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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捷:新变生活中的动荡情感与异化迷思 ——论张欣都市恋物时尚书写的多元维度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 | 王文捷  2022年10月26日14:09

内容提要:张欣小说营构了关乎世象风尚与生活感念的恋物化时尚叙事。这种时尚叙事呈现出都市生活外在经济事象与内在精神诉求的复合化发展面貌,清晰地表明了经济客观性与恋物消费对社会生活价值的化约和更新;其中恋物意识与本真情感、既激进又传统的人性二元力量要求,揭示了都市人们不再确稳的爱情相对性和道德模糊性的动荡事实;而作家书写红尘社会与人生窘境的深广化与前端性的精神隐秘,则挖掘出恋物生活带来的种种偶或、破碎与畸变状况的现代性迷思。

关键词:张欣 恋物时尚 新变迷思

非常明显,张欣把中国都市新变的生活事象与感觉铺陈得特别厚实。正如评论家所言,她的作品同时杂糅着浓郁的古典之美与现代情调,精心打造了一种具有鲜明时代烙印的时尚化写作模式。①而仔细探寻这种动态的时代化写作的表征,我们发现,其都市叙事中总有一些人们能明确感知的恋物化时尚维度。尽管人们对恋物时尚的不同维度及本质有着迥异感受,但大都认可它们是明确映现社会生活变迁的特殊机制和形式。②

一、新潮生活之维的表里:经济客观性化的恋物事象

本文所言“恋物”(fetishism)的意义,并非心理学上以特殊客观物或人体部位作倒错性恋爱对象的内涵,而是取其商品生产逻辑下社会拜物文化引发的客观性情态与后果,人们通过其某些超常规观念的刺激获得了生活客观性的新异症状。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相关论述中,fetishism这一术语,即被用来特别指称人们对资本主义物质的过度崇拜和盲目迷恋。③在“恋物”的这种社会性观照的意义上说,当代都市情状作为发展中国家的某种象征,成为作家异常心仪书写的风流文明之所是一种必然,广州等城市“物质积累”的精彩现实,即充当了张欣小说恋物故事的“背景”或“引子”。④我们看到,张欣无不迷幻地触及了都市生活的风尚。她细腻地感知并敏锐地捕捉到中国商品化社会的汹涌大潮,书写了南方大都会市场经济活动中的辞职下海、追逐金钱、酒吧消费、桑拿美容、大款小蜜、豪宅名车、影视歌星、广告白领、超市股市、奢侈品牌甚而新闻时政等现象。那些都市淘金者出入的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豪华气派的星级饭店、鲜活动感的生日派对、迷离梦幻的交际舞会等,清晰地为我们营构了一幅幅恋物化的时尚新形态与新潮流。⑤

在张欣的笔下,经济生活的前行场景明显也营构了人们心理精神的新风尚。在那些霓虹灯、海鲜舫、卡拉OK等城市“极薄的包装”之下,都市不仅有着迷醉人们的外在的“浮华和热闹”的形态,而且内里还包含着火树银花掩饰的恋物追求的“心酸和悲苦”⑥。也就是说,基于经济生活欲望满含魔性的支配和操控,都市人类心灵里也生发了新的精神关怀甚而种种悲酸的诉求。那些商战活动中冲动与迷惘的各色男女的故事,即彰显着人们对某种超越性的真挚情感的强烈渴望和思虑。

可以这样说,都市生活表象与内在欲望态势复合化的全貌和蓝图,得到了作家趋时合势甚而某种非理性沉醉的文化呈现。⑦张欣笔下市场化语境中的现实生活和精神感念,可谓在最大程度上形成了现代都市生活内外表里的完整展示,而且无疑也属于中国商品社会发展过程一种生动的时尚表达。这种时尚的意义及其内核的根由,早在齐美尔有关货币经济的研究中得到了精辟论述。齐美尔认为,时尚的根源与特质皆来自于发展的货币经济与商品社会,货币经济对生活风格有着某种特殊而鲜明的影响。在这其中,生活风格的客观化与物欲消费的扩大是时尚的两个侧面。它们不仅激发出主体生活经验新鲜与愉悦的体会,更促发了种种吸引人们的新变意识及其不断的消解更替。⑧就此意义而言,张欣所绘的都市物质生活场景富含着时尚的变化条件,其中恋物化的经济消费的扩展,不但成为人们思想意识快速继替分化的强大诱因,而且在心理感性方面形成了与保守小城和农村的种种强烈对照。⑨

