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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柠:巴别尔的风景——兼驳詹姆斯•伍德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 | 张柠  2022年10月26日14:07

内容提要:巴别尔的短篇小说,篇幅短,艺术含量高。巴别尔善于将自己的艺术理想和精神追求,压缩在瞬间变易的情节和高度紧张的冲突之中。与此同时,巴别尔将自然风景作为艺术中的永恒要素来处理,在永恒与变易的矛盾中,形成自己独特的描写和叙事风格。英国评论家詹姆斯•伍德对巴别尔的批评,将形式分析和内容分析割裂,类型分析与价值判断的边界不明,导致其结论的矛盾性和含混性。

关键词:巴别尔 情节模式 自然描写 詹姆斯•伍德 叙事分析

1980年代中期我经常翻阅《苏联文学词典》(江苏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我有一个古怪的习惯,喜欢将词典的词条描述中带贬义的作家作品,用红笔做上标记。这本词典的红色标记就特别多,其中有“颓废派”作家安德烈•别雷,有作品曾遭到“全盘否定”的布尔加科夫,有热衷于“时代病儿”主题且语言晦涩的曼德施塔姆,还有带“自然主义倾向”的伊萨克•巴别尔。后来读到马克•斯洛宁的《苏维埃俄罗斯文学》,发现书中对上述作家的评价大相径庭,其中的第七章专门论述巴别尔的小说创作,并说巴别尔是“二十世纪最有才华的俄国小说家之一”。①这个评价跟鲁迅先生的评价差不多,鲁迅先生就说过,伊万诺夫和巴培尔(Isack Babel,即伊萨克•巴别尔)等作家,“有着世界的声名”。②

第一次读到巴别尔的短篇小说集《骑兵军》,是1993年前后的事情。我当时就被它迷住了,何止迷住,说震惊也不为过。开篇《渡过兹布鲁齐河》中,那位彻夜沉默无语地守候在已逝父亲尸体边上的女子,突然爆发出声震屋宇的嘶喊,令我难以忘怀!小说集后面,还附有著名作家伊•爱伦堡在巴别尔去世之后所写的回忆文章。爱伦堡说:“巴别尔的短篇小说光彩夺目……巴别尔的小说还将长久流传。这是高尚的艺术。有某种东西使巴别尔与从果戈里到高尔基的所有伟大俄国作家接近:人道主义,保护人,保护人的欢乐、希望和一个人对短暂而又不会重来的生命的渴望。”③

巴别尔的短篇小说集《骑兵军》,收入花城出版社的“20世纪外国文学精粹”丛书。巴别尔的短篇小说,后来成了我给学生讲授小说创作与分析课程的典型案例。一直想就巴别尔的小说写点什么,一直未能如愿。2011年,我给南方某报纸写过一篇千字短文,向读者推荐巴别尔的小说。原文如下:

巴别尔本人,既是革命的产儿,又是革命的牺牲品。因此,对革命和战争场景中的残酷经验的把握,能够做到了然于心,收放自如,举重若轻。他是捕捉残酷场景中人性的反复无常、人的性格中不可捉摸性因素的高手。短篇小说集《骑兵军》是巴别尔的代表作。素材都来自他在骑兵部队服役的经验。其中的每一篇都写得十分精致且特别,比如《我的第一只鹅》《家书》《盐》《千里马》。这些都是我给学生讲授短篇小说这一文体的分析范本。其叙事精准,结构严谨,篇幅省俭,情感深沉,都是罕见的。巴别尔最特别的地方在于,他善于捕捉纷杂的生活场景中某些特别有意味的瞬间,将这些瞬间迅速定格,变成一幅犹如耶稣受难图一般的画面。画面是无需解释的,它自身会说话。这使得巴别尔往往能够用很省的篇幅表达宏大的主题。

