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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狄马加论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 | 叶橹  2022年09月23日16:40

内容提要:本文主要就吉狄马加的诗歌作为当代诗坛上一道独特的风景的存在,从三个方面进行了阐述。首先是他的诗歌与自然相融合的生命形态;其次是诗歌在复杂丰富的生命感受中呈现出的多样性;最后是对他在诗歌创作实践中,日益走向更为广阔的原野而作出的判断。

关键词:吉狄马加 生命形态 魔幻 奇幻 美幻

吉狄马加无疑是当今中国诗坛一道独特的风景。他不仅在诗歌创作实绩方面引人注目,还因为他曾经在青海主持一方政务且创办了青海湖国际诗歌节而名声远扬。如今的吉狄马加,已经不仅是中国诗人,也同时是一个有国际影响的诗人了。

我将从以下几个方面探讨一下他在诗歌创作上的一些特色,以管窥其走过的创作历程所呈现的轨迹。作为个案,他在中国整体诗歌的当代性上具有什么样的意义?

源于自然,融入自然的生命形态

我最初接触吉狄马加的诗,是读到《自画像》等诗作。还为其写过短评。后来读到他的诗集《初恋的歌》,更加深了印象。我从他的诗中感受到的,是一种对故土和大自然的极为真诚深厚的热爱。这种热爱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天然性和质朴性。特别令我惊讶的是,他诗中的“我”根本不是人们曾经热烈争议过的什么“小我”和“大我”。他诗中的“我”是一个无所不在而又不断变幻着的角色。从这个“我”中,我们不但读出了他的血脉之所在,更读出了他对时空中种种事物的幻梦般的理想和格局。他在诗中的最后一句写道:啊,世界,请听我回答我——是——彝——人。不仅是一种交代,更是一种充满自信的民族自豪与自信的执着精神。

《自画像》虽然是吉狄马加的早期之作,但却预示着他的一种追求,就是对人类本源精神的呈现,是一种追求融入世界的愿望。从《自画像》等一系列有关自我的叙说中,在某种程度上显示出吉狄马加有一种天赋的“自恋”倾向,然而他的“自恋”又是与那种无端的自我欣赏截然不同的。他时刻不忘生他养他的那一片故土。甚至把自己的生命也融入了土地上的一切事物之中。他知道,为个体生命会有生有死,可是那一片故土却是永恒的存在。他可以在一些极为普通的事物中寻找和寄托对永恒性事物的迷恋。像“火”和“口弦”这样一些具象,都在他的笔下获得了永恒性的生命象征。《彝人谈火》和《口弦的自白》就是这样的诗。然而,仅仅如此直观地从具象中探究生命的永恒象征,似乎不能满足吉狄马加对这种主题的好奇性追求。他更试图从对自身生命的复杂感受来呈现它的矛盾与反差,更为深邃地体察某些难以言说的感受。《反差》一诗,让我们能够进入他的灵魂世界。

我没有目的

突然太阳在我的背后

预示着某种危险

这样一首诗的开篇之句恐怕是很多诗人惧于落笔的吧。然而吉狄马加正视了这种感受的独特性和隐秘性,并且对他它作了坦然的抒写。

我看见另一个我/穿过夜色和时间的头顶/吮吸苦荞的阴凉/我看见我的手不在这里/它在大地黑色的深处/高举着骨质的花朵/让仪式中的部族/召唤先祖们的灵魂

我看见一堵墙在阳光下古老/所有的谚语被埋进了酒中/我看见当音乐的节奏爬满羊皮/一个歌手用它飘忽着火焰的舌头/寻找超现实的土埌

我不在这里,因为还有另一个我/在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就是这样一首完全抒写内心感受和想象之作,让我们读出了吉狄马加作为诗人的心灵奥秘。或许也可以说,这也是许多普通人经常会产生的难以言说出来的内心奥秘。诗人之异于普通人,即在于他能够找到一些奇突的意象和联想来表达他的奇思遐想。吉狄马加一些近乎突兀的想象和有悖常理的表达,正是构成他作为一个有个性有胆识的诗人的品质。我们只要平心静气地把他的这首诗做一次程序化的梳理,就能体味到他所抒写的一切,正是对人的思想感受同日常事物相互融入和渗透的思维方式。诗人只是在意象的组合与联想的纵横中,呈现出一副有序的结构和画面,从而深化了人的认识方式。这也或许正是诗有别才的一种表现形式吧。

