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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帆:虚拟、文学虚构与元宇宙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 | 南帆  2022年10月26日14:07

内容提要:元宇宙概念描述的是互联网基础上构建的另一个平行世界。元宇宙概念的出现表明历史内部愈来愈强大的技术逻辑。传统的文学艺术仍然保持与现实社会的清晰边界,元宇宙虚拟现实的“沉浸感”带来各种感官的无缝对接。但是,元宇宙仅仅是感官感觉真实。如果不需要物质支持,许多传统的文化观念、社会规定乃至人的欲望也将消失。元宇宙与现实社会在经济文化上相互依赖。如果物质的身体遭到人工智能的彻底改造,元宇宙的构思与设计必须重新考虑。

关键词:元宇宙 虚拟现实 虚构 唯物主义 身体

最近一段时间,“元宇宙”(Metaverse)概念异军突起,骤然成一个热门话题。根据多方的描述,一个新型的庞然大物已经出现在地平线,正在向我们快速移动。与许多社会科学的宏大命题不同,元宇宙并非仅仅是概念组装的海市蜃楼,而是包含各种“硬件”,譬如互联网、虚拟现实(Virtual Reality,简称VR)设备,当然还有超级数据库,而且,这个庞然大物的入口可能就是人们时刻抓在手中的手机。

恰是与日常世界存在可见的联系,元宇宙不至于那么难懂——至少不像康德、海德格尔、德里达、拉康那么晦涩。大致可以说,元宇宙是互联网基础上构建的另一个平行世界。这个平行世界是虚拟的,人们可以自由出入,建立新的身份,体验另一种迥异于现实社会的生活,譬如当一个武功盖世的大侠,一个倾城倾国的公主,一个富可敌国的霸道总裁,如此等等。罗布乐思公司(Roblox)表示,真正的元宇宙包含如下几个特征:身份(Identity)、朋友(Friends)、沉浸感(Immersiveness)、低延迟(Low Friction)、多元(Variety)、随地(Anywhere)、经济(Economy)和文明(Civility)。这些特征可以留待日后慢慢解释。对于滚滚红尘之中平凡的大众来说,“沉浸感”显然是最富吸引力的概念。沉浸在另一个传奇世界之中,毫无隔阂,感同身受,既夸张又现实。许多人都提到了尼尔•斯蒂芬森1992年发表的科幻小说《雪崩》。主人公自如地穿梭于现实社会与互联网的虚拟空间,上演各种精彩的人生大戏。《雪崩》的虚拟空间如此引人,这部小说如同元宇宙概念的形象注释。许多人甚至觉得,《雪崩》的杰出想象为现今的元宇宙构思提供了最初的灵感。

这些描述也许是平庸的、初步的,甚至众所周知。但是,这丝毫没有降低元宇宙的重要性。相反,这个概念解放出来的思想能量正在向四面八方扩展。经济学家到场,全面论述元宇宙带来的资本集聚与产业链分布;法学家到场,谈论的是虚拟空间的规则及其社会治理;社会学家到场,论证元宇宙的自治与永续性;通讯学家到场,考察元宇宙背后意味了多么壮观的传播革命;从未来学家、教育学家、建筑师、城市规划设计师到符号学家、兵器专家、搏击格斗大师、营养学家,各方面的人才都可以找到与元宇宙相互联系的话题。当然,许多论述浮光掠影,之所以如此,恰恰表明元宇宙概念拥有不同寻常的深度与内涵。

我对于元宇宙的关注具有两方面的原因。首先,元宇宙显示了历史内部愈来愈强大的技术逻辑,各种景观围绕技术开始了重组,形成新的结构,而且,新的结构开始深刻介入历史的发展;其次,元宇宙与文学存在的联系。相对于各种文学知识,我对于互联网技术的种种前景既陌生又外行。许多时候,我不得不援引文学知识作为元宇宙理解的引导,犹如援引地球的景观比拟火星的地表。至少在我的心目中,从文学到元宇宙,二者之间的叙事存在各种空缺。尽管如此,我还是愿意从事一次充满未知的理论旅行——填补知识空缺同时有助于想清楚,元宇宙会带来什么,产生哪些新的问题。

很长一段时间,所谓的高科技镶嵌在生活的边缘,仿佛与人们的起居饮食没有多少联系。空间站、航天飞机、生物工程或者深海潜艇、极地考察似乎是少数人的事情,一些理论命题流传于若干实验室,仅供科学家从事专业讨论。然而,最近的数十年,各种技术、机器密集地进入日常生活,尤其是以互联网为中心的各种新型技术已经转换为各种日常行为,例如网约车、支付宝、远程医疗等等。手机仅仅是一部小机器。伸手在巴掌的小玩意上按几个数字,另一个远在千里的伙伴应声而出——古代神魔小说之中,这肯定是一种惊人的法器,如今人们已经见惯不惊。可以明显地察觉生活环境的一个重要变化:各种电器正在持续增加,愈来愈多的事情正在交付几个数码按键解决。当然,生活环境的持续改善并没有改变人们的基本感觉——我们知道寓所外面是车水马龙的城市,城市外面还有广阔的田野、山脉和海洋。