再也没有比形象(画面)本身,更为准确的叙述了。巴别尔叙事语言的准确性和力量,正是来自这里,这是他的过人之处。巴别尔为了追求小说语言的准确性,扬言要让自己的小说语言像“战况公报和银行支票一样准确无误”④。“小说中每一个多余的词汇都会引起他简直是生理上的憎恶。”⑤这是令人汗颜的苛求。我认为,与其说他要将小说写成战况公报,还不如说他将战况公报写成了一首现代诗。无论是战况公报还是诗,都必须短,长话短说,容不得絮絮叨叨。这是一种性命攸关的紧迫性导致的结果,也是诗对小说的要求。⑥

这是我多年前对巴别尔小说的总体感受和评价,至今没有大的变化。上文谈论短篇小说的时候提到“现代诗”这个概念,还要作一些解释。

如果说长篇小说(与个体成长或者群体命运相关的叙述虚构文体)跟历史叙事更有亲缘性,那么短篇小说则跟诗歌更有亲缘性。长篇小说叙事的历时性,即线性时间的连续性,是一个有指向性的矢量。诗歌恰恰相反,诗歌是时间的瞬间性,是停顿和耽搁,也是原点(圆点),因此具有多指向性,从这个原点(圆点)出发,可以向上下四方延展。因此,它不是单向度的矢量,而是一个力场,具有走向的不确定性或者多指向性,也就是具有多义性和多解性。就此而言,截取生活的横断面以表现生活之全部的短篇小说,更接近于诗歌文体。

比如,我们读契诃夫的短篇小说,就像读一首诗,这并不是比喻。巴别尔的短篇小说同样也有诗意,但它跟契诃夫小说的诗意差别很大。马克•斯洛宁敏锐地指出:“巴别尔的小说不像契诃夫那样,运用拉长的故事情节和过于谨慎的陈述技巧,而是具有生机勃勃的、急剧发展的情节,并具有戏剧性的、有时是十分荒谬的高潮。”⑦

所谓契诃夫过于谨慎的技巧,应该是指其叙事中情节的拉长和细节的铺开,特别是突然转向对自然和风景客观冷静的描摹,这是古典诗意的基础。自然和风景,仿佛一块巨大的幕布,将怪异的人和事覆盖起来,或相形见绌,或相互匹配。巴别尔的叙事,则充满了戏剧性的突变,也就是充满矛盾和冲突。这种冲突的结果,就是情节的密集度和情节突转速度都很大,以至于没有细节的地盘。此刻,自然和风景,都会随之而发生扭曲和变异。契诃夫的诗意,是通过细节充斥和情节拉长,而产生的古典抒情性。巴别尔的诗意,是通过情节突转和传奇剧变,而产生的现代戏剧冲突。

紧致而细小的叙事缝隙,留给细节的空间有限,除非细节自身具备缩微和变形能力。密集而慌乱的情节,拥挤着相互冲突。扭曲变形的细节,趁忙乱挤进文本的缝隙。充满戏剧性的场景在尖叫着,催生一种惊恐不安的文体。这是现代短篇小说所携带的某种特有的诗意风格。这不仅仅出现在巴别尔的小说里,我们在安德烈•别雷、皮里尼亚克、布尔加科夫、曼德施塔姆那里同样能感受到。社会历史变迁不仅影响叙事内容,也影响叙事形式。针对19世纪和20世纪之交社会历史急剧变迁时代的文学作品,我曾经写到,那个时代的作品,全部都具备“与那个慌乱的时代同构的慌乱的结构形式”⑧。“那些紧张而慌乱的情节,与紧张而慌乱的人一样,近乎神经质似的在跳跃着,强硬粗暴,还略带歇斯底里。情节将细节的地盘掠夺一空。”⑨这是历史和时代环境赋予诗意的新风貌和新特质。

在战壕中或在紧急状况下的作家巴别尔,要将战况公报的简洁、明晰、准确、省俭的文体形式作为追求目标,但他写出来的,哪里是什么“战况公报”!那简直就是一首首“现代诗”。作为站在战场边缘旁观的作家诗人,巴别尔面对或残酷或理想的人性主题,或冲突或和解的革命风暴,他一只眼睛盯着当下战场上残酷的血腥和死亡,另一只眼睛望着永恒的天空和自然。情急之下,他匆匆忙忙地将那些永恒的自然景观,塞进窄小而紧凑的包袱之中。诗的精神内涵的无限多样和丰富性,掺杂在小说叙事庞杂的细节和情节中,塞进窄小的诗的背囊,拥挤扭曲且浓郁。

