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解放军文艺》2022年第9期|陈可非:火箭军故事二则
来源:《解放军文艺》2022年第9期 | 陈可非  2022年09月30日09:09

陈可非,火箭军政治工作部原文艺创作室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就读鲁迅文学院第十一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著有《斑马线》《天啸》《红菩提》等长篇小说五部,纪实文学《杨业功》,长卷散文《旷野灯火》等十余部,另有中篇小说《雪季夹着雨季》等若干,散见于《人民文学》《解放军文艺》《中国作家》等期刊。三次获得全军文艺新作品奖及全军中短篇小说奖,获得全国报纸副刊作品金奖、银奖,部分作品被改编为电视剧。

 

黑马王子

我的战友于飞的父亲于大石当过三年导弹工程兵。三年里,他一直在沙漠戈壁打坑道,别说见到导弹,就连军装也就穿过三回:第一回是他换上军装来到部队。当时由于工期很紧,他们这批兵几乎没进行新兵训练就直接拉进了戈壁深处的坑道,从此脱下军装换上工服,开启了不分昼夜的坑道掘进生活,从而也便与军装无缘;第二回是新兵授衔时。他们的新兵授衔是在坑道内完成的,当时连队派人将全连新兵的军装用推土机运到坑道,大伙现场换装,宣了誓,照了相,便又脱下,用推土机载了回去;第三回便是退伍。当他站在退伍队伍里,摸着自己依然崭新的军装,眼泪一下子下来了。他感觉自己这个导弹兵彻底白当了。退伍回乡的大石,心里一直怀有一份遗憾,总觉得自己有个心愿没有了却。所以,当儿子出生时,他便给他取名于飞,取的是导弹飞天之意。等于飞长到十八岁,他就迫不及待地将儿子送到火箭军,一定要儿子当一回导弹操作号手。

于飞是带着两代人的心愿和梦想入伍的。在新兵连时,他就格外努力,他的目的十分明确,一定要去导弹旅当一名导弹操作号手,亲手把导弹送上天。

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所在的部队只是一个勤务单位,跟导弹发射没有任何关系。当于飞得知这件事后,情绪波动很大,训练也不安心,一心想调到发射旅,这几乎成了他的心病。可是,一个战士,想从勤务单位调到正规导弹发射旅,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新兵的基本训练结束后,于飞分到了骑兵连,一去便开始了马术训练。于飞不敢把这件事如实告诉父亲,只好谎称自己将成为一名导弹操作号手。他父亲知道后十分得意,几次写信来,都嘱咐他一定要练就过硬本领,争取亲手把导弹送上天。

骑兵训练十分艰苦,尤其是对我们这些从没摸过马的山里人来说,几乎就是煎熬。训练中,由于于飞不专心,竟然被黑马滚雷的马镫套住了脚,拖出去几十米,幸好班长冲上去勒住了滚雷,才避免了一次重大事故。

战友们都为于飞捏一把汗,可于飞并没有从这次失误中吸取教训,训练中仍然频频出错,让连队上下十分恼火。一次,我跟于飞出去放马,便跟他说:“你不能再出错了,如果再出错,连队估计很难待下去了。”可于飞却说:“我就是希望他们认为我根本不适合当一名骑兵,这样我就可以到发射部队去了。”

领导终于找于飞谈话了,谈话的不是连队领导,而是上级政治部门的主任,可见于飞的表现已让上级不满意了。于飞强调自己不适合当一名骑兵,便提出要调到导弹旅。可领导说得很清楚,如果不适应当一名骑兵的话,就只能调到后勤仓库去站岗了,根本没有去发射旅的可能。于飞听后大惊,只好借坡下驴,忍气吞声留下来,表示一定尽自己最大努力当好一名骑兵。其实,于飞心里依然不甘。一次基地司令员来检查工作,本来在外放马的他,突然打马拦住了司令员的车队。好在司令员并没有发火,只是觉得有些好奇,便下了车。于飞跟司令员提出想去发射旅工作的请求。司令员笑了笑,为了缓和他的情绪,便答应回去研究研究。司令员仔细打听了于飞的情况,并得知于飞的父亲叫于大石。司令员说:“这孩子心理上多少有些问题,这样吧,让连队通知他的父亲到部队来一趟,看看他儿子吧。”