张欣描写了经济社会发展中这种被强烈客观化的时尚场景,意味着社会生活出现了超越传统稳固特性的种种变迁性意义。如果说传统生活往往具有安适从容、稳定保守、互助尊重、关爱温情、自在满足、和美团圆等恰合人性的要义,那么张欣小说所表达的,却往往是与这些既成感受相反或抗拒式的客观化非人状态。《爱又如何》中,安稳的朱可馨无端受到单位领导的迫害愤而辞职,艰难找到的当铺工作又被婆婆挑剔与丈夫歧视,她领悟到了人生其实是充满困窘和挤压的“新真谛”。莫爱宛追求诗人肖拜伦只为填补事业的寂寞空虚,洛兵为了仕途坦荡选择去做副市长的乘龙快婿,而被他抛弃的关韵黎则胡乱结婚并出轨于香港富商老头。缺失生活保障、现实处境交困等新变的客观性压力,成为这些恋物背景中普通人“爱又如何”的行为动机。

于是消解主体性的客观生活激发了城市人类心灵的时尚趋向,主人公们精神的忧郁与恋物的焦虑既而也得到集中的呈现。⑩也就是说,当商品经济价值被普遍用来观察和评价新的生活之时,张欣笔下都市人类的生存感觉也就不再保有原来的特性,它会转化为一种直接基于经济甚而金钱而建构的“新异”状态,人们原先的主观感觉与体验,也明确地变为由某种客观的经济价值和价格来加以度量的状态。于是人们的生活、精神与行为,就被全面而直接地带离到由商业经济影响的客观性范畴。而这种客观化的生活风格与心理趋向,又进一步促进了社会恋物意识的张扬、扩展。由此,张欣笔下的人物不得不面临时代残酷的竞争大潮,甚而那些知识女性也不再满足贤妻良母观念而去进行经济追逐。当然,这种趋时追求的结局并不会全都完美,也往往带给她们情感的创伤、心灵的焦虑与精神的疲惫。《岁月无敌》中,罗千姿放弃舞蹈事业到广州淘金虽然终成流行歌星,却发现她曾经无比珍视的爱情早已渗透了金钱元素。她逐渐明白了“没有不要钱的午餐”“爱情是女人最大的牺牲”“商业与艺术相融得到位,名利会滚滚而来”等许多“无敌”新“哲理”。11

这些恋物时尚的新“哲理”一旦成为社会生活的主导性观念,客观化的物质形态,即变成了社会人们确立地位、身份的正面而错乱的竞争追逐对象12。在《掘金时代》中,热爱文学的穗珠不甘贫困成立了自己的公司,“作家”丈夫穆青被同学哄骗轻率地出任公司“总经理”,他们都因缺少商业经营的情智能力而常常受骗上当狼狈不堪。在掘金时代拜金主义的旗帜下,金钱带来爱情背叛、家庭解体甚而生命消逝都已不足为怪。《此情不再》即直接展示良心、爱情与信仰在经济价值观里的失落和溃败。爱情至上的朱婴在广州被名利熏心的包工头陈思浩始乱终弃,姑姑朱沙的真情也被一位年过半百的前部长高官辜负。执著真情与浪漫理想,在都市经济社会的恋物现实与人心面前不堪一击。于是,异化为客观性商品的新生活也就不再具有主观多样性,种种沉迷经济与追求金钱的行为,也就直接达成满足人们生活需求与期许的单纯目标,社会物质与文化进入了一个夷平人们性灵与精神的划一过程。进而,不安分的人们生活前行与重新变化的种种想象与追求,也在不断地对这种划一的规约做出各种沉迷顺应或者挑战拒绝。13

由此,这种都市时尚化生活在张欣笔下时常表现出两个方面的情状。一方面,张欣笔下恋物消费狂欢现象不断进行着公共式的展览,促动了人们感官对于时代场景“催眠式”的刺激、惊异和瘫痪。《伴你到黎明》中,丰富的物质发展营造着都市炫目与快适的种种感性面貌,跳槽律师事务所的安妮与同伴章朝野的商业追债经历,上演的是一场场黑社会式的惊心动魄的生死搏杀。另一方面,张欣笔下恋物追逐的个体产生了“被生活压抑”的感觉。在《如戏》中,艺术设计师叶佳希在金钱物化现实面前已经犹疑不定,丈夫蔡丰收直接下海建筑行业赚钱以“拯救”其雕塑创作。充满经济意识的俗化世界,使他们在强烈的压抑感中偏离了纯粹的艺术与爱情。张欣为读者展览大都会这种“货币经济”的时尚场景,清晰地表明恋物主义者们所承受的社会压抑与更新的“进取”之心。他们无不是在种种冲动与欲望中,置身于与自我形成某种同一或对抗关系的物质追逐的时尚潮流。14