近年来享誉世界文坛的英国文学批评家詹姆斯•伍德⑩,在《伊萨克•巴别尔与危险的夸张》一文中说:“伊萨克•巴别尔的写作,短腿又短命:他的故事是真的短;他最好的作品完成于两声枪决和历史的两记耳光……之间。”11只此一句,便显出一位优秀的批评家艺术感觉的敏锐性,以及文学表达的加速度。詹姆斯•伍德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分析,也是从“耳光”开始的,地下室人因遭遇一记耳光,引出了一系列复仇、怯懦、卑琐、妥协、咀嚼耻辱的主题,这相当于将抽向脸颊的耳光,转而抽向了人的心上。耳光事件,突兀而令人措手不及。直接面对震惊事件,成了现代文学写作和分析的起点,就好比现代都市出现了爱伦•坡和侦探小说一样。永恒静止不变自足无疑的自然,似乎不再成为写作和分析的逻辑起点。这也包含着所谓“现代性”的意思。

詹姆斯•伍德的文章,对巴别尔小说的文体分析,细腻且具有洞见。比如,他发现在巴别尔的叙事中,“没有额外细节的空间,细节都在叫嚣着逃逸。叙事在推进,但可以说,不断地迷途”。跟福楼拜为过多的“额外细节”留有空间的缺点(按:这是詹姆斯•伍德引用并支持的瓦莱里的观点。按照现代文学观念,作为偏离叙事情节轴线的额外细节的出现,不一定是缺点,甚至可能是自由的象征12)相比,巴别尔的细节则近乎捣乱,从而导致情节的迷路。比如,他发现巴别尔的叙事总带着“神经过敏式的重复”。又比如,与福楼拜遵循宇宙规律的经典叙事(先写永恒的风景,次写近处的城镇,后写眼前的事物)相比,“巴别尔却不管任何先后,他来回穿梭,撕碎叙事的礼仪,将所有细节都揉进永恒当下的拳头”13。再比如,詹姆斯•伍德发现巴别尔的叙事有一种奇特的断裂,这种断裂“很大程度上由于夸张这个特征有关。巴别尔是夸张的主人,有时也是夸张的奴仆”14。

毫无疑问,巴别尔“撕碎叙事的礼仪”的做法,让英国绅士詹姆斯•伍德无法消受,尽管他一直在极力地试图去理解它们。根据上述对巴别尔小说分析所得:细节狂躁不安、情节紧张迷惑、叙事重复、比喻夸张等特征。詹姆斯•伍德的结论是:在巴别尔的作品中,既有好句子又有坏句子;巴别尔既是夸张的主人又是夸张的奴仆;巴别尔的小说既有古典风格又有现代风格;巴别尔简洁的叙事既令人厌倦又令人惊奇;巴别尔笔下的人物性格,既有戏剧化的生动又有内在的匮乏性;巴别尔的创作既有伟大的创新性又有艺术上的局限性。

我不大认可詹姆斯•伍德那种“既是……又是……”的辩证法句式。恰恰相反,我认为巴别尔的叙事风格就是现代的,古典也在为现代服务;巴别尔的句子,在其艺术整体中无所谓好与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巴别尔的艺术力量,跟其叙事形式的简洁节俭连在一起,不可分割;巴别尔笔下人物性格的戏剧化本身,就是它的丰富性,而不是匮乏。

詹姆斯•伍德对巴别尔小说形式(句法和词法)的分析,的确有准确且敏锐之处,但他的结论却是折中保守、含混不清、模棱两可的。这恐怕是文学批评的大忌。如果说创作有意识地将倾向性隐藏起来,那么批评就是要将那些隐藏的内容明晰化。对作品的形式分析,是批评的起点,而不是目的。对于艺术作品而言,形式即内容,好的形式分析,可以包含内容分析,但它的逆命题并不成立。

