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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疆文学》2022年第9期|苏苔:不存在的米兰达
来源:《边疆文学》2022年第9期 | 苏苔  2022年09月27日08:03

苏苔,原名张慧娟,北京市作协会员,老舍文学院首届高研班学员,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联办文学创作专业硕士研究生在读。从事过记者、编辑工作。作品见于《北京文学》《青年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等刊。出版有小说集《树宫》。作品获《北京文学》2021年度优秀作品奖。

 

不存在的米兰达

苏苔

诺亚把写作当战争,这场仗,她打了七年,战果就是她写的书撂成了小山,可最近,她时常吃败仗,比如现在,一定是有人捉住她的手,敲出这段话:“米兰达在海底睡着了,爱弥儿摇着铃铛想唤醒她……”

见鬼,这根本不是书里的内容。米兰达,这个不存在的角色,是从莎士比亚的海岛上蹦出来的吗?这是个狠的,横冲直撞地往屏幕上一站,就让诺亚的心口疼到炸裂,她矮了身子,用桌子死死抵住胸口,方形木桌吱呀着向前滑动,她就用双手拼命按着桌面,指甲抠进去,凿出几道沟。因为用力,她的肩胛骨突起得厉害。诺亚心想就是让桌子把自己切成两截,也好过听到米兰达这个名字。

不能再让米兰达出现了,绝对不可以。

诺亚直起身,食指重重地点在删除键上,直到文档上一片空白。米兰达被驱逐了,诺亚呼了一口气,她感觉有另一个自己,坐在沙滩上,用长长的针缝那具被切成两半的身体,那身体像一个空空的皮囊,针眼很大,透出光亮。

这光亮是真的,太阳从海面升起,给这家海边书店的米黄色卷帘上镶了一道金边,有零散的光斑从缝隙透出,趴在棕灰色的木地板上。诺亚看见店员小哥从柜台后转出来,正冲她走来。小哥双手托着米色木质长盘,有点烤过了的牛角包冒着一股好闻的煳味。

小哥还没靠近,诺亚就伸手去扯他的黑色围裙,握住后,晃了几下,急急地说:“她一直在敲玻璃,一直敲,整个晚上。”

有道光晃过小哥的眼,他偏了偏头。

“我推不开,这些玻璃都是封死的,为什么要封死?不是窗户吗?”诺亚说,“风那么大,她一定很冷。”

小哥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说,是啊,真应该让她进来。说完,他放下托盘就走开了,并不当一回事。诺亚想,小哥倒是愿意取悦别人,可多少有点寡淡。他是年轻人,怎么对事情没有一追到底的好奇心呢。她希望他能多问几句,这样,她就可以说说她正在写的童话,她觉得有必要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份 —— 她坚持认为书店除了卖书之外,另一重意义就是给作家提供精神慰藉,比如包容作家的怪毛病之类的。

小哥开始拉卷帘,从诺亚的角度看,他单薄得像页纸,脑袋随着拉绳的移动而运动,从低到高,又从高到低……拉到第八扇窗户时,他转头冲诺亚说了点什么,大概是天气不错之类的话,这时他离诺亚很近了,诺亚注意到他的鼻子投影在帘子上的样子。

阳光铺头盖脸砸进屋里,诺亚扭脸去看书店的暗处,在书架尽头,有一组从地面顶到天花板的书柜,她努力想看清那些大部头的书名,不是英文,也不是法文,原来是一组装饰画,印成书脊的模样。

这家建于沙滩上的书店,三面灰色水泥墙,只有临海的一面是玻璃,能望见远处连绵的山峦,还有黑色的渔船。诺亚站起来时,腿有点麻,像是借了别人的身体,她把脸贴到玻璃上,很凉,有些微的水汽。窗外,海浪在一波波退去,露出银色的沙滩,有人在捡拾贝壳,光着脚,弯着腰,或是蹲着。在离她最近的一片沙滩上 —— 她垂下眼帘就能看见的地方,散落着几个空易拉罐、两个黄色薯片包装袋、四五个红色香肠皮,看来她没有听错,昨晚一定是风把这些东西卷起来,拍打着窗户。

当然不是米兰达,怎么会是米兰达。

小哥离开时,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从围裙兜里掏出一个尖嘴的褐色小瓶,在牛角包上挤出了一个大大的Z形,这是为小朋友准备的枫糖浆,他本来没想给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这个年纪的女人都忌讳吃甜,可是很奇怪,他甚至连问也没问,就帮她挤上了。

诺亚低下头,也不用手,只伸出舌头舔面包上的那层金色液体。“Z”消失了,她抬起头,舌头扫荡一圈嘴唇,又抿了抿,接着很夸张地咽了下去。

“谢谢。”诺亚盯着小哥的眼睛说,对方正看得出神,眼神被捉到,有些慌张,忙掏出小瓶问,还要吗?