没过多久,于飞的父亲于大石便到了部队。司令员专门来见了于大石。这时大伙才知道,原来司令员跟于大石是老战友了,是当年一个坑道滚出来的。于大石也发现儿子的部队所在地,正是他们当年打坑道的地方,好几位战友还埋在这里呢。两位老战友便带着于飞一起去祭拜了当年牺牲的战友。司令员跟于大石谈了于飞不安心当一名骑兵的事,于大石明白了老战友的用意,便劝说儿子,要他好好当一名骑兵,当好卫士也很光荣。但父亲说这些话时,于飞分明感受到了他那满脸的遗憾。最后父亲含泪说:“你不是还要生儿子吗?你摸不了导弹,让你儿子来,我就不信摸不上。”

父亲走了,于飞仍然留在骑兵连,天天跟战友们一起去巡逻。一天巡逻中,他突然跟我说:“我知道我该怎么办了,我可以考军校,考上军校,学了导弹专业,那不就可以理所应当到发射部队去了吗?”就是从那时开始,于飞开始了他的考军校计划。

冬天一场大雪过后,于飞骑着滚雷出去巡逻,路途十分凶险,他不慎从马背上掉下来,摔进一个深涧。黑马滚雷很聪明,迅速跑回连队,叫来战友才把他救出来,使他安全脱险。没过多久,于飞出去巡逻时遭遇漫天大雾导致迷路,不幸误入狼群。看着层层包围过来的狼群,于飞吓了个半死。幸好滚雷驮着他,左冲右突,用了将近两个小时,才逃出狼群的包围圈。

于飞十分感激滚雷,对它呵护有加。这时,连长才告诉他,滚雷原本是刚去世一年的指导员宁杰的坐骑。当时就因为它温顺平和,才被指导员看中,喻为战马中的“指导员”。把这匹马交给他,正是因为滚雷特别懂事,骑着它就不会出什么差错。连长又说,可是,自指导员去世后,滚雷有时也很焦躁,它常希望到指导员墓地去看看,也许是它能嗅出指导员的气息吧。于飞这才明白,为什么每天放牧回来,滚雷都要挣扎着去那片墓地,还惭愧自己为此抽过它鞭子。连长还说,老指导员来自大城市武汉,是误打误撞上的兽医学院,他开始也不喜欢这里,也不喜欢军马,但后来却变了,变得比谁都喜欢。他也不知道他这辈子会交给军马,交给高原。一年前,当他得知自己患上绝症将不久于人世后,便断然与交往了五年的女友断绝了关系,最后嘱咐我们将他埋葬在这片草原上,与战友和军马为伴。说这些话时,连长哭了,于飞也落下了眼泪。

转眼到了老兵退伍的季节,这是骑兵最难过的日子,一个个老骑兵即将与战马分别。老兵离开连队时,战马追赶着送老兵的汽车发出阵阵嘶鸣。班长的那匹名叫闪电的烈马,竟然狂追二十多公里,说啥也阻拦不住。无奈之下,只能临时决定班长暂且留下,陪它一段时间再走。班长留了下来,一个星期后,趁一个夜晚悄悄离开。闪电为此大病一场。看到这一幕幕,于飞想到今后也将与滚雷分别,想着想着便流下了眼泪。哭过之后,他决定哪儿也不去了,就留在骑兵连。

从此,不管是训练还是放牧回来,他都会带着滚雷去一趟老指导员的墓地看看,在那里沉默、逗留一会儿,才跟它回连队。

于飞的训练水平提高得很快,像马上劈刺这样的高难动作,他过去是绝对不敢做的,可此时已是我们这批兵里做得最好的了。没过多久,上级指示连队进行一次训练比武,于飞毫无悬念地夺得了冠军,从此也赢得了个“黑马王子”的美称。

一天,于飞正在巡逻,发现一支导弹车队从原野上驰过,便骑马追了上去。他一定要见一回真正的导弹,还想亲手摸一摸导弹,看看到底是什么感觉。

导弹车队隆隆前行,卷起阵阵烟尘。于飞骑马在戈壁滩上奔驰着、追赶着。突然,前面两辆军用越野车停下来,挡住了他的去路。他跳下马来,没想到从车上下来的竟是司令员。司令员也认出了他,问他要干什么。于飞低下头说:“我知道我做不了发射号手了,可我还是想知道摸一摸导弹是什么感觉。”