正是基于对大凉山和金沙江这一片土地河流的依恋和热爱,吉狄马加在他早期的诗作中,不断地通过各种方式倾吐他内心的深情和理想。他把对母亲和姐姐的亲情,扩展成对母性和土地的深情,他甚至从各种不同的乐器中聆听到生命的呼唤。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被人们认为具有迷信意味的祭司仪式,在吉狄马加的笔下也被赋予了对生命的终极性的思考。《毕摩的声音》如是说:

你听见它的时候/它就在梦幻之上/如同一缕淡淡的青烟/为什么群山在这样的时候/才充满着永恒的寂静/这是谁的声音?它漂浮在人鬼之间/似乎已经远离了人的躯体/然而它却在真实与虚无中/同时用人和神的口说出了/生命与死亡的赞歌/当它呼喊太阳、星辰、河流和英雄的祖先/召唤神灵与超现实的力量/死去的生命便开始了复活!

吉狄马加早年的诗极少用标点符号。而此诗的末句却特别令人显目地看到了一个惊叹号,可见他对生命的复活这一终极性的话题的深度思考。

诚然,诗人的想象力和理想追求,往往具有超现实的特点。但是吉狄马加在这方面的特点,似乎特别突出地表现在他对本地区和本民族的风土人情上,从而形成了他对自然生态的寻根性和融入性。因为他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形态是扎根在这一片土地之上,而他所属的彝族虽属少数民族,但其历史的悠久和民族特色的彰显,丝毫也不逊色于别的民族。所以我们从他的诗中,总是会读出一种独具气质与特色的自豪感。最为突出地表现这种自豪感的,莫过于《黑色狂想曲》了。这首相对较长的诗,是以“在死亡和生命相连的梦想之间/在河流和土地幽会之处”两句诗作为开篇的。初看起来,这种表述似乎有某种似曾相识的意味。但是沿着这种似曾相识的诗句一路读下去,你的思绪将会被他的情境和意象所牵引而进入到一种神秘而奇特的体验中。诗人以一种充满柔情的语调描述出一幅幅温馨中蕴涵着危机的场景:“沉睡的鹰爪踏着梦想的边缘/死亡在那个遥远的地方紧闭着眼”,“千百条河流在月光下游动/它们的影子走向虚无”。还有“在松针诱惑的枕头旁/残酷的豹忘记了吞食身边的岩羊”;“请给我你血液的节奏/让我的口腔成为你的声带”。这些隐含着生活的多重层面的意象以及它们所构成的场景,都不是能够用一两句简单的话语就能说清楚的。

在陈述了这些场景之后,诗人终于以“我”的身份出现在诗中。这个“我”是“大凉山男性的乌抛山/快去拥抱小凉山女性的阿啤居木山”而“成为你们的坯胎”的。而“我”的“成为你们的胚胎”,只是为了“让我在你腹中发育/让那已经消失的记忆重新膨胀”。从这些诗句中,我们似乎更深切地体会到了吉狄马加作为彝族的后裔自觉的生命承担与责任。

当诗人作为一个角色而进入诗中时,他的主观性抒情成为一种主调。这时候的吉狄马加却毫无顾忌地宣告:“在这寂静的时刻/啊,黑色的梦想,你快覆盖我,笼罩我/让我在你情人般的抚摸中消失吧”。正是这“黑色的梦想”中,诗人尽情地把他心目中的种种物象,全部化身“成为”它们的精神寄托。这种物我一体的宣告方式,无疑是吉狄马加在精神上实施其超现实的思维方式的重要手段。所以尽管他一再宣告他“黑色的梦想”,带给读者的联想则是超现实的梦想。诚如他在诗的最后所宣告的那样。

啊,黑色的梦想,就在我消失的时候

请为我的民族升起明亮而又温暖的星星吧

啊,黑色的梦想,让我伴随着你

最后进入那死亡之乡

这既是现实的,又是超现实的。它或许更是人赋予诗的一种特权吧。在吉狄马加的许多幻想和联想的诗篇中,常常表现出所谓沉思默想带给人们的一种难以把捉到的“虚无感”。说它是“虚无感”,没有丝毫的贬意,反而是一种赞美。不妨再细读他的《看不见的波动》。