“不,不是这个,枫糖浆一点也不正宗。”诺亚抓起牛角包,咬了一口,“我是说昨晚,你给我开门,让我进来。我特别喜欢书店……”诺亚想起她的第一本童话书就是在温哥华一家叫阅廊的书店里写出来的,书出版后,书店老板给她开了签售会,来的小读者并不多,也就七八个,她们坐在一起聊天,她回答了很多有趣的提问。后来,每当有孩子来买书,老板就会给她打电话,嗨,有人要买你的书,过来聊聊吗?她多半会飞快地跑过去。她不是有名气的作家,和书店配合好,架上的作品就能多卖出去几本。

“我要是不开,你会一直敲下去。”小哥语气有些无奈,在海边经营一家书店,并不容易,尤其是晚上,经常会遇到一些奇怪的人,听到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聆听是最不费力气的对策。他从不刨根问底,反正太阳一出,又是新的一天,何必太当真。他有很多琐碎的事要干,不能在这些人身上浪费时间,可面前这个客人,却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个,她那么理直气壮地敲门,好像这里就是她的家。

小哥扫了一眼桌上摊开的电脑,问:“你整晚都在工作?没有睡会?”

诺亚摇摇头,说习惯了。他们又聊了几句,诺亚告诉小哥,她刚搬来,之前远远见到这个方盒子建筑,以为是旅游商店,却不知道是书店。她顺口说出了居住小区的名字,小哥说:“哦,那楼挺高档的,两万多一平,开发商卖楼时,说家家户户都能看见海,宣传册上还印着海子的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说到海子时,他停顿了一下,语调也加重了。

“四层以上的能看见,我刚好住在三层。”诺亚说,“我的窗外,全是果树,李子树、山楂树、桃树,晚上猫在树上打架,叫得很惨,还踩落了许多知了壳。”

诺亚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了,这家书店很对她的胃口。编辑小宇告诉过她,她的《女巫爱弥儿》在很多书店都有展示 —— 虽然昨晚,她没有找到,可兴许是卖完了呢,又或许摆到别处呢。她想告诉小哥,她喜欢跟读者交流,签售更是没问题,可话题始终没扯到这一块,倒是说起了流浪猫,诺亚说:“怎么到处都是流浪猫,搬来第一天就捡了只小猫,灰色的一团,缩在月季花下,以为死了,靠近一看,脊背在动。”

这对小哥来说,不是什么新鲜事,可他认真在听,脸上流露出来的表情,仿佛是头回听到这种事。诺亚因为他的专注而感到不自在,她停下来,问小哥:“为什么没在店里养猫,应该有一只,最好是黑猫。”在诺亚的记忆里,很多历史悠久的书店,都会有只猫,她的手机里就存着一张在莎士比亚书店撸猫的照片。

小哥说他见过一个女人,在海边溺死了几只刚出生的小猫,她把笼子浸在水里,再拿起来时,小猫就不动了。诺亚问女人的表情是什么样的?

“看不清,她把笼子从水里拎出来时,回头瞅了一眼,脸上全是水。”

“然后呢?”

“她往深海走,一眨眼的工夫,海水就到了她的腰,然后是肩,接着人就不见了。”

诺亚说:“我也这么干过,有次差点成功了,可总有讨厌的人,会把你拽回来。”

小哥以为诺亚在开玩笑,就接着说:“嗯,我总是扮演这种讨厌的人,那天,我把她带到店里,给她一杯咖啡,她一直在抖,根本握不住。她的两只裤腿一直在流水,地板湿了一大片。”

诺亚的指甲在桌面滑动,她摸到了之前抠出来的小槽,一边挖一边对小哥说:“有的人寻死,是一时冲动,可这人明显是计划周全的,她先把猫溺死,就是下了决心,一次不成,她肯定还得找机会。”

小哥点点头,说你是对的。“那女人走的时候,拿走了店里一把铲子,在对面树林里挖坑埋那几只小猫。第二天,在渔村的那艘大船下,有人发现她躺在那,已经没有呼吸了。”说着,小哥冲窗外一个方位指了指,可很快,就把手收了回来。

空气有点压抑。

几秒后,小哥用一种轻快的语气问诺亚:“来杯西瓜汁吧,旺季时,我每天要榨几百杯。现在,天凉了,人少了,西瓜都流水了。”说着,他用一块雪白的抹布绕过鼠标去擦桌子上的面包屑,他发现了诺亚指甲抠出来的几处凹槽,用力地拿抹布蹭。

诺亚想那个女人一定就是坐在她这个位置喝的咖啡,这个座位离门最近。她盯着地板看,每缕木纹都像被海水浸泡过。她站起来,抱着胳膊四下走动,这家书店的陈列并无特色,简单按类目划分。童书单独有个区域,七八个原木书架上,一半是装帧繁复的礼盒书,另有一个花花绿绿的架子上摆满益智玩具,积木、拼图、卡牌之类的。

诺亚用指尖划过一长溜儿书脊,她喜欢这样触摸书,哪怕是隔着塑料薄膜,她划了两遍,没有找到她的书,多是网站排行榜上的书目。她想,独立书店一定不会这样选书,习惯从榜单上找书看的人,恐怕会错过大多数岁月沉淀下来的经典。可又有什么办法,大家都在顺应市场,逆流而行的人少之又少。

诺亚趴在柜台上问小哥:“买书的人多吗?”

