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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22年第5期|韩东:再婚(节选)
来源:《当代》2022年第5期 | 韩东  2022年09月28日08:23

导读:

婚姻的基础不仅仅是两人之间的感情,更是两个家庭间的维系。暮年的婚姻亦是如此。

再婚

韩东

母亲四十八岁丧偶,直到六十岁她找了一个老伴,这中间有十二年的时间。这十二年,对母亲来说显然很宝贵,她坚持没有再婚,我想有下面两个原因。

一、需要时间从失去我父亲的阴影里走出来(他俩感情很好)。二、母亲总觉得我和哥哥的生活尚未安定。这十二年里我结婚、离婚,找过女朋友,又分手了。工作上则辞去了在大学的教职,决意卖文为生。哥哥婚姻和工作上都没有问题,可我嫂子得了癌症。母亲伺候了我嫂子好几年,去年,嫂子因癌细胞扩散不治去世,母亲终于轻松下来,可以考虑一下她的个人问题了。

母亲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她和父亲的结合是典型的男才女貌(我父亲是作家)。母亲五十岁时看上去只有四十来岁,围着她转的大多是些老年人,五六十岁,甚至年近七旬。老头们来我们家看望母亲,对他们而言绝对是考验,因为我们家住在八楼的顶层,而且没有电梯,并不是谁都能一口气爬上来的。如此,便阻止了一部分太老的老头。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但住在没有电梯的高楼上的寡妇就不一样了。这么多年下来,母亲并没有任何“是非”。清清白白做人,独来独往爬楼,以爬楼锻炼身体,气色不免更加白里透红……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母亲看上眼的。杨伯伯是我父亲的生前好友,行政级别比父亲要高,并且在职,是宣传部门的一个“文官”。此人相貌堂堂,又有文化,我们觉得他和母亲很合适,可还没有轮到他爬楼呢,政治上却出了问题。从此以后,母亲再也没有提到过杨伯伯。在我父母这一辈人中,政治品质对婚姻而言是首要的考量,我们完全理解。

十二年里,母亲除了这次“未遂”,就再也没有起心动念过。直到六十岁,又出现了一个崔伯伯。崔伯伯在行政级别上和杨伯伯是平级,但已经离休五六年了,也就是说是一个前官员。至于学问、修养,崔伯伯没法和杨伯伯比,更不用说和我父亲相比了。实际上,他和我父亲完全是两种人,出身于农家,打过仗,肯定杀过人。尽管有种种的不如,崔伯伯还是坚持到了爬楼的考验。后来我才知道,爬我们家八楼,对崔伯伯来说岂止是考验,简直就是要了他的老命!

崔伯伯个子不高,一米七不到,体重却有两百斤,况且已经过了七十岁。就这么从一楼开始爬了上来,爬一层歇一层,一面用自带的毛巾擦汗不止。听见响动,在厨房里忙活的母亲让我“赶快”,赶快迎下去接人。我夺门而出,飞奔下楼,看见崔伯伯的一条裸臂(他撸起了袖子)正扒着楼梯扶手,一顿一顿地往上挪。他的大肚子像是一个大皮球,从敞开的衣服里挺出来,几乎都蹭着水泥台阶了。好在崔伯伯的手臂相当结实,带住了身体重量。我来到他下面一级楼梯上,又是推又是托,总算把崔伯伯弄上了八楼。崔伯伯喘息稍定,和我打招呼道:“你,你就是,小华子啊。”

“小华”是我的小名,平时母亲就是这么叫我的。可崔伯伯带了一个“子”字,“小华子”,虽然显得很土气,不知为何却让我感到十分亲切。崔伯伯说,是“小车子”把他送到楼下的,“他们”要把他送上楼,崔伯伯没同意,让车和人先回去了。这大概是某种表白,告诉母亲他没有作弊。母亲听后露出了赞赏的表情。

然后,崔伯伯就进了母亲的房间。这也是母亲特意安排的,没有让他待在客厅里。我们家的客厅没有对外的窗户,白天也显得很昏暗。母亲的房间则不然,朝南、朝东都有大窗户,不免阳光明媚。那房间里放着我母亲睡觉的席梦思床,写字的写字台(我父亲的遗物),以及母亲和父亲结婚时购置的一只带穿衣镜的大衣橱。总之,这是母亲的私人空间,从来不对外的,让崔伯伯进来坐是把他当成了自家人。

