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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2022年第4期|杨知寒:妖言惑众(节选)
来源:《大家》2022年第4期 | 杨知寒  2022年09月28日08:29

杨知寒,生于1994,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杭州。作品见《人民文学》《上海文学》《花城》等,部分为《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选载。曾获豆瓣阅读征文大赛最佳人物奖,萧红青年文学奖。

 

人们一直为自己的行为

寻找着各式各样的理由

以此告诉自己:我是正确的

所有的伤害和猜测,都是对的、值得的

就是在这样的念头之中

我们完成了对身边的人和事自以为是的重构

1

让我感到害怕的人不多,女孩儿更在少数。但孟小童就是这样的女孩儿。

我怕她的时候,她几岁?我们大约都在十二岁。让我害怕的不是她发育得格外好,能够在武力上对我施压,又或者她有一副尖刻的性格,有让我感到低她一头的长处。她看起来挺普通的,无论是在当时,还是在被时间渲染过头的回忆中。孟小童平淡得像一张集体大合照中微弱的影子,属于注定被忽略的芸芸脸孔中的一个。那时我们都在一所普通的小学度过我们普通的六年级,那时鸡兔同笼问题和生理期何时到来的疑惑,时时困扰我们。

她矮小、瘦弱,不是那种能拿豆芽菜作比的可怜样儿,而是像被重压过的扁纸片儿。扁的躯体,扁的脸蛋,扁扁的头,留着露出耳朵的扁形短发,刘海儿轻薄,不时盖上她一双细长的眼,深幽幽的,比一般人眼珠都大。孟小童始终坐在第一排,但不是因为偏爱。小学时近视的人很少,没家长因为这个给老师打电话要求将座位往前调。事实上,最好的位置是三四排,家长们都知道,第一排常年饱受粉笔灰之苦,但孟小童的座位也没被要求换过,她的家长对此没有意见。老师们换了几轮,每个新上任的都这样安排她,即不做任何安排,她们也从来没对她产生过太深刻的印象。似乎她就应该处在那个位置上,像个固定的摆设,不同于她,第一排的其他孩子都是令老师头痛的捣蛋鬼。在吵吵闹闹的第一排里,孟小童安安静静,每个从她身边调走的男孩,都在离开她身边之前,对她实施过花样翻新的恶作剧。她已经是个老兵,是个比所有新来的老师都更深谙周围人德行的侦察兵。

学校许多孩子都住在附近,家庭间差异不大,基本领着差不多数目的零花钱,做差不多的花销,零食啦,小玩具啦,还有女孩间的发卡和皮绳啦。相比之下,孟小童身上总清清爽爽的,没多余的物件在身上,让人不知道不上课的时候她都把心思花在了哪儿。她似乎没有固定的伙伴,没见过她落单,也许她落单过,谁会去注意呢?大家只会注意那些古怪的人,情绪不稳的人,有节目的人。孟小童至多跟在后面,贡献不温不火的笑声,老师要求一人读一句,将课文顺次读完时,从没在她那儿卡过壳;期末上台去领奖状,哪怕是劳动小先锋,也没见念过她的名字,可孟小童一定在下面鼓起了节奏平稳的巴掌。我很记得她笑的样子,拘谨平淡,和她的人形一样扁,仿佛再也挤不出别的情绪来。可她努力挤着五官,挤到别人都已经不笑了,她还坚持着收尾,让一个笑话苟延残喘到了不该有生机的时候,还挂在她脸上,变成一句古怪的谜语。

不知从哪天起,她开始跟在了我们几个人后头,上学时和我们形影不离,放寒暑假一起出来玩的时候,她也会在约定的场合提前来等,还和我们一起照过几次大头贴。事后想,没人记得她怎么会出现在那个位置上,照片中的孟小童,被挤得只剩下画面上一双眼睛,弯弯在笑。她那天穿了件白色T恤,胸口绣着蓝线,勾成一个面目模糊的卡通图像。她珍爱那件衣裳,照毕业相时也穿着它。最后的合照里,她胸脯平坦,领子洗得松散了,露出她总是扬起的细长脖子下窄窄的一行锁骨,对视面前拍照的人,定格在一个茫然的笑容上。这是我对孟小童最后的清晰印象。毕业前一段日子里,她躲着我们,尤其躲着我,我俩简直像打游击似的,回避所有对方出现的场合。起因是一封信,而且还是一页她的日记什么的,记不清了。但我仍记得那张写给我的,发皱的纸上递出的全部情绪和其中一些话。我恨你,她开头写道,儿童的字迹撇捺清楚,我要杀了你。