二、恋物爱情之维的斑斓:不确定性二元要求的冲突调和

浮躁喧嚣的生活新变过程中必然不乏人们浪漫的幻想与激情。张欣笔下都市生活的恋物化浪潮,总是让主人公们的日常情感和精神爱恋也受到某种强烈的冲击。如果说固有的平和情感为生活带来了普遍性的安宁,那么恋物情绪的特殊动感也必定同样会引起人们新兴的想象,个体旺盛的情感爆发在现实中就非常容易引起某种激烈的突进。15当这种突进的情感期待冲破了都市生活浮嚣的外壳,继而就促发人们特别是白领们对团圆与稳定等情态的脱离,物质与金钱的奴役便随时引发超越古典范式的爱情。故而我们看到,张欣笔下那些都市男女大都有着脱离烟火、弃置凡俗的精神品位,同时还有聪敏能干、自尊自强而不甘平庸的精神性格,他们很是容易处于情感不幸与新的婚外恋情之中,曾经圣洁而美丽的两性爱恋,随时呈现着一种颠簸不定与支离破碎的趋时化风格。《最后一个偶像》中,人到中年的于冰仍然要告别小康的家庭,以一种年轻人都望尘莫及的纯粹感觉去职场寻求爱情。而在《锁春记》中,查宛丹总想走进事业成功却情感扭曲的丈夫庄世博的内心,庄世言宁愿牺牲青春和事业也要在情感上帮助哥哥,叶丛碧天真聪明却仍为异性知己莫名地错失了感情和生命。在这些动荡爱情的感性描摹与哲理评释中,张欣展示了随处可见的生活偶然性对他们情感的影响,个人的偶然性选择引发了他们爱情的幸福或不幸的不可把捉状态。

由于处在恋物时尚中的人类主体居于各种物质的核心,也就同时有了各种不断更替的新的情感基础、力量与可能性。他们在恋爱生活中也随之在不断确认种种更新的感性存在,当然也本真地期待着各种社会关系的自然和顺遂。然而随着现代经济社会客观性的时尚状况的发展,个体对美好爱情的想象的期求,往往在各种不确定性中产生着种种新的意绪难平的悖论。16故而在张欣小说中,无论主人公对于爱情是如何的真诚渴望与期盼,还是他们在情感中努力保持着种种足够的宽容与忍耐,都清晰显示了都市恋物人们的情爱大多已处于悖论性的新状态。真诚追求的爱情却有着破碎的极大危险,成为了他们生命的理想激情与现实生活互相对立的时尚侧面。于是恋物主义的放纵与不悔爱情的坚守,也就形成张欣笔下人们基于时代需求而产生的时尚爱情的意象。而这些爱情的矛盾物象,深刻地反映着人类生命内部对立的人性二元力量的动态要求。在齐美尔那里,正是生活与人性各种二元性力量构成了时尚的形式和内涵。在诸如同一/差异、传承/变化、普遍/特别、持久/短暂、阴柔/阳刚、静止/喧动、创造/毁灭等二元性力量的对立统一之中,时尚由此增加了完美的魅力而得以在社会上不断风行和更替。17故而我们看到张欣笔下的爱情,也是人们情感求真与普遍恋物两种相反力量及要求的表达。在两者并存且寸土必争的爱情战场上,激进与传统两种对立的观念和原则呈现着摇摆与合作。