司令员想了想说:“你们常年守着禁区也不容易,那就特批你们,一起来观摩这次导弹发射吧,到时让你们好好体验一下摸一摸导弹是个什么感觉。”

于飞激动地打马回到连队,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战友们,战友们个个兴奋不已。连长说:“我们终于可以沾一回于飞的光了。”然而事有不巧,正在连队集合准备出发时,突然接到哨所电话,说离禁区不远的一片牧场着了火。大火一旦烧过来,必将对禁区造成严重威胁,这事儿谁都明白。于是全连只好立即赶赴牧场,投入到救火战斗之中。

大火很快就扑灭了,灾难已被扼杀在萌芽状态。

大家征尘未洗,连长便命令:“立即出发,追赶发射部队。”

我们一路策马狂奔,去追赶发射车队。可是,当我们骑马跋山涉水,刚刚爬上一座山岗,便听到几声巨响传来。战友们勒马抬头,远远地看见导弹已喷着烈焰飞上了蓝天。

看着渐渐远去的导弹,我们个个眼眶盈满了泪水,这泪水里既包含着一份激动,也包含着丝丝难以言说的遗憾。于飞骑马站在山顶处,阳光打在他的军徽上,闪耀着灿烂的光芒。只见他紧提缰绳,滚雷便一跃而起,仰天长啸起来。一阵悦耳的嘶鸣在蓝天下久久地滚动着,回荡着。

 

寻亲记

我搭档张一树祖祖辈辈都是地道的农民。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张一树的爷爷张粮库将要当兵,临离家前不久,娶下媳妇彩芝,然后便当兵到了炮兵部队。彩芝十月怀胎,为他生了个儿子,就是张一树的父亲。张粮库一去便再没回过家,只是偶有书信联络,一家人都盼着他能回来探个亲,跟亲人们团聚团聚,可千等万等就是没有消息。三年后,彩芝等来的却是一个“烈士光荣”的牌匾,称张粮库已在部队牺牲。可是,不仅不知道张粮库为何牺牲,甚至连他埋在哪里都不清楚。牌匾是地方政府派人送来的。她想问,对方却说,她丈夫的一切都关系着国家机密,不能有丝毫泄露,一切都由国家来安排,都会安排得很好,请她放心。听了这话,她便没好再去打听。彩芝守了一辈子寡,丈夫的下落也成了她的一个心病。她一心想打听到丈夫到底是怎么牺牲的,埋在哪里,却又不知道从何处才能打听得到这些消息。若干年后,儿子长大了,她曾让他去打探消息。儿子背上干粮跑了半年,由于部队保密加上几次转隶,最终也没打听到任何结果,只从一份简单的事迹材料中得到一丝线索,说张粮库号称张三大,即个子大、力气大、饭量大,在完成任务后,倒在了阵地上。什么阵地?阵地在哪里?都不曾透露。转眼到了二〇一〇年,彩芝临终前,拉着孙子张一树的手,讲出了自己最大的遗愿,希望张一树有朝一日能将他爷爷的遗骨找到,迁回家,跟她埋在一起。

张一树一直揣着爷爷张粮库当年的那封来信,上面落款的地址为“西安第一百〇八号信箱”。到了考大学的年龄,张一树为了打听到爷爷的下落,决定报考地处西安的军队院校,在得知导弹工程大学的前身就是炮兵学校后,便报考了导弹工程大学。又经多方打听,了解到导弹部队只有工程部队常会有人牺牲,他就报考了工程建筑专业。张一树如愿以偿考上了导弹工程大学,来到部队后,便开启了悄悄寻找爷爷张粮库的历程,然而牺牲了所有的假期,几经周折跑遍了西北的阵地,没有丝毫进展。几年后,张一树毕业了,分配到我们工程旅突击营担任排长。我们突击营是个特殊分队,常年待在戈壁沙漠,负责导弹末区毁伤效果试验检测工程建筑,在那里建设一个个可供新型导弹武器性能和威力测试的各种建筑群,也就是试验靶标,其中包括机场、电站、指挥大楼、地下武器库、发射井等。在不断打击下,需要立即恢复建筑,并达到真实目标的样式和强度。所以,日复一日,我们都处在击毁、重建、击毁、重建的反复之中。虽然任务十分繁重,但张一树却从未停止过寻找爷爷这头等大事。