艺术的形式分析,不能止步于分类学,而应该指向阐释学。并且,这种阐释,不是对分类的重复,而是对类型学背后的发生学问题的深入辨析。也就是说,形式分析的指向,是对群体历史和个体心理的发生学的剖析,以及它们在整体性中的功能和位置。自然风景描写的变形与否,想象或者修辞的夸张与否,叙事进程中的迷路或者重复,这些因素本身并不足以说明问题,而是要看它们何以产生,以及它们在总体结构中的功能。

读巴别尔的小说,总感觉到有致命一击的危险在前面等候着我们,令人不安。每当我读到他的自然或者景物描写的时候,无论他写得多么怪诞、反常、夸张,都会让我获得一种如获大赦的心境,至少它暂时阻止了危难和凶险时刻的来临,让叙事耽搁在自然景观面前。此时此刻的自然和景物,无论它们扭曲变形到何种程度,都不至于令人遭遇杀身之祸。

温暖的空气在我身旁流动。天空变换着色彩。空中好似一只瓶子翻倒了,从中流出柔和的鲜血,于是淡淡的尸臭笼罩着我。15

橙黄色的太阳浮游天际,活像一颗被砍下的头颅,云缝中闪烁着柔和的夕晖,落霞好似一面面军旗,在我们头顶猎猎飘拂。16

单独看这些片段,的确有些夸张,但读到小说的最后一段,那位彻夜默无声息地守护着已死父亲尸体的女子,突然发出嚎叫的时候,前面那些景物描写,不但不夸张,甚至还恰如其分。于是,我被巴别尔那种夸张而又恰如其分的自然景物描写迷住了。同时,每当读到这些景物描写,我又反过来有一种大祸将至的感觉。这种奇异的强迫症似的感觉,令人欲罢不能。

第一颗星星,在我的头顶上闪烁了一下,旋即坠入乌云。雨水鞭打着白柳,渐渐耗尽了力气。夜色好似鸟群,向天空飞去,于是,黑暗把湿淋淋的花冠戴到我头上。我已精疲力竭,在坟墓的桂冠的重压下,佝偻着腰向前行去,我央求着命运赐予我最后的本领——杀人的本领。17

上空没有一片云朵,空空荡荡的,特别明亮,每当大祸将至时,天空往往如此。那个犹太人仰起头,悲愤地用力吹响铜哨。18

巴别尔的风景描写,的确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而且与残酷的环境相匹配,从静态分析的角度看,它跟“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风格十分接近,属于王国维所说的“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的“有我之境”,美学范畴上归之于“宏壮”;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无我之境”和“优美”美学范畴相区别。19但我要搁置关于语言风格问题的讨论。我更关心的是,在那样一种性命攸关的紧急状态下,巴别尔为什么总是念念不忘自然风景,总是念念不忘太阳、月亮、星星、河流、山川、花草和风雨?这些自然风景跟巴别尔所追求的“战况公报”格格不入,它们却不时地跻身于小说情节和细节之中。为什么?这是一个秘密。

我们可以从巴别尔的一篇带自传性的小说中窥见这一秘密。这篇小说叫《醒悟》。叙事者“我”是一位热爱写作的少年。少年遇见一位教父式的长者,《敖德萨新闻报》的校对员尼基季奇。年长的校对员浏览了一遍少年的习作,并开始对少年进行校对。他说:你身上有才气的火花,你缺的是对大自然的感情,你不知道树木和飞鸟的名字,也不知道鸟儿飞向何处。长者接着说:“你居然还敢写作?……一个不与自然界息息相通的人,就像置身于自然界中的一块石头,或者一头畜生,一辈子也写不出两行值得一读的东西……你写的风景就像描写舞台布景。”少年听了长者的话,陷入了沉思,对自己的写作产生了怀疑,“我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少年走在回家的路上,看着道路两旁的自然风景,巴别尔写道:“月光滞留在我不认识的灌木丛上;滞留在我不知其名的树木上……这是什么鸟?这鸟名叫什么?夜晚常有露水吗?大熊星座位于哪里?太阳从何方升起?”20