然而,正在向我们快速移动的元宇宙会彻底颠覆这种基本感觉。一个互联网技术提供的寓所、城市以及田野、山脉和海洋即将来临。这是天方夜谭吗?不知道——但是,我不得不提到的事实是:数十年来,技术实现某种想象的速度之快超出了许多人的意料。人们时常觉得,某些景象还是一个遥远的设想,至少远隔千山万水;令人惊奇的是,这些景象转瞬之间已经抵达,迅速侵占生活的各个角落,甚至成为固化的现实社会。技术的提速当然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想一想古代那么多尊贵的皇帝从未看过电视,我们常常会意识到自己的幸运。但是,人们不能因为这种幸运而对于新的问题视而不见。许多新的技术发明同时孵化出新的文化,新的道德观念。汽车为现代社会的形成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作为常规的运载工具,现代社会的运行速度很大一部分由汽车完成。与此同时,汽车文化造就了另一些古典社会所没有的观念。譬如,脱离自己成长的土地奔赴远方。古代的许多农民一辈子只能活动在方圆数十平方公里之内,对于汽车不过是一脚油门的事情。汽车文化削弱了“根”的意义,同时使地平线上的远方不再遥不可及。技术提速带来的欢呼有时会遮蔽另一种情况:人们的文化观念或者道德水平远未准备好。如果人们的文化观念或者道德水平仍然是冷兵器时代的产物,手里已经有了自动步枪、火箭炮和核武器,那会发生什么?

文化观念或者道德水平的滞后不会减缓乃至阻止技术的发展速度。一个非常值得关注的情况是,技术会提出自己的文化观念。英国的C.P.斯诺的《两种文化》是一部名著,他区分了人文文化与科学文化。许多人至今还隐约地觉得,哲学谈论的是本体问题,技术无非是具体的实现手段。形而上谓之道,形而下谓之器。然而,技术带来科学文化正在急剧膨胀,甚至跃跃欲试企图取代人文文化。我曾经指出:“科学话语已经显示出问鼎‘道’的强烈企图。显然,相当多的哲学观念与科学话语无法兼容——如果愿意正视这个事实,那么,另一个事实将同时显现:后者对于存在本体的解释正在形成强大的竞争力。”①换言之,一些科学文化试图按照技术逻辑重构另一种人文文化。历史学是人文文化之中古老的重镇。历史学的意义是多方面的。除了记录各种发生过的事情,历史学还是民族的记忆,民族认同的依据。当然,现代历史学已经在深入地探讨一些延伸的理论问题,譬如历史叙事学——历史学家叙事的内容与发生过的事情是否一致,二者之间的差异说明什么;如果不是有闻必录,取舍的依据又是什么?民族的记忆也有相似的情况:某些记忆与发生过的事情可能存在误差。记忆可能保存了各种耻辱的、令人痛苦的经验,这将给民族认同造成复杂的纠葛。然而,元宇宙之中的生命可以根据各种需要重新编辑过往的数据,轻而易举地增添一些内容或者敲除某些记忆。②这些技术将对传统的历史学观念产生剧烈冲击。当然,冲击必然随即波及哲学。什么是“真”?什么是“生命”?技术不仅提供不同的答案,更重要的是开始提供另一种思考路径。

技术对于审美的介入甚至更早。我认为文学研究应当意识到各种意味深长的变化:“科学技术已经开始改写审美的密码。视频电话如何处置异地思念的焦渴?互联网为乡愁带来了什么?虚拟空间的人事关系——例如网恋——如何冲击现实社会的社会结构?那些无时不刻地‘刷屏’的手机积极分子对于青峰、落日、小桥、流水这些农耕文明的意象还有感觉吗?如何评判人工智能与机器人‘创作’的小说、诗以及书法作品?另外,科学技术造就的新型大众传媒同时形成了多种异于传统的语言符号、叙述语法和阅读方式。文学理论必须预判这一切将为文学带来什么。”③

科幻文学——文学之中的一个门类——对于技术主题高度关注。许多科幻文学描述的恰恰是技术的无节制泛滥带来的可怕后果。坦率地说,我对于科幻文学的兴趣相当有限;但是,我察觉到一个动向,科幻文学的研究正在急剧升温。很大程度上,这是技术的急剧扩张带来的文化回响。元宇宙是技术逻辑上的一个幻想,还是可能乃至即将到来的现实?文学有必要做出回应。汉语之中“文学”一词始见于《论语》,数千年的演变形成众多“文学”的专门知识;“元宇宙”刚刚兴起,2021年号称“元宇宙”元年。尽管如此,众多“文学”的专门知识立即感受到这个概念带来的压力。

二者之间的接口在哪里?我选择从“虚构”这个概念说起。

围绕“虚构”这个概念,我首先简单地回顾文学几个基本特征。很大程度上,这些特征可以衡量文学与元宇宙的理论距离。

目前为止,多数人都愿意认可文学的虚构性质。如果说,新闻报道、历史著作、实验报告、统计数据乃至一份请假条均以真实的陈述作为不言而喻的前提,那么,虚构是文学的特权。文学虚构不能视为可耻的谎言。社会文化共同认可的约定是,文学虚构免于道德谴责。

虚构显然必须与真实联系在一起。没有真实,无所谓虚构。简单地说,虚构至少可以表述为,叙述一个现实社会之中未曾发生的事情——文学内部还可以区分出各种不同类型的虚构方式。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都论述过艺术对于真实的模仿,当然他们对于模仿的终极指向认识不同。柏拉图将模仿的终点延伸到“理式”。无论如何,“模仿说”是西方文艺理论的一个源远流长的强大观念。但是,“模仿”决不是真实的翻版。艺术的“模仿”增添了什么,压缩了什么,改造了什么,有时几乎完全另起炉灶。这种意义的“模仿”包含了许多虚构的成分。