茫茫的大漠深处,硝烟弥漫、战火纷飞,又一轮打击开始。一枚导弹划过长空落在靶区,一座楼房顿时坍塌。毁伤效果检测工程师李想,正跟几个研究人员驱车过来检测。我们营就驻扎在靶区不远处,大伙都躺在床上睡觉。对于这种打击,我们早已司空见惯,没任何新奇了。听到响声,我拿起望远镜观察着被导弹击毁的楼房,有人在半睡半醒中问:“都倒啦?”没人搭理他。张一树也从梦中醒来,埋怨道:“别吵啦,再抓紧时间睡会儿吧,晚上肯定又要干活。”我抬脚在他屁股上踹一下说:“快起来吃饭吧,你崇拜的那个美女肯定要来蹭饭。”张一树这才一骨碌爬起来。

我所说的美女就是李想。果真李想和她的同事们到了靶标现场,面对一片废墟,进行一番毁伤效果检测之后,便到营里蹭饭来了。一边吃着饭,李想竟对我们突击一连的工程建筑进度提出了质疑。张一树听了有点儿不服,跑上前与之辩解,却被连长阿布喝住了。连长阿布不停地跟李想点头哈腰:“我们改,我们加班加点,我们保证……”李想看上去是个孱弱女子,扛着少校军衔,可说起话来,掷地有声,好像是多大个首长似的。她反复陈述着这次试验的紧迫性和重要性,说必须尽快成功测试出新型武器性能,为打击海上移动目标做准备。最后还补上一句:“阿布连长,你这个‘拼命三郎’可不能白叫啊。”

阿布来自少数民族地区,还真是个“拼命三郎”。刚入伍时,由于不会使用筷子和牙刷,曾被战友们讥讽和嘲弄,还是老连长把他要到自己排里,从教他改变日常生活习惯开始,渐渐把他培养成了一个好兵。在施工任务中,他曾四十八小时不休息,竟累得抱着钢模板眯瞪过去,钢板倒下砸伤了脚趾,差点让他截了肢。他以自己的拼命精神,当上了排长,又提升为连长,他带的一连历来都是旅里攻坚的主力。在这件事上,阿布当然也不会含糊,立即决定,连队夜以继日地进行施工,在保证质量的情况下,提前完成任务,让李想无话可说,无刺可挑。

这时,新的建设任务又下来了,并要求快速展开。这次是建设机场跑道,突击营只好兵分几路,没日没夜地在工地上干活,就这样,上面竟还派来督导组进行督导。原来李想还是把问题反馈到了上级,说我们一连行动有些拖沓。上级把营长叫过去痛批一顿,营长又把阿布叫过去臭骂一通。张一树得知此事,私下跟我说:“李想这人十分不够意思,人品和长相实在有些不配。”

机场跑道快速建好,前来检测的李想让突击营官兵很不待见。李想他们竟搭起帐篷在工地住了下来。随即,机场又迎来一顿狂轰滥炸。由于打击机场跑道的弹头具有一定延时性,就会面临排除哑弹的问题。李想穿上防护衣,打算自己上。张一树说,他不是觉得李想值得同情,只是在一个男人堆里,让一个女人干这种事儿,有些说不过去。于是他主动站出来,号称自己学过工程爆破,请求替下李想去排除哑弹。检验组和营里简单一合计,全部通过,张一树就上了。

可就在张一树脱下迷彩大衣穿上防护衣去排除哑弹时,一本《中国地图册》却从他迷彩服里滑落出来。李想拾起来一翻,感到十分震惊,这个地图册里,竟标记着大量符号,同时还记录了时间及一些简要事件,这让李想大为不解。她经过一番了解发现,张一树自上大学开始,除正常学习之外,一直都在打探部队的历史细节,这让李想产生了极大的怀疑,头脑的弦儿一紧,从此便决定对张一树的行踪进行秘密追踪。