扪心自问,我何曾有过仇人,相对那个年纪的孩子来说,我可以说是处处优越。家境不错,父母都有头脸,是会被请到学校做演讲,被校领导低眉顺眼招待的宾客;成绩不错,从没掉出过前五名,学校里大大小小的活动都会交给我完成,让我出尽风头;再说下去会更不好意思,我还是个好看的小姑娘。一到圣诞节,桌膛里会像上货一样,堆满包着彩纸的红苹果。在学校里,我度过了满足而快乐的童年,处得都是朋友,见的都是笑脸。孟小童直截了当的恨意让我猝不及防,同时带来微妙的兴奋,那兴奋像是个骄傲的巨人,居然发现脚下的蚂蚁在拿起箭矢,朝我的心脏瞄准,却只在膝盖上掉下一阵落叶似的瘙痒。因为这些原因,我终于有机会摆出电视剧里被恶人欺凌的善良女主角,总要展现出来的嘴脸。我突然意识到,人间居然还藏有恶意的重大发现,让我惊吓得不行,要被周围人都体恤关怀一遍,才能感到安心。我巴不得向人承认我一定是有意无意伤害过了她,对任何人,后来的每次谈及此事,都带给我一样的满足感,仿佛越是叙述自己的内疚,越能带来道德的占先。这很不公平,也很让人快意。

我童年最好的两个朋友,两个都是明媚热情的女孩儿,杨桥和韩笑,自然是我最坚定的盟友。她们都心照不宣疏远了孟小童。经我叙述,她们笃信,孟小童平静的外表下深藏不露,有着一副不符年纪的心肠和算计。我们一次又一次地悄悄议论她,忘记了关于她陪伴在我们身边时的一切,却记住了她不在我们身边时,让我们深信她一定发生了其他故事。杨桥小心翼翼摸着我的手背,在各自成年后仍关照我的心情,韩笑则大大咧咧,嚷着应该当时狠揍孟小童一顿。我总会带着甜蜜又体谅的微笑,说可能她当时也有难处,而我们那时才多大,意识不到去理解她呀,是不是?三个大人,会在说到此处时,将头抵在一起,亲密地拥抱,说我们现在全都理解了,我们是三个心智健全的幸运人,能够心胸宽广地去评判一个在童年就为仇恨困住的小姑娘以及她往后的人生。可能她往后估计也难活得好。

我们三人,往后活得的确不赖。杨桥在北京,做了一名玩具设计师,符合她童心的本性,单身,但很快乐,天天埋头在图稿上,早上睡到日上三竿,头发都懒得梳理,不洗不梳,又是一天。韩笑一直留在老家,做了最时兴的行业,在某平台粉丝过万人,在镜头前更肆无忌惮展示她的个性,唱歌跳舞,社交技能在满级上徘徊不掉。我最早成家,每天写两个钟头的小说,跟着便绕身在菜场和锅台边,由老公打点外面的一切,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岁月属实静好。我们都对各自的日子知足满意,觉得是命运成全了我们的一切,儿童时想要的,希望实现的人生,简直鸿运当头,就这样各自掉进了三十岁的轨道上。三个女人每当齐聚,都要霎时变回过去模样,童言童语,热情活泼。讲起鸡兔同笼,笑说鸡和兔子都变异了吧,才长那么多只脚;讲起生理期,各自期盼绝经后的日子,便不用再担心月经不调,以及备孕前的种种难事。话题琐碎得不行,谈开来,尽是轻松优越。