亚里士多德认为,人们之所以需要“模仿”,这是源于本能,从事“模仿”可以产生巨大的快感。现今看来,这肯定不是一种完善的解释——艺术从事“模仿”肯定还有本能之外的各种理由。这时,人们也可以从另一个方向提出相同的问题:为什么需要虚构?虚构耗费的精神成本远远超过如实的陈述。虚构一部大型叙事作品往往是一个艰巨的精神工程。如实记录一个人的十年生活,或者,以他的十年生活为素材写出一部长篇小说——后者付出的心血是前者所不可比拟的。既然如此,兢兢业业的虚构肯定存在重要的原因。人们不能像亚里士多德那样,简单地用“本能”来说明问题。

我曾经说过,虚构是文学的特权,但是,这个特权有偿使用。如果虚构的内容仍然与如实记录相差无几,人们就会大失所望。虚构必须超越平庸的现实社会,体验到传奇性。没有特殊的意图和目的,通常不会虚构无聊的琐事。刚刚是从左边楼梯走到二楼,人们没有必要虚构走的是右边楼梯;如果拿到了虚构特权,至少要说是从窗口飞进来的。虚构一开始就是与传奇联系在一起,虚构传奇制造的“快感”比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模仿”快感更具说服力。现实社会缺乏动人的传奇,人们利用虚构满足自己。艺术的虚构始终隐含这种渴望。或者可以稍稍改变成相对精确的表述:虚构背后存在强大的欲望。这已经相当接近精神分析学对于文学艺术的解释。

许多时候,现实社会的匮乏即是欲望的对象。现实社会的匮乏意味着某些渴望受阻的时候,人们不知不觉地以虚构给予补偿。精神分析学认为,文学艺术是一种“白日梦”——欲望的替代性满足。许多人向往权势、财富、爱情以及各种传奇性生活,可是,身边的现实社会迟迟未能出现合适的土壤。能不能以虚构的方式提供快乐的体验?文学艺术大规模地承接了这方面的订单,而且产品愈来愈专业。武侠、侦探、惊险、寻宝、玄幻、穿越,还有宫闱的钩心斗角和霸道总裁眼花缭乱的爱情,各种“白日梦”蔚为大观。

当然,人们很快辨识出这些产品的梦幻性质——一厢情愿的成分远远超出了实现的可能。这是一种常见的策略:所谓的虚构甩开了沉重的现实社会,仅仅展开想入非非的那个部分。例如,霸道总裁仿佛天生富可敌国,他到世上的目的就是进行各种形式的恋爱探索;或者,慷慨地将盖世武功设立为那个武侠出场的前提,最多赋予一个小概率的事件作为理由,譬如从悬崖上跌入古墓发现绘在墓壁上的拳谱等等,他要表演的就是以盖世武功铲尽天下不平事。多少人有条件富可敌国或者拥有盖世武功,这种愚蠢的提问被默契地屏蔽。但是,如果仅仅是脱离现实社会的幻觉,这种文学又有多少意义?另一些呼声更高的文学观念认为,虚构有责任展示人们置身的现实社会,亦即“为人生的文学”。 如果说,武侠、侦探、惊险、寻宝等等熟悉的“白日梦”已经成为通俗文学的常见类型,那么,“为人生的文学”形成的文学观念主要围绕在现实主义文学主张周围。现实主义文学仍然是一种虚构。然而,现实主义并非简单地遵循欲望,而是将欲望的合理性交付历史的发展过程给予裁决。换言之,历史逻辑决定欲望的实现程度。对于文学艺术来说,精神分析学的轴心概念“无意识”必须扩大为社会无意识,进而接受各种社会关系的衡量。结合弗洛伊德观念与亚里士多德《诗学》之中的术语,社会无意识必须符合“可然律”和“必然律”,欲望寄托的乌托邦才能迈向现实社会。当然,欲望与乌托邦之间的界限是一种理论规定。对于文学艺术来说,欲望与历史逻辑、理想与空想之间的区别并非泾渭分明,一目了然。

对于虚构、传奇、“白日梦”这几个特征的回顾表明,文学艺术与现实社会构成了清晰的二元。现实主义文学与现实社会息息相关,但是,二元的状态并未改变。文学是一种有益于身心的阅读,读者终将从作品之中返回现实社会,以更为积极的姿态生活。没有人认为,阅读是转入另一个天地的通道,读者从此生活在文学的虚构世界,与孙悟空、贾宝玉、林冲或者关云长为伍。个别读者阅读了武侠小说之后遍访名山,寻求各种武功秘籍,这种情节多半只能作为一个幼稚的笑话流传。谁还会混淆虚构与现实社会?文学维持二元状态的一个有利条件是使用的符号体系。文学的物质外观是,大量文字符号印刷在装订成册的书本之中。读者很难想象,如何寄身于文字符号组成的文本,远远地将书本外面这个尘土飞扬的世界抛下。

现在已经可以察觉元宇宙的重大差别。元宇宙由虚拟现实(VR)构造,“沉浸感”表明各个感官的无缝对接。进入元宇宙不需要文字符号与文本的转换,而是自然得如同踅入隔壁房间。文学文本的专业研究证明,哪怕现实主义文学描述,文字符号也不是一个透明的工具,在展示对象的同时如同一缕水气蒸发得无影无踪;相反,文字符号内含的意识形态可隐蔽地左右人们的文本感受。“这个女子生得面若桃花,弱柳扶风”或者“这个男人如同银行家一般吝啬”——这些文字符号的叙事业已不知不觉地设置一种文化倾向。元宇宙制造的生活空间劈面而来,驱走了文字符号层次的各种微妙影响,如同日常环境一样真实。进入元宇宙甚至比翻开书本还要简单,现实社会与元宇宙之间的心理过渡甚至难以察觉。两个相互平行世界的交织与交换如此轻易,以至于人们立即会回想到那个古老的寓言——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生?