母亲房间里有两只小沙发,一个小茶几,崔伯伯坐进其中的一只小沙发,立刻就将它塞满了。小沙发没有坍塌是个奇迹,很可能母亲事先加固过了。崔伯伯坐得满满当当的,看上去让人觉得异常踏实,有一种物尽其用之感。

母亲端了两杯茶进来,之后就去厨房里继续做饭了,留下我独自面对崔伯伯。我在想:这人将成为我继父,就是这个老男人。怎么说呢,此人不仅够胖,而且很黑,五官就不说了,毕竟年过七十,无论美丑都随着岁月的流逝消磨了。这是一张超越了审美的老人的脸。可有一点,崔伯伯和我说话时似有毫光一闪,就像空气中有小刺一样。原来,崔伯伯镶了金牙!当然也不是什么金牙,没那么多的金子,但他至少有一颗牙齿是金属的。母亲找了一个有金属牙齿的老伴,的确令人诧异,我身上的“排异反应”顿起,不觉打了一个寒战。

但总体说来我对崔伯伯的印象不错。没错,就是总体上不错,局部则没法说。这个总体的意思就是指崔伯伯的全部,那不无庞大的身躯上,仿佛有源源不断的热能散发出来。不是年轻人的性欲,也不是他爬楼爬热了,而是某种令人感到异常亲切的暖融融的东西。其实,崔伯伯和我的交谈也很日常,什么“小华子你在哪里工作”“一定要注意身体啊”,但就是让我觉得舒服,如沐春风。

吃饭就在母亲的房间里,菜盘放在小茶几上。母亲坐进另一张小沙发,我拖了一张塑料凳子过来,也坐下了。两高一低,就像两个大人带着一个孩子。母亲不断抱歉,说地方太小了,不像崔伯伯家那么宽敞,又说起自己不会做饭。崔伯伯说:“不碍事,不碍事。”折叠着无法折叠的肥厚身躯吃得呼啦有声。他不像是装的,一副十分享受的模样。

事后母亲问我对崔伯伯的感觉。我说:“很好啊,人不错。”

“不错在哪里?你说具体一点。”

“不错,不错就是他是一个老实人。”我仍然没法说得很具体。

母亲深深吐出一口气,道:“是啊,如果不是个老实人,我干吗要找他呀。”眼圈竟然红了。

那天我哥哥晓宁出差去了外地,但他已经见过崔伯伯。晓宁是自报家门去崔伯伯家见他的,顺便在崔伯伯家混了一顿晚饭。晓宁不像我,比较外向,而且是长子,责任不同。都说长子如父,他是代表我父亲去见父亲的“接班人”的,结论和我一样,就是这是一个靠得住的人。也就是说,到我这儿,已经是最后一审了。我的反应就像在对母亲说:没问题的,您就放心地嫁吧!

就这样,母亲嫁到了崔伯伯家。没有举行任何仪式,甚至崔伯伯家连房子都没有粉刷。用作新房的房间就是崔伯伯原先睡的房间,也没有购置家具。只是母亲搬过去以前,崔家请了木匠,打了一张结实的大床。

“结实的大床”是母亲的原话。她解释说崔伯伯太胖了,所以床一定得结实,同时也解释了为什么不在家具店里买床,而要自己打——家具店买的床不结实。但我仍然有一个疑问,既然没换任何家具,为什么要换床呢?母亲说,换床是应她的要求,她从来都是睡床的,最早是棕绷床,后来是席梦思,而崔伯伯一直都是睡炕的。

“啊?”我就像看见了崔伯伯的金牙一样觉得太不可思议。

“为这床的事,”母亲继续道,“在你崔伯伯家里还发生了一些小争议。崔桑桑认为她爸爸睡炕睡惯了,床太软,对老年人的身体不好。最后崔伯伯力排众议,坚持让人把土炕给砸掉了。”

母亲说她亦有妥协,那张新打的结实的床只是一个床架,上面既没放席梦思,也没放棕绷,而是担了一块很厚的木板。“这样睡上去对崔伯伯的身体就不会产生不良影响了。”

母亲一再强调,崔伯伯是向着她的,嫁过去以后也会保护她,让我和晓宁放心。“再说了,将来就我和崔伯伯两个人过日子,崔广虽然身体不好,但完全可以照顾自己。”