张一树冒着生命危险,经历了各种惊心动魄,成功标识并排除了两颗哑弹,可谓立了大功。他的英勇举动虽然令李想十分佩服,但仍没消除她心中对他的怀疑。

此项任务完成过后,部队便接令换防,新的工程营将接替我们进行下一步施工。战友们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我们曾经憎恨的大漠,回到多数人不曾到过的大本营。习惯了艰苦生活的我们,对日常训练和生活很不习惯,都想着能早日回到工程施工中去。一个偶然机会,张一树不知听谁提到“西安第一百〇八号信箱”就是导弹部队初期的一个单位代号,并说这支部队后来多数人去了东北。张一树本身就对枯燥的队列训练不感兴趣,便想以探亲为名,前去东北打探消息。结果,请假条递上去就被营里打了回来,可张一树出门心切,机票早已订好,便跟营长杠上了。两人相持不下,最后还是连长阿布出来和解,最终批了他十天假。可张一树没有回家,而是去了东北一个烈士陵园。在北国雪野里,他碰到一个守墓老人,是导弹部队组建之初的老兵,后来自愿到陵园守墓。老人跟他讲述了许多基地创建之初的故事,还讲了埋葬在这座陵园里的战友的故事。老人讲得老泪纵横,张一树也听得几度哽咽。但老人最终却只字未提张粮库的名字。张一树问老人知不知道有个叫张三大的,老人摇摇头,岔开话题说:“如果不是有这支部队,现在打的可就不是贸易战了。”

张一树无功而返,没想到一到机场竟碰到了李想。李想张口便质问,请探亲假为何不回家探亲?此话一出,张一树顿感震惊。不明白李想为什么对自己的行踪如此清楚。

此时,部队已接到整编命令,张一树被迅速召回。我们旅将和另一个工程旅合编成导弹旅,担负针对海上移动目标的作战任务,并要求于当年形成作战能力。

二旅合一,有一半人将被淘汰,选拔十分严格,许多战友都带着遗憾离开了军营,连长阿布也因文凭较低被确定转业。虽然他难舍这身军装,但面对现实,他也只能在落一顿泪后选择了服从,然后与战友们依依惜别。他将妻子给他绣的那幅太阳壁挂留给了我,这是他妻子当年得知他和战友在坑道内施工成天见不到太阳,专门给他绣的,让他挂在坑道里,每天清晨都可以跟战友们一起升太阳。阿布他们走了,我和张一树带着无数个战友的梦想,进入到一个崭新的队伍里,开启了军旅新征程。

新旅组成,定名前锋旅。连队还叫一连,张一树当了连长,我成了指导员。导弹专家方峥院士受命为前锋旅作战、训练总顾问,看来上面是足够重视的。训练在各种环境、各种层次中展开,沙漠戈壁、南方密林,无所不险,无所不奇。我和张一树带着连队,在上级派来的教头的魔鬼训练中,一次次艰难过关,总算顺利完成了魔鬼训练课程。那个一来就令人讨厌的魔鬼教头,不但把我们“工程兵”叫成“工兵”,而且还在前面加上个“土”字。张一树听后十分愤怒,几次都想揍他一顿,可又担心打他不过。真是不打不成交,虽然我们前期一直磕磕绊绊,几个月下来,我们竟成了生死兄弟。虽然从工程兵转行过来,在导弹专业训练上,我们也不能输给他人。张一树很聪明,他发明的用城市交通地图作为背记“三路图”模板的方法,深得方峥认可,使得连队专业水平一下子得到迅猛飙升。

很快,我们旅便迎来了一场与王牌旅背对背对抗的机会。我们旅毕竟初出茅庐,双方一交锋,没出几个回合,就被打得一败涂地。最后,只得靠张一树带领“敢死队”,拼命抢占了对方指挥部,才算为旅里挽回一点面子。好在官兵在经历了迎头痛击的羞辱后并没有因此趴下,反而被激怒了,士气大涨起来,个个发奋要锤炼出一流部队,有朝一日好好跟王牌旅大干一场。在紧张的训练中,张一树常跟方峥院士泡在一起,时间久了,两人竟成了无话不说的忘年交。