当然,现实社会与元宇宙存在巨大的差别。对于多数人来说,现实社会的一个基本状况即是欲望的受挫。不如意事常八九——否则还叫什么现实社会?相反,元宇宙的一个基本状况即是欲望的实现——心想事成,哪怕意图与结局之间存在一个不无曲折的情节。这时,一个特征显现出极为特殊的意义:元宇宙与现实社会一样真实。

“意图与结局之间存在一个不无曲折的情节”,这句话首先承诺欲望的最终实现。否则,人们又有什么必要重新设计一个元宇宙?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躺在那儿等待天上掉下馅饼来。相反,元宇宙鼓励积极的奋斗,欲望的实现与积极的奋斗息息相关。与残酷的现实社会比较,元宇宙保证的是喜剧性结局与行动过程的有效性。有效的行动本身就包含巨大的快感。作为一个简陋的模型,电子游戏的风行说明了很大一部分问题。许多人将电子游戏形容为电子鸦片,但是,似乎没有什么办法阻止游戏迷的上瘾。至少在目前,电子游戏画面的精致程度远逊于电影,然而,没有多少人愿意为电影上瘾。电子游戏可以主动操控情节,胜利是由自己的双手带来的——另一个与残酷的现实社会绝不相同的前提是,失败之后可以重新开始,机会始终存在。人们无法生活在电影的银幕里面,但是,可以“投身”于电子游戏的情节。电影保存了传统艺术的二元状态,电子游戏的内在机制更为靠近元宇宙。

为什么需要虚构?现在已经不是在洞穴时代的篝火旁边向一个讲故事的人提出这个问题。元宇宙的虚构可以与上帝创世的意义相提并论——事实上这就是那些软件工程师的意图。当然,需要巨额的资金作为成本,需要大量的人力与技术支持。然而,各种舆论表明,相关的参与方面似乎决心已定。

我要引用几句关于元宇宙的描述:

元宇宙整合了人工智能、数字孪生、全息映射、柔性穿戴、区块链、计算视觉等技术,制造丰富、逼真的虚拟平行世界,使人们极视听之娱,享灵境之妙,让个体在有限生命周期内,获得更多的主观生命体验,延展了生命实践价值。④

这是内行的描述,种种技术词汇如同专业性的理论担保。因此,这种描述流露的乐观精神并非无知的夸张。我关注的是,作者聚焦的是精神世界而不是物质世界。作者后来提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将会是高度平行的关系。”“随着元宇宙社会到来,物质生活的吸引力、重要性或将被精神生活超越。”⑤我的兴趣是从这种描述背后引申出一个结论:元宇宙是一个没有物质乃至排斥物质的世界。人们准备好进入这种世界了吗?

迄今为止,人们的各种感觉与判断拥有物质为证,犹如黄金是货币价值的保证一样。看到一座山峰或者一幢楼房,听到一阵雷声或者一声汽车喇叭,不言而喻的前提是——这是真实发生的事情,而不是计算机虚拟出来的。当然,抚摸到一个身体、一杯热水或者触碰一柄锋利匕首的锋刃更是如此。视觉接收的信息占据人们日常信息的绝大部分,视觉之中各种影像的物质基础理所当然地存在——一床棉被与一片草地、一辆自行车的区别怎么可能仅仅是颜色、反光与斑点的密度而不涉及物质的干燥、潮湿或者坚硬程度?一个青花瓷花瓶、一张黄花梨木桌子与一幅国画怎么可能仅仅是线条纹路的差异而不涉及物质的冷热轻重?物质的存在是各种文化观念、意识形态的绝对条件。鲍德里亚的《物体系》是一本有趣的学术著作。他的各种联想与哲学思考必须首先承认,物质是真实的存在,而且历史悠久。这种状况如此自然,似乎没有必要大费周折地论证。

但是,元宇宙不再承认这个前提——元宇宙不需要物质材料。元宇宙的真实不是物质的真实,而是感觉的真实——只要以仿真的方式通过感官鉴定即可。从电影、电视到互联网上的各种视频,各种影像符号对付视觉与听觉的技术已经相当成熟与发达。虚拟现实(VR)的一个重要方面是,利用各种设备逼真地模仿味觉或者触觉——从喷香的咖啡、爽口的冰淇淋、温暖的拥抱与性爱到高空跳伞遭遇的烈风或者搭乘火箭时风驰电掣的速度。感觉的真实——似乎这就够了。