长者校对员尼基季奇的教诲是正确的。对自然的情感,也是对世界和人类的情感,更是对永恒不变的事物之信念,包括对人性的善和美之信念。对于初学写作的人而言,如果心中缺少对永恒事物的情感和信念,估计他很快就会变得油腻起来,就会变成低俗平庸观念的传声筒,甚至会堕落为投机取巧、曲学阿世的写作者。在巴别尔后来的写作中,依然出现各种各样的“舞台布景”似的风景,但却不是平庸的写实,而是带着深刻时代印记的夸张变形的现代派风格的“舞台风景”。

波德莱尔认为,艺术之美由永恒的和时尚的两个部分组成,永恒不变的事物是艺术的精神根基,时代风尚则是艺术的载体,也呈现作家风格的特殊性。波德莱尔明确地指出:抽象的普遍的永恒的美并不存在,它存在于具体的独特的瞬间的生活中。波德莱尔写道:

任何美包含某种永恒的东西和某种过渡性的东西,即绝对的东西和特殊的东西。绝对的、永恒的美不存在,或者说它是各种美的普遍的、外表上经过抽象的精华。每一种美的特殊成分来自激情,而由于我们有我们特殊的激情,所以我们有我们的美。21

构成美的成分是永恒的,不变的,其多少极难加以确定,另一种成分是相对的,暂时的,可以说它是时代、风尚、道德、情欲,或是其中的一种……没有它,第一种成分将是不能消化和不能品 评的,将不能为人性所接受和吸纳。……美的永恒部分既是隐晦的,又是明朗的,如果不是因为风尚,至少也是作者的独特的性情使然。艺术的两重性是人的两重性的必然后果。如果你们愿意的话,那就把永远存在的那部分看作是艺术的灵魂吧,把可变的成分看作是它的躯体吧。22

引用了这么多波德莱尔的话,无非是想说明,不变的永恒精神和变异的时代风尚,在艺术创造之中缺一不可。但它们最终都要落实到作家的特殊激情和独特性情(即艺术才能和艺术形式)上。后者正是许多写作者所欠缺的,即便他具备更高的思想和理性,也不一定具备艺术才能,所谓“诗有别材”之谓也。而有些具备写作才华的人,却很有可能将前者,即作为艺术根基的永恒精神遗忘掉。巴别尔的小说《醒悟》中的那位叙事者“我”,正好属于后面这个类型。

敖德萨海滨的长者尼基季奇认为,一个人如果不能对永恒的自然抱有情感,一辈子也写不出两行值得一读的作品。这句话大概刺激了巴别尔,令他印象深刻,终生难忘。所以,巴别尔的叙述,每当沉浸于对战争的残酷、生命的脆弱、命运的无常津津乐道之时,仿佛总是突然想起长者尼基季奇的教诲。于是他突然停下来,忙不迭地将目光转向了山河、田野、天空、日月。这也就是我在上文提到的,巴别尔“一只眼睛盯着当下的战场和死亡,另一只眼睛望着永恒的天空和自然”。杀戮、鲜血、尸体、硝烟,叠加在白色的月亮和星光之上,叠加在绿草和红花之上,生成了巴别尔特殊的风景。这是理想与现实冲突和叠加的结果。战争的内容与其说是作家的专利,不如说是新闻记者的专利。但唯有形式,独特的叙事形式,独特的创造性的形象,才属于作家,属于更久远的精神史。

长者尼基季奇让年轻的写作者“到自然中去”,高尔基又吩咐从自然中来的青年作家“到人间去”23。自然和人间,在苏波战争的血腥战场上,在巴别尔的眼皮底下相逢。由此我们就能理解巴别尔风景描写的特色:自然风景与现实世界叠加,不变景物与变异人性的重影,以至于画面扭曲变形,形象怪诞而夸张。还有,描写自然风景的细节,在情节的缝隙之中来回穿梭,突如其来又转瞬即逝,一会儿是残酷现场的前奏,一会儿是毁灭场景的尾声,仿佛有意忙里添乱。艺术的永恒性追求,跟经验的现实感,纠缠撕咬在一起,难分难舍。这些在巴别尔的叙事中,形成了统一的风格和画面:外面就像一个装着战况公报的卷宗纸袋,里面装的却是五花八门变异的风景、鏖战的现场、生命的呻吟。