且慢,母亲明明说了三个人(她、崔伯伯、崔广),为什么又说是“两个人过日子”呢?母亲的“口误”显然和她对崔广的认知有关。

崔广是崔伯伯的二儿子,因为身体原因,一直没有结婚,以后也不太可能结婚。崔伯伯的意思是,这辈子他总得带着他过。就像那是一个小朋友,并非是成年人,就成人的意义上说是不算数的。这自然是母亲的一个错觉,而错觉的产生则是因为崔伯伯。说到崔广的存在时他尤其轻描淡写,一句话带过,就像那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相反,他强调了那孩子没有出息,既无学历,也无任何技能,目前在崔伯伯原单位的保卫处混日子,显然是靠他爸的关系硬塞进去的。说句过分的话,母亲就没有把崔广当成一个完整的人,所谓的“半条命”,病弱体虚,不足为虑。

母亲说,“将来就我和崔伯伯两个人过日子”,大可深究的还有这“将来”二字。这就关系到崔伯伯的女儿崔桑桑了。崔桑桑倒是结过婚,又离了,目前带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住在家里。崔伯伯告诉母亲,崔桑桑已经交往了男朋友,结婚在即,一旦结婚自然会带着孩子搬出去。后一层意思崔伯伯没有明说,逻辑如此,但崔伯伯的确使用了“暂住”一词。崔桑桑和她儿子是暂住在家里的。

回头再看母亲说的“将来就我和崔伯伯两个人过日子”,我和晓宁也就释然了。崔伯伯和前妻育有两儿一女,老大事业有成,早就另立门户。老二是半条命,可忽略不计。老三不过是回娘家暂住,总归是要回夫家的(前夫、后夫可不论),她带着孩子这一走,崔伯伯家可不就只剩下母亲和崔伯伯“两个人”了?不过这里还是忘了一个人,就是崔家的老保姆徐婶。徐婶和崔家沾一点远亲,是老家人,在他们家有二十年了。徐婶的存在应该是一个正面信息,日后可以照顾老二的生活。

崔伯伯家住一楼,由于崔伯伯的级别关系,分的房子特别大,有六七个房间。“将来”母亲不怕别的,怕就怕“地广人稀”,难免空旷寂寞。大概因为同样的原因,崔伯伯才想起来要找老伴的。老伴老伴,就是两个老人做伴嘛。

母亲嫁到崔家后,我的生活并无任何变化。这之前我就不住在家里,在外面另租了房子,只是周末的时候回家吃晚饭。现在依然如此,只不过不再回“我们家”了。我和晓宁会去崔家或者“妈妈那儿”。届时参加家庭聚会的当然也不止我们,崔伯伯的两儿一女也都会到齐。崔胜、大媳妇带着他们的女儿回来看崔伯伯,崔广、崔桑桑和崔桑桑的儿子本来就住家里。崔桑桑的男朋友也会过来。我们家三口,崔伯伯祖孙三代是八口,加上保姆徐婶,一共是十二个人。吃饭时用的是那种饭店或者机关食堂里才有的带转盘的大圆桌(我高度怀疑就是从机关食堂搬过来的),不免挤得满满当当。徐婶自然不在桌上,她要伺候一大家子人吃饭。另一个不在桌子上的人是母亲,她得指挥徐婶,桌上甚至都没有母亲的位置。

一开始我不知道,总是问:“我妈呢?”没人搭腔。于是我就直起上身冲着厨房的方向喊:“妈,妈,吃饭了!”母亲不无温柔的声音遥遥地传过来,“你们先吃,不用等我。”其实并没有人等她,桌子上早就响起一片呼呼啦啦喝棒子面粥的声音。

另一个人有时也不在桌上,但桌边预留了他的座位。这人便是崔广,每顿饭以前他都得给自己打一针。一次我去厨房里叫母亲,路过崔广的房间,门开着但屋里没有开灯,只见一个人影背窗而坐,两只手放在前面正在用力。崔广的背影相当猥琐,夹肩缩脖子的,就像在手淫一样。母亲告诉我,崔广是在注射胰岛素。

“快去吃饭,桌上有你的座位。”

母亲道:“那是留给崔广的,我和徐婶在厨房里吃。”

为了不让我和晓宁太难堪,有几次桌上有人吃完离开了,母亲也会走过来,坐进空出的椅子,陪我们(她的两个儿子)把饭吃完。

当然,如果母亲来到桌子上,也不会有人说什么。但如果是徐婶,那就另说了。我亲眼见过一次,吃得差不多了,徐婶端着半碗饭过来,在一张长板凳上担了半边屁股,去菜盘里搛菜。崔桑桑对她说,“你去厨房吃,中午还剩了不少酸菜炖大肠,你把它们解决了。”

对母亲,她倒不会这样,最多是脸色不好。崔桑桑大概三十六七岁的年纪,模样还算俊俏,只是双眉之间有一道很深的皱纹,看上去凶巴巴的。每当母亲坐上桌,她那道竖纹就更深了。

我和晓宁为母亲抱不平。母亲解释说:“每家有每家的情况,他们家是北方人,女人、孩子从来不上桌……”

“难道崔桑桑不是女人吗,崔胜老婆不是女人吗?两个小孩不也都在桌子上?”