张一树向方峥透露了自己寻找爷爷张粮库的心事,跟他讲了他奶奶留下的遗愿。方峥听后激动地站起身,伸手在张一树胸前来了一拳,答应一定帮他打听。

在方峥设在旅里的临时宿舍里,张一树看到一张发射第一营的老照片,便刨根问底起来,方峥就一五一十地向他吐露了许多隐私。方峥的岳父就是导弹部队创建初期的发射一营营长,当年正是因为发射“争气弹”,老营长久居戈壁不能回家,女儿高烧而无暇顾及,致使孩子双腿残疾。“争气弹”发射成功后,为让女儿重新站起来走路,老营长曾将她的腿绑在自己腿上陪她训练,但女儿终究还是没能站起来。这件事成了老营长一辈子都难以抹去的心病。方峥就是在听完这些故事后,娶下了老营长的女儿,决定照料她一生。方峥讲完这些,最后说:“过去是搞‘争气弹’,现在是搞‘硬气弹’,我们必须硬得起来才有说话的权利啊。”在方峥屋里,张一树还碰到了李想,原来方峥竟是李想的博导。当李想听说张一树一直在苦苦寻找爷爷张粮库时,内心十分感慨,也明白了张一树那个地图册是干什么用的,决定全力帮他,直到找到为止。

那时,方峥院士总是几头跑,不是在旅里就是在基地,要么就在基地到旅里的路上,还要回上级机关,显得非常疲惫。此时,火箭军作战指挥中心里,各级正忙于对新型导弹的试验发射任务进行部署。方峥来到总指挥室,向总指挥汇报作战计划和前锋旅训练情况。面对一座城市的地图,总指挥说:“上级首长批准,就这么干。”方峥这才高兴地回到了旅里。

那些日子里,部队十分繁忙,一切训练紧锣密鼓地展开,根本没人想到方峥正在孕育一件惊天大事。我们只知李想已飞往某造船厂,开始检测靶船质量,并不知道任务马上就会来临。

部队接到作战任务,将进行海上移动靶船试验发射。经基地司令员冯远随机抽点,我们连队被抽定为佯动部队,配合实际发射单元在侧翼行动。可就在部队出发前的一刻,我们却接到一纸密令,打开一看,竟是冯司令员亲笔所写,命令我们连队秘密携实装完成此次作战任务。看到命令,我们顿感这次任务非同凡响。

清晨,部队紧急拉动,准备穿越一座小城。突然,城市近郊却传来巨大的轰炸声,顿时火光冲天,警报声响彻城市上空,市民们惊慌失措地在街上奔跑。张一树查看地图,立即判定是该城一座新建的电站被炸,可能城市遇袭了。我当场糊涂了,如果是场演习,怎么会真的炸掉电站呢。张一树立即联系旅作战指挥部,准备向上级报告,结果发现通信业已瘫痪,已完全与上级失去联络了。

城市断电,大批的市民涌出,这突如其来的事件,让大家都不知所措了,各层面开始组织迁徙,前往避难场所。

基地作战指挥中心里,连冯司令员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部队突然失联让他十分揪心,难道真的遭到袭击了?于是他决定直接开启第四预案,即“面对敌方攻击预案”。

一时间,全城应急响应部门全员出动,通信车、救护车、消防车、电力抢险装备紧急待命。此时已成为市消防队副队长的阿布,正组织队员对城市居民展开紧急疏散。

就在此时,巨大的爆炸声再次传来,城市边沿的上空出现一朵蘑菇云,人们更加恐慌了。顿时,无人侦察机铺天盖地而来,从城市上空掠过,战争气氛愈发浓厚。旅里的导弹车队迅速转移、隐蔽,却被无人机方阵重重围困,阻隔在一个峡谷深处。

漆黑的城市人防工程里,挤满了转移到此的妇女和儿童。人们惶恐不安,哭闹声不绝于耳,一如末日来临。为消除人们的恐惧,为鼓舞士气,阿布只好带领大伙一起唱起国歌来。

由于我们按佯动部队行动,所以跟大部队不在同一方向。张一树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们都得稳住,别忘了,我们带的是真家伙。”我们对形势作了简单分析和判断,决定将车队转移到城南密林中。绕城行进会耗费大量时间,张一树决定带着导弹车队直接穿越市区,往城南的密林地带挺进,反而可能避开了无人机的袭扰。张一树的判断是正确的,当车队大摇大摆地从城中穿过,竟没有遭遇任何袭扰,我们的车队很快便抵达城南。