《看不见的波动》,从诗题看就是一个悖论的话题。既然“看不见”,那又何来的“波动”?可吉狄马加恰恰就是在这种悖论式的感受中,表达了他独特的诗性感受。读此诗首先要面对的就是“有一种东西”的虚无性的存在。读它存在,因为它的确是“一种东西”;可是究竟是什么“东西”呢?诗人没有说,读者也无法确认。但是任何一个读过此诗的人,一定会认同这种“东西”的确是存在的。只是每一个人心中的这种“东西”或许不尽相同而已。这也许就是那种似有若无,虚即若离的思接千里而又视通无崖的沉迷状态。不管诗人是如何地沉迷于这种状态之中,这种“东西”的存在却是无疑的。从吉狄马加在诗中所涉及的“东西”来看,无非就是具体的如空气和阳光之类,或者是在“血液中奔流”和“潜藏在/意识的最深处”的无以确认的“东西”。这些都是具有普遍性的感知到的“东西”,而另一些像“鹰是我们的父亲”“祖先走过的路/肯定还是白色”之类,可能就是诗人独具个性的感受,未必是一般人心中的“东西”了。吉狄马加的诗性感受的可贵之处在于,他总是能够在许多独特的诗性感受中同时呈现出一种普遍性的“东西”。

我之所以一再强调“东西”一词在此诗中的重要性,就是因为它是具体性和普遍性相结合的一个词语。“东西”只有落实到具体事物时,才会有实际意义,否则就是一种“泛指”。而“看不见的波动”一诗,恰恰就是既赋予了“东西”一词的某些具象,又呈现出极大的自由想象的空间。所以任何一个读者都可以从中感受到启迪,以各种不同的方式感受到“看不见的波动”的存在。这应该也是诗的启蒙性与审美性对读者的潜移默化的教育和提示吧。

作为诗人的吉狄马加,在诗中所呈现出的普通人的生命形态时,时刻没有忘记自己的个体性与群体性之间的关系。牢记着生命之源与融入群体之中,这或许是他的诗歌创作之路得以不断延伸的根本原因之一。

在存在中表现人性的复杂性和丰富性

进入这个话题,我想从吉狄马加早年所写的两首有关“斗争的故事”开始。涉及人性的话题而从“斗牛”的话题切入,似乎有点离题。然而,正是因为这两首的阅读。引发了我对他诗中这类话题的关注。

吉狄马加笔下的斗牛的故事,其实正是社会现实中复杂的人性呈现的缩影。先从《老去的斗牛》作些陈述。就故事而言,他择取了“老去的斗牛”在某一场景中的遭际而引发出的对其光辉历史的回顾。所谓虎落平原被犬欺,“它站在那里/站在夕阳下,/紧闭着一只/还剩下的独眼/任一群苍蝇/围着自己的头颅飞旋/任一些大胆牛虻/爬满自己的脸/它的主人不知到何处去了”。曾经威武一世的斗牛。在“老去”时竟然落得如此的尴尬处境,而“主人”竟不知何往矣。这种悲剧式的场景如果到此为止,似乎仅止于的悲悯之心。可是在诗的最后,又出现了它“有时会睁开那一只独眼/望着昔日的斗牛场/发出一声悲哀的吼叫/于是那一身/枯黄的毛皮/便像一团火/在那里疯狂的燃烧”。这个结尾对于这首诗表达的意味很重要。局面虽然无法挽回,但斗志的精神不可放弃。中国人向来是以成败论英雄的,唯独对项羽的失败充满同情和敬佩之情,就是对他的斗志的崇敬。吉狄马加从“老去的斗牛”身上发掘的这种斗志,正是对生命形式的价值判断。

同样的,在《死去的斗牛》中,吉狄马加以另一种生命形态表达的就是在“死去的斗牛”身上,“它的角深深地扎进了泥土/全身就像被刀砍过的一样/只是它的那双还睁着的眼睛/流露出一种高傲而满足的微笑”。这是一种结局,但却是令人凝神沉思的结局。可以说,吉狄马加对两种斗牛的生命形态的描述,体现了他在青年时代对于生命价值的判断和选择。然而随着他阅世益深之后,他在诗歌表达形式上便会增加许多更为深沉细致的艺术呈现。

如果说吉狄马加在写“斗牛的故事”的时候,还是以一种客观的陈述作为表达的诗性感受方式的话,那么在其后的一系列有关人性在社会现实中经历考验时,他似乎更多地从反思自己的内心思绪的角度来“表现自我”了。