元宇宙是不是要瓦解精神分析学?精神分析学区分了“快乐原则”与“现实原则”。欲望寻求满足遵循“快乐原则”,但是,纪律严明的“现实原则”决不允许为所欲为。受挫的欲望遭到压抑之后沉淀于无意识,等待一个地火爆发一般的“升华”——当然,过度积压也可能导致歇斯底里的精神病症状。这种理论故事的构思之中,欲望的压抑是一个中心环节。弗洛伊德的注意力集中在性欲望的压抑,例如俄狄浦斯情结或者阉割焦虑。然而,现实社会之中,物质匮乏显然是压抑的另一个重要源头——“现实原则”的“现实社会”显然是建立在物质基础之上的社会。迄今为止,现实社会的物质从未富足到可以各取所需。从粮食、水、土地、金属矿藏到医疗资源、住宿条件、交通工具、城市设施,各个方面始终存在不足。短缺经济从未真正消失,围绕物质基础形成的欲望从未彻底满足。几乎所有人的无意识之中都有物质匮乏造成的精神创伤。然而,元宇宙取消物质限制,这里不会有土地资源的争夺或者缺少一套容身的公寓,也不会因为手头紧张而眼巴巴地看着一套心仪的服装或者一枚渴望已久的手镯落入他人之手。人们无法认为这是因为物质富足从而允许欲望大幅度膨胀,而是因为元宇宙不屑于物质。这是不是元宇宙与现实社会的最大区别?

没有理由低估这个区别的深刻影响。“随着元宇宙社会到来,物质生活的吸引力、重要性或将被精神生活超越”——“唯物主义”如果失灵,许多传统的文化观念、文化规定也将丧失意义,种种历史冲突以及由此产生的胜利或者失败也将消失。这个世界不再为粮食、水、土地、矿藏或者医疗、住宿等等苦恼,还能剩下多少问题?——除了弗洛伊德所关注的性。让我们关注一下自己的身体。这是任何一个人都会接触的物质,也是一个特殊的理论范畴。精神与肉体二元区分的哲学观念之中,身体常常遭受蔑视。柏拉图将身体视为探索真理的累赘,笛卡儿理性主义的“我思”排斥肉体的“我感”。另一方面,许多宗教学说禁欲,憎恶身体的享受。尼采反对蔑视身体,他在《权力意志》之中强调“以肉体为准绳”。后现代主义的理论之中,身体已经成为“主体”的固有成分。“身体”当然在“唯物主义”的“物”之中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恩格斯《在马克思的墓前讲话》的这几句表述非常著名:“正像达尔文发现有机界的发展规律一样,马克思发现了人类历史的发展规律,即历来为繁芜丛杂的意识形态所掩盖着的一个简单事实:人们首先必须吃、喝、住、穿,然后才能从事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等等。”“吃、喝、住、穿”均是身体的基本需要,甚至是“唯物主义”的起点。没有吃的食物,其他的物质没有多少意义。食物匮乏的时候,人们甚至痛恨自己这么能吃。鲁迅的小说《风波》之中,九斤老太迅速地抓住生活的要害——九斤老太时不时气冲冲地抱怨孙女“吃穷了一家子!”然而,身体无法摆脱的“吃”恰恰是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是许多社会制度的起始原点。元宇宙要改变这个原点了吗?

人们曾经在电影《黑客帝国》之中看到一个构想:所谓的身体放在一个装满液体的缸里,身体插上各种电线和管子,大脑与一台超级计算机联起来。脑子里的所有感觉——从繁华的街景、一块肉排的味道到挚爱某一个人——都是这台计算机虚拟出来的。“缸中之脑”是一个假想的实验。这时,人们摆脱了身体,摆脱了原始的“吃”,当然也摆脱了各种物质。可是,电影之中的主人公为什么还要冒着巨大的风险返回现实社会的荒漠呢?这也是元宇宙要回答的问题:不再拥有真实的物质,想象性的欲望满足是不是就够了?

摆脱物质的想象性满足——我想鲁迅塑造的阿Q是配得上这种表述的。“我们先前也阔过”,“我总算被儿子打了”,摆脱物质之后,这些自我安慰的想象没有多大的失误。堂•吉诃德也是如此。单纯地考虑精神价值,堂•吉诃德毋宁是积极向上、不屈不挠的象征。记得海涅的《论浪漫派》就赞美过这种精神。堂•吉诃德的问题出在物质方面:风车与敌人的差别,邻村的养猪姑娘与贵妇人的差别。举出这些例子并不是证明,阿Q或者堂•吉诃德永远没有希望成为正面榜样,而是力图指出:所谓的元宇宙可能颠覆多少人们习以为常的认识与结论。

镜花水月,浮生若梦,这是佛禅常见的主题。不再有物质方面的欲求,许多传统的是非已然没有意义,所以佛禅看破红尘。最近的一部电影《瞬息全宇宙》——关家永等导演,杨紫琼主演——从另一个角度涉及相似的主题。电影的情节建立在一个设想的基础上:人们可以瞬息之间穿梭于不同的宇宙,经历各种不同的生活。电影之中一个主人公阅历无数,她的结论恰恰是:所有的人生标准无非一时一地的准则。既然如此,何必执念于什么?当然,电影的情节演变,俗不可耐但无比温暖的亲情还是将她从虚无的深渊边缘拖回来。也许,人们不得不承认,的确不存在一时一地之上超历史的悬空标准。所谓的人生恰恰是回到历史,回到此时此地。只有此时此地才知道什么是温暖,什么是仇恨,什么是快乐,什么是满足。可是,物质的富裕程度以及欲望的满足程度始终是此时此地历史的组成部分,不可删除。精神生活的各种内容能不能完全抛下物质,乃至抛下身体?恩怨情仇能不能成为没有任何物质依附的精神波动或者若干抽象的词语?另外,我还想指出的是,元宇宙充分满足各种欲望,会不会恰恰引向无可无不可的虚无?