在这个意义上说,物质财富生活普遍变得丰硕使得恋物时尚得以发展和被追逐,社会进步与文明的价值也彰显着主体本身情感的提升与解放。恋物时尚的活动与结果,从根本上指归于人们幸福生活的需要这一本真期求的满足。故而,张欣在表现都市爱情勇往直前不断前探与试验之时,又往往赋予主人公们一种对传统和谐幸福的爱情的皈依。《爱又如何》中,可馨与沈伟的爱情虽然在艰难的生活中逐渐消弭,但彼此仍然不断奋斗上进、挣钱养家并侍奉公婆,即使沈伟笼罩外遇疑云时二人也共同负责顾护生病的孩子。《掘金时代》中穗珠与穆青经常口角失和,但在表面上还是努力支撑和维系着家庭的方方面面。《仅有情爱是不能结婚的》中,情感至上的夏遵义和柯智雄在遭受突如其来的婚外恋冲击时,夏遵义明白“婚姻不仅是情爱,更需要包容和牺牲”,并未严格地去苛求丈夫而是颇为宽容地收拾残局。小说中颇具特别意味的是,即或尚晓燕等人在婚姻家庭中有着恋物的强烈欲望,作家也并未将其简单地斥为一种人性的贪婪与过分,因为物质条件的提升与夫妻感情的波动,实际上都已是恋物时代婚姻过程中必备的认知和正常的状态。就张欣笔下的大多数爱情书写而言,人物灵魂与情感就是在这种沉重与轻逸、模糊与确切、繁复与简单的冲突下展开的。这种复杂情感状态中的冲突与合和,正揭示了经济社会中爱情相对性和道德模糊性的新变动荡事实。

在人物主体的现实奇遇与心灵奔突的动荡展示中,张欣呈现了那些应时而生的丰富的新兴情感态势,触摸到了传统历史禁锢之外日常爱情的“非理性”情状,其中不断撕裂与弥合的爱情彰显了少有的模糊性和相对性意义。这也让张欣的都市爱情由此凸显了非常活耀新鲜的时尚感。在这种变化动荡的时尚情感之中,社会主体一方面不可遏制地生发出更新易变的形态,主体自我持续地意识到前卫的感觉与爱恋突围的冲动,映射着他们对自身固有的意识与情感的一种发展与突破。另一方面,他们的爱情又不时对传统既有典范标准作出平衡与调和,以满足人们适应社会安全生活轨道的普遍感情的需要。由于超越恋物主义价值观是人们摆脱异变状态的路径,恋物品格的提升与感官需求的刺激必须合着时尚的限度。18故而,《狐步杀》即完整地体现了都市男女爱恨情仇合宜的动荡与调适,肉欲一路的沉沦过程与灵性一路的升华追求同时并存,物化肉欲与精神灵性在冲突和平衡中释放着人物的生气和能量。19在表面繁花似锦欣欣向荣、内里却险象环生紧张乖戾的时代生活中,自私恶意、背叛猜忌与正直善良、明正执著等情感都见惯不怪,柳三郎、柳森的肉欲挣扎与苏而已、忍叔、小周的自立守正相互衬托。因而张欣并不轻言恋物时代消费社会全是突进与无情,她总是以最后的“温情和浪漫”大胆地“呼唤人性中的美丽、真诚”。虽然她喜欢描绘“新鲜的场景,色彩斑斓的人物,喧哗热闹的氛围,变幻莫测的事态”,然而她更喜欢描绘渗透于其中的沉静、古朴而陈醇的心意。20

这一复合化的叙事意旨,使得张欣“意在斑斓”的时尚爱情既残酷忧郁又浪漫古雅。这种复合而对立的意义的表达,在一定程度上突出了时尚爱情既具有自我意识、差异需求与变化欲望的一面,又包含着属于传统规则、普通式样以及情感常态的一面。可以这样说,张欣小说中处于动荡状态的恋物化的时尚爱情,总是一方面刻意描绘渲染主人公们心灵情感追求的高蹈,一方面又呈现他们处于晦暗雾霭中情感迷幻时的慰藉安顿。《缠绵之旅》写一位已有鱼眼纹、肥胳膊、黑眼圈的大龄女性黎渺渺对爱情的缠绵浪漫。她虽然终被世俗恋物的情人抛弃,但仍从时代爱情转型、心灵追忆释怀中获得了安宁。《婚姻相对论》写出了两对夫妻的爱情与背叛、残忍与亲情。林紫淑和伊修星因旧有感情“宿债”各自陷入复仇圈套,经历种种波折磨难后还是“相对”地达成了体谅与善终。而《爱又如何恨又如何》《伴你到黎明》所写的,也无不是那些温暖魔性而又让人唏嘘、破败碎裂而又传奇浪漫的故事。这些爱情生活的大环境,也总是处于火热激情、蓬勃向前而又高度竞争、恋物压力的共有状态,是一个自私贪婪、丑恶浮躁与真挚善美、成熟宽容同在的人心场域。21