我首先注意到的是那首副标题为“写给我的出生地和童年”的《或许我从未忘记过》。不仅是因为它呈现了一个诗人对童年时期的烂漫生活的回忆,更因为它写出了生命意识的觉醒。“我似乎很早就意识到死亡/但对永恒和希望的赞颂/却让我的内心深处/充满了对生活的感激”。生命意识即是死亡意识,当一个人意识到自己的生命终将会走向死亡的时候,并不是因此而灰心丧气,而是仍然“怀着对永恒和希望的赞颂/却让我的内心深处/充满了对生活的感激”,并且“充满了对生活的感激”,这正是他得以在其后的生活逐步走向诗歌创作之路的根本原因。或许他的赞颂和感激依然有些朦胧,但正是这种朦胧促成更加深入地探究生命的奥秘的催化剂。

随着对生命过程中的向死而生的深入体察和思虑,吉狄马加在审视自我的道路上走上了崎岖而漫长的生命深度的体验。他似乎不时地在生与死之间进行着抉择。这种抉择的最集中的表现或许就是《分裂的自我》一诗。

我注定要置于分裂的状态

因为在我还没有选择的时候

在我的躯体里——诞生和死亡

就已经开始了殊死的肉搏

在中国的诗人中,似乎很少有人这样来审视自己的分裂状态。吉狄马加几乎是以一种极致的语言来表达这种分裂状态的。他的“黑色的意识”,像“沉落”“深渊”“穿透”“天堂”“地狱”这样一些词语,还有像下面这些诗句:

我的一部分脸颊呈现太阳的颜色

苦荞麦的渴望——

在那里自由地疯长

而我的另一部分脸颊

却被黑暗吞噬

消失在陌生城市的高楼之中

这样几行看似毫不惊人的诗句,其实蕴含着意味深长的对比。为什么“太阳的颜色”是同“苦荞麦的渴望”“自由地疯长”相联系;而“另一部分脸颊/却被黑暗吞噬/消失在陌生城市的高楼之中?”恐怕正是吉狄马加特殊的生活经历赋予他的内心体验。他的脸颊在“呈现太阳的颜色”中时,带来的是“苦荞麦的渴望”“自由地疯长”,而在他的脸颊“被黑暗吞噬”时,却是因为“消失在陌生城市的高楼之中”。这“苦荞麦”和“高楼”的意象对比中,饱含着诗人自身心灵深处的体验。

诚然,诗人不会轻易地落笔于看似毫不相干的物象,如果没经历过深刻的体察,他也不会把诸如“时间的暴力”“灰烬中复活”这样一些短语形容相应的事物。他怎样写眼睛的:

我的两只眼睛

一只充满泪水的时候

另一只干渴如同沙漠

那是我的眼睛

一只隐藏着永恒的——光明!

一只喷射出瞬间的——黑暗!

作为诗人的吉狄马加,也许必须是在这种两极状态中生存,才能够不断地催化出它的源源不断的诗篇。正如他在诗的最后宣告的:

我永远在——差异和冲突中舞蹈

我是另一个吉狄马加

我是一个人

或者说——是另一只

不知名的——泪水汪汪的动物!

《分裂的自我》最集中而强烈地呈现了诗人的生存状态和精神跋涉!诗人在生存中感悟到的诸多事物,当然不止于对生和死的牵挂。因为人的一生,毕竟是要在难以预料的环境变化中度过的,所以在每一种具体环境下的瞬间感悟,会成为众多诗人笔下色彩纷呈的情境。吉狄马加笔下的许多对不同生存环境的世事人心的描述,正是构成他诗的丰富性的基石。他在《但我的歌唱却只奉献给短暂的生命》中写道:“诚然,死亡与生命是同样的古老/但我的歌唱却只奉献给短暂的生命。”既然只奉献给短暂的生命,当然就必须捕捉到那些能够呈现生命的丰富内涵的瞬间事物。

任何一个诗人开始写诗,都会从自己的生活感受开始,都会从对现实的琢磨进入思索的境界。我们从吉狄马加身上,至少可以窥视到以下几个特点。

首先,他似乎是对现实的魔幻有着特别的敏悟。他的魔幻感或许是因为经历了一些世事而产生的,于是就有了像《隐没的头》这样的诗:“把我的头伏在牛皮下面/遗忘白昼的变异”,这种试图逃离和躲避现实的意念,必定是因为感受到现实的某种不公产生的。当我们读到像“把我的头伏在牛皮的下面/四周最好是一片黑暗/这是多么美妙的选择/为了躲避人类施加的伤害”这样的诗句时,不仅会联想到,为什么他会经常提及自己“黑夜的意识”?这其实不仅是一种潜意识,而是已经自觉地意识到,只有在黑暗中才能更清楚地看透它的内在的深处。

