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唤醒万物的灵魂——傅天琳诗歌创作论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 | 张艳梅 马一鸣  2022年09月23日16:40

内容提要:傅天琳是当代诗坛一位代表性诗人,果园抒情的绿色琴音,拥抱人世的母性温情,观察生活的犀利目光,悲悯现实的苦难背负,跨越时空的行旅歌吟,直面生死的哲学超越,奇异的想象,跳脱的语言,细腻的体验,饱满的情绪,丰富的意蕴,清新的诗风,使她的诗歌创作具有了鲜明的辨识度。

关键词:傅天琳 自然情感 生命意识 诗学自觉

傅天琳是一位有着艺术和精神双重自觉的诗人。她的诗为汉语新诗注入了新的生命气息和美学力量,以爱为核心,以自然情感和人文情怀为支点,以女性、母性、人性、自然性和地域性视角,构建了生活、生命和世界的三维审美空间,文字通灵柔韧,诗意温润舒展,既写出了微小事物中的深远广阔,也写出了庞大生存里的精微触感。

一、确认自我和世界

傅天琳不是绝对观念的创造者,她在果园漫步,低声歌吟,她的诗意内在于万事万物。世界的本体由物象构成,又被事物表象所覆盖,当她为我们一一指认它们,我们得以重新认识这些熟识的生命,并且借此确认自己是否仍会为之心动。她的诗句不断显现出来的灵性,在回返的路径里,避免了可能的虚无。傅天琳并不是让生活依附并且沦陷在物性里,相反,物的指认,是为了更好地确认此在,是把事物、自我和他人作为同一性来表达,发现彼此的关联和呼应,那些事物的情感生长,构成了一个又一个弥足珍贵的救赎时刻。

重新定义生命存在。怀着对万物常有的亏欠,为了让花朵加紧恋爱,让落叶得到抚慰,诗人愿意把血咳在花朵上,把心伤在树干上(《果园诗人》);诗人说,那些写给果园的文字并不精致,文字如草一样简单,虽然黑夜可以写成绸缎,苹果当成太阳,但是往事苦难,夹杂着风雨和石块,果园不是避风港(《寄书》);那棵死掉的树记录着四十年的狂风暴雨,这一切从未遗忘,正因为这棵树笔直地死在风雨里,心会痛,根会断,但是上千次的鸟鸣婉转,上万片叶子的泪流满面,都是留给诗人的生命密码,因此,芬芳的尸骨可以上升为虹,手心里的石头也会重新萌芽(《悼念一棵树》)。万物为人,人为万物,人与世界血脉关联,声息相通,这是希望的力量,也是直面死亡的生存,那些曾经的风雨磨砺,在每一片落叶飘过天空、飘过四季的姿态里,从容、镇定而优雅,静静抵达灵魂的安宁(《飘在空中的落叶》)。爱情诗《我们》写于1969年,那时候诗人还年轻,茫茫荒野里的孤独,是诗人对时代的疏离和反省,两颗心带着历史的残缺,最终凭借爱合成了一轮完整的月亮,找到彼此其实也就是找到自我。果园里,诗人自由地打开身心,“一滴汗/一滴善/一滴纯/毕生不能没有的一滴之轻”(《林中》),这是面对自然的敞开和澄明,涤荡蒙尘的心,正是“从岩石缝中滴出/从野花香中滴出”的一滴水,永不枯竭的一滴,是岩石内心的汹涌澎湃,是岩缝缓慢凝结的晶莹泪滴,滋润了一座果园的爱情。果园里的声音因而成为圣歌,历时性地联结了散落的生命,去除异化的多余枝叶,把生命的此在状态从他者中提取出来,还给自身。

