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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泉
来源:中国环境报 | 周建新  2022年09月29日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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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水泉镇,眼睛看到的,绝对超过想像。

摊开地图,在辽宁省西部朝阳市寻找地名,不是沟就是梁,要么就是杖子,即使拿放大镜找,也难找出几个和水相关的地名。朝阳十年九旱,严重缺水,可谓是滴水贵如油。有个顺口溜,这样形象朝阳:山头秃,风沙大;人实在,没啥话,只见小酒唰唰下。这句顺口溜流行了上百年,只是近十年,声音微弱了。虽说缺水依然是现实,但山头秃,风沙大,已不复存在。人居环境整治,已经让朝阳遍地青山,有两个习以为常的物件,不是进了博物馆,就是改变了用途。一个是男人的风镜,另一个是女人的纱巾。

对于喀喇沁左翼蒙古族自治县(以下简称喀左)水泉镇,我是熟悉的陌生者。

2021年9月,我到朝阳市建平县任驻村第一书记,由于省城距离建平县太远,每周往返太浪费时间,我便选择了回老家葫芦岛,这样,往来便近了一多半。而途中必经之地,便是喀左。

驶过喀左县城五十里,我总会为这个地名纠结,水泉,两个字,都是湿漉漉的,怎么想,怎么和朝阳严重缺水的形象不符,所以记忆极深。这条路,叫“建三”线,是喀左县城奔向“长深”高速公路的快速干道,如果不限速,完全像高速公路。然而,每逢我周五返回老家,经过水泉,想把车开快,也是不可能。

因为右侧是个花海景区,左转弯的轿车一辆接一辆,于是,堵车便成必然。不过,堵在这里,不像堵在城市,并不堵心。紫得高贵的马鞭草一直铺到山边,黄得明亮的向日葵战士般守护一旁,鲜艳得挡不住的串红、红得发紫的鸡冠花、洁白如玉的格桑花,点缀在花海间,花的海洋便更加多姿多彩。尤其夕阳西下时,万丈光芒之下,花海变得如梦似幻,宛若人间仙境。

原来,周末了,周边4个县城及朝阳市内的人们,纷纷到这里休闲、娱乐、度假、采摘。游客剧增,车辆排成长龙,满花海人头攒动。但堵在这里等待,心旷神怡地欣赏风景,焦虑的心便被润泽化开。在美景中享受生活,人生何必匆忙?

每逢周一赶往驻村,路过润泽花海,便是另一番情景,美景虽在,游客却稀少了,他们赶回各自的城市上班,道路畅通无阻了。即使如此,我也要点几脚刹车,让车子行驶在右侧的慢行道,眼睛望向左侧,欣赏几眼花海,看看和上周相比有何变化。

我以为,总和润泽花海擦肩而过,充其量是这里的过客,没想到突然得到机会,进入润泽花海。

这个机会就是“大地文心”生态文学作家采风活动。这一天,我从容地走进了水泉村,不必像从前那样,隔着树木和房屋“偷窥”花海。花海无遮无拦、坦坦荡荡地摆在我眼前,既绚烂,又辽阔。我在震惊之余,也在后悔,近百次的擦肩而过,为何不停下匆忙的脚步,舍上二十公里的汽油钱,买张门票进去,徜徉于一望无际的烂漫花海,在丛中爽朗地笑一回?

采访团行色匆匆,现任水泉村党委书记唐廷波介绍润泽花海时,不免加快了语速。我虽然眼观六路,却贴在唐书记的身旁,耳听一方,努力记住我感兴趣的东西。尽管我依依不舍,却难免走马观花,不能留下来促膝长谈,好在我们有约在先,再赴水泉镇,用心去体验。

一切皆由缘定,我注定不是水泉镇的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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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驻足水泉镇,我是有备而来的,断断续续在网上搜了若干资料,又详细阅读青年作家王丽新发给我的散文,她是水泉镇的财政所长,副业却是搞宣传,写水泉,她最有发言权。十几天后,我独自驾车,从容地来到了水泉镇,接待我的人,对水泉都是如数家珍。当然,王丽新当了全程解说员。

这次,我们的脚步慢下来,走走停停,漫步在润泽花海。虽说秋阳似火,入园之后,却是一条阴凉甬道,由铁架支撑起来的拱形,上面爬满了青藤,铁架上整齐地悬挂着红灯笼,那是去年庆祝建党百年悬上的,时隔一年,依然鲜艳如初。