《瞬息全宇宙》还涉及另一个问题:不同的宇宙是否相互影响。这些宇宙是平行的线条,互不相交,还是彼此交叠,相互改变情节线索?这当然不得不涉及另一个设定:每一个宇宙的情节是先验的、固定的,还是随机的、建构的?后面这种情况显然包含了复杂的可能。例如,A宇宙可否派遣一支部队到B宇宙作战?当然,那些网络文学作家更乐于构思以个人为中心的情节,例如A宇宙一个武功盖世的大侠或者一个魅力四射的美女到B宇宙创造一番风生水起的伟业。对于精神分析学来说,这种故事构思必须事先加一个拐弯:A宇宙一个屡遭欺凌的弱者、一个沦落底层的灰姑娘进入B宇宙洗心革面,成为大侠与美女,然后不可遏止地爆发了。总之,两个宇宙之间存在某种呼应。如果不同宇宙之间的时间刻度不同,“祖父悖论”这些问题必须得到考虑——这也是所谓的“穿越小说”常常遇到的问题。如果在A宇宙杀死了一个人物的祖父,那么,这个人物就不会在B宇宙兴风作浪。一个没有祖先的人物是不存在的。这些问题会不会也出现在元宇宙之中?例如,我的欲望是改造家族的命运。我能否进入元宇宙获得祖父的身份,敦促父亲勤勉好学,不懈创业,然后赋予我自己一个“富二代”的身份?元宇宙的“富二代”与现实社会之中阮囊羞涩的状况如何协调?如此等等。

也许,现今想象之中的元宇宙版本还顾不上这些问题。目前只能在一个简单的层面考虑元宇宙与现实社会的关系:前者必须多大程度地依赖后者的物质支持?元宇宙可以多大程度地物质自给?一些实验性的先锋小说可以如此构思:一个身为作家的主人公写了一部作品,他摇身一变跳入自己的作品,与情节之中的人物共同生活,聚散离合,一波三折,至于文本的框架仍然交给文本之外那个坐在书桌旁边的家伙运营。文字符号可以实现这种构思,元宇宙似乎困难不少。人们可以想象一个稍稍刁钻的例子:元宇宙的虚拟现实以及互联网需要电力保证。元宇宙能否虚拟一个发电厂提供自身运行的电力?我想说的是,元宇宙当然涉及未来的精神分析学,然而,不能因此忽略了当前的政治经济学。更为宽泛的意义上,不能忽略元宇宙与现实社会之间经济、技术、文化制造的多重复杂关系。

回到置身的现实社会可以发现,作为概念形态的“元宇宙”已经在诸多方面产生巨大的反响。社会学很早就提到了“数字劳工”问题。如果元宇宙作为另一个平行世界嵌入生活,一些延续已久的社会边界可能迅速瓦解。什么是劳动,什么是游戏,什么是需求,什么是欲望,什么是剥削,什么是报酬,种种传统观点摇摇欲坠。另一方面,数字技术也在制造种种新的区隔与社会鸿沟。技术门阀、技术垄断、技术讹诈、技术特权必将应运而生。目前已经可以发现,相当一部分无法操控智能手机的老年人完全被隔离于数字社会之外。即使获得登录路径,他们也只能在某一个数字社区充当任人操纵的木偶。当然,“元宇宙”概念掀起的最大波澜大约是资本世界。资金的来源以及回报是所有经济行为的基本规律。因此,元宇宙巨额资本的出入进退可能超出许多人的想象。

不妨看一下元宇宙的一系列相关事件:2021年3月,元宇宙概念第一股罗布乐思(Roblox)在美国纽约证券交易所正式上市;5月,Facebook表示将在5年内转型成一家元宇宙公司(并于10月28日更名为“Meta”,该词来源于“元宇宙”Metaverse);8月,字节跳动斥巨资收购VR创业公司Pico……另据报道,11月23日,在虚拟世界平台Decentraland里,一块数字土地被卖出243万美元(约合人民币1552万元)的高价,这一售价比之前的虚拟房产纪录91.3万美元高出一倍多,也比现实社会中美国曼哈顿的平均单套房价要高,更是远高于美国其他行政区的单套房价。⑥

当然,资本世界的波澜仍然发生在现实社会这一边。那些投资者清醒地将归宿确定为世俗的现实社会,元宇宙的数字货币最终还是兑换为可以购买粮食和房产的币种。手持资本的投资者并未考虑与身体以及现实社会决裂,化作一缕信息定居元宇宙。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乡。相反,愿意定居元宇宙的人多半无力参与资本世界的激烈角逐。乐不思蜀,但愿长醉不复醒——遁入元宇宙就是将这个冷漠的现实社会甩到看不见的地方。