朝向精神的彼岸。我们经历着时代的反复裂变,精神世界沟壑纵横,残留的历史阴霾,难以痊愈的心灵创伤,注定了治愈的过程漫长而艰难,发现那些依旧困在伤痛里的人,比起逐一指认被治愈的人,具有更大的精神价值。那些看起来习以为常的存在,在傅天琳眼里,有着不同的来路和过往,体察这个世界和生活的内在性,诗人用看起来很平常的词语,探索生命理想重建的起点。果园是一个物理空间,更是一个精神空间,承载着现实意义和象征意义上的感知、理念和信仰。建立个体与世界关联的方式有很多种,诗人选择的是爱。与其说傅天琳为我们描绘了一个世界,不如说,她用爱回应了这个世界。“诗人的人格是确定诗的审美流向的原初动力。”1对于大众来说,此世界是如此的熟稔,以至于多数人失去了敏锐观察和深度体验的兴趣,诗人有着细腻幽微的洞察力,那些混沌的事物因而获得明澈;而彼世界遥远又陌生,我们站在分界处,具象的世界化为果园的花草树木,抽象的世界依然像繁星在俗世上空闪烁。傅天琳的诗歌让我们得以片刻抽离,超越苦难,站在烟火气息弥漫的尘世之上。这一刻,所有俗人都获得了短暂的神性,这也就是诗带给生命的自我重塑。换个视角,尘世生活并不需要圣化,我们想要的无非是直面真实的勇气和永远向善的本心。

在时间长河中唤醒。傅天琳很多首诗写到时间和岁月。她怀着纯真的童心,面对皱纹和白发中隐藏的种种,尝试唤醒岁月深处沉睡的力量。时间转瞬即逝,但又恒久存在。那些丰盈的想象力,细腻的感受力,并不是单纯的天真和浪漫。这个世界是有限的,我们感知到的生命是有形的,而那些无限的,没有形状的,在意识层面,同样是我们生命存在的证明。诗人只是比我们更擅长指认这些存在与人世的关联,比起理性认知,这种感性体悟,往往更接近本质和源头。诗中呈现的具象事物都是我们熟稔的,傅天琳以自己热忱的目光和心灵,找到了新鲜的打开方式。面对这个世界,我们可能迷失在陶醉之中,也可能迷失在挣扎里面,诗人开启紧锁的重门,拆除冷硬的围墙,引领我们去理解事物的本质,重新面对渐渐麻木的自心。在小小的果园中,体验宇宙间万事万物的呼吸和心跳,祛除遮蔽,回到本真状态,这看起来更像是诗人的回家之旅。《柠檬黄了》是一首自况诗,她在诗中说,“没有比时间更公正的礼物”,这是对时光的敬畏,但在《我的孩子》中也会说,“有时/时间是不善的/挟持你/逼你交出体温”,这两句诗放在一起看,会更深刻地理解诗人的慈悲情怀以及对生活的严肃感知。时间赋予生命以空间和意义,时间也是生命最大的敌人。时光,有着细棉布一样柔软的质地,银发如积雪,目光像柿子甜甜软软,生命寂静,唯有时光隆隆作响(《百岁母亲》)。在《87岁的四姑这样说》中,诗人写到,家乡的炊烟一缕一缕拽着游子的心,六十多年没有回老家,家乡的月光,一件一件都穿在身上。想到哥哥三十多岁就早逝了,忍不住悲从中来。这两首诗都写到了时间,漫长而空旷的时间,月光如洗,亲人长眠,有疼痛,更多的是试着与岁月和解,死亡和离别,并不意味着败给了时间,是时间为这一切赋予了意义;身后的一段路剪下来,打成蝴蝶结,绾成背带,把新的生命呵护在胸前,这是时光的延展和生命的传递。“我们这些锈迹斑斑的大人/真该把全身的水都拧出来/放到三岁去过滤一次” (《让我们回到三岁吧》),读到这样的诗句,每个成年人都应重新审视自己,多数人中年时回首,生命里只剩下少年的惆怅和青春的遗迹,而诗人心中那万千柔情究竟缘何而起,如何能够在遍体鳞伤的人生中始终葆有三岁的纯真和美好,这晚熟或是古典的人生,包含着怎样的返璞归真的情感价值?生命里那些没有被覆盖的伤痕始终都在,诗人只不过是用这样的方式,重新定义时间和自我,人无法真正战胜时间,能够战胜的无非是自己,是内心对于时间的恐慌和忧惧,过去时光里的那些痛苦被反复过滤,不是简单的乐观主义和遗忘,遗忘或许很容易,但是并不能治愈自我,能够救赎我们的是时间,更是我们自己,只有觉悟的心能够给出自我救赎的希望(《花甲女生》)。