阴凉甬道的右侧,是一大片规整的田畦,每一畦中,紫茄子、红辣椒、绿白菜、红萝卜长势格外喜人。唐书记告诉我,这是花海观光园的副业,每30平方米是一个领养户,每年种植八个品种的绿色无公害蔬菜,近到喀左、建平县城的居民,远至沈阳、大连的市民,都有人认领菜园,享受由合作社代种、代管、代收、代运,从菜园到餐桌的全程服务,一年费用仅为400元。

路的右侧,是玻璃暖棚,一年四季都有蔬菜生长、鲜花盛开,那里有高科技的控制系统,暖棚的温度、湿度都是随着植物的需求,智能控制。有了一座座高品质的温室暖棚,冬天的游客也接连不断,硬是把“冰天雪地”也变成了“金山银山”。

出了阴凉甬道,眼前豁然开朗,随之便踏入花海的观景廊道。廊道分紫藤长廊、风车长廊、彩虹木栈道等,随着景观的变化曲曲折折地延伸出去,花色五彩缤纷,花香清新淡雅,睁大眼睛慢慢走,环顾左右,真是一步一风景,一花一世界;闭上眼睛细心品味,幽暗的花香,悄悄袭入心肺,顿觉心旷神怡。

唐书记自豪地告诉我,旅游旺季,尤其是国庆节长假,每天有数千人进园参观,门票收入数以万元计。尤其是花海中的主花——马鞭草,花期将近五个月,成了吸引游客的法宝。即使如此,门票的收入依然不是主要的,以马鞭草为例,药用价值超过了观赏价值。全草皆可供药用,性凉,味微苦,有凉血、散瘀、通经、清热、解毒、止痒、驱虫、消胀的功效,提取的精油,价格按毫升计算。而荷兰菊,卖苗木就能给合作社带来可观的收入。

在花海廊道走了一圈,我对花海周边更感兴趣,围绕着300亩花海,还有200多亩的设施农业,那里有采摘园,栽植有苹果、梨、杏、李子等,还有温室蓝莓,林下套种了桔梗、药用芍药等中草药。

花海的南侧,依据地形,建了一座儿童乐园,有多滑道的滑雪场,冬天滑雪,夏天滑草。有童话般的城堡,儿童可以尽情地扮演“王子”和“公主”。

更远的地方,是太阳能光伏发电站,遮盖住了一片荒山,不仅给润泽花海提供能源,还可以并网发电,为村集体再增加一笔收入。

在这里,我发现,每一寸土地都在发挥着最大的效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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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赏了这么久的美景,我只是感受到了成果,心中却仍然困惑,辽西缺水,花海也好,设施农业也罢,水泉村是怎么解决缺水的问题的?

陪同的王丽新,解开了我心中的谜团。

原来,水泉村地理位置独特,位于大凌河与牤牛河狭窄的冲积平原上。村里最不缺的就是水,曾经水多为害。

然而,水多了,也是件麻烦事儿,全村道路泥泞,莫说是机动车进村,就是骑自行车出入,都很费劲,如果赶上下雨,进村都得蹚河。

修路先治水。水泉村前任村书记吕久贵,带领着全村人,围绕着泉水,挖出方塘,修建水渠,让多余的水顺着水渠,浇灌村里的庄稼地,让泉水变成有百利而无一害。为此,吕久贵被评为省级劳动模范。

沿着方塘上曲曲折折的长廊,我舒缓地走着,塘水清澈,却不见底,水草长成了“水中森林”,遮挡了视线,三三两两的锦鲤,悠闲地游荡在“森林”间,与长廊上悠闲的村民相映成趣。世界如此静好,唯一打破安静的,是塘里的水沿着水渠,“哗啦啦”地奔涌而出。我感觉得到,它们的目标是丰收在望的田野,是赏心悦目的润泽花海。

如果时光倒退十年,润泽花海还是一片乱坟岗子。后来,推掉了乱坟岗子,建了大棚,却因承包者资金链断了,一直撂荒了四年。时任镇党委书记刘秀娟、镇长王德文,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想富村,找能人”,他们看准了农民企业家唐廷波,这位黑脸大汉,有头脑,善经营,把自己的企业经营得红火,就不能把村子的穷根子拔掉?