2

韩笑定于今年五月结婚,对象是她初中同学,我和杨桥都替她高兴,在经历了各自的情感迷阵后,深知少年伴侣,知根知底,最是难遇合。这是韩笑第一次带他来,大家约定好在商场的四层见,玩一场密室逃脱。春节期间,生意很忙,告知我们得在小房间里等满一小时,才能排上。这期间,韩笑简单介绍了下跟在她身后进门的裹着件雪白羽绒服的高个男人。我和杨桥直接叫他项哥。项哥不爱说话,或许是因为初次见面,处处拘谨,黑口罩始终没摘,坐下后,他的手和韩笑紧紧攥着,像个走失不久刚回了家的男童,现在仍魂不守舍,无辜地望着四周的环境。我提议大家喝点什么,给杨桥叫了可乐,剩下三人则各开一瓶纯生,不用杯,小口嘬着喝。

大家试着寻找都能聊上的话题,关于韩笑和项哥的恋爱经过,先前项哥没在,她已经和我们事无巨细说过了,让我们见到了真人后,再无新的好奇。韩笑点起烟,说屋里太热,扭身开了窗,又给长发绾出个髻,本就银盘似的脸孔,换了这个发型,便和唐朝仕女一样,脸上再借酒意,一时风情万种。她一把拉下项哥的口罩,俩人嘴唇柔软地抿在一起。项哥小声埋怨说,亲我干啥?我和杨桥都笑,继续聊我俩的,说到哪了?哦,讲起小学时光。我们小学的班,可谓群英荟萃,如今更分散在社会的三教九流,高的高,低的低,也出了几个精英,更多的则是社会上的散兵游勇。我们总要在彼此的叙述中,假装这是第一回听说,好把惊讶的反应给足。烟雾缭绕,外头吹刮的寒风,难吹散一室紫烟,何况这里还有上一伙人玩剧本杀遗留下的遍地垃圾。我将桌上几桶还盛着汤水的泡面推远,夹上烟,和对面的杨桥你一言我一语,回忆过往那些好笑的脸孔。她惊讶我怎么记得住那些名字,我也说不出为何,记忆早已将他们分门别类,安放得十分清楚:把鼻涕抹在讲台后的是郑旺,立春院头牌是爽姐,穿成人内裤的是姚婷婷,捡别人掉在操场上的老虎丁吃的女孩,不叫陈蕊,叫王蕊。还有那个长得跟土拨鼠成精似的男孩,名叫魏龙,每次我都刻意把他留到压轴来讲,魏龙父母都是干个体经营的,拿的零花钱最多,满桌膛里不是周小玲,就是卫龙辣条。魏龙吃卫龙,常常吃得满嘴红油,三年级时就因欺负一年级小孩儿成名,快毕业还在欺负一年级,初心不改。这让他终于成为学前班里,乳牙还没换完的小孩们必拜的一号大哥。魏龙曾将初恋的情谊献给我,被我告状给了班主任,班主任联合双方家长,都将巴掌扇在了他黑亮的长脸上。在走廊里,魏龙被连续掌掴的数字,叫我们留在教室里的孩子,一个个暗中查算,像都担任了跳绳比赛时的计数员工作,留神细心,嘱咐都别查漏了拍儿。二十?没到,才十八个响儿。

项哥跟着笑,我和杨桥的心理负担都放下些,更旁若无人复盘过往回忆。韩笑皱着被修过的漂亮眉毛,说她记得,魏龙毕业前一年,始终坐第一排,是不是这样?杨桥指着我说,她门儿清。咱班一米二以下的小个儿男生,没一个逃得了她毒手的。我含蓄地说没,哪儿的事?却志得意满,想那简直是我人生的巅峰岁月,可惜当时一个也瞧不上眼,不懂长期持股的道理。若分散投资,难保哪个就是他日的一方诸侯,放长线钓大鱼,何苦都放生了?当日有意为我舍生取义的魏龙早不再见,倒想起另一张总围绕他身边的脸。我压着不说,留心杨桥和韩笑费力猜测的表情。我还用那套路数,常用常新,当下眉头微簇,带着后怕的神态讲述,提起来姓,就不提起名,半晌再提起了姓。直到韩笑脱口而出,孟小童!魏龙当时的同桌是孟小童,记得不?谁记得,谁不记得,不好说。我换只腿翘,将烟蒂敲散了,面前的烟雾,不是螺旋缓升,就是平行弥漫。我们又再聊起孟小童,像聊起一个鬼魂。