在物质主义和技术主义主宰的后人类社会,讨论古典艺术精神和超验的美学追求,渐渐成了一件奢侈的事。“一生拒绝转化为糖/一生带着殉道者的骨血和青草的芬芳”(《柠檬黄了》),这两句诗是傅天琳的立场,也是孤高的生命境界,诗句简洁,安静,干净,从容,没有环佩叮当,最具韧性的树,它的反抗是把一切磨难和遭遇化为果实。诗人始终谦逊、踏实而敏锐,时刻警惕触觉渐渐钝化(《唤醒你的羞涩》),春雨润物,把诗句挂在漫山遍野的桃树、柑橘树、枇杷树和长长的葡萄架上,那些诗句才有了生命,才是植物而不是标本,有了花蕾吟咏的诗句,泥土颁发的奖牌,今生今世,还需要什么呢?说的是诗,也是诗人自己,面对强大的时间,能够拥有花蕾的赞美和泥土的奖赏,真的是别无所求(《挂在树上》)。这些诗句,让我们看到傅天琳和文字里的她相互对视,还像16岁一样热爱花朵,热爱美,还会因为爱而战栗,而彻夜不眠,而眼含热泪,苍老的躯干和纯真的童心没有丝毫的分裂感,那种朴素的智慧和伟大的平静,是对衰老的超越,也是对生命纯正热忱的爱。淡泊达观是传统文化推崇的价值观,而积极进取是现代性的,是进化论的,那么,如何去看待这种释然和放下?价值观没有唯一的尺度,从社会文化意义上看,释然和放下并不意味着最好的人生选择;但是在生命哲学层面,这种境界确是很多人无法达到的,从漫长的时间里获得生命的正觉证悟,且能够拥有越来越纯净的爱,这仍旧是一种理想。

二、心灵景观与记忆碑刻

傅天琳诗歌有一种独特的力量。那种活着的感觉真切而自然,带有生长性,她的所见所感、思考和追问看起来都很平和,但是有着巨大的情感力量。背后的长路,胸前的蝴蝶结,播撒不完的爱的种子,绾在一起,就成了对尘世的守护。诗人并没有强调终极价值的唯一性,也没有以唯一的意义覆盖一切生存,因而最大限度地避免了遮蔽。她的诗歌是轻盈飘逸的,也是丰富厚重的;是舒缓恬静的,也是内敛幽深的。她的疑虑与她的笃定都在思索之中,有着直接抵达的令人心动的力量。那些朴素的诗句闪耀着温润的光泽,她的主体意识不尖锐,但是稳固,她让生命和爱都有了坚实的依凭,不是热切的欲望对象,而是自在自为的、万物同在的情感同构。