2016年5月,水泉村两委班子任届期满,书记和镇长一道做通了唐廷波的工作,让他回村扛起重担,让水泉村真正地成为幸福的源泉。唐廷波不负众望,把撂荒地玩出了新花样,担任村书记的当年,拿着自己家的钱,把荒弃的大棚地又流转回村里,镇党委帮助他们申请到脱贫攻坚的经费支持,成立了润泽土地股份专业合作社,在荒山薄地上垫出半米深的厚土,种植观赏性花卉,发展集采摘、观光、餐饮、住宿于一体的特色产业园,当年村集体经济收入便增加了10倍,达到20多万元。年底,贫困户获得2000元的分红,在景区打工的村民,每人每年增收8000多元,一举摘掉了市级贫困村的帽子。

5年间,水泉村集体经济不断壮大,村民的日子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全村58户贫困户,112名建档立卡人,提前两年全部脱贫,走上了小康之路,村子成为全国“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实践创新基地,丰富了“两山”理论的内涵。

与此同时,村里的精神文明建设还花样翻新,他们成立了全省第一家乡村振兴培训学校,通过学校这个媒介,吸引人才,传播经验。村里别出心裁地设立了“道德银行”,村民们的一切善举都可以折算成积分,到了年底,可依据积分,去“道德银行”领取生活用品。

村党组织建设也得到了加强,各个农民合作社都成立了党支部,村党组织也升格为全省不多见的村党委。唐廷波当选第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时任镇党委书记刘秀娟,获得2019年全国巾帼建功标兵荣誉称号。

当然,“伯乐”王德文的荣誉也不小,2021年时任镇党委书记的他,被评为全国优秀公务员。一个乡镇,三个“国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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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水泉村蒸蒸日上,王德文的眼睛深情地望向了另一个村——大凌河畔的南亮子村。这是个省级贫困村,尤其是这个村一组的香磨屯,位于河西,夹在大山与大河之间,交通不便,与世隔绝,30余户村民,三分之一的人家是贫困户。

2017年,王德文陪着县扶贫办的同志去香磨屯,一路上是骑着自行车过去的,寻找个水浅处,扛着自行车,好不容易过了大凌河,结果这位同志的一只皮鞋被山路硌坏了,还被泥泞的路黏掉了鞋底,弄得特别尴尬。

最尴尬的还是王德文,他当时已任水泉镇党委书记,辖内还有穷得喝稀的地方(河西的谐音),有愧于“父母官”。那时,屯里流传着一句顺口溜:小香磨,穷山沟,出门处处爬山坡。孩子们上学,没法去对岸的村小,只能绕着山梁走两个小时,到邻乡的二道门子村上学。

怎么才能让南亮子村和水泉村一样富起来?王德文陷入深深的思考。南亮子村有山有水,尤其是香磨屯,有两个奇观,一个是自然奇观,两山夹一水的凌河第一湾;一个是人文奇观大汤山,那里有十五万年前鸽子洞古人类遗址。如果复制水泉村的经验,更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时不我待,王德文给小香磨屯起了个新名,叫依湾农家,还亲自书写了广告语,“早知有依湾,何必下江南”,那是来自心底的志向与浪漫。既然这里的贫穷是与世隔绝造成的,那么第一件事就是修路,把小香磨屯和外部世界连接起来。

路修好了,接下来就是结合精准扶贫,建设旅游风景区。2018年国庆节后,风景区建设开工,“抠门书记”王德文处处精打细处,尽最大努力,把有限的资金都花在了刀刃上。三年过后,如画般的依湾农家建成,大凌河被拦成了“白洋淀”,蒲草、芦苇、荷叶错落有致,依山蜿蜒。香磨屯山高路陡,就依山铺成石板路,既防滑又是景观廊道,金南瓜、银葫芦、绿丝瓜,装点在路两旁。窑洞、蒙古包、四合院,还有从前的老民居,分布在香磨屯的不同路段,古朴外表的里面,赋予了现代的内部装饰,不管你来自北方的哪里,都有一种归家的感觉。

我是这些景观的坐享其成者。80后副镇长姜辛给我安排了个采访对象,是香磨屯的老渔民,叫戴新忠,他现在不种地,也不打渔了,而是开上了游艇,成了依湾农家生态旅游项目开发有限公司的员工。