可是,元宇宙真的将这个现实社会挡在外面了吗?各种论述留下的印象是,元宇宙是一个更为理想的世界,更为令人向往,更为值得期待。人们甚至觉得,元宇宙并非现实社会的产物,各种人工的设计与构造遭到了遮蔽;元宇宙仿佛是一个自足的世界,人们更乐于驻守在这里而不愿意返回。事实上,擅长虚拟技术的工程师从未真正摆脱现实社会的文化。如同种种隐蔽的意识形态传导,现实社会与元宇宙借助文化相互投影。工程师设计的元宇宙很大程度地脱胎于现实社会文化。元宇宙之中遭受征服的对象往往是不明身份的妖孽、为富不仁的势利之徒或者高中班上的情敌。总之,人们不会莫名其妙地到元宇宙征服一块鹅卵石或者一支芦苇。人们不是到元宇宙睡觉,而是去完成各种快乐的行动。因此,元宇宙的各种行动必然脱胎于现实社会,否则人们不知道为什么快乐。街道上的汽车追逐可以改为空中飞翔的“变形金刚”,一串子弹可以改为一束激光,这些改变处于想象与快乐签约的范围。如果打个喷嚏就杀敌三千,这种胜利就会显得无聊。元宇宙的抒情也不能完全脱离传统的伤春悲秋,吟风弄月。一个人面对电闸的时候感到一阵惆怅,或者看到轮胎觉得孤独,事情肯定有些奇怪。人们的基本感觉显然是从现实社会这边搬运过去的。按照现实社会的逻辑,人们不想将自己虚拟为一只蚯蚓,一辈子仅仅穿行于五平米的泥土里;也不想将自己虚拟为马路旁边的一株野草,风吹日晒而且饱受践踏。元宇宙的标准配备是成功,胜利,拥有,骄傲,甚至连平庸的感觉也不允许存在。然而,成功、胜利、拥有、骄傲带来的快乐是现实社会孕育出来的,而不是元宇宙的独创。

一些人曾经及时地呼吁,元宇宙不是法外之地,必须设立各种管理规则。这可能造就各种实践的难题。首先,管理规则的一个重要主题是不许可个人妨害他人以及社会。可是,如果个人仅仅生活在自己孵化的欲望内部,既不必争夺土地资源也不会失恋,如何妨害他人以及社会?另一方面,如果管理规则意味着各种严格的管控,还有多少人放弃熟悉的办公室、公共汽车和家里的餐桌,跑到虚拟现实去接受另一种管辖?当然,提出这些后续问题也许为时尚早。也许元宇宙拥有某种整体免疫力。一篇论文的观点很有见地:所谓的元宇宙并非业已确定的being,而是生成性的becoming。人们将“现实社会”作为一个不言而喻的整体,并且在这个基础的参照之下谈论元宇宙;但是,元宇宙的出现是否也将剧烈地改变“现实社会”——这个参照是否稳定?⑦这些有趣的思考力图摆脱传统的二元形态,跨越沿袭已久的各种思想边界,在另一种思想图景之中重新考虑问题的分布空间及其焦点。

尽管认可元宇宙的生成性(becoming),身体仍然是一个不变的元素。人们以肉身之躯进入元宇宙。元宇宙贮存和释放人们的各种欲望——这时必须意识到,物质的身体是许多欲望的前提。身体的生物组织是许多欲望的基础。如果人类的身体如同汽车那样是各种钢铁零配件装配起来的,许多欲望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所谓的生物组织当然包括人类之外的动物——人类与动物的生命形式不存在本质的鸿沟。两个男人会因为一个漂亮的女人反目成仇,两只猴子会因为争夺领地的霸主位置而拼死一战,两辆汽车决不会为争取第三辆汽车的欢心而产生冲突,两辆自行车也不会因为嫉妒而钩心斗角。欲望与匮乏有关,这些匮乏是意识到身体的局限性——需要饱暖与性。饱暖、性以及各种感官享乐深深植根于身体。权力欲或者占有欲可能带有更多的精神成分,但是,身体的生物组织仍然可以证明,这是生命的需求。生命的竞争是一种强烈的原始冲动,尽管这种冲动最后被纳入不同的文化形式。人们不会在非生命的物质之中发现相似的现象。一块石头、一根铁棍或者一张桌子从来没有表现出想统治什么或者占有什么。

锦衣玉食代表的各种享受默认身体的前提,甚至另一些文化艺术的项目也是如此。根据字源学的解释,“美”的感觉很可能就是从口腹之乐转过来的。《说文解字》对于“美”的阐释是“甘也,从羊从大”,“羊大则美”。远古的食物之中,羊肉无疑是一种美味,“吃”从身体的维持逐渐转变为身体的享乐,继而发展为一种美好的感觉。音乐、舞蹈乃至诗歌之中的节奏韵律也可以追溯至身体感觉,节奏韵律的错乱首先会造成生理的不适。我想说的是,元宇宙的欲望与快乐——包括一部分美学享受——无不认可一种物质的存在:身体。身体不可虚拟,而是实在。欲望与快乐之为欲望与快乐,恰是以身体实在作为接受的平台。