关于果园。傅天琳在果园生活了19年,被称为“果园诗人”,果园诗歌写作的时间跨度很长,数十年来,从十几岁的少年,到历遍风雨的中年,从种下第一棵果树,到果园被改造,她在果园系列诗歌中,写下了自己半生的成长、情感和思考。果园,是她心中飘香的城市和色彩的宫殿,也是青春和理想的纪念碑。“我们有手,手指开出玫瑰/我们有钟,钟声敲醒玫瑰”(《青春圆舞曲》),血脉与叶脉连成一体,青春的手心里开出满园玫瑰,灵魂的钟声唤醒了自然。“让生命充分闪现/我的心是果园的春天”(《心音》),诗人的心弥漫着花朵的芬芳,花瓣一般纯洁的情感,流云飞鸟都是朋友,“那叶脉中流着我的血/那花瓣上燃着我的火/那果实内装着我的心”(《我是果林一条河》),诗人与果园、与果树融为一体,这种情感不仅来自于美好的青春情愫、日常劳动和自然情怀,还生发于诗人内在的生命力量。那双沾满花香的手,蝴蝶一样围绕山林飞舞和歌唱的手,被泥巴、牛粪、农药弄得脏兮兮的手,树皮一样粗糙的手,是生命的手,也是童话中的手,正是这被休闲旅游排除了的手,紧紧抓住了人类和大地之根的阳光(《老姐妹的手》)。诗人把森林中的小松鼠、小刺猬、梅花鹿、长颈鹿、金翅鸟、蜜蜂、蝴蝶、小鸟、松鼠、啄木鸟、萤火虫,花花草草,带给我们(《森林童话》),把盛大的秋天、稻谷、玉米、大豆、高粱带给我们(《北方》),拥抱森林,自己也成了一棵树;扎进田野,自己也成了一株庄稼;经历过饥饿年代,最渴望的就是满满的粮仓,热爱土地、庄稼和粮食,这是宝贵的人间情怀。南疆的神木园,和田的无花果,戈壁的乌鸦,都是诗人目光所及,心之所系。大峡谷,小火焰,翻越山海,渴望留住的是那些倏忽而逝的美好。果园被买断,诗人觉得骨头、根、芬芳和气息都断了,傅天琳用质朴无华的文字,建筑了一座生机勃勃的果园;也以冷静审视的目光,默默观察果园消失了的时代境遇。“作为审美化了的生命体验,诗的情意来自人的生活实践,萌发于诗人的实际生活感受,而又在其审美观照之下得到升华,以进入自我超越的境界,成为一种带有普遍性的可供传达和接受的诗思。”2傅天琳的思考是冷峻的,时代匆匆向前,她不愿意被动地裹挟其中,穿越漫长的时光之旅和尘世之途,她始终都是独立而清醒的。

关于生死。汶川地震之后,诗人记录下自己的心碎和眼泪。“我的爱从来没有这样沉重这样饱满”,“我为什么不哭/你给了我哭的时间吗?那么多母亲被掩埋/那么多孩子被掩埋/那么多兄弟被掩埋……我能不哭吗/我还是不能哭/我得加紧刨啊/偶尔打个小盹/我也在用梦的爪子来刨/用大把大把的眼泪来刨” (《我为什么不哭》)。天崩地裂,悲痛那么宽,那么深,反复的“刨”字写出了那种欲哭无泪的心碎和捶心裂肺的疼痛。另外一首《黎明》,写给那些地震中遇难的孩子和母亲。“宝贝睡吧/不要看见这一切/尤其不要看到妈妈滂沱的泪水/尤其不要听到妈妈全身骨头的碎裂”,“你是我伤口里的晴天霹雳/整整一夜/不/整整一生/我都蜷缩在巨大的哀乐中/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地震过去13年了,如今读到这些诗句,心痛依旧,依旧痛彻心扉。傅天琳还写下了对北川诗人的悼念,对诗人雷抒雁的怀念,有些痛苦,难以被时间化解,失去的生命永远无法回来,曾经的美好与累累尸骨形成了鲜明对比,这些与永别有关的文字里,饱含着生死相依的情感,那种内在的悲悯,让我们思考生命和情感可以有怎样的深度,是什么力量支撑诗人写下心碎的瞬间,如何蘸着滂沱的泪水写下心的撕裂。当灾难来临,是不是只有亲历者才能体会那种恐惧和疼痛,生死离别,究竟要用怎样的语言去表达。可能有些人始终都是无动于衷的,如何去面对和谴责那种冷漠,如何去理解和包容每个人的选择,诗人为我们留下了在场的历史记录,也让我们从那一场永远不能忘记的灾难中学习如何治愈自我。