吉狄马加的黑夜意识,既来源于现实的存在,又来自他内心的一种魔幻感。他早年在一首名为《黑色河流》的诗中就写过“在一条黑色的河流上/人性的眼睛闪着金黄的光”这样的诗句。这里的“人性的眼睛”是非常重要的短语。这个短语决定着吉狄马加所有的诗作的视角。所以,不管他怎样一再地把黑夜意识置于多篇诗作中,却丝毫没有贬意,反而暗寓着一种褒义。这也同时意味着,当他习惯于一种魔幻感的时候,他也就进入了达观的境界。

其次,吉狄马加的诗又具有一种理想的美幻的特色。他的许多诗,常常以对自己内心的宣示为特色,充分地表达他某种程度的理想主义倾向。当诗人面对现实中许多美妙的或并不美好的事物时,赋予理想与美幻的色彩,不仅可以增强信念,更可以扫除灰心。《穿过时间的河流》是“写给雕塑家张得蒂”的诗,其实是对他自己的一次最浪漫的理想主义美幻感的充分表达。

那是我的眼睛——一片干净的天空!

那是我的目光——充满着幻想!

那是我的卷发——自由的波浪!

那是我的额头——多么年轻而又自信!

诗人的这种自信心和自豪感,其实就是对理想追求中产生的美幻的色彩。吉狄马加自写诗起始,就天然地具有一种理想的美幻感,以至他即便笔触涉及死亡时,同样具有对死亡的美幻感。死亡是他生命中的有机组成,是必然的归宿,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回避和恐惧的必要呢?不过,吉狄马加毕竟是一个浪漫情怀比较浓烈的诗人,所以他的诗笔大多还是奉献给生命的欢乐与生活的壮观场景。《雪的反光和天堂的颜色》是一首完全浪漫的幻想的诗,他虽然以某种具体事物为抒写对象,但这些具体事物都被诗人赋予了各种不同的色彩。诸如“门”“神鹰的眼睛”“蓝色”“风”“雪山之巅”“芍药”“夜空”“天堂”等等属于具象或想象的“对应物”,无一不是诗人美幻感的产物。且看诗人笔下的“天堂的颜色”:

首先我相信天堂是会有颜色的

而这种颜色一定是温暖的

我相信这种颜色曾被人在生命中感受过

我还相信这种颜色曾被我们呼吸

“天堂”本身就是想象中的产物,而他却赋予其颜色,并且在人的生命中感受和呼吸过。这样互为融入,体现的恰恰是诗人的一种理想。

最后吉狄马加对梦境的奇幻性的抒写,同样具有它独特的笔触。他之所以不断地抒写梦境,可能源于他在《彝人梦见的颜色》所写到的“关于一个民族最常使用的三种颜色”有关。正是这三种颜色启迪了他赋予各种事物以不同的色彩,然后再由此延展开去,扩展了他的联想与想象的能力。在《鹰爪杯》这首短诗中,充分地体现了对自己终身迷恋的“鹰”的形象,作了一次穿越式的联想和想象。他在“题记”中说:“不知什么时候,那只鹰死了,彝人用它的脚爪,做起了酒杯。”他由此而写道:

把你放在唇边/我嗅到了鹰的血腥/我感到了鹰的呼唤/把你放在身边/我听到了风的声响/我听到了云的歌唱/把你放在枕边/我梦见了自由的天空/我梦见了飞翔的翅膀

就是这样一首短诗,不仅是为“鹰”立了传,更是把诗人的梦想表现得精致而简约。在吉狄马加的诗中,鹰和苦荞麦是不时出现的两个意象。我隐隐地觉得,这或许是促成或激励他的诗性联想和想象的“基因”。因为每每在出现这两个意象时,他总会产生一种对比式的思维,拓展诗的意境。