“大家喜欢来这拍照打卡,书就是道具。”小哥说,“你看那边,我专门设了个专柜,书名全是文艺治愈的,特别适合摆拍。”

诺亚很快就找到了这个专门漆成白色的书架,书架上还挂着几串贝壳风铃,风一吹叮当响。书架最上层是原版英文书,有《哈利波特》《小王子》等,中间几层的书,诺亚一本也没听说过,书名都很醒目:《你好,小时光》《人山人海里,你不必记得我》……诺亚不得不承认,这些书名自带情绪与故事,很适合出现在海边的自拍照中。她想了想,看小哥正在柜台后忙乎,便跑到另一个书架上,抱了一撂书放在四层的黄金位置上,是莎士比亚全集,最中间那本是诺亚几乎能背下来的《暴风雨》。

诺亚再次回到柜台时,小哥递给她一杯西瓜汁,诺亚注意到小哥提前把西瓜都切成了块,堆在一个大玻璃盆里。她喝了一口,有点苦,她想西瓜不新鲜了。小哥用粉笔在黑板上涂涂画画:鲜榨西瓜汁买一送一。

小哥忙完了,看诺亚的果汁还是满的,就说,放心,坏的,都切下来扔了。诺亚又问,连孩子也不买书吗?小哥撇撇嘴,真有想买的,家长拍照上网一比价,就直接在手机上下单了,京东、当当老是搞满百减五十,弄得那书价比我进价都低。其实,现在大多数书店都是这种状况,不靠卖喝的吃的,压根撑不住。小哥在水龙头下洗抹布,擦干手,看了看窗外,说,打鱼的船快回来了,要是喜欢吃海鲜,这个时候去买,又新鲜又便宜。

诺亚顺着小哥的视线,看到雾气弥漫的海面上,有几个小黑点在移动,近处的沙滩上,几只海鸥在低头觅食。她收回视线时,扫到角落里的一张海报,像是为了遮挡一堆杂物,才贴在那里的,一只角耷拉着。画面上,一个女人坐在书店前面的沙滩上,脚边蜷着一只黑猫,风吹起女人的长发,她手里,握一卷书,下面几行字:二十四小时,海边书店,为孤独的你,点亮一盏灯。

诺亚很用力地敲柜台,指着海报问小哥:“不是二十四小时吗,怎么晚上还锁门?”

“没人来,这鬼天气,搞不好还有台风。”小哥的脸色变了,他飞快地把那张海报揭下来,揉成团,扔进了垃圾桶。

“我倒不在意,以后我还来。”诺亚说话时,小哥已经走开了,他把书店的大门打开,冲外面等候的游人喊,扫码扫码。第一波游客进来了,他们飞快地穿过书架,奔上平台,用口罩、太阳镜、背包、矿泉水瓶占领最适于观海的座位。

诺亚用了几分钟,从垃圾桶里掏出那张海报,把褶皱抚平了,塞进包里,才离开书店。

诺亚是在回家后,看到书桌上充电的手机,才想起来,她没带手机出门,自然也没付书店的餐费,继而,她又想起,她为什么半夜跑出去。从昨天傍晚开始,小宇一直试图说服诺亚去见那个叫程强的业界大佬。

诺亚这次回国,是下定决心谁也不见的,她在网上租了这处海边的两居室,还有一辆车,只是在签合同时,她让小宇帮助送份资料,要不然,没人知道她回国的事。

中午,小宇找上门,诺亚躺在沙发上看书,听到响动,只是翻了个身。她跟小宇合作好几年了,可最近小宇的要求越来越多了,一会让她在朋友圈转发书讯,一会让她开抖音账号做直播,这些都是她不想干的。小宇把门敲得砰砰响:“姐姐,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你的书着想。好几千册书,要是网站全给退回来,怎么办?”

诺亚坐起来,扯过披肩裹在身上,说:“拉到海边书店来,这里没有我的书。”

小宇拖着长音:“我的好姐姐,国外那一套在咱们这里行不通。实体书店就是做个展示,实际销售还得靠网站往上拉。”

“我不想见程强。”诺亚站了起来,房东的沙发质量并不好,刚刚她躺过的地方,陷进去一大坑,她拍打了几下,才慢慢复原。

“你必须得去见程强,他在网站管着图书频道,手上资源海了去了。”小宇说,“咱们这个女巫爱弥儿系列口碑好,就是销售上不去,推广也做了,就是轮不上资源位,眼看着第九本封面都出来了,到时候赶上双十一,咱必须冲,上了榜就不愁销量了。”

诺亚拧开门,让小宇进来。她则从衣柜旁边的角落里拖出挂烫机,开始熨毛衫、衬衫、裙子,接着是床单、被罩。熨烫头发出滋滋的声响,诺亚的脸藏在白色的烟雾里。

小宇说:“怎么还熨床单,晚上一睡,不又皱了吗?”

诺亚告诉小宇,她晚上不睡觉,即便白天睡觉,也不睡床,只睡沙发,她本来想让房东把床搬走的,可房东不同意。说完,她扯下挂烫机的插头,从书桌上摸出一盒卡碧烟,抽出一支,点火时手有点颤,火苗对不准烟,她调整了几次才点着,她一直背对着小宇,小宇想凑过来跟她说点什么的时候,她打开阳台的玻璃门,走了出去。十月底了,树上的果实从成熟转为腐烂,一只爬满介壳虫的柿子落在阳台的地板上,一滩黄泥中间,黑褐色的柿蒂支楞着。

小宇没有跟出来,她发现躲在沙发底下的猫:“呀,这猫好小,我差点踩到,刚出生吧,是不是还要喝奶,是流浪猫吧,这猫身上容易有传染病,不好养。你要想养猫,我给你抱只折耳猫过来,绝过育的,特安静。”