“桑桑是家里的女儿,他们家就这么一个女儿,老大媳妇是客……”

“我看不是因为是北方人,是他们家是乡下人!”

“别说那么难听。”母亲道,“我也是他们家的人。”

和母亲的对话当然是背着崔家人进行的。有时在崔家的厨房里(母亲的岗位?),有时则是母亲打电话给我和晓宁的时候。

如果你认为母亲因为上不了饭桌而感到非常委屈,那就错了。她只是稍微有些不习惯,并无任何委屈,甚至还有一点兴奋。此话怎讲?那就得从母亲的经历说起。

她是独女,和我父亲结婚不是嫁到男方家去的,而是,我父亲到了他们家。也就是说父亲是“上门女婿”,所谓的“倒插门”。母亲虽然结过婚,但从来没出嫁过,在“出嫁”这个词的严格意义上。母亲从小到大没有离开过“家”,一开始是在父母家里,结婚后仍然在父母家里,外公外婆去世以后她就在自己的家里了,但家还是那个家。我父亲因病去世,这一点并没有改变。母亲嫁给崔伯伯是二婚,第二次结婚,可嫁人只有一次。这对母亲来说绝对是一件新鲜事,全新的经验和尝试……

母亲只是没有想到,崔伯伯家人口众多,人际关系也比较复杂。但既然来了,就得迎接挑战。崔家没有公婆,只是儿孙,这已经是老天爷格外眷顾了,挑战难度顿减,剩下的不过是对付几个儿女。再者,母亲现在是崔家名正言顺的主妇,有责任也有义务整饬这个家,开始阶段的委曲求全也是必要的吧。

“这么大一个家,要彻底理顺也真不容易。”母亲对我们说,“好在你崔伯伯是支持我的,崔胜和大媳妇也蛮通情达理。”

母亲开始学习做家务,这些方面她多少有些自卑。因为是独养女的原因,从小外公外婆比较娇惯,母亲对家务活并不擅长。外公、外婆活着的时候一切由他们代劳,他们去世后家里请了钟点工,再加上我们家人口少,家务规模有限,母亲竟然也能做到应付自如。可到了崔家就不一样了,她得独当一面,至少需要做好崔家希望的“本职工作”。母亲于是向崔桑桑虚心求教(母亲进住以前,她是崔家的女主人),大概也是个借机联络感情的意思。崔桑桑爱答不理,意思是母亲连这些分内的事都不会做,“我们家不是白娶了这么个媳妇吗?”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母亲岂能不知?因此就更加自卑了。由于自卑也就更加地努力和发奋。母亲大概真的觉得,自己是没有资格坐上崔家的大饭桌的。

两家人的生活习惯也的确不同。母亲在自己家为照顾我们而练就的技能,到了崔家完全不管用。比如他们家是北方人,吃饭以面食为主,母亲既不会包饺子,也不会蒸馒头,和面擀面切面条之类的更是不灵。棒子面粥、小米稀饭、面片汤、酸辣汤什么的母亲几乎闻所未闻——我的意思是从来也不会出现在我们家的饭桌上。洗衣服,母亲只会开动洗衣机,崔家的衣服却要求用手洗,使用母亲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的搓衣板,或者放进一只大木盆里人脱鞋进去用脚踩。就差没有去到小河边上用棒槌槌了。崔家也有一台单缸洗衣机,纯粹是摆设,买来以后从没有插过电。母亲嫁过去以前,崔家的衣服都是徐婶在大木盆里用手洗的,母亲嫁过来后,至少崔伯伯的内衣和她自己的衣服得母亲洗吧?自然不能用洗衣机,只有大木盆和搓衣板。被子,我们家的被子都是被套套上棉花胎,崔家不行,需要洗被面、被里,还要缝被子。棉花胎也得三年一弹,请专门弹棉花的来家里弹。好在时候未到,这件事还没有提上日程。遥望未来,母亲不禁犯愁:这年头去哪儿找一个弹棉花的呀!

