上有人就是清风寨的,说这花叫万寿菊,种的是药材,可提炼高档药、高级精油,专门有公司收购的。花多了,城里人来看的多,又搞起了旅游。她很感慨,变了变了,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进了寨,迎面就看见几栋砖混结构的房,两层三层的都有,宽敞、实用,没有坝子里的好看,坝子里不少都是小别墅了,但这也叫她赞叹不已了。过去那房子,土墙茅草顶,裂口开得老深老深,门口照例是泥塘,粪草沤在里面,猪在里面打滚,苍蝇蚊子成片飞,热天臭得打脑壳。现在尘土掩过脚背的土路成了水泥路,家家门口的粪草塘不见了,全部平整了。门口留了水泥地面,其余都种了花草,种了蔬菜。一家门口空地很大,怕有亩把吧,搭了塑料大棚,钢架支撑的,里面种了绿油油的蔬菜。同行的那人说这就是孙三伯家了,他家在搞农家乐呢,塑料大棚种的都是我们这里不出产的,番茄、茄子、洋花菜、黄瓜,啥都有,可能干了。她百般感慨,她家原来在村尾,很偏僻,门口是土路,是粪草塘,宽倒是宽,但连树都没得一棵。娘去世时她来过一次,房子翻修过了,一连三间,是砖墙、瓦顶,那次她就很震动了,觉得兄弟有本事,在村里率先修了砖房。没想到现在更叫她震惊,兄弟家的房子是三层钢筋水泥房,不仅高大气派,还挺洋气,房顶是尖顶玻璃墙面,像电视里外国人住的房子,这在寨里是第一家了。

她是老二,兄弟是老三,其他几个姊妹嫁到外村去了。兄弟从小调皮捣蛋,虽然家里穷,但爹妈宠他,啥都惯着他,她原以为能走正道就不错了,谁想到就他最有出息。先到城里打工,很吃了些苦,由于脑袋灵光,几年后当了小包工头,赚了些钱,就回来修了房子,搞乡村旅游了。

正隔着塑料大棚看蔬菜,一个人从外面走来了。姐,来啦。她一看正是兄弟。他说,估摸着你快到了,到村口接你,错过啦。兄弟也是当爷爷的人了,但身体好,红光满面,精神爽朗。进了屋,兄弟媳妇从厨房出来,说,姐来了,好多年了,你也不来走一趟,忘了我们,忘了娘家了。这一说,她心里不禁有些酸楚。这些年,她在忙些啥呢?儿子勤劳,吃得苦,就是稍有些木讷,进城打工,只会出笨劳力,虽然也挣了点钱,修了座砖混平房,但把人苦残废了,拄着棍,只能做些轻松点的活了。自己勤扒苦做,推豆花,做豆腐,养猪,种菜,拼命地苦,攒了点钱,一是要留点供孙子读书,还有个更大的心愿,谁也不知道,她要回娘家为爹娘修坟。爹娘的坟只剩个矮矮的土堆了,兄弟算是有些钱,但她提过几次,他都支支吾吾,以后吧,以后吧,先把活人的日子过好。

她还想修老伴的坟,修自己的坟,不能光有个土堆堆就行了,风吹日晒猪拱羊刨,几年就矮得快见不到了。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总要给后人留点念想,要不然连个影子都没有。她还想修石碑,石围子的那种,这种墓她在坝子见过,说是以前的地主老财家的。石碑高大,雕得有各种图案,石碑上密密麻麻地刻了好多名字,从儿子辈、孙子辈到重孙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石围子也大,尽管围子顶上长满了杂草,还是气派得很。她想在几座碑上都看见自己的名字,千万不要写上什么氏、什么氏,她才不是什么氏,她要有名有姓!

要修几座石碑石围子的坟是要一大笔钱的,这个念头折磨她好些年了,爹娘苦了一辈子,养育了自己,要修,并且要名正言顺,亮亮堂堂地刻上名字,也昂头做一回人,也知道自己的来路和去路。老伴的要修,他本分,善良,勤扒苦做,对人好,对自己也好,没打过骂过,不像村里其他男人,动不动就打老婆,咒祖先八代。日子虽然苦,也还过得顺心。自己的呢?更要修,并且要单独修,修在老伴的坟侧边,石围子、青石墓碑,刻上生卒年月,刻上自己的名字,名字还要刻得大大的,要请村里大字写得最好的姜老师写,听说他的字在县上参过展,得过奖呢。

这个念头埋在她心里很久很久了,钱也攒得差不多了,谁也不知道她有多少钱,连儿子也不知道。大家都晓得她日子过得寒酸,过得抠门,也晓得她是攒了些钱的,只不知道她攒了干啥。家里无人的时候,她会把藏着的钱拿出来数,数着钱,她心里无比熨帖,无比温暖。

吃饭的时候,兄弟家两个孙子回来了,娘去世时,这两个孙子还没出生呢,转眼间一个读六年级,一个读四年级了。看着两个活蹦乱跳、聪明伶俐的娃,她好生喜欢,摸摸这个的头,捏捏那个的脸,一声大姑奶把她的心都叫酥了。她从袋里摸出钱来,一人给了三百。拿钱时,她的手有点抖,原来是不打算给这么多的,给个百把块钱也差不多了。她的钱真的是滤帕里攒、牙缝里抠的,但一高兴,就拿出这么多了。想想也是,人这一生,不就是像树上的果、藤上的瓜一样,有树有藤、血脉相连、有生有死、代代相传吗?