诺亚脸色不好看了,摁灭了烟头说:“我能养活鲁比。”鲁比是她给小猫起的名字,以前她在温哥华上学时,房东太太的那只猫就叫鲁比,后来,她跟卢卡斯结婚搬到魁省枫树山下的小镇住,见过一只灰色无毛猫,大眼睛,尖耳朵,很像外星人,后来她知道那只猫的主人是个对猫毛过敏的三岁小女孩。她听女孩喊那只猫鲁比,卢卡斯也很喜欢那只猫,他说,以后有了女儿,我们也养一只。

小宇想不明白诺亚为什么不肯见程强。这俩人能有什么过节呢。她记忆中,他们只在三年前的图书订货会上见过一面,是在出版社的摊位上,社长陪着程强过来时,诺亚正在给小读者签售。程强说,你什么时候成了儿童作家?诺亚说,纠正一下,不是儿童作家,是儿童文学作家。

昨天,当网站发邮件通知要退回之前采购的诺亚的书时,小宇找到程强,请他通融一下。程强爽快地答应了,只是提出要跟作者聊聊。小宇想都没想就说,好的,我安排你们见面。程强一脸惊讶,问诺亚回国了?小宇这才知道,原来程强的聊是指在电话里。小宇出卖了诺亚,可她一点也没觉得不妥,紧要关头,就该这么办。

小宇问诺亚:“你这次突然回国,是准备长住吗?艾玛怎么办?我记得她还不到七个月吧?”说着,她掰手指头算诺亚生产的月份,更正道,“呀,是四月生的,还不到六个月呢,你给宝宝断奶了?”她扫了一眼诺亚的胸部,诺亚并不属于丰满型,又爱穿背心式内衣,加上宽大的黑色羊绒衫,胸部看起来一片平地。小宇笑了起来:“我猜得没错,你是事业型的,不会被孩子牵绊。”

接着,小宇问诺亚,能不能把扉页上的“献给我的女儿,最爱的艾玛”给去掉?有同事说,这是写给中国孩子的书,献给一个外国小孩,有点怪怪的。

诺亚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小宇,好似这个问题本就不该问,也不应答。小宇忙往回找补,也就是提到艾玛了,才念叨这么一嘴,你不同意,我们也不敢删。

诺亚想了想,没有跟小宇说她要离婚的事,她不太想去跟小宇解释法律方面的事,还有她为什么选择分居一年后离婚的方式。她和卢卡斯婚后经常吵架,为钱、为房子,她劝卢卡斯离开小镇,因为她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 —— 她法语并不好,而那时,她在写作上的收益还没办法维持生计,可卢卡斯却说她是个野心家。这些感情破裂的事,家家都差不多,没什么好说的,更何况小宇嘴巴太松,说不定转头就告诉程强了。

诺亚把小猫装在一个大玻璃杯里,一只手固定它的脖子,另一只手给它喂奶。她给小猫买了一幢三层楼的猫窝,就放在沙发旁边,可是小猫还是愿意跟她挤在沙发上。小猫挨着她时,她不敢像平时那样窝在沙发上,身子挺得笔直,膝盖有些轻微颤动。

小宇帮诺亚捏肩膀,说肌肉硬的跟石头似的,颈椎八成有问题。她问诺亚在国外时写作也这么拼命吗?又说她听说诺亚在怀孕时,把电脑搬到卫生间,一边吐一边写,生孩子那天,硬是写够了三千字才去医院。诺亚的身子有些摇晃,小宇赶紧收了手,说对不起,力气用猛了,忘了你产后不到半年,身体还虚着。

诺亚拿着烟盒去了阳台,她抱着胳膊,衣服空荡荡的,最近她又瘦了,一米六的个头,不到四十五公斤。诺亚吐出一串烟圈,探头看了看楼下,红砖铺出的步道上落着五六只烂柿子。

小宇坐在沙发上叹气,对脚下的小猫说:“鲁比啊,你的主人,不愿意给你多赚点奶粉钱。”又冲着阳台上的诺亚背影说,“跟程强见一面,多大点事,你写的是童话,可你又不是活在童话里。”

诺亚摘下十几个柿子,用衣服兜着回屋,沿窗台摆了一圈。小宇皱眉,这上面全是虫子,放软了也没法吃。又嘀咕道,有工夫摘柿子,有时间喂猫喝奶,就不能去见一眼程强?诺亚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她认真地调整柿子之间的距离,让它们整齐划一。她没准备吃,她从小吃柿子就胃疼,她只是不忍心看它们摔得稀巴烂。

小宇要走时,她说:“你家附近不是有家宠物医院吗,你帮鲁比约个体检,我明天带鲁比过去,顺便见见程强。”

下午,诺亚抱着鲁比去书店还钱,店里人很多,平台上的座位都坐满了,白色书架前也挤满了人。她不愿进去,就站在玻璃外面,看小哥在柜台内切橙子,他用的是一把很长的刀,像是切西瓜之后,没来得及换刀。

书店里没几个人在看书,大家都在喝饮料聊天,小哥好几次走出柜台,提醒几个孩子不要打闹。有个梳马尾的红衣女孩看起来是小哥的助手,她把别人散落在桌椅上的书收在一个红色塑料框里,然后一本本摆回书架。诺亚希望她没有发现那套被移动位置的沙翁全集。