不过崔家人也有一些良好的习惯,比如讲卫生。母亲悄悄告诉我和晓宁,“你崔伯伯每次大便都要洗,别看他是一个粗人,其实很爱干净。”

崔伯伯身躯硕大,每次大解后都要在一只木桶里(其实是木盆,崔家称之为桶)洗屁股,弯腰屈膝很不方便。每回他都需要别人帮忙,崔桑桑、徐婶显然不合适,所以都是崔广来。打水、递毛巾、扶人。有时崔广下班回家晚了,或者崔伯伯闹肚子,那就麻烦了。崔伯伯憋着一张涨成猪肝色的脸,眼巴巴地盼儿归。母亲嫁到崔家后,至少在这件事上帮上了大忙。母亲不禁获得了某种存在感,大概也因为这个原因,她才会向我们透露崔伯伯的这个纯属个人隐私的习惯的吧。

母亲终于坚持不住,开始回娘家。这个娘家就是“我们家”,具体来说就是她原来住的八楼,娘家人也就是我和晓宁。回娘家对母亲来说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每次归来,她都会把我们哥俩招集到一起,诉说在崔家种种遭遇和不平,宣泄一番。

母亲说,她小看崔广了,以为他是一个病弱的孩子,没想到是个人物。“这人阴得很,”母亲道,“在家里走路的时候一点声音都没有,飘过来飘过去的,整天在屋里转悠。干什么?摸摸看看,检查门户,巡逻嘛。大概也是一种职业病,他不是在崔伯伯原来的单位干保安吗,没见干出什么名堂,保安工作做到家里来了,防我就跟防贼似的。我多心了?这家里可不就我一个外人吗,徐婶在他们家已经二十年了。说具体的事情?其实也都是一些小事,就是因为事情小,所以才让人讨厌,我就像吃了个苍蝇一样。比如家里东西的摆放,我想换个花样,挪个柜子搬个衣橱什么的。你崔伯伯帮我,我们两个老的加上徐婶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家重新布置了一番,崔广回来会把东西搬回头。当然他一个人也搬不动,就让崔桑桑还有徐婶过去帮忙。关键是,他什么话都不说,也不说我的审美到底哪里有问题,就这么招来他们不打招呼地把家具搬回原来的地方。之后也不解释,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后来我就不再挪动‘公共区域’里的东西了,但我和崔伯伯的房间,布置权总归在我吧?我只调整我们房间里的家具位置。崔广一视同仁,竟然把崔桑桑、徐婶招到我们的房间里,把挪过的家具再按原样挪回去。真是岂有此理!后来,我就不再动那些大物件了,小东西,垃圾桶啦,碗橱里餐具的分类啦,我挪动它们也只是顺手。这也不行,崔广回家会一一地放回原处。连崔伯伯洗屁股的木桶、吐痰的痰盂他也不放过,都得检查一遍,按原样放好。这人还细心得很,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人瘦得像个猴儿,体重只有崔伯伯的一半,长得也一点不像他爸,两个眼睛整天滴溜溜乱转,脸色煞白,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这不是难为徐婶吗,她虽然是个老实人,但也委屈呀。刚帮我和崔伯伯搬过东西,又要帮崔广搬回去,做的不是无用功吗?崔广有时候还骂人,说家里什么东西找不到了,什么东西乱放一气。不是对我说,只是盯着徐婶责骂,徐婶代我受过,其实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实在看不下去,就对崔广说,那是我让搬的,或者是我放的。崔广这才会抬起眼睛看我一下,在这之前他根本就不朝我看。崔广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目光又飘走了,没有任何回答。他继续指挥徐婶、崔桑桑搬东西,就像我说话是放屁一样!”

母亲竟然说出了“放屁”这样粗俗的字眼,我吃了一惊。也是她压抑太久,或者是在崔家待得时间长了,近墨者黑,受到了传染。

母亲继续。

“这崔桑桑也不是一个善茬,凶得很。对她儿子凶,三个不来就是一巴掌,打得孩子吱哇乱叫。对崔伯伯也不好好说话,冲她爸一冲一个跟头。对徐婶更不用说。唯独对她这个二哥百依百顺,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搬箱子挪柜子不带含糊。我对崔广说,这是我的主意,是我和你爸一起搬过去的。崔广不说话,崔桑桑就替他回我,回我的时候一口一个‘我妈’。床头柜以前我妈就是这么放的,碗橱里的碗我妈是大碗小碗分开摞的,剩菜我妈从来都是自己吃的。她对我还算客气,不像对她爸,但总是提她妈这不是故意的吗?现在,我不就是你妈吗,虽然是后母,你可以不叫妈,但至少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是你爸现在的老婆!