老戴驾驶着游艇,给我讲述他的经历,皱纹里都藏着笑容。他家的23亩地都入了合作社,变成了采摘园,啥也不用干,每年分红1.3万多元,划船的工资每月三千多元,老两口一年轻轻松松赚六七万元,农村也没啥支出,花不完。我问他,别的人家呢?他回答,全屯三十多户,家家都差不多,都改成了农家乐,镇上给建,不用村民掏一分钱。他接着说,原先村里啥都不值钱,现在好了,农家乐里鸡鸭鱼都能卖上好价钱。还有屯里的房场,原来2000元钱卖不出去,现在两万元钱都租不到,前来投资的人,建得像模像样,十年后把房子还给你,屯里人都不同意,游客这么多,有镇里帮助,自己干,收入更高。

我不再追问,因为风景太好了。宽阔的湖面,水是静的,虽说游艇轻轻地驶过,还是激起了波纹,水面绸子般柔顺地抖动。老戴似乎不想打扰水的安静,船头折向了百亩荷花池,我们便埋在了碧绿宽阔的荷叶丛中。也许今年的凌河水特别肥,荷叶长得格外茂盛,直到船头推开叶片,我们才看到,一簇簇鲜艳的荷花开在叶片之下,直到形成莲藕时,才肯与荷叶并肩,原来百亩荷叶正在“金屋藏娇”。

驶出荷花丛,我们便驶出了柔美,驶向了雄壮。河的左岸轰然矗立起了悬崖峭壁,咄咄逼人地向我们压来。老戴告诉我,山叫大汤山,山上的石洞比比皆是,是河水长年累月掏出来的,其中有一个洞,有远古人类的化石,还有数百件打制石器。我知道,老戴说的就是鸽子洞,因为有许多野鸽子在这里栖居,故得名。老戴给我讲述大汤山的得名时,我才恍然大悟,汤在辽西风俗中,即为温泉,原来鸽子洞旁有一温泉,远古的人类,很有智慧,即使是穴居,也要找个舒适的地方。

返回的途中,我的眼光从悬崖峭壁上收回,望向了岸边的蒲草和芦苇。老戴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船速,轰鸣的马达声,惊飞了藏在蒲草中的苍鹭和野鸭,苍鹭从容地飞上蓝天,不紧不慢地扇动翅膀,扎入更远处的芦苇。野鸭们则惊惶失措地扇动翅膀,贴着水面急促地飞行了一段,便落了下来,凫在水面,回头回脑地瞅着我们。

弃舟上岸时,始终笑而不言的副镇长姜辛告诉我,依湾农家富的不仅仅香磨屯,而是整个南亮子村,这个旅游项目,给全村的贫困户提供了100多个岗位,村集体收入达到了50万元,投入运营的当年,全村就完成了脱贫攻坚的任务。

我明白了,水泉镇的干部,最惦记的还是老百姓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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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结束了,可我的思考还没有结束。我的思绪回到了早晨,回到了踏进水泉镇政府的那一刻,接待我的镇长田立杰竹筒倒豆子般地给我讲水泉,幸亏我有备而来,才没在填鸭式的讲述中迷失自我。大部分的讲述,他在夸奖去年才离任的党委书记王德文,那是名副其实的全国脱贫攻坚的先进个人。

这次采访,唯一的遗憾,是没有采访到现任镇党委书记胡殿发,但从田镇长办公室挂在墙上的工作规划图中,我还是发现了他的思路,那就是在完成脱贫攻坚任务后,要一张蓝图绘到底,在乡村振兴的提质增效上做文章,一手抓旅游,一手抓人居环境整治,把美丽的乡村镶嵌在祖国的大好河山里。

他们的蓝图很具体,我在规划的图片上看到,在香磨屯的宽凳子山上修观景木栈道1500米,扶持原生态民宿建设,为更多农户打造农家院。变冬季旅游淡季为旺季,开发滑冰、滑雪项目,冬季捕捞项目,水上拓展项目。确保村民们打工的连续性,一年四季收入不断。

我忽然想起了习近平总书记的叮咛,以人民为中心。水泉镇做到了。

结尾时,我想到王丽新的散文《依湾人家》,借用她的结尾做我这篇文章的结尾:俯瞰依湾人家,相信他们在乡村振兴的道路上一定会越走越宽广。

【作者简介:周建新,男,满族,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大户人家》《血色预言》《老滩》《王的背影》《锦西卫》《香炉山》、中短篇小说集《分裂的村庄》《平安稻谷》等十余部。在《当代》《十月》等文学期刊发表中短小说百余篇。作品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转载,多次入选年度文学选本。现为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