再回到詹姆斯•伍德对巴别尔的批评上面来。先来看看詹姆斯•伍德评论巴别尔时用的那些批评性短语:“叫嚣着逃逸的细节”“迷途的叙事情节”“令人震惊的跳跃”“神经过敏式的重复”“危险的夸张”“失去连结的句子”“令人厌倦的生动的省略”。所有小说叙事或者修辞的要素(细节、情节、句子、夸张、省略)前面,都跟着一个带有否定性的定语。我发现其构词法,跟巴别尔景物描写时的构词法十分相似。比如:“奄奄一息的太阳”(《我的第一只鹅》)、“无家可归的月亮”(《潘•阿波廖克》)、“百孔千疮的田埂”(《两个叫伊凡的人》)、“忧伤的暮霭”(《拉比》)、“发疯兔子一样的风”(《契斯尼基村》)、“生怯怯的晚霞”(《寡妇》)都是在名词前面跟一个带有否定性的定语(形容词)。

问题在于,巴别尔的那些短语中的自然,是永恒的存在,太阳、月亮、暮霭、田埂、风雨、山河、花草、树木是否定不了的,那么,否定性短语否定了谁?否定了什么?否定性的力量,从不可否定的事物上反弹回来,从而否定的只能是否定自身,只能是那些修饰性的定语,那些形容词,以及导致那些形容词产生的历史逻辑、现实环境、个人心境;或者可以直截了当地说,就是战争的残暴、权力的粗暴、非人性的堕落。但正是在这否定之中,却依然夹杂着艰难的肯定,肯定太阳、月亮、山河、花树、田埂、草垛,尽管自然和风景已经扭曲变形、伤痕累累。此外,这些风景还有另一个背景,即战争中非人处境中的个体命运,以及既不能融合也不能割舍的分裂性的悲剧。这是艺术的力量,也是艺术家的力量。

再来看詹姆斯•伍德相同的修辞方式所产生的效果。詹姆斯•伍德试图否定的是巴别尔小说的某些艺术效果。因为前面带否定性的定语(形容词),直接指向后面的名词,也就是小说构成要素(细节、情节、句子、省略、重复)。这些名词指向的,并不是具体实物的“物质名词”,而是一些跟思想观念相关的“抽象名称”。否定性定语搭配在抽象名词前面,产生的否定是直截了当毋容置疑的,尽管他的语气并不坚决,有时候还会在上下语境中出现矛盾修辞效果。比如最后面那个短语,带着一正一负两个修饰语:“令人厌倦的生动的省略。”既然生动,你厌倦什么?那只能证明你自己产生了无名厌倦情绪。

矛盾修辞性质的短语,是一种二元分裂思维的结果。表面上看,詹姆斯•伍德好像是在作形式(句法或词法)分析,实际上指向的和关心的,却是内容分析。而内容分析,必然指向历史理性和道德审判。由此,我们也就理解了,在《伊萨克•巴别尔与危险的夸张》这个篇幅不大且以形式分析入手的文章中,为什么会插入大段与整篇文章风格不相容的政治批评文字。可是巴别尔则明确地表示说,他自己是一位戴着镶金边眼镜的“托尔斯泰主义和社会民主主义的混合体”24,也就是反对暴力的道德理想主义立场。这跟艺术创造,跟巴别尔的叙事和修辞,并没有直接的关系。

