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大家对毕业十周年聚会都非常踊跃，活动本身也充满了仪式感，包括参观校园和教室，邀请多位老师一起座谈和联欢。大家都像少年一样激动，似乎时间在流淌了十年之后突然拐弯，回到了从前，大家又进入了入学之初的新鲜状态。

毕业二十周年的聚会应者寥寥，事实上，此刻的我们彼此之间的联系更为便捷，各种联系方式足以让一个人无处可逃。大家分析这件事，普遍被认可的理由是，十周年时大家三十多岁，一切还有希望，一切还不确定，有些事还可以继续通过努力来证明。而二十周年时，大家都年过四十，一切似乎都结束了，不需要来一场终将散场的聚会，不需要用一场聚会来证明彼此之间的落差与生疏。

但毕业二十周年的聚会还是如期举办了，五月底，少数关系亲密的同学计划小范围的、简单的、像日常碰头一样聚一下，开始时四五个人，然后成了十几个人，然后成了三十几个人。不能来的也履行了请假手续。于是，一场小范围的、像日常碰头一样的聚会在毕业二十周年前后，也算是让所有人都参与了。

就是这次聚会，让我们发现王成很久没有和大家联系了。他就在同学群里，但他永远不发言，对任何事都没有态度，从不参与。聚会的时候，他没有到场，也没有请假，似乎不是同学。滕鹏等人让我去联系一下王成，传达一下关心也打探一下内情。大学四年和随后的十年，我俩几乎形影不离。我不想去，毕竟已经十年没有见面了，我反复回想，还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突然就不联系了，并且觉得这样很好。

聚会的诸多情绪全部消散后，我带着一丝不悦和气愤联系了王成，问他最近怎么样，现在在哪里，是死是活，为什么不参加聚会——聚会的全程都在聊天群里直播的，他理应可以看到。没想到他盛情邀请我去他家，还发来了详细的路线，像预订饭店后收到的那种消息：位置在哪里，门牌号多少，开车怎么走，坐地铁怎么走，步行需要注意什么，诸如此类。

王成住在东郊的别墅区，最好的住宅之一，独门独院。从院门到别墅正门我花了五六分钟。王成朝我走过来，我亲切地说，这院子太大了，也太庸俗了。他哈哈一笑，然后说，牛山，我们好多年不见了，我没有影子了。我一时间有些疑惑，王成悲伤地说，我没有影子了。我看了看他的脚下，什么都没有，而午后的阳光正把我的影子投射到花圃上。我心中一阵恐惧，两腿间一阵温热，扭头就往外跑。王成在后面喊，老牛，不要怕，我不是鬼，我就是没有影子了。我感觉他的话像蜘蛛网一样笼罩在我后脑壳上，跑得就更快了。王成在后面带着哭腔说，老牛别走啊，我是真的活着啊。

当我就要冲出院门时，一辆越野车突然出现在眼前，王成在后面喊，马莉，你们拦着老牛，他以为我是鬼。马莉和张莉、王莉三个人从车上跳下来，把我围住，马莉还一把抱住我说，牛山，别误会，王成活得好好的，他不是鬼。张莉说，怎么可能有鬼呢，王成就是没有影子了。我已经站不住了，弯下腰头靠在马莉腿上，喘着气说，吓死我了。三个人围成一圈，像祖辈照顾婴儿一样俯身关心我，解释半天王成还是人，活得有滋有味的，让我到王成家里换一身衣服。

换好衣服后，王成已经在客厅里端坐着，像一个合格的主人。马莉、张莉和王莉随意地坐在旁边，吃着水果嗑着瓜子。我看看他们问道，王成，你到底怎么回事？王成说，我和魔鬼做了交易，他给了我这个房子和很多钱，拿走我的影子。

我说，王成，你混蛋！

王莉、张莉、马莉纷纷对我说，牛山别骂人啊，他说的是真的。

我看看她们几个，再看看她们背后窗外的绿地和阳光，脑子里发蒙，汗沁透了衣服。他们劝我去冲澡凉快一下，我答应了，我需要冷静。冲完澡我边穿衣服边对外面喊，王成，你到门口来说说你的事吧。