孟小童恨我,自是有原因的。我还能清晰地想到两件事,它们复盘在叙述中,更多是作为两副画面,被我描了又描,勾起当时气氛的难堪。第一件事关冤枉。有天班里只剩我和她,有人丢了一个文具盒。老师找我俩过去问,我说不知道,孟小童犹犹豫豫,手抬得很低,却指向我,说她看见是我拿走的。我还记得自己当时心情多么兴奋,理直气壮达到顶峰,愿意在这件事上掰扯的时间越长越好,掰扯越久,老师越会对孟小童不信任,当时谁又不偏向我呢。那件事让我对孟小童的人品存疑,我想她该对我感到内疚,对我的不追究感到惭愧,然而在她对别人的叙述里,是我冤枉了她。事情也的确是以老师指责她不该说谎结束的;第二件事关正义,至少是在我立场上的正义。杨桥小时候在班里因性格老实,处处受欺负,我常代其出头,将保护她作为一种义务,一种虚荣心得到满足的方式。那天阵势不小,不知道怎么就有那么多人都围在了操场上,看我当众“审判”欺负了杨桥的孟小童,我命令她必须道一个歉。杨桥躲在我身后哭,说咱们走吧。我对视孟小童,问她。道不道歉。孟小童不说什么,沉着眼睛瞧我的脸。她干瘦的前胸呼吸急促,将锁骨的痕迹凸得更明显,眼泪也含在眼圈里,当时我视而不见。后来孟小童还是当众道了歉,在哭泣爆发前扭头跑出人群。在写给我的那封情绪复杂的信里,她分别提及这两件事,说我严重伤害了她的心灵,一颗爱我,想要和我结成友谊的心灵。

这些内容不新鲜了,再听到,韩笑和杨桥还是做恍然理解的样子。韩笑仰在椅子上,啤酒瓶掂在手里,说,怪不得她想刀你,是个刺客啊。我仨笑一阵。韩笑又想起什么,碰项哥的胳膊说,她初中时候,你不也有印象吗?孟小童初中节目更多。我和杨桥好奇极了,让她展开说说。韩笑说她们当时也不在一个班,孟小童的事迹却很难不传进她耳朵。风云人物,韩笑又给起了个名号,大概初二时,五中发生了件新闻。说孟小童当时在学校厕所里让一个男生强暴了。项哥侧过身子看媳妇,像他从没听过这件事。韩笑的话让人颇为震惊,她连着吸溜了两口啤酒,润润喉,说她虽然也是听说,但这事吊诡就吊诡在,孟小童面对此事,从无辩解。

她和一个男生在厕所里,只有他们俩,待了大约二十分钟。二十分钟里,有人听见孟小童笑,有人听见她哭,更多的是听见她叫喊,和男生一连串恶声恶气的低吼。事后孟小童走出厕所,脸上明显哭过了,男生志得意满,面对追问他都干啥了的声音时,摆一个OK的手势说,弄上了。韩笑忽然不讲,让气氛陷入猜疑,都有数了吧,领会了吧?我不太信,在学校,怎么可能,只要她想求援。话出口,发现这句揣测多不应该,言下之意无非是孟小童不求援。她甘愿。杨桥默默点头,看了我一眼,让我意识到当时孟小童周围,估计全是和现在一样的神色。她能向谁求援,又怎么求援呢。她只能让自己坚强一点,接受并无视这些想用眼神糊住她的网。

也许是觉得我们还不够信,韩笑一把拉下项哥的口罩,让他有啥说啥,都自己家人,别藏着掖着。谈谈你和孟小童那段往事,咱俩都快成夫妻了,我不在乎。项哥于是说孟小童在初中时和他表白过。那天的孟小童还化了妆,等在项哥回家的路上,天全黑了,她穿了件红鲜鲜的掐腰上衣,向他招手,你来一下。项哥骂了声,说我当时好想给她一脚。月黑风高的,她说话语调又那么阴。我们又笑起来,项哥眼神闪烁,至今提起还不好意思,掩不住嘴边笑纹,说那天,孟小童真是给他吓着了。韩笑哼一声,跟我们解说,当时还有别人喜欢他呢,和孟小童彼此都认识。刺客孟小童,风云人物孟小童,明知故上,碰一鼻子灰是意料中事。项哥整个初中再没和她说过一句话,甚至会在每次俩人狭路相逢不得不照面时,在对方带着一脸怨容走过后,心念超度的阿弥陀佛。而当时喜欢项哥的那个姑娘,才算真将事做绝。项哥摸索把脸,绷着不笑,说,我真没想到啊。你们女的整女的挺有一套。杨桥问,你们把她怎么了?项哥看韩笑脸色说,真没怎么,真没。就是给她脖子上挂了个写着破鞋的牌子,游了学校两楼层。我不想看,他们拽我去看。我问是哪两楼层,项哥一怔,初一初三,怎么了?我说没事,还是你们狠。