关于母爱。母爱和乡愁仍旧是当代写作的母题。回乡的路很长,诗人的表达也悠远绵长。傅天琳“对于女性特征的表述,展示女性最为感性、最具现代情绪的女性体验上,她仍然很独特”。“母爱的温柔、内心的情感体验、自我的低吟,无不增强着那种复杂的现代情绪的质感。”3母亲把一切黑暗都自己承担了,这是诗人对鲁迅的致敬,肩住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光明的地方去,从此幸福度日合理做人,在一切屈辱和蹂躏之上,坚硬的时空,因为母亲,而成为一块酥软的蛋糕,这种内心的柔软,可以对抗世间的一切坚硬(《给母亲过生日》)。“那个美丽如绝句的女子/如今是一座坟/这座坟在生我育我之后/脱掉了体温/跪在坟前/任她的艾草抚脸/一缕清苦伴着温馨/凄恻入骨/疼痛入骨”(《坟前》),黄昏喋血,诗人把对母亲的思念深深埋进血液,又从血液里开出生命的玫瑰,一代又一代人怀着对尘世的挚爱,活成清白正派的年华。母亲的手是岸,“可以停泊/泊满永远的伤痛”(《母亲的手》),思之甚深,梦里相逢亦是悲喜交加。“在我深深的伤口里/掩埋着亲人和时间的碎片”(《在梦里与母亲重逢》),时间支离破碎是因为断续的记忆连缀,对亲人的思念是伤,也是唯一的药。千堆夜色,万古沧桑,不过是一朵花的一生,终将全部融化于爱。奉节、北碚,一草一木都与自己有关,诗人愿意匍匐在地,亲吻内心深爱的土地和家园,那些写给故乡、祖国,写给大海的诗句,歌唱钢轨、隧道、桥梁的诗句,把生活中特别坚硬的东西,都磨砺得柔软温润。她的内心剖白尤其令人感动,伤口和痛苦都在,仍旧能够携带着天然去雕饰的童真,相信世界的纯净和生活的希望,蝴蝶的透明羽毛,母亲心中跳动的爱,那些种子,是圣爱。当代人常常在渴望爱与无力去爱之间徘徊,无爱不是超越万物,而是空,是逃避和投降,诗人的力量是从泥土中生长出来的;爱是难的,也是带着疼痛的,更应倍加珍视,傅天琳的诗歌本身就意味着一种信念。

关于远方。从果园出发,到广阔的世界,从南到北,从祖国到异域,不同的物理空间,迥异的文化历史,带给诗人艺术和心理的诸多触动。柏林、维也纳、莱茵河畔、布达佩斯,乐音起伏,诗意流动,具体时空的某些瞬间是定格的,在静止的片段里,诗人放大了内心的思索和感知;在长长短短的旅途中,有孤独,也有不断的发现和惊喜,诗人并没有想要重新塑造这个世界,只是给出了行走的真实感受,从边缘观照中心,确认主体意识的独立性。诗中的叙事性成为与生活和世界对话的有效方式,出走的河流,飓风的自述,莱茵河畔关于偏见的追问,真理在握的自然之神,世间万物都是真实存在的,无论是美好的,彩色的;还是苦难的,黑白的,对日常性的诗意化提炼过程中,傅天琳给出了自证的觉悟。霍俊明曾说,“诗人,是从外乡跋涉而来,在黑暗冰冷的雨夜擦亮语言灯盏的人,他重新发现了语言背后阔大场阈中被遮蔽的意义和声音的指向”。4“维也纳,骑在白色的弦上/跳跃,旋转/一抹飘忽的鬃毛/银月般掠过欧洲/掠过全世界的镜头”(《跳芭蕾舞的马》),诗人用心灵的琴键回应万籁和鸣,抚慰人世,在短暂的旅途中发现世界的隐秘和神奇,生命的浩大与平凡。