王成说，其实也没什么，因为拿走的是我的影子，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没什么损失，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但是我很快就后悔了，晚上不敢出门，太阳特别好的时候也不敢出门，只能在阴雨天出门。

怕什么，谁会在乎你有没有影子呢，你刚才不说我就看不出来。

我不敢赌博啊，万一被人发现了，保不齐会被人直接打死。

或者被关起来展览，关在一个笼子里，上面用各种灯都往你身上照，让观众看，没有影子耶。几个人哄笑起来，似乎说了一个荤段子。

无影艺术家，我脱口而出。

王成说，这个好，这个好，艺术家可以跟正常人不一样，我以前怎么没想到呢。

我心想，滚一边去，嘴上说，她们三个怎么跟你这么好，以前都没看出来啊？马莉说，你先出来吧，总不能在卫生间里听我的爱情故事吧。我让他们等会，到水龙头下面反复洗了好几把脸，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好一会儿，深深地看着自己的眼睛，一直看到陌生和虚无。出来刚坐下，王成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说，老牛，我的手是真的吧，你不要害怕。

你说话能不能离我耳朵远一点，有点恶心。

王成哈哈一笑说，好的好的。

马莉说，上学时王成追过张莉，你知道的吧。

我说，知道啊，我也追过，就一次，然后失败了就放弃了。

那就对了，王成有钱之后呢，第一件事就是不断约张莉出来，约会的地址也很讲究，分别是珍珠泉、江心洲、情侣园、梅花山。我想了想说，这是当时全班外出旅游的顺序啊。

马莉说，你记性不错啊，张莉就不记得了，觉得王成突然很土豪，土死了。几次之后她跟王成表白了，说她不喜欢他，一点感觉没有，跟他出来游山玩水一是自己爱玩，二是给老同学一个面子。王成那次非常伤心，拉着张莉说了半天，告诉张莉，自己这些年一直特别的穷，毕业的时候正好母亲去世，家里连房租都不能给他，工资也只有一点点，那半年时间就到处蹭地方睡觉。几年后家里拆迁，有了一点钱，在买房子和开店之间他选择了开店，和女朋友开了一家快餐店。有那么几年，他白天正常上班，凌晨起来买菜，下班后去店里忙到深夜，一心想着辛苦几年至少可以赚到买房子的钱，也确实存了不少钱，可父亲又在一次车祸中受伤，检查的时候才发现是肺癌晚期，治疗意义不大，但王成坚持要最好的治疗，哪怕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女朋友觉得不可思议，就分手了，还把钱全部拿走了，让王成不服气就去报警。王成把能卖的东西全卖了，小店铺也盘出去了，租了一个特别差的房子住。他打算在那里住十年二十年，只想着父亲能多活几年，几个月也行。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但当时条件也一般，借他几千块钱没问题，借钱看病确实是没有。那段时间王成恨不得自己代替父亲生病，让父亲健康地活几年，一辈子太辛苦了，好歹也舒服几年吧。但父亲还是去世了，王成谁都没说，打算处理完父亲的后事就离开南京。这个时候有人跟他说，可以给他一大笔钱，但要拿走影子。王成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但对方问他，想要多少。王成觉得反正是胡扯，就斗胆说，十亿。对方也答应了，告诉他，明天你醒来的时候会看到一个巨大的箱子，里面是钱，但你从那一刻开始再也不会见到自己的影子了。