而这正是冲突调和二元要求共在的时代爱情的复杂背景。也正是有了这种结合二元张力的时尚动态内涵,张欣表达的都市爱情也就往往能跨越不同理解的鸿沟。实际上,没有时尚文化精神需求中分化与统一这两种对立的要求,整合个人不同期望与社会同一愿景的现代爱情就无法形成。在《伴你到黎明》中,安妮最初并不理解黑社会混混式的追债公司同事章朝野。这位玩世不恭的同事,甚而提出事成陪睡要求才答应帮助客户冬慧追回被骗巨款。然而追债成功后他并没有按约强耍流氓占有冬慧,冬慧与安妮反而因其这种勇敢磊落都逐步爱上了他。我们看到,这些动荡多变的爱情斑斓中新鲜的图景与风情,既包涵着精神逾矩的前卫行为又对可能的异化不适进行调适。主人公们开始的张狂与结尾的控制所展现的情感魅惑,便在故事的发展更替中带给我们强烈的新奇感与吸引力。故而,人性与爱情中这类不稳定性与暂时性的情感揭示,也自然成就了张欣笔下时尚爱情无不让人迷醉的根基与源泉。

三、恋物时代之维的迷思:精神异变与心理矛盾的深度前探

张欣小说呈现了时代都市红尘奋斗繁荣乐观的时尚景象,人们无不在恋物时代积极明朗地“正面强攻”着时代的前端。22其中营构的那些多变的物质性与流动性的幻想与场域,显示出恋物时代人们生命的张狂、激烈、焦虑、迷失等旺盛的活力。当人们崇尚着资本拜物教之下的一切光怪陆离,种种精神性内容与要素就必然被人们普遍地疏离和弃置。客观化的恋物形而上学,即成为现代都市人们惯常的事物评价尺度与社会风尚标杆。当这种现代“抽象”成为一种无意识的流行时尚之时,人们的心灵必然感受到日新月异快速分化的非人化力量的挤压。由经济而生的感悟社会的天性及精神倾向,则正是恋物社会中人们必然面对的颇具现代性的问题。物质发展的丰裕本应带给都市人们生活的便捷与精神的愉悦,然而不幸的是,这种支配性的恋物意识单向度的发展并不意味着灵魂的福祉。许多时候,这种物化财富的依恋与沉迷并没带来更大幸福感,其人生与精神的求索境遇反而容易形成某种束缚、颠倒与错乱。《你没有理由不疯》中,儿童生长素事件引发了无数人为之疯狂而窒息的商战,金钱欲望刺激并驱使着人们过度的能动性和扭曲感,使得决绝的谷兰全力进取才在泥沙俱下的原始积累中获得成功。

而在《对面是何人》里,“梦想”荆棘与恋物欲望带给了底层人“堂•吉诃德”式的折磨与窘境。自负的李希特联合港导拍片期待实现其武侠“梦想”,最后的失败也就必然导致他家庭经济的崩溃与生命的毁灭,商业社会恋物人们固执自私、无知狂热、伪善残酷等病态性格得以揭示。张欣对都市暗黑生活、悲剧情绪与生命冲突的这类书写,在心理意识上铺陈出社会新兴条件下一种强烈的迷惑。实际上,当都市变化的心理迷惑与矛盾冲撞完全得到呈现之时,其中的现代感知也就有着十分独特而清晰的全新的异化色调。张欣认为在一个充满激情和变革的时代,任何事物与文化都不会静止而是可能发生种种异变,真切反映时代意识的文学应如水随形地描绘这种变化。23故此,她在表现都市的现代变迁与另类情绪行为之时,吸纳了张爱玲那种“普通人的传奇”的书写方式,明确渗透出突然失衡的恋物人们生命的某种迷乱和悲怆。具体而言,张欣小说大体从两个层面映射着这种异变的现代性迷思。

一方面,她不断以社会生活中种种实在事实为蓝本来建构其叙事,探究包括司法案件与新闻事件在内的种种晦暗的现实场域,积极思考现代社会外在公共领域中人性所受的消极影响。《沉星档案》以电视台女主持人陶然公寓遇害案切入陆离世象。公安人员对案情的调查,引出了其前夫、男友、干爹、情敌、朋友等人与她之间的复杂情事,恋物人类追名逐利的贪婪、善恶同体的人格与脆弱无奈的生命都得以彰显。《浮华背后》则以海关窝案为背景,呈现了爱情、亲情与友情的现代生活浮世绘,聚焦于恋物人类在幽深欲望泥淖中逐渐沉沦的表象。勤勉敬业的海关关长杜党生堕落在物欲横流的官场,官僚权力的腐败宿命与人性精神的风化死亡让人惊惶。在《深喉》中,普泛地揭露了各种恋物化观念与情状对社会文化的毁损。