3

谈话反复咂摸在这些传言或亲历的事件中,我的思绪则沉入了一个由不断升腾的酒嗝幻化成的吐气泡的沼泽地里。突然,一个也是醉眼迷离的姑娘闯进来,看看我们四个问,玩点啥不,我们人不够。杨桥说,不了,姐,你们玩吧。姐出去了,店里人也进来,说可能还要再等些时间,上一场的客人解谜时间慢,能等吗?我们都说能等。烟各自续上,酒也追了几瓶,感觉今天玩不玩上,已不重要,当低了一晚上头的杨桥,终于抬起头来,问我要根烟抽。韩笑说,凑啥热闹,别学这个。我给杨桥点上,看她吞云吐雾,心头沼泽上的泥泡,咕嘟更凶。我看杨桥的眼神,永远充盈一股连我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怜爱。这些年,我们分散在两个城市,打给彼此的电话多在午夜,在一个个烦恼充盈的时刻,絮叨上一会儿,天亮时什么也想不起来。我并不像小时候一样,那么了解她的生活了。一样,她也对我所知的仅在我愿意让她知道的范围内。这几乎是必然的友情走向,如今我俩手还扣在一起,她手心还和小时一样暖烘烘的,纹路混乱,摸着有明显的粗糙。听她一声叹息,让我们都留心她要说的话。杨桥说,我和孟小童,还是近五年才断的联系。

她说,我们上同一所高中,孟小童是高三时转来的,先前我也不知道她在哪儿。再见到她,我可高兴了,上前拍她肩膀,老同学,你好啊。十七八岁的孟小童,还一样瘦,留起了长发。她每天都带妆来,不穿校服,衣服嘛,我记得还是红色居多,而且都挺性感。她看见我,点点头,转身走了。我再去找她说话,总是还没等开口,孟小童便背过身去,比陌生人还陌生人的冷淡。我想她不爱和我说话,是这样吧?她估计也看不上我。可在我们学校,几乎没人看得起她。她独来独往,在学校时候也少,总能看到她在校门口不远的地方站着,站一会儿就有车来给接走了。

韩笑说,我都有画面了。估计她后来也是那样儿。项哥问,那样是哪样儿?韩笑看着我,说她懂。我不能再说懂了,我说,不能,哪能。韩笑觉得我不实在,嗯,我也这么觉得,因为实在,已让人觉得残酷,不仅是判断一个人堕落事实的残酷,是这种谈话本身酿出的内容,残忍更甚。杨桥感觉到了这种东西,她连着摆手,说她只是这么看见,这么听说,也许不是实情。韩笑激动地掐着烟头,数落我俩,不行我说了吧?一个个假模假式的。她对着项哥,像质问对方母亲和自己掉进水里先救谁一样,语气含着送命,问,你信不信?她在外边卖。项哥一把搂住韩笑的一侧肩膀,说我啥都信。我们笑得挺冷落,看到彼此都不是滋味的表情,意识到对于他人的悲哀,我们什么时候会不信呢。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印象是有累积的,这挺可怕。好比多米诺骨牌,只要你推动了第一张,后面接连倒下的,都与你无关,那是第二张牌,第十张牌的功劳,谁知它们又是如何倒下呢。正月初三的晚上,我们四个同龄人坐在一间乌烟瘴气的小屋里,听外头嘈杂的叫喊和打牌声,靠着几瓶啤酒,几根烟,絮絮叨叨,将第五个人的痕迹也留在这里了。我几乎都能看见空着的一张椅子上,坐着十二岁的孟小童,嘴抿成一线,瞪大她的黑眼仁儿,冷漠愤怒瞧着我们。此刻我凭着虚无的胆气回视她,再无十二岁时的理直气壮,虽然知道好些事是发生了的,可它们当时怎么发生,发生在何种情境下,早已模糊。坐在我身边的证人们,作证的也无非是各自缥缈的印象。