诺亚在沙滩上坐了一会,看见有个戴草帽的黑脸老爹弓着腰骑辆破三轮来送货,小哥拉着平板车出来接货,矿泉水、气泡水、可乐撂了七八箱。老爹走的时候,扭过身子喊:“小哥,晚上来家喝酒。”

原来大家都叫他小哥。诺亚有点意外,她的舌头顶一下牙齿,然后缩回来,如此几回,她发现小哥是一个很有味道的称呼,甚至可以用在她的童话里。

诺亚躺在沙滩上,看小哥把饮料从侧门搬进柜台旁边的储藏室,他走路时有点晃,左腿似乎比右腿高出几厘米。诺亚以为是自己的角度有点斜,她站起来看,发现小哥是个跛子,倒并不明显,不盯着看,不容易发现。

诺亚并不惊讶,仿佛小哥就应该是个跛子才对,她偏爱有缺陷的人或事,是生活应该有的样子。她想起昨晚,她只穿了一件薄羊绒衫,缩在椅子上抱着胳膊取暖,小哥从柜台后面捞件白衬衫给她,又问她要喝什么,她要了杯咖啡。之后他就接着去睡,他的睡袋就在柜台旁边的地板上,深蓝色的,中间有个方形商标,图案是艘船。

半夜,她离开座位,到处走动,发现有个书架上全是关于猫咪的书,她拆开一本多丽丝·莱辛的《特别的猫》翻看。是的,她想起来了,她拆了不少书,应该付钱买下的。她闲逛了一会,正好踱到小哥旁边的书架,她顺势蹲在小哥的睡袋旁,伸手试他的呼吸 —— 这种情形有半年了,她总是担心睡着的人没有呼吸。

她的手不小心碰到他的鼻子,他晃了晃头,像是躲避飞虫。她看到他脸上细小的绒毛,还有他眉梢藏着粒小黑痣。他呼吸时,嘴巴微微张着,露出一点白色的牙齿。她推他,问还有衣服吗,冷。他闭着眼,咕哝着,把手从睡袋里伸出来,抱了抱她,其实只是碰了碰,可是双手张开的形状很像一个抱抱。午夜三点的海边书店,海浪拍打礁石的声响忽远忽近,诺亚的四周,是一排排米黄色的书架,头顶上,一盏铁艺大吊灯只开了一半的灯泡。

早晨五点半,小哥醒了。她听到他收拾睡袋的声响,又听到咖啡机启动的声音,过了一会,小哥给她送来咖啡和牛角包,他洗漱过了,说话时,嘴里飘出一股清新的薄荷味。

其实那个下午,小哥在柜台里看见了诺亚,他冲她招手,隔着许多蹿动的人头,她看见了,还是走开了。她决定晚上再来。她拿走的那张海报,像是一份承诺,她可以随时来,书店本就是二十四小时的。

从诺亚家到书店,要经过一片树林、一个公共淋浴间、一艘废弃的大木船,还有两个冲脚的方形水池。诺亚穿过树林时,天已经黑了,起了风,一棵山楂树的树枝吹折了,斜斜地垂在枝头,诺亚想要不要去找根绳子固定一下,又一阵风过来,树枝落在了地上。

诺亚握着这根树枝去书店,小哥开门时,看见的是满眼绿色的叶子,几个红色的山楂果在枝头摇曳,诺亚从后面探出头来。

小哥把树枝插在一个黑色陶器里,诺亚拧开矿泉水瓶给里面加了水。说,能多活几天也是好的。

诺亚坐到座位上,掏电脑时,把白衬衫取出来递给小哥。小哥刚想接,诺亚又把手缩了回来,她发现上面溅了几点咖啡汁,便说等洗干净了再还。说着,又把衣服收进背包里。

她掏出手机,扫桌上的付款码,问多少钱?小哥想了想,说两杯咖啡加一盘牛角包是74元,他没算那杯西瓜汁的钱。诺亚多付了两百,说还拆了几本书,差不多是这个价。小哥笑起来,原来是你拆的,看来秀丽今天冤枉人了。接着,他又解释,秀丽是来帮助的,挺喜欢读书的,可惜没考上高中。

两人又聊了几句,小哥催诺亚回去:“不合适待,有台风。”风一直等到门口,诺亚刚推开玻璃门,风就扑了过来,她向后退了两步,灰色围脖落在地上。诺亚还想冲出去,小哥拦住她,不能走了。

诺亚坐在窗边写作。十二点,小哥钻进睡袋。有几次,风似乎要把这个灰色的水泥盒子连根拔起,诺亚感觉四周震了几下,风裹着沙子拍打玻璃,地板有些颤,铁艺大灯摇晃个不停。

诺亚写得飞快,脊背因过于专注而弓了起来。起先,她并没有注意到那缕细小的声音,可是后来,有几秒钟,风停了下来,那声音就无比清晰了,是婴儿的啼哭,诺亚想听得再仔细些,可声音却消失了。过了一会,那声音又出现了,却变得无比微弱。

米兰达,米兰达,是你吗?别睡了,快醒醒,快醒醒,从十米深的海底爬出来,爬出来。

诺亚敲下一段游离于故事之外的文字,接着,她打开书店的门,走了出去,风撞击着她,需要弯腰才能前行,她朝大海走去,那个声音在前面引诱着她,那婴儿的啼哭来自大海的深处。