另一方面,作家正视都市发展带给心灵与人性的巨大精神压力,深度地挖掘并细致地剖析了恋物生活中的变态人格。在这种物化氛围的城市里,情感联系、家庭结构已发生了价值观的趋时蜕变,现代化的个人生活与社会良心早已呈现出脆弱与虚浮。《岁月无敌》中,母亲方佩为了生存必须放弃艺术到夜总会去唱通俗歌曲,女儿千姿也是在朋友妒忌、同行暗算中艰难成长。《绝非偶然》中,各事其主的车晓铜与何丽英夫妻因女模特导致反目。丈夫挖墙交、同事乱猜忌、老板无情开除使她身心崩溃,都市恋物白领鲜亮物质外表包裹的心灵已是千疮百孔。《我的泪珠儿》中,严沁婷早年生活坎坷独身收养了孤女泪珠儿,然而自卑乖僻、发现屈辱真相的女儿并不接受她而愤怒出走,紧绷的母女关系最后又因男友事件的误解导致再次决裂。现代人生行为选择的种种无奈与残酷,彰显着命运对生命无可规避的嘲弄和无比哀伤的决绝。我们看到,开放更新的社会文化情态不断生发异化的心理体验。如果说现代性从本质上看是一种心理学式的主观感受,是我们的生活事实在心灵中所作的一个内在的裂变性反应。24也是人们超前的灵魂面对恋物生活的某种新体验与新结果,那么,张欣这种时尚化感知和书写的社会生活奇情俗事,就必然揭示出传统连续性与稳固性观念断裂之后的异化状态。

实际上,当旧有的社会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发生了新变之后,丰富物质带来的恋物时尚已更新了社会原有的等级状态与秩序,基于经济的积累而生的世俗逻辑成为建构生活的核心所在,人们的精神意向与道德取舍也就随之发生着特异的变化。其中资本货币与物质生产的恋物逻辑的普遍漫延,必然带来人们幸福感的全面消退与严峻的精神危机,种种短暂、偶然、不确定、碎片化经验不断引发他们的体悟。反映到作家的笔下,即是那些“发展”“骚动”和“易变”等都市恋物情态的现代性意义的发现。这种意义是波德莱尔所言的“过渡、短暂、或然”的陌生化,亦即现实生活新生的偶然存在施与人们一种不确定的感觉。25这种现代性感觉基于个体不断上升的时代灵活性与自由度,使得某种普及化的生活情绪失去了原有的意义和魅力,其本不确定的心理与精神即出现了频繁更替的幽深变态。《用一生去忘记》中,天真倔强的刘嘻哈在富商爷爷的物质金罐里长大,故而她注定要经历现实炼狱般的亲情、爱情、友情的异变和伤害。而地位卑微的打工仔四季最初也单纯善良,发迹之后却处心积虑去报复所有伤害过他的人们。这些不同阶层各类人物的表现,清晰地展示着恋物化人性与命运中善恶难料的幽微情状。26

张欣小说对准市场经济大潮中充斥着陌生感的都市人群,挖掘这个基本没有饥饿、物质世界极其丰富、甚至是商界豪门里的世道人心无不时尚的现代迷惑。《不在梅边在柳边》中美感动人的生活叙事,直指着人性中那些因童年和青春破碎经历而来的伤痕。美艳高雅的梅金经历暗黑、情史复杂并仇视家人,大学教授蒲刃最后也变成投毒父亲、阴郁险恶、通过狎妓来释压的颓唐男人。《黎曼猜想》中,婆媳之间互怀怨意而年青一代年少轻狂不懂珍惜,豪门家庭的爱恨情仇处于百般猜忌的“无解”状态,人心疑虑正如黎曼数学难题引发的持续的痛苦纠结。27在《锁春记》里,庄世言喧宾夺主强势介入哥哥的家庭与情感,叶丛碧情感迷茫而莫名死于她所谓的“恋人”之手,幽闭、敏感、忧郁与脆弱等趋时的心理“疾患”成为现代女性的“黑死病”28。而这类复杂异化的人性书写,深入地指涉到现代心灵普遍压抑和扭曲的迷惑状态。