可车队刚进入市郊,哨兵报告,前方路口发现一枚炸弹,气氛再度紧张起来。张一树显得十分冷静,他命令导弹车队做好安全隐蔽,然后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独自一人带上工具向炸弹走去。我叫住他,却不知说什么。他说:“四铁,我学工程出身,对工程爆破十分熟悉,再说还有上次排除哑弹的经历垫底,我怕个蛋。”说完,他大步向炸弹走过去,蹲下身开始排弹。时间一秒秒过去,我们的心都揪到了一起。等待,每一秒都觉得漫长。十多分钟后,张一树缓缓地站了起来,对着我们笑了。他一笑我就知道,他排弹成功了。

导弹车队随即进入密林深处。此时,我再次打开通话系统,竟跟基地作战指挥中心取得了联系。指挥中心命令:“城市遇袭,命令你连一架、两架,于十六点十一分零秒和十六点十二分零秒,按预定坐标进行发射反击!”我下意识地看了下表,离首发时间还剩三分钟。

张一树站到了发射车前,命令立即起竖装备。发射进入倒计时,随着他一声令下,两枚导弹呼啸而出,直指蓝天,在天空划出两道彩虹。后来我在视频中看到了这一场景:大海上,那艘移动舰船被我们的导弹彻底击碎、击沉。

发射成功的消息传到基地指挥大厅时,方峥也走进了指挥中心,祝贺前锋旅快速形成作战能力。直到此时,冯司令员才得知,我们所经历的一切,原来是由方峥一手策划的一场大型军地联动演习。这场演习,花掉了他整整两年的心血。包括在城市建设电站作为靶标,动员整座城市配合演习等等。只是演习做到了以假乱真,让部队和群众都未曾察觉而已。冯司令员感叹道:“这个演习意义太重大了。在考验部队的同时,也考验了我们的城市,在面临战争威胁时,该如何反应和应对。”“真正的战争远比这个残酷。”接着,方峥夸赞冯司令员说,“你隐真示假、暗度陈仓竟然把我也糊弄住了。要不然,你们是根本无法完成打击任务的。”冯司令员笑了:“兵者,诡道也。我是不可不防啊。”

我们刚带队回到连队,张一树便接到了李想的电话,听声音有些兴奋。她说,张一树爷爷张粮库的墓碑找到了,竟然在八宝山革命公墓。这幸福也来得太突然了,让全连都兴奋不已,集体要求午饭加菜。后来我们才得知,其实方峥一直都深知张粮库的内情,因为他常会代表逝去的岳父去看望这位导弹第一营的英雄战士。当得知张一树一直在寻找张粮库时,在十分惊异的同时,更惊喜于张粮库竟然娶过媳妇还留有儿孙。可是,方峥当时并没有马上告诉张一树他爷爷的下落。他知道,我们一连,是新型导弹试验的种子连队,他不能在训练最要劲的时候,乱了连长的心思。等到前锋旅真正形成了作战能力,完成了使命,他就带着张一树去见他爷爷,以新型导弹实现作战能力来告慰英灵。

很快,方峥便带着张一树、李想去了趟八宝山革命公墓,在张粮库的墓前,他给他们讲述了张粮库的故事。当年,张粮库作为发射第一号手,在大漠戈壁发射我国的第一枚“争气弹”时,因舍不下发射号位,长期隐瞒肝病,直至点火成功后倒在了发射台上。此时,战友们才发现他腰间夹着的钢板已嵌入肉中。部队立即派直升机将他送往北京,可是已无法挽回他的生命。领导得知此事后非常感动,特批将他安葬于八宝山革命公墓,以此来告慰这个英雄的战士。听了这些,张一树才陡然明白,他爷爷倒下的地方,原来正是我们当年恨过、爱过的那片戈壁滩。

遵照他奶奶的遗愿,张一树将他爷爷张粮库的墓迁回了老家,跟他奶奶葬在了一起。墓地十分简单,可墓碑上的两张照片却格外引人注目:二十三岁的张粮库英姿飒爽,而他妻子彩芝却因年近八旬,脸上布满了刀刻般的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