“什么,崔伯伯的态度?他当然向着我,否则也不会和我一起搬家具了。但这人怕老婆,以前在这家里肯定是他的前妻做主。晚上关上房门,崔伯伯也会给我赔不是,说他害怕崔桑桑,看见崔桑桑就像看见了他前妻,崔桑桑和她妈一样凶。崔伯伯说他前妻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比崔伯伯的老家还要北的北方,在公寓房里砌了个大火炕就是她要砌的,离了火炕她睡不着觉。而且,这前妻还抽烟,不是抽纸烟,是抽旱烟袋,一袋一袋地抽。崔伯伯这么一说,我马上就有了想象:一个北方农村的老娘们儿,盘腿坐在土炕上,喷云吐雾,时不时地还在炕沿上磕磕烟锅。这,就是崔桑桑的亲妈!当然了,崔桑桑不抽烟,也不睡炕,崔伯伯说她像她妈,说的就是她的脾气和做派吧,所谓的‘灵魂的画像’。总而言之,一想到崔桑桑盘在炕上抽烟袋,我就斗志全无。我怎么可能斗得过这种人?崔伯伯不敢为我出头,我也能理解了。你崔伯伯真是太可怜了,前半生摊上了这么一个老婆太不幸了。难怪他总是说,能碰见我是天上掉馅饼,不知道哪辈子修来的福,而我那是吃了大亏了。你崔伯伯真是一个好人,可怜人……”

说到这里,我们发现母亲的话锋已转。我们正在为母亲的处境犯愁,琢磨可能的对策时,母亲开始可怜崔伯伯。原来她找“娘家人”只是想宣泄一下,并没有太多别的意思。之后母亲说起崔伯伯的大儿子,也就是崔胜,可以说是赞不绝口。

“老大不像那两个,对我很尊重。本人也有出息,是他们学校校办工厂的厂长。大媳妇也好看,高高挑挑的,每次回来都会折进厨房里帮我和徐婶,徐婶不在就拉着我说点女人之间才有的体己话。他们的女儿也好,懂礼貌,每回都喊我奶奶,就像我是她的亲奶奶一样。不像崔桑桑儿子,父母离异,也不知道落下了什么毛病,看动画片的时候要去摸痰盂。节目开始以前他非得去摸一下崔伯伯的痰盂不可,然后才会在小板凳上坐坐好。那痰盂多脏啊!我把痰盂挪了个地方,他还到处去找,弄得他妈对我直翻白眼。等崔广找到痰盂,捧在手上端回来,那孩子上去就摸。崔桑桑也知道痰盂脏,上去就给了她儿子一巴掌,吼她儿子说,摸过了要洗手!她不禁止儿子摸痰盂,只是说要洗手,有这么做母亲的吗!”

母亲突然停下了,大概意识到,话题又绕回了崔广、崔桑桑。“总之,老大一家没问题。”母亲再次绕回来,“这崔胜长得也像你崔伯伯,崔伯伯年轻的时候长的就是他那样,崔胜老了以后就是崔伯伯那样子……”

我给母亲泼冷水,“你对崔胜一家印象好,主要还是他们不住在家里吧,没有利害冲突。如果住一起,那就难说了。”

晓宁表示赞同,但同样的逻辑经他一说就不一样了,是对母亲的莫大安慰。“没错,一旦崔桑桑结婚搬出去,她也会对你有礼貌的,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为难你。剩一个崔广也就孤掌难鸣了。”

“是啊是啊,我就盼着她嫁出去了,越快越好!”

……

全文请见《当代》2022年5期

韩东,著有诗集、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言论随笔集46本,导演电影、话剧各一部。近年出版的有诗集《我因此爱你》《奇迹》《他们——四人诗辑》,短篇小说集《韩东六短篇》《崭新世》,言论集《五万言》,新版长篇小说“年代三部曲”《扎根》《小城好汉之英特迈往》《知青变形记》等。2021年获首届先锋书店先锋诗歌奖。2022年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