而这些扭曲化的人物内在精神状态的时尚揭示,无疑使得作家作品的社会感知与最新想象得到了扩展。都市恋物时尚状态对人们的精神的压抑,以及它所带来的颠倒失真的虚幻逻辑,使得其中人类的生命、精神与尊严都无不被支配与降格。张欣认为都市不只包含着诸如夜总会、烫头女郎之类的物质表象,更有着压力之下的人们心灵的种种迷失、挣扎与坚守。29经济发展语境中现代灵魂的安顿,成为张欣时尚叙事一种较为深入透彻的扩展化意义。我们看到,这种时尚感一直融合在作家的兴趣喜好与特色风格里,她所写都市的“密集事件”与“流行风和口头语”,所呈现的那些冷寂荒凉的人际关系、急促匆忙的现代节奏与异常沉重的叙事感觉,30正反映着当代恋物社会的“欢乐和哀伤,古典和时尚”31。都市生活固有的短暂和刹那的“更强烈的现在感”,使得张欣小说的时尚叙事呈现出现代人类迷思的巨大张力。

注释:

①雷达:《当代都市小说之独流》,《小说评论》2013年第2期。

②[挪]拉斯•史文德森:《时尚的哲学》,李漫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5—6页。

③吴琼:《拜物教/恋物癖:一个概念的谱系学考察》,《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4年第3期。

④贾妍:《女作家张欣独观世态沉浮》,《西安晚报》2004年1月14日。

⑤任淑芹:《张欣小说创作论》,山东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6年。

⑥参见张芳、麻煜霞《别样的都市风景——浅析张欣的小说创作》,《丹东师专学报》2001年第6期。

⑦[法]让•鲍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00—103页。

⑧[德]西美尔:《货币哲学》,陈戎女、耿开君、文聘元译,华夏出版社2002年版,第186页。

⑨[德]G.齐美尔:《桥与门——齐美尔随笔集》,涯鸿、宇声译,上海三联书店1991年版,第259页。

⑩周豫:《张欣:为什么女性作者与广州特别有缘?》,《南方日报》2017年3月17日。

11海阔天空:《岁月无敌》,新浪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62b7c02e0100tom7.html。

12 14[美]戴维•孔兹:《时尚与恋物主义》,珍栎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版,第413、14页。

13[法]罗兰•巴尔特:《符号学原理》,李幼蒸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75页。

15 24[德]齐奥尔格•西美尔:《时尚的哲学》,费勇译,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版,第70、187—190页。

16参见郑积梅《爱之碎片的惊鸿一瞥》,《理论与创作》2005年第2期。

17参见Addio《齐美尔论时尚》,Addio的博客/新浪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458964600100i4t2.html。

18 臧峰宇:《马克思的幸福观及对物质主义的批判》,《光明日报》2019年3月25日。

19 江冰:《张欣新作〈狐步杀〉延续都市气质,作品曾风靡一时》,《信息时报》2017年3月7日。

20 参见黄慧云《城市的窗口——浅析张欣小说》,《阅读与写作》2001年第8期。

21 周雪桐:《著名女作家张欣再向荧屏扔炸弹》,《北京晨报》2002年8月5日。

22钟晓毅:《在红尘中安妥灵魂——作家张欣素描》,《北京文学》2015年第8期。

23 陈祥蕉:《张欣:我愿意做那个俯拾纸片的人》,《南方日报》2006年7月26日。

25 [法]波德莱尔:《波德莱尔美学论文选》,郭宏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485页。

26 张欣:《悲悯是穿越绝望的力量》,《大众日报》2018年3月21日。

27 张滢滢:《“忘不掉”与“请放下”》,《新民晚报》2017年7月2日。

28卜昌伟:《〈锁春记〉:张欣关注幽闭女性的心灵》,《京华时报》2007年3月12日。

29李兮言:《回归温情写作,张欣摊出〈终极底牌〉:虚构小说已不如现实精彩》,《时代周报》2013年12月5日。

30杨雅莲:《张欣:我不是“大陆琼瑶”》,《信息日报》2005年12月1日。

31池莉:《张欣暖洋洋》,《羊城晚报》2007年1月17日。

[作者单位:广东财经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

 

 

[网络编辑:陈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