有几次,她蹲下来躲避风头,风灌进她的身体,她整个人轻飘飘的,像是要飞起来。她一步步地往前挪,海天搅和在一起,一片混沌。

终于到了海边,诺亚的鞋子湿了,长裙也湿了,她飘了起来,云朵托着她,海底的哭声变成了笑声,嘻嘻哈哈的,她只要一伸手,就够到了……

小哥后来说,他没有办法不扮演那个讨厌的人。这次救人,是历来最惊险的,好几次,浪头把俩人都打翻了。“我把大大小小的海神都求了个遍,龙王、观音、妈祖、礁神、岛神、鱼神、船神,总算是有神仙显灵了。”

诺亚的记忆里没有这部分,她是在小哥的背上醒来的,当时已经回到书店了。她有些懊恼,想砸了电脑,都是米兰达搞出来的幻觉,她意识到,表面上不存在的米兰达其实是无处不在的,她潜伏在她的精神深处,随时会释放令她疯癫的魔法。

小哥的腿在风浪中受了伤,一跛一跛非常明显。他取来药箱,蹲着给诺亚脚踝上的伤口涂碘伏,说:“你遇到的是水亡灵,下次记得,拼命跺脚,不要看也不要听,就过去了。”

小哥笃定的语气让诺亚有些疑惑,水亡灵是什么?是死去的婴儿吗?她们在海底唱歌聚会,是为了引诱别人沉到海底吗?

小哥收好药箱,去贮藏间换了衣服,出来时,给诺亚拿了条浴巾。诺亚随便把毛巾往身上一披,直愣愣地看着小哥,她知道他刚刚只是抛了一个引子,真正的故事在后面。

小哥说的是他的亲身经历:“六年前,我跟我爸在海上打鱼,雾特别大,一个浪头打翻了船。那天,我妈在家做饭,她说听到我爸敲门,她去开门,却不见人,她当时就感觉不对,叫了老爹去海上寻,结果把我给救了回来。”

“你爸呢?”诺亚问。

“我妈说,我爸回来敲门的时候,就没了。”小哥突然笑了,像是冷笑,鼻子哼了一声。“这种事,在村里挺常见的。小学时,有一次发台风,班里有八个同学都没了爸爸。”

“命运夺走一些东西,一定是提醒你,你有更重要的使命。可还有一种情形,就是你意识到自己的使命,于是主动放弃了某些东西。”诺亚的裙摆没有拧干,水淌了一地,她看着地上的水渍一点点变大,又一点点变淡,直至消失。她不要这种人生,像水遁入空气,无影无踪,她的使命是写作,去创造编织一个世界,一个无限大,能容纳无数人的永恒空间。即便有一天,她死了,她也依然是她的世界的唯一主人。

小哥并不十分明白诺亚的表达,不过他还是被诺亚的神情打动了,他想起诺亚写作时的专注,世间万物在她眼中,似乎都是不存在的。小哥想,这样狂热虔诚的人,是不多见的。小哥又想到自己,他骨子里也有一股狠劲,大专毕业后,在城里待了两年,后来跑到这家书店打工,只是两年,这家店就归他管了,当然,这其中有些事,他是永远不会对别人说的,比如他甩开出版社,从批发市场拿折扣更低的图书,有几回还是论斤称的 —— 他当然知道里面掺了盗版书。他还拉了好几个微信群,专门帮出版社给新书打榜……至于饮品,他进的货都是临期的,价格跟白给一样,他想尽办法缩减开支,秀丽来帮忙也是不给钱的,顶多给她几本书。再累也是一个人从早扛到晚,因为他有很多计划想实施,这都需要钱。他从第一晚就知道诺亚是作家,只有作家才会这么喜欢书店,可他又有点害怕她,怕她对一切都好奇,对一切都要问个究竟,比如是谁开了这家书店,又是谁去选的书,他没法回答。他想起店里原本是有只黑猫的,可在那个晚上,它被女人溺死了。是的,溺死的不是小猫,而是黑猫,可在他讲述时,直觉告诉他,说成小猫更能打动人。小哥不明白他为什么想要打动诺亚,打动一个作家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诺亚认识程强时,还叫伊思思 —— 后来她爸妈离婚,她才改的名。从初三到高三,程强追了她四年,直到她出国读大学,两人才断了来往。诺亚不想见程强,她预感到这后面恐怕要发生些什么。她知道程强的职位越来越高,也想过找他关照一下,有几次,她找朋友要来程强的微信号,可想想还是没加。她不知道怎么开口说第一句话。他还会记得她吗?或者他又接着纠缠她呢?这些都是她不愿去面对的问题。

出门前,诺亚花了半个小时,把马尾拆了,洗了头发,吹干了,想披着,又嫌不够柔顺,还是扎上了。她在镜子里瞥见眼底的红血丝,才想起来应该补个觉,毕竟从海边开车到北京,得四个小时。她没带鲁比,小哥告诉她,小区边上就有一家宠物诊所,可以接种疫苗。

诺亚比预定时间晚了一个小时到,高速上车太多,她开着开着,就感觉胳臂变得无比巨大,大到她无法控制,她进了服务区,喝了杯咖啡才重新上路。小宇催了她好几次,说再不来,程强就要走了。