她说,憨憨,你今年也六十五了吧,孙子都这么大了。兄弟说,六十五了,不过你以后不要叫憨憨了,多难听。两个孙子调皮,说,爷爷叫憨憨,憨斑鸠的憨,憨憨。兄弟媳妇说,不准乱叫,这是你爷爷哩。她有些不过意,不能乱叫,不能乱叫,那叫啥呢?兄弟说,我给自己起了名字,叫孙正兴。进城要有身份证,现在我就叫孙正兴。她说,好是好,只是爹娘当初给咱取的啥名字呢?兄弟有些愤愤不平,取啥名字,养了一窝娃,锅都吊起了,他们有啥心肠,生一个,憨憨,生两个,芳芳,生三个,翠翠,叫得应就行了。

她想这就麻烦了,比他们大的老年人都死得差不多了,找谁问去呢?既然爹娘胡乱叫些小名,稀里糊涂几十年了,为啥娘还要接连不断地托梦来,在梦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叫她孙芸芬呢?娘是在提醒她什么呢?是不是觉得她都快七十的人了,连个名字都没有,这一辈子也过得太糊涂、太窝囊了。娘在呼唤她,要叫醒她沉睡了几十年的名字。

吃完饭去上坟,自娘死后,她十多年没回家了,有时想来,但不晓得在忙啥子。前些年,要帮儿子支撑着家,儿子在外打工,丢个家给她能不管吗?这些年,儿子回来了,房子修起了,她要忙着推豆花、做豆腐、养猪、带孙子,想想也愧疚,直到娘不断地托梦来,不断地叫她的名字,才动起了回娘家的念头。

爹娘的坟在村后的一个小山包上,没有树,尽是枯草,看着也凄凉。坟是土坟,风吹、日晒、雨淋,只见到一个矮矮的土包包了,坟上还塌陷了一个洞,看得她心酸无比。她和兄弟给坟培土,心里不免埋怨兄弟,爹娘就在你们身边,不修坟也罢了,起码年年来培下土,让坟有些样子。兄弟总说忙,忙啥呢?就是不断地赚钱罢了,钱这东西,没有想有,有了更想有,总是赚不完的,你们住洋房,让爹娘住土堆堆,心里也安?

这让她更加坚定地要为爹娘打石碑,修石围子了,到时候和兄弟商量,他愿意出,出多少,由他。实在不愿,她就一个人出,只是必须落上她的大名,排在前面是必须的。字嘛,一样大也就罢了,没必要争的。

培完土,为爹娘烧纸,纸钱蜡烛村头小卖部有卖的,她买了很多。她想轻易不回来,往年的七月半她也烧,但现在是在爹娘的坟前烧,烧完他们直接就可以领去了,少了阴间的邮递。烧着烧着她哭起来了,先是小声地抽泣,接着大声地哭起来,她边哭边述说。这个地方有哭坟的习惯,一边哭一边述说对爹娘的思念,其中不乏对过去苦日子的述说,既有思亲之切,又有对苦日子的追述之痛,絮絮叨叨,哀哀怨怨。想到老娘在梦中叫她的名字的事,她说,娘呀,你天天叫我的名字,我今天到你面前了,你告诉我,我是不是叫孙芸芬?如果是,你就把我点燃的这根蜡烛吹熄了,我以后重新为你们打碑打石围子,你说是不是呀?

蜡烛点燃了,坟头的草似乎动了一下,风就悠悠地过去了,蜡烛的火焰摇了一下,没有熄。她哭得更伤心了,埋怨道,娘呀,从生下到出嫁,你们都没叫过我一声名字,我都老了,你又来梦中叫我的名字,你到底想告诉我啥子?你若是想让我记得还有个名字,也不枉来人世一趟,你为啥不证实我就叫这个名字?你就不能把蜡烛吹熄?我要弄错了咋办?与其张三李四王二麻子裹缠不清,还不如不要叫我……

兄弟见她老是不起来,哭哭啼啼讲半天,不耐烦起来,得了,得了,起来走了。一个名字就那么重要,没得名字你还不是活了一辈子,只要喊得答应就行了,名字就那么重要?她说,不重要你的小名叫憨憨,你为啥要自己取孙什么兴。兄弟说,孙正兴,“正确”的“正”,“兴旺”的“兴”,我取名是为了办身份证,身份证上写个憨憨,不是叫人笑掉大牙吗?我现在也是有家有业,有名有姓的了。她说,你倒有名有姓,我就该没名没姓?兄弟说,你要名字干啥?你又不出去打工,又不办身份证,户口册上有个名字就行了。对了,你户口册上写啥名字?她说,哪有名字,你姐夫叫人家填上“王孙氏”,那是名字吗?兄弟说,你实在要取名字,干脆就按我这名字改个字就行了,就叫孙正芬吧。她说,放屁,名字是爹娘取的,咋个由你来取。我挨你讲,这段时间娘天天托梦来,叫我孙芸芬哩。我想他们是给我取过名字的,不然咋会这样叫。兄弟说,既然这样叫,你就用这名字得了,你咋还要瞎折腾呢?她说,我听她叫孙芸芬,只是不晓得哪个“芸”哪个“芬”,名字是不能错的,错了还有啥意思呢?再说,始终是梦里叫的,没得活着的人来证实,咋知道对的还是错的?

……

精彩全文请见《当代》2022年5期

夏天敏,中国作协会员,原云南省作协副主席,现任昭通市作协主席。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创作,已出版长篇小说《极地边城》《两个女人的古镇》及散文集、中短篇小说集多种,曾在《当代》《十月》《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两百余万字,作品被选入《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选刊及选本。曾获鲁迅文学奖、云南省政府文学一等奖、《当代》文学拉力赛总冠军等奖项。根据其小说《好大一对羊》改编的同名电影在法、美、加拿大等国获奖。同名电视剧获飞天奖、金鹰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