我的沉默引起了注意。我看见韩笑和杨桥交换着眼神,接着她们拖着椅子,都向我靠近来了。杨桥光滑粉红的小脸就在我眼前,那张脸上看不出年龄,眼睛里也干净得没阅历似的,像她前一晚还通宵看了米老鼠唐老鸭这档电视节目,为猫和老鼠里总被酷刑伺候的汤姆猫流下过眼泪。我记得,杨桥小时候,童心也比一般人的更软嫩。她是真会为了踩死几只蚂蚁难过一阵儿,把头轻靠在我肩上。我们那时都心眼儿干净得吓人。比如,有年冬天我们三个,在居民楼下的垃圾堆里发现了个纸盒子,盒子里装着刚冻死的一只白色小狗。皮毛都硬了,眼睛闭得很安详,仿佛睡着,严寒使它的尸体传不出一点儿怪味道,给人以错觉,似乎把它抱进怀里暖暖,小狗就能活过来。它当然没有活。我们在一个长满半人高荒草的地方挖坑,齐心埋下了它。埋它的中午,天很快又再落雪,我们把活儿干得很卖力,也全都哭了,眼泪巴巴,将身上的钱都凑到一起,给它买了几个馒头,几根火腿肠,掰碎,放在小坟包前。我们都虔诚地跪下,许愿它在天国活得暖和一些,许愿有来世,它可以做我们的朋友。那天我们的心情沉重,但不约而同相信,是共同的善良让我们结成了最深厚的友谊,我们手挽手走在回学校的一路雪地上,头扬得高高的,为我们是这样正派,为心中热焰,正烧得豪情万丈。

然而,命运还是将我们三人分隔进了不同的人生进程中。往后约十年,联系时断时续。韩笑没念大学,在高二时举家去了南方闯荡,卖过皮鞋,刷过盘子,还险些给人家当过外室,这些都被她轻描淡写,夹着烟,只讲起一次,便尘封不提。相比之下,我和杨桥的联系算多,但在后来的几年,常有对彼此感觉上的陌生,有不愉快的时候,不明面相争,都按在心里,任时间将其冷淡,控制着见面的次数和分寸。实际上,我们已很难说还是一路人了。我无法想象杨桥居然能过上我从不曾料想,她能过上的生活。这自然是我短视。她曾在一次酒醉后,破天荒说出对我的嫉妒。她不说我也知道,可即便在那样真情流露的时刻,我居然也能控制住自己,不去向她表达。其实,我对她的嫉妒一样旺盛。我嫉妒她总是天真的表情,慢条斯理的性子,总能在一群人中,凭着可爱的眼神和行为,让人情不自禁去对她献出关切。我总是做不到这些。除了更尽力去珍惜一些过去的老朋友,我再找不到机会让别人看见,我内心的火光。我渐渐掌握了不说话的艺术,回避行踪落在他人眼中,我希望别人谈起我,是真的讳莫如深。当他们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我都做过了什么时,生活更为安全。一切都要付出相等的代价,为了阻止谣言兴盛,我们必须连语言也隔绝。

胡思乱想让我一直没有开口。此刻我问,现在孟小童怎样了?

4

原来韩笑和杨桥都有孟小童的微信,只有我没有。我把空酒瓶放到地上,韩笑让我陪她再喝一点儿,我说算了。项哥终于拉下他的口罩,他下半张脸上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和上半张脸一样,写满无辜的讯息,平白、简单,像马路上的甲乙丙丁,我无法对他做出人格上的判断。我们没有交往上的渊源,和孟小童的一段过往不同,这两种关系的差异太大了。他当然不明白,三个女人怎么就郁郁寡欢起来,只跟着我们冥思苦想,孟小童会有怎样的未来。韩笑把头从手机屏后抬起,说已经把我的微信推给孟小童,她刚和对方说了,我们今天聚会的事儿。说我们都很挂念她。我看了眼手机,联系人一栏快速窜出的小红点,让我有点儿害怕。也许放到平时,这个名字的出现会恍如飞刀,让我真怀疑有复仇的动机在,今晚,我只是有点儿害怕。

……

全文见《大家》202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