走就走,诺亚反而有些生气。对程强,她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优势感,曾经,他在她眼里,是一大捧棉花糖,只需一小把糖就能转出一大团,不费力就能咬上一口,握在手里,还能跟人炫耀一番,只是,她从来没把这当一回事。她的车越开越慢,她意识到,自己的迟到可能是故意的,她就是想让他等。诺亚获取了自己的心思,并无欣喜,反而无比沮丧。她愈发分辨不出,她的思想里,到底有多少是属于她的,又有多少是她并不知晓,也不能控制的。她痛苦得想把自己撕成碎片,幸好快到了,北京晚高峰时的交通及时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她没法走神了。

她共享了位置给小宇,到停车场,发现程强在等她。她有些意外,问小宇呢?她一直在催我,怎么现在不见了人影。

“我给打发走了。这一个个,还挺不乐意。”说着,程强坐上副驾驶座,“接着开,我带你去家餐厅,是个加拿大人开的,枫糖煎三文鱼,烟熏肉三明治,特正宗,保证你喜欢。”

程强赶走了小宇,是明智的,他们之间的相处,伪装给别人看很累。

“我一直在等你,肚子都咕咕叫了。”程强拍拍肚子,“有什么事,咱们吃饱了再说。”

“我不想吃三文鱼。”诺亚靠在椅背上,努力让脖子挺直,“我是来求你办事的。”

程强笑起来:“咱们换个思路,我们不是老同学,单纯就是作者与销售渠道的关系,边吃边聊聊你的书怎么推广。”不等诺亚点头,程强就开始指挥:“出了停车场向左拐,七八分钟就到了。”

那顿晚餐,一直吃到十一点才散。整整三个多小时,都是程强在说,他说到做到,果真半句不提两人的过往,只说图书营销。他点开手机页面,一点点给诺亚讲,诺亚的身体起先是微微后仰的,她不想靠程强那么近,可是后来,她的眼睛贴在程强的手机屏幕上,她一会摇头,一会又点头,说,怎么可能,太可怕了,网络营销这么精准,谁能逃得掉?

诺亚想到她和卢卡斯有过一次裸泳的经历,那种感觉和现在很像。程强所讲的大数据,就像是把每位消费者都扒光了,但凡人们点过的、搜索过的、停留过的,全部被采集,网站才是最了解人性的专家。她想到实体书店,又想到柜台后面切橙子的小哥,感到这两个时空之间的遥不可及。

“实体书店会消亡吗?”诺亚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程强的眼睛亮了一下,说:“当然,以后是数据时代,但书店会以另一种形式重生,比如我们上学时常去的新华书店,去年重新装修,现在是家文创咖啡厅,昨天我点了杯咖啡,你猜叫什么名,罪与罚。”

“咖啡厅是精神家园吗?能遇到相同的灵魂和情感吗?”诺亚反问。

程强愣了一下,他想起高二时,跟诺亚一起排练话剧《暴风雨》,诺亚也提过类似的问题,当时他扮演的是主角普洛斯彼罗,诺亚扮演他的独生女米兰达,剧中,他庇护女儿,遮挡风雨,给她想要的一切。这么多年了,那张印着他和诺亚剧照的海报一直在他脑海里贴着。程强本来想说几句剧中的台词,可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他早没了那种激情,他只叹了一口气,对诺亚说:“这么多年,你一点都没变。”

整个餐厅只剩下他们俩了。一个金发女人坐在柜台后,面前摊开一本诗集,悬空的高脚杯在她头顶上闪闪发光,她身后的酒柜里大多数是冰酒。

两人往外走时,女人站起身,递给诺亚一个纸袋,是两瓶枫糖浆,金黄色的液体装在枫叶形的瓶子里。女人说:“是程强先生让我准备的。”她的中文说得很地道。

程强叫那个女人米娜,他介绍诺亚时,轻轻搂了一下她的腰。米娜对诺亚并无兴趣,她的蓝眼睛只盯着程强,她约程强下周去参加在SKP一家书店举行的新书发布会。程强说要出差,去不了,不过,他会在网站上给米娜的诗集安排推荐位。

米娜邀请两人到露台上去喝冰酒,程强摆摆手,他说诺亚累了,刚才趴在桌上都快睡着了。他说话时,又搂了一下诺亚的腰,这次诺亚躲开了,米娜这才认真地看了一眼诺亚,问:“你还回加拿大吗?”她用的是回,而不是去。

程强抢着说:“不去了,她怕冷。”

俩人回到车里,已经凌晨了,月亮在枯黄的梧桐树叶后面若隐若现。程强说:“在这附近找个酒店歇一晚,明天再走。”

诺亚说回去,家里还有鲁比需要照顾。看程强不解,又解释,鲁比是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猫。

程强掏出手机发了几条信息,然后下车,转到诺亚的车门边,跟她换位置,“我送你回去。”

“不用不用。”诺亚有些意外,把着车门,不让程强开。

“有个部门会议,我已经安排好了,可以晚到一会。”

“程强。”诺亚叫他的名字,有点恼怒。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咱们边开边聊。”他坚持。

诺亚擦着程强的衣角,把车开走了,到了停车场外边的马路上,她速度慢下来,想看看程强有没有跟出来。她想,程强送她回去,也并非不可,她拒绝的,是他的气势,还有他擅自做主的霸道。

程强出来了,可他并没有朝马路上看,而是走上一段台阶,台阶的终点是一片露台,几条灯带在轮番闪烁,一个穿黑裙的金发女人迎向程强。

凌晨四点,诺亚回到海边,从停车场出来,她没有回家,而是穿过一片漆黑的树林,顺着一条湿滑的小道,走向书店。雾气很重,她的睫毛都湿了。

小哥很快就开了门,他的睡袋就放在门边,他钻出来太急,睡袋扭成麻花。拉链大开着,里面的热气全跑光了。诺亚把手提袋递给他:“枫糖浆,正宗的。”