另一个相对隐秘的情况是,产生欲望与快乐的对象往往也必须归结到身体。征服的胜利带来巨大的快感,被征服的失败带来巨大的耻辱。但是,许多人真正介意的是身体之间的征服与被征服。我相信元宇宙不会大量虚拟登山、游泳或者长跑、竞走这一类体育项目。这些项目的很大成分是征服自然。征服自然远不如征服一个拥有五官四肢身体的真实对手有趣、过瘾和解气。所以,身体之间的直接对抗始终是热门功夫。体育竞赛的意义显而易见。文化艺术也是如此。从传统的武侠、电子游戏的类型到科幻电影,身体搏杀打斗的胜利产生的快感远远超过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快意恩仇,必须有身体杀戮的介入。科幻文学可以提供众多证据:人类对于自己身体的强烈渴望仍然是战斗技能的升级,许多基因的改造或者机械装配无不围绕生产超级战士的主题展开。这是动物之间的较量、竞争遗留的原始冲动,甚至还隐含嗜血的记忆。伍子胥鞭尸是一个著名的历史典故。即使仇敌早已进入坟墓,可是,不亲手鞭挞他们的身体怎能解心头之恨?可是,这或许会成为元宇宙的一个难题。人们将自己的身体带入元宇宙,征服的对手却往往只是一束信息。愤怒地宰了一束信息,这又算什么?哪怕虚拟现实可以提供各种真实的感觉,人们仍然会觉得替代品不足以解渴。

然而,替代品真的无法如同生物的身体那样承担强烈的感情吗?事实上,模糊的地带已经出现,譬如电子宠物。作为一种电子玩具,电子的狗、鱼或者水母同样需要主人的饲养、照料和关怀;长时间置之不理,它们也会一命呜呼。如同对待宠物,人们开始倾注感情,甚至觉得不可分离,尤其是孩童。许多感情来自潜移默化的训练和建构。如果电子宠物在人们的意识之中享有和真实的狗、猫相同的地位,它们引起的爱或者伤心是否性质相同?对于工程师伪造的生命形式,人们配备了另一种感情吗?这种情节可以扩大到恨:如果遭受一个夺命机器人的追杀,恐惧的情绪自不待言——可是,人们会像憎恨一个真实的仇人那样憎恨机器吗?人们肯定知道,元宇宙里的各种对象来自虚拟,这种状况会不会极大地削弱人们的感情质量?当然,另一种设想是,元宇宙之中的主人公不再意识到此岸的现实社会。生物的身体与虚拟身体之间的情感差异阻断于此岸现实社会,不再带入元宇宙。可是,如果没有这个令人苦恼的此岸现实社会作为参照,那个万事如意的元宇宙又有什么可羡慕的?

也许,元宇宙最终会向那个物质的身体提出挑战。虚拟现实如此理想,以至于那个物质的身体充满缺陷,令人不齿。为什么不重建一个理想的身体?这种观念迟早会出现。这肯定不是天方夜谭——很久以来,医学技术一直朝这个方向努力。从假牙、眼镜、股骨头更换、硅胶整容到各种内脏器官的移植,身体正在根据医学技术的进展按部就班地改善。哲学家之所以还没有对身体提出类似于“特修斯之船”那样的疑问,显然因为一个关键的器官:身体之中的大脑尚未被替换。当然,目前的一个议论焦点即是,大脑会不会被一块芯片取代。必须承认,技术的障碍愈来愈小,以至于这种状况带来的文化冲突愈来愈明显。许多科幻电影之中,拥有芯片大脑的是人类之外的另一个品种——智能机器人。人类与智能机器人之间的对抗与合作是一个重要题材。目前的设想之中,人类之所以可以掌控智能机器人,重要的原因是后者不存在自我意识而仅仅停留在工具范畴。我曾经举一个通俗的例子说明这一点:人类与智能机器人均有记忆,后者比前者强大千百倍;但是,人类可以回忆而智能机器人缺少这种能力。回忆是自我意识的产物,并且与个人感情经历密不可分:回忆母亲的一顿晚餐,回忆父亲的一次特殊教诲,回忆初恋的一次约会,如此等等;智能机器人不可能充满感情地回忆某一个程序员写下一个软件程序或者某个硬件来自哪一个生产线。如果智能机器人真的产生自我意识而形成回忆需求的时候,人类的生存境况岌岌可危。

当然,这种想象仍然存在盲点。作为智能机器人,它们戕害人类的动机是什么。芯片取代了大脑之后,物质的身体内部各种基于生物组织的感觉和冲动或许不复存在。智能机器人不是来自太空并且拥有高端文明的“外星人”,而是以人类为蓝本仿造出来的,尽管诸多能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智能机器人的各种“算法”之中,性吸引、杀戮、嗜血乃至嫉妒、怨恨、恶毒、“老子心情不好”这些带有生物原始性质的内容是否还得到保留?智能机器人的各方面能力如此强大,没有必要和人类争夺空间或者粮食,也不需要奴役人类为之种田、当搬运工或者做家务事——简单地说,取代了大脑的芯片是否还会产生物质的身体各种生物组织造就的欲望?这个问题当然涉及众多复杂的因素和知识,无法深入展开。我想涉及的仅仅是后续的另一个问题:如果物质的身体真的获得技术的彻底改善,元宇宙的构思与设计或许又要重新考虑。

注释:

① ③南帆:《文学理论十讲》,福建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第8、7—8页。

②参见吕鹏《元宇宙技术与人类“数字永生”》,《人民论坛》2022年第4期;肖《元宇宙:虚实融合的传播生态探索》,《人民论坛》2022年第4期。

④ ⑤吕鹏:《元宇宙技术与人类“数字永生”》,《人民论坛》2022年第4期。

⑥周志强:《元宇宙、叙事革命与“某物”的创生》,《探索与争鸣》2021年第12期。

⑦宋明炜:《当我们在谈论元宇宙的时候,我们没有在谈论什么?》,《上海文化》2022年第4期。

[作者单位:福建省社会科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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