这世界有很多事物我们看到不一定能感受到,感受到不一定能懂,外在于自心的他者往往被视为单向度的工具或者僵化的符号,傅天琳让生命反复确认存在的状态,反抗无爱和非爱,这种爱是开放式的,不局限于母亲的身份,也不局限于自然的歌者。人类或许有最终的价值设定和最高的价值尺度,傅天琳没有刻意定义这一切,美学意义上,她只是一个温和的诗人,不以哲人自居,也没有知识分子或者女性写作的鲜明立场。她更像万物沉默如迷的解密者,而且乐此不疲地与自然万物心灵互动;并不是说她只是自然的摄影师,光影转换、角度转移、焦距调整,这些都只是技巧,自然景观里有她的感情图谱和思想成像。“石灰岩距今也有两亿多年/人啊人啊连附着在岩石上的灰尘都不是”(《科罗拉多大峡谷》),她给我们回看生命、回望自心的诸多启示,那些自然舒展又层峦叠嶂的诗意,是对美的信仰,对庸俗化人生的抵抗。美好的自然,美好的生命,美好的情感,都是她抵御人性异化的路径。拒绝美被遮蔽,善被利用,爱被放逐,她给了情感塑造的新的方式和可能;主动去拥抱世界的姿态是感人的,不是怀着明确的目的性,是非功利的,又是爱的启蒙;从人文和世界侧面,无限的去接近美,发现美,表达美。正因为如此,那些进入诗歌文本的事物,才得以释放出各自的精神性光亮。

三、让每一个词语开口说话

傅天琳有一种魔法,在她笔下,每一个词语都是安静的,每一个词语又都是有生命的,会开口说话。她复活了那些缄默的词语,赋予它们自主而通透的灵性。所有从物质诞生的意义,最终还是会回归物质,但是在这一过程中,我们的情感和思想参与了,就形成了具有主体性的情感世界和精神世界,意义在最普通的词语中得以呈现和敞开。言给了说以载体,几乎每一首诗里,都能够感受到那种灵性的创造力和语言的意义拓展。她写的不是童话,没有刻意的陌生化、神秘化和幼态感,没有知识分子习惯的智性、学理性和压迫感。她的诗歌是灵魂意义上的自然美学,是更温和的抵抗虚无的言说。

直达事物本质。“20世纪中国诗歌最大的问题仍然是语言和形式问题,汉语诗歌的发展必须回到这一问题中建构,才能使诗歌变革‘加富增华’而不是‘因变而益衰’。”5傅天琳的诗歌语言具有创造性,没有空泛的想象,更没有泛滥的抒情,那些熟悉的事物,被她赋予了新的色彩、影像和情感承载。诗歌不是在倾诉,也不仅仅是对话,是诗人对世界的承诺,是爱的兑现。人世间那些得不到回应的、错位的、断裂的,是诗人更执着地去书写的内心渴望,郑重对待每一粒种子,一切平常的事物,都有其对应的人格,而这种在荒芜中生长的过程里,有诗人做出的回应和承诺,话语的重量和尺度。现实生活与诗歌世界的对话方式通常有两种,一种是现实之恶的批判,一种是生活之爱的发现,二者本质上是同一的。诗歌是返回大地、生命和生活本身的表达,并不是穿越和虚化,傅天琳走进人间的最深处,写下她最想和我们说的话。李青总结王国维意境理论时谈道:“‘有我之境’是主体丰富的情感、精神充溢着诗词意境,是主体的张扬,‘我’是自为的存在,整体意境富有动感,接近‘宏壮’之境,直接表达人的‘世界’;‘无我之境’是自在的存在,与天地万物化而为一,整体意境宁静而优美。它们共同帮助主体超越时间、空间的限制,达到精神的无限与永恒。”6综观傅天琳的诗歌,既是“有我之境”的创造,也是“无我之境”的抵达。人类在尘世的生活,总要经历很多磨砺甚至苦难,如何让生活碎片成为有根的事物,可以生长成为整体中的一部分,克服游离感带来的不安,不是简单地达成和解,而是生命意义上、存在意义上的真正理解。