马莉不停地看着王成，王成一言不发，毫无补充和纠正的意思。他脸色凝重，但不是悲伤痛苦，更像疲惫。

张莉太好玩了，王成告诉她这些事情后，她大喊起来，那我更不喜欢你啦，你有影子的时候我就不喜欢你，没有影子了我怎么可能反而喜欢你呢。王成当时傻乎乎地说，我有钱啊。

张莉说，我也不缺钱。

王成说，我有很多钱啊。

张莉说，我可不想夜里醒来一开灯，看到一个没有影子的人站在我床前。

我看看王成，从头看到脚，非常富态的一个人，而且和以前相比，他的嗓音也浑厚了很多，底气十足，磁性触手可及。阳光微风透过偌大的落地窗来到我们跟前，情景像极了在学校大草坪上看书打牌的样子。我又问他们，王莉怎么跟你们玩在一起啦？

王莉和当年一样的胆怯害羞，动辄脸红，但她还是主动说，可能张莉觉得我没钱，太辛苦了，就想着把我介绍给王成吧，但我太不会跟人相处了，看到王成很害怕。

王成站起来怒冲冲地说，好啊，你们就是看不起我，把我一个个地转手！王莉脸一下子红了，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的架势。

我笑着说，你又愤怒了，亮个腹肌啊。

王成愣了一下，笑起来。起先是开怀大笑，然后是一通狂笑，接着是止不住地笑，眼泪流了一脸。王莉似乎想弥补这些年对王成的冷淡，站起来给他拿了几张纸巾。随着厚实又柔软的纸巾被嗖嗖嗖抽出来，周围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让人很是享受。我瞅了一眼餐巾纸，上面好像印着WC两个字母。

马莉大声问，腹肌怎么回事，快说。

王成还在笑，但变成了哼，也就是冷笑。我说，我来说吧，就是很多年前，几个同学凑到一起吃饭，大家一直在谈房子，谈楼盘，谈涨价倒手什么的，一顿饭全在谈这些，我估计提到了有三十个楼盘。王成那个时候和女朋友住在他们的店里，白天营业，晚上两个人就睡在墙上的壁橱里，一早起床后把东西收拾干净，外人根本看不出来那是个床铺。他要买房子还要很长时间，所以越听越来气，突然站起来说，你们有房子，你们有腹肌吗？

几个人都傻掉了，一是没想到王成这么生气，二是确实没有腹肌，肚子越来越大，一松开皮带，肥肉就像水一样流出来。王成有六块腹肌，线条很清晰，青筋凸起。

马莉笑了几声说，这样啊，难怪王成会答应用影子换钱。

宽大的客厅里出现了一阵安静，我看看王成，笑了几声，只为了发出一点声响。张莉说，其实我和王莉跟王成见面也不多，今天是你答应来，他才喊我们过来玩的，这里我和王莉也是第一次来。马莉来得最多，她是王成的财务顾问。马莉频频点头，王成站起来拿了一本影集给我说，这是当年的照片，你翻翻啊。我说不看了，群里照片满天飞，不要说当年，就连我们还没认识时候的照片都被翻出来了。我走了，回家带小孩，下次再聚。

王成说，这么早就走啦？我还请了同钦楼的大厨过来给我们做一顿大餐呢。

你也不早说，早说我就把家里安排一下了，或者把他们带来也行啊，今天不行了，我要回家，小孩没人带，下次再吃饭，到学校附近吃，别在你这个地方，一点烟火味都没有。你都没有影子了，就不要住在深山老林里了，乌衣巷成贤街桃叶渡龙蟠里，那些地方哪个不比这里热闹。

我不敢啊。

王莉说，我也跟牛山一起走吧，你们留下来吃饭。她说得很轻，几乎没有人听到，因此也没有人阻拦她。

和王莉一起往外走的时候我一直回头看，王莉问我怎么了，我说，怕这幢别墅不见了。王莉在一家民办学校做语文老师，听了我的话立刻笑了起来，又叹了口气。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一般都是用灵魂来换钱啊，哪个神经病魔鬼要王成的影子？有什么用呢？

王莉轻声而怯懦地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穷人没有灵魂吧。

李黎，1980年生于南京，2001年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1999年开始发表作品，曾获红岩文学奖、《扬子江》诗刊年度青年诗人奖等。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拆迁人》《水浒群星闪耀时》，诗集《深夜截图》《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