由于吉狄马加对梦境的向往与渲染,以至他许多并非直接写梦境的诗,也呈现出将现实梦幻化的倾向。正如他在《诗人》一诗中所说的那样:“诗人在今天存在的理由/是他写出的文字,无法用/金钱换算,因为每一个字/都超过了物质确定的价值。”他在诗中所认定的诗人的种种身份,正是诗人得以施展其梦幻的“特权”。所以,当我们在吉狄马加的众多诗作中读出那些奇幻的梦境和梦想时,正是我们得以进入他的内心世界的时机。

以上所归纳出的“魔幻”“美幻”和“奇幻”的特点,正是我们在吉狄马加诗中读出的丰富性,这种丰富性蕴涵着现实生活中无处不在的情景和细节。我们也因此跟随着诗人的笔触获得丰富的精神享受。

走向更广阔的诗歌原野

吉狄马加从一个少数民族偏僻的地区,成为当下在国际诗歌界产生一定影响的诗人,无疑走过了漫长的曲折的道路。

对于一个诗人来说,从他最初步入诗坛时的作品,到他走向更为广阔的创作境界,其中的过程必然会呈现出某种艺术思维发展的合理性和必然性。吉狄马加作为一个相当有代表性的诗人,我们可以从他身上发现一些属于他的个性的特色。把吉狄马加置于近40多年来中国诗坛的变化和发展的背景上来观察,我们会发现,他是一个比较固执地坚守着自己的抒情方式的诗人。他诗中的“我”,即或有时候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心中块垒”,但万变不离其宗的,仍然是其自身的所思所想。他不会盲目地为适应时尚而改变自己的抒情方式。你可以不同意他的某些观念或抒情方式,但你不能不承认他是一个有坚持己见和勇气的诗人。从《自画像》到《我,雪豹……》,从《黑色的狂想曲》到《致马雅可夫斯基》,甚至像写给母亲和父亲的诗如《唱给母亲的歌》和《迟到的挽歌》,我们能够读出一个诗人的真实的内心世界。

当他写《自画像》的时候,就已经把自己作为一种历史的存在了,“其实我是个千百年来/正义和邪恶的抗争/其实我是千百年来/爱情和梦幻的儿孙/其实我是千百年来/一次没有完的婚礼/其实我是千百年来/一切背叛/一切忠诚/一切生/一切死/啊,世界,请听我回答/我——是——彝——人”。这种自觉地把自己作为一种存在,一个民族的集中体现,从而给以诗性的集中表达,应该说是非常大胆的艺术勇气。在一个人们还为“小我”和“大我”争论不休的年代,吉狄马加似乎已经对此不屑一顾了。

而在《我,雪豹……》中,诗人借“雪豹”的身份所表现的那种对于生命的“在瞬间/被光明烛照”的超验性体察,更是达到极致的一切生命的赞歌。这是一首献给美国作家乔治•夏勤的诗,实际上却是一首对大自然的生态极尽赞美的生命的颂歌。“雪豹”只不过是诗人借题发挥的意向。

在这首长达300余行的长诗中,诗人借“雪豹”的自我表现和宣泄,可以说是对人的生存状态作了极其精炼而又非常丰富的表现。

如果一定要给这首长诗做一些简短的概括,我想它至少有以下的特点。

首先,它表现了生命的瞬间存在是永恒互为一体的。作为个体的生命,当它以“闪动成光的箭矢/犹如一条银色的鱼/消失在黑夜的苍穹”时,并没有意味着它的无踪无影,而是蕴涵着在整体的存在里,融入了他的因子。正如诗中所宣称的:

我的诞生——

是白雪千年孕育的奇迹

我的死亡——

是白雪轮回永恒的寂静

当诗人这样面对瞬间与永恒进行思考时,他的许多精警的诗句便喷发出来。像“我思想的珍珠/凝聚成黎明的水滴”,“我的声音是群山/战胜时局的沉默”。诸如此类的诗句,不能说俯拾皆是,至少还可以说是屡见不鲜的。

其次,对于生命过程中的流动性与复杂性,吉狄马加不仅有着深切的体验体察,他更是从中感悟到某种神秘的力量在支配着生命的运行。正如他在诗中写道的:“其实生命的奇迹/已经表明/短暂的/存在和长久的死亡/并不能告诉我们/它们之间谁更为重要?”这里牵涉到的,也许正是生命的价值观的问题。生命是短暂的,死亡是长久的,谁更重要?一般人也许不会去考虑这样的问题,但是诗人要想,而且是深入地想。因为他把生命的存在看成是一种“足迹”,而这种“足迹”,“不是/占卜者留下的,但它是/另一种语言,能发出/寂静的声音/唯有起风的时刻,或者/再来一场意想不到的大雪/那些依稀的足迹/才会被一扫而空……”这些看似有点玄奥的诗句,只要细心琢磨一下,你就会品味出它的暗香浮动。这种暗香,就是对于生命价值的判断,是对短暂与长久的感悟。这些都或许存在写诗的神秘感,然而没有了这种神秘感,生命也许就缺少了许多的乐趣。