语感的辨识度。无论是她与大自然、与其他生命,还是与自己的对话,都闪耀着平静柔和的语言光亮。世界提供了很多对话的他者,有些是显在的,有些是匿名的,语言是灵魂的归宿,既是“我”与外物的对话,也是“我”与自心的独白,向外和向内构成了两个方向,诗人找到了打开世界和时间的钥匙,从时间的每一个刻度上,强化词语的内核,突破表象的障碍,唤醒每个词语缄默的力量,空间中的存在意识,时间中的存在轨迹,均匀地分布于记忆,尽量避免不可捕捉的意识,以及事物和意义的简单对接。“月光哟,在篾丝儿上颤颤/凉风哟,在笑语声中悠悠”(《月下》),月颤颤风悠悠,人的欢快情绪跃然纸上。《蔬菜老了都是花》中的萝卜白菜青菜菠菜冬苋菜,各种蔬菜老了,全身开满花朵,以水灵灵的青春,对照看不见的沧桑,花瓣里光芒呼啸钟声回荡,既有色彩、触感,也有声音,多种感知方式构成美的交响。时光易逝岁月衰老,但衰老里依然藏着曾经的无数美好,那些奇思妙想,那些美语妙语,骑着速度和波涛驰来,力透纸面,洞穿苍茫和荒凉,高高悬挂于灵魂的河床,那么,呕心沥血的诗人,能否赎回人类的一些过失?(《一年中最冷的一天》)同样,《上庄石头问》《月亮上站满诗人》也是一种怀古和追问,“仰望万里清空/我泪水纵横/不用一兵一卒,一枪一弹/就占领了另一个星球的人只有诗人”,头顶的星空是诗人的精神投影,诗人是人类的精神守护者,世界的形态是具象的人与物,也是抽象的思想和情感,蔬菜老了都是花,天地老了依旧有爱。这个世界很多东西都是不断化蛹成蝶的过程,衰老并不是最坏的结局,对于众生来说,这一过程不过是耗费平生心力去领悟活着的意义,这看起来更像是一条道德长途,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里,去探索世界与自我的更高境界。

语调内蕴的温暖。过于纯净无瑕的事物其实是危险的,而作为一种理想或者目标,则需要非常坚定的信仰,相信爱是最本真的力量,可以去除外物的负累和装饰,直接抵达言说的内部。在这个数字信息时代,我们置身于碎片化表达的丛林,迷失于无效交流的密室,困在过度繁殖的语言和算法之中,对于这个处处充满疑问的世界,如何去爱,去生存,这是诗人之所思,也是我们之所惑。傅天琳的诗句充满画面感和音乐感,感性又富有哲理;诗歌语调舒缓,旋律优雅,干净有质感,又具有韧性和包容性。从不同视角切入,在知觉层面,诗人提供了物的形状和色调;在三维空间中,这些物是有声体;在超知觉层面,诗句情绪饱满,充盈着美妙的旋律。“它活了/每一粒碎石都是一片叶子/它不再发光,却是春天”(《青春的星》),为每一颗石子浇水唱歌,石子也会拥有生命,生长出一整个春天。“做一滴行走的水,居无定所,多么好”(《跟着水走,多么好》),生活摆在每一个写作者面前,所有俗世的事物不可能也不需要都诗意化,生活平淡,甚至庸常而缺少意义,顾城就曾说起,“没有比日常生活更恐怖的了”。傅天琳摒弃了词语的戏剧性和装饰性,也没有传奇性,就像自在自为的生活一样,朴素得仿佛面对面聊天,又超越了词语的边界而衍生出新的意义。果园是世外桃源吗?是乌托邦吗?在现实面前,并没有高出生活的绝对性,古典审美与现代情绪彼此融合成为诗人的心灵调色板。“我喜欢爷爷的笑容/那是春天的湖水/从冰块里慢慢展开的笑容”(《对面走来的爷爷》),以赤子之心温暖尘世冷漠,这应该也是我们喜欢傅天琳诗的原因。