形式分析,的确是文学批评的门径。它可以发现某个艺术作品之所以为这个艺术作品的存在形态,也就是窥见艺术作品的表现手法及其规律。这就好比植物分类之前的类型学(形态学和分类学)研究,也就是一种客观的事实分析,并不包含肯定或者否定的价值评判。价值评判,要建立在形态学研究中的结构要素分析,特别是要看其在整体艺术结构中的功能和效果(审美判断)。最终指向的阐释学:从外部的社会历史和传记研究指向内部研究(审美形态的发生学),以及从内部研究指向外部研究(美学形态的接受分析)。艺术分析可大致遵循着这样的分析路径:形态学—分类学—发生学—阐释学。形式分析可以直抵内容分析甚至精神现象分析,反过来,精神现象分析也可以帮助形式分析。

以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叙事分析为例,其小说总体的叙事结构,仿佛因历史断裂或震惊体验所致。形象的说法就是,其总体结构,类似于“癫痫病发作—暂时恢复正常”的节奏或者叙事结构。《白痴》的叙事结构,就是最典型的“癫痫症”结构,梅什金关于死刑柱的回忆和客厅谈话,占据了全书近三分之一篇幅,相当于“癫痫”发作时的时间中止或者叫“死亡体验”。直到苏醒之后,才出现时间流动和线性叙事,才有现实生活中的拯救与堕落主题,才出现纳斯塔谢•费里波夫娜与罗果仁等人的世俗故事。整个小说的叙事模式,就相当于一个“生病—昏厥—苏醒”的震惊事件,引出的叙事结构。小说的主题,也就呈现为一个“生—死”或者“毁灭—拯救”的主题。这也是一个形式分析指向精神现象分析的例证。

托尔斯泰在批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时候说:“他自己生病,就以为全世界也生病!”25陀氏仿佛在替人受过,因此应该反过来说:众生病故吾亦病;世界痊则吾病愈!

注释:

① ⑦[美]马克•斯洛宁:《苏维埃俄罗斯文学》,浦立民、刘峰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73、71页。

② 鲁迅:《竖琴•编后记》,上海良友图书公司1933年版,第283页。

③[苏联]巴别尔:《骑兵军》,孙越译,花城出版社1992年版,第216—219页。

④[苏联]巴别尔:《星星重又升起》,《骑兵军》,戴骢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44页。

⑤[苏联]康•帕乌斯托夫斯基:《巴别尔其人》,《骑兵军》,戴骢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54页。

⑥ 张柠:《巴别尔:被隐没的短篇小说大师》,《深圳特区报》2011年12月13日,此次引用有删改。

⑧ 张柠:《白银时代的遗产》,《读书》1998年第8期。

⑨ 12参见张柠《论细节》,《当代文坛》2021年第5期。

⑩ 詹姆斯•伍德(James Wood,1965—),英国籍文学批评家,现为哈佛大学文学教授。著有文学评论集《小说机杼》《私货》《破格》《最接近生活的事物》《不负责任的自我》等,中文版均由河南大学出版社出版。《纽约时报书评》称他的文学评论“无与伦比”。

11 13 14[英]詹姆斯•伍德:《不负责任的自我:论笑与小说》,张新木、曹丹红、李小均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75、76、82页。

15 [苏联]巴别尔:《基大利》,《骑兵军》,戴骢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7页。

16 [苏联]巴别尔:《泅渡兹勃鲁契河》,《骑兵军》,戴骢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页。

17[苏联]巴别尔:《战斗之后》,《骑兵军》,戴骢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30页。

18[苏联]巴别尔:《阿弗尼卡•比达》,《骑兵军》,

戴骢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83页。

19王国维:《人间词话》,《王国维集》(第1册),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10—211页。

20 [苏联]巴别尔:《醒悟》,《敖德萨故事》,戴骢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65—169页。

21 [法]波德莱尔:《论现代生活的英雄》,《波德莱尔美学文选》,郭宏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300页。

22[法]波德莱尔:《现代生活的画家》,《波德莱尔美学文选》,郭宏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475—476页。

23 24 [苏联]巴别尔:《开始》,《骑兵军日记》,王若行译,东方出版社2005年版,第194、192页。

25[苏联]高尔基:《文学写照》,巴金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18页。

[作者单位:河北大学文学院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网络编辑:陈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