最后,在吉狄马加诗中经常出现的一种对生存迷恋的纠结。“雪豹”的生存方式固然不完全等同于人类,但它的种种生活习性和遭遇,恰恰成为诗人借以隐喻人间的生存状态的艺术手段。

几乎是从一生下来,便注定了它“在峭壁上舞蹈”的生存方式,也因此而注定了它的生命过程中要经历和目睹种种的惊险和死亡。尽管如此,它依然对生命过程中的一切遭遇坦然视之。因为它知道:“无论是对于人类,还是对于我们自己/或许这已经是最后的机会。”所谓“最后的机会”,其实就是地球上所有的生物,都必须遵循大自然的生存规律,如果继续违背规律而任意施暴,则难以避免走向世界的末日。

在吉狄马加的眼中,“雪豹”的生存状态就是人类的生存状态。

任何一种动物和植物的消亡

都是我们共同的灾难和梦魇

在这里,我想告诉人类

我们大家无路可逃,这也是

你看见我只身坐在岩石上,为什么

失声痛哭的原因!

这绝不是杞人忧天,而是摆在人类面前的难以回避的选择。吉狄马加之所以选择通过“雪豹”的自我言说来表达他的忧思,自然会有其不得不如此表达的原因。

吉狄马加是一个思维方式灵动而目光时刻关注现实变化的诗人。在《黑色的狂想曲》中,他已经写下了“在死亡和生命相连的梦想之间/河流和土地的幽会之处”这样的诗句,表达了他对生命与大自然融合一体的感受。并且还在诗的最后说:“啊,黑色的梦想,让我伴随着你/最后进入那死亡之乡。”坦然地面对死亡,一直把黑色作为一种美色加以描述,这是吉狄马加诗的一大特点。那么,他对待现实的态度会是消极的吗?非也。恰恰相反,他正是在悟透了生死之间的内在联系之后,时刻关注着现实的积极的入世者。《致马雅可夫斯基》一诗的写作,充分地证明了他的思考和理念。

马雅可夫斯基这个名字,在当下的中国,几乎已经是快要被人遗忘了的“古董”。但是,在20世纪50年代,它可是红遍中国诗坛的人物。进入到新世纪的20年代,吉狄马加却出人意料地写下《致马雅科夫斯基》这首长诗。我想他不是一时的兴之所至,而是经过不断思考才落下诗笔的。

马雅可夫斯基作为一个历史人物,他在苏联时期的文学史上,必定是一个无法回避的人物。但是随着苏联的解体,马雅可夫斯基的名字也日渐被人们所淡忘。吉狄马加或许正是有感于此而萌发出一种针对性的意念,试图唤起人们对马雅可夫斯基式的诗歌观念的重新关注。吉狄马加的这种有意为之,或许有它独特的诗性体验,也或许存在着对某些诗歌现象不够理想的针砭。这也是我论及他走向更广阔的诗歌原野的视角之一。但是就我个人的阅读感受而言,我认为此诗并不是他写得很好的长诗。根本原因或许就是他的“意图”过于明显而诗性的触及不够深邃和细致。诗中许多带有政治性质的抒发,往往令读者产生一种如读社论的感受。这种状况在吉狄马加以往的诗中很少出现。一首诗的成功并不是因为它的观念正确,而在于它能否俘获读者的感性投入。所以《致马雅可夫斯基》虽然有一种气势,但却并不能在感情上激发读者的共鸣。这或许也是吉狄马加所始料不及的吧。

总体而言,吉狄马加是一个成长在新的历史时期而又成就卓著的少数民族的优秀诗人。他的诗歌创作以及他主持的青海湖国际诗歌节,的确为中国诗坛乃至国际诗坛,作出了一定的贡献。人们不会忘记他在诗歌创作上取得的成就。而青海湖国际诗歌节在中国诗坛上所产生的影响,也是有目共睹的。

[作者单位:扬州大学文学院]  

 

[网络编辑:陈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