话语意义的生长性。面对不同存在形态的客体,她的自我意识从词语所能容纳的世界深处浮现出来,沿着视觉线,缓慢拓展情感深度和精神高度。“我只能掏出从中国带来的一群意象/跟随对面山顶的瀑布/冒着粉身碎骨的代价去突围”(《科罗拉多大峡谷》),谁能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谁能知道自己是谁,真正读懂诗人的心很难,世界的偶然性之中包含着太多可能性,重叠的影像是诗人的人生履历,文字只是一种介质,但是它携带意义、颜色和声调,看起来是模糊的,又是特别精准的。诗人以自己的独特直觉为语言提供新的能指,微观世界的意义叠加,成为一个广阔的宏观世界,正如《约书亚树》,“它引领一个不曾读过圣经,一生/处于艰难跋涉的旅人,行进在一种意义中”,飓风的惩戒,墨西哥湾的抗议,牙医“朗诵文字/如朗诵一排牙齿”(《胡苏姆》),“人是一个永恒的字/钉进这无尽的苍茫”(《车窗外》)。朗诵牙齿,钉进苍茫,这些奇妙的语言,是诗人最好的朋友,也是诗人手中的魔方,语言为诗歌魔法提供了无限可能。傅天琳把诗歌作为生命景观,沿着情感逻辑,转换为心灵逻辑,现实的物理世界得以借助艺术化的语言转换为美轮美奂的诗意世界,在这个心灵疲惫的时代,恢复对真实世界的细腻知觉,多义性的诗歌成为真切感知世界的重要方式,诗歌重新给定了我们理解世界秩序、标准和边界的可能。后人类社会,笃信不疑的实存世界正在慢慢虚拟化为元宇宙,而在诗人热爱着的那个世界,那个小小的果园里,星光、月光和心灵之光彼此呼应,合成灵魂的反光,正因为这种灵性之光的存在,我们才能够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美好。

无远弗届。喧嚣的世俗生活充满视觉上的疲惫和精神上的停滞,诗和远方成为娱乐话题,年轻人习惯于审美泛化和意义解构,我们珍视的情感质地被消解、复制、置换和移除,美被商品化,美的内在性被商品占据。诗歌实际上提供了逆向行走和回归的方向,重建主观意识,重新发现物象审美,傅天琳让诗歌变得更为纯粹,或者说,她始终保持了诗歌的纯粹。自然之美和生活之魅无论多么深刻,首先要让人感知到并且懂得。什么是恒常的力量,什么是变量,这世界的真实建立在感性所能抵达的极限,而不是理性设定的尺度和边界,诗人的自我意识足够强大,能够带给我们的影响也就越深刻。诗歌的光照进现实能够改变什么,或者说,当很多诗人正在成为诗歌的敌人,我们需要怎样的表达,才能够抚慰终极孤独的灵魂?是不是只有超验的王国,才能使个体的意识世界不断与主体自我合为一体?那些破碎的,动摇的,在存在层面,曾经影响到我们对事物的认识、理解和判断,而我们思索这个世界究竟有着怎样的未来,是不是就意味着生活和生活理想之间的一致性中,潜藏着真实世界与诗意世界的隐秘通道?

注释:

1蒋登科:《新诗审美人格论》,广西民族出版社1991年版,第36页。

2陈伯海:《中国诗学之现代观》,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34页。

3李怡、王学东:《新的情绪、新的空间与新的道路——改革开放三十年的四川诗歌》,《当代文坛》2008年第5期。

4霍俊明:《在良知与批判之间展开的诗学空间——对郑敏80年代后期以来诗论的一种考察》,《宁波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07年第4期。

5王光明:《现代汉诗:反思与求索》,作家出版社1998年版,第138页。

6李青:《中国化诗学的主体建构——王国维“有我之境”“无我之境”新探》,《当代文坛》2021年第5期。

[作者单位: 山东理工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网络编辑:陈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