小哥说:“你太讲究了,什么蜂蜜、枫糖浆,反正都是甜的。”

“不一样。”诺亚严肃起来,小哥怔了一下。诺亚突然觉得自己很好笑,味道的确都是甜的,对大多数人来说,这就够了。

诺亚主动帮小哥把睡袋抱到柜台旁边,睡袋一个角拖在地上,她觉察到了,反而手一松,故意拖下去更多,睡袋在地上拖拖拉拉的声响,触碰她脚踝时的冰凉,都让她愉悦。她结婚时穿的就是拖地长裙,走过一大片绿色的草坪,那时,她以为小镇是她的天堂。

路过书架时,诺亚走得很慢,想把所有的书名都看一遍 —— 其实她已经看过很多遍了,可每次路过时还要看,不看,眼睛就没地方搁,这种对书的关注像是身体的一种本能。小哥在她前面,很短的一点距离,却扭头看了她三回。

诺亚回家后,冲了澡,披着湿漉漉的头发给鲁比喂奶,鲁比含着奶嘴一口气喝了20毫升奶才把头偏开。诺亚把鲁比抱在怀里,亲吻它的小脑袋,鲁比闭上眼,把头倚在诺亚怀里。诺亚想起刚才在书店的事,像是很遥远了。当时,她在书架上翻到一本《彼得·潘》,她没见过这个版本,拿了书跑到柜台告诉小哥这书是假的,“你看,这插图的线条多粗糙。”小哥正从烤箱里端出一盘牛角包,诺亚想到小哥这是在给她准备宵夜,就把书的事给放下了。面包配枫糖浆的味道很棒,一切发生的都很自然,是她提议去贮藏间的,她不能接受被那么多本书注视。让她意外的是,书店竟然有一大盒安全套,小哥说是之前有本与艾滋病相关的书搞活动剩下的。诺亚听说过买书送海报、手环、项链、布袋、扑克之类的,送安全套还是头回听说,她想出版社真不容易,为了多卖几本书,真是挖空了心思。

有很长一段时间,诺亚没有去书店,她从晚上八点一直写到早上六点,不仅完成了《女巫爱弥儿》系列十,还额外给《童话星球》杂志写了两个短篇童话。双十一时,她的书卖得很火,是榜单前三名。

小宇来过两次,商议新书的封面和插图。她问诺亚,那晚,她和程强到底发生了什么?又说有人私下里议论,说她的榜是自己买上去的。诺亚让小宇把程强的微信推送给她。小宇不信,连问三遍:“你没有程强的微信?”

诺亚约了程强来海边,两人在大船旁边的沙滩上散步,诺亚没有喷定型水的长发,被风吹得支愣着挡住了眼。程强的棕色尖头皮鞋里进了沙子,他每走一步都朝前踢一下,想把沙子赶到鞋头部位。夕阳在他们背后像一只红通通的眼睛。

诺亚说走累了,坐坐吧,盘腿就坐了下去。程强舍不得让裤子碰到沙子,脱了鞋子垫在屁股下。诺亚说,你这双意大利皮鞋大几千,不比这条裤子贵。这条裤子的屁股都磨出亮来了。程强说,可不是,膝盖上还被烟头烫了一个洞呢,我上次送去织补花了一百多。

诺亚这才认真看那条裤子,斜插兜上方绣着几个字母,是诺亚爸爸公司名称的缩写。诺亚摇头,这裤不适合你,又肥又大,早该扔了。

“不,除非你再给我买一条。”程强说,“思思,别不承认,其实你对我一直有好感,要不然,你不会在临去加拿大前,托人送我条裤子。你不会不明白送裤子的意思吧。”

诺亚想解释这是个误会,要不是在毕业聚餐时,她打翻了可乐,洒在程强的裤子上,她怎么会偷拿老爸的裤子给程强。她也是事后才知道,裤子不能乱送。

程强说:“等你写完十二本,就组个礼盒,争取冲上年度排行榜。”接着又说,“我们是有感情基础的。我是心甘情愿为你做这些事的。”最后他说,“我听小宇说,你有个女儿,我不介意,我喜欢孩子,她叫艾玛,是吗?”

程强的声音很好听,可诺亚却希望他从来没有提过这个名字,艾玛,程强知道她女儿的名字,看来,他只是仅仅知道这个名字。天色暗下来,风把夕阳推到海里,诺亚突然念出一句台词:五㖊的水深处躺着你的父亲。程强很快接了下去:他的骨骼已化成珊瑚,他眼睛是耀眼的明珠……

诺亚有些感慨,记忆中某些东西,她以为忘记了,其实一直都在。她看程强,程强也看她。诺亚想,她释放了一个糟糕的信号,剧中的老父亲又回来了,而她,还愿意扮演那个任他宠爱的女儿吗?

诺亚规定自己一天要写九千字,之前她一天只写三千字,多了三倍的工作量,她有点疲惫却无比充实。她像个战士,在想象的国度中英勇杀敌,这仗越打越趁手。米兰达很久没有冒出来了,似乎是真正不存在了。诺亚想自己天生就是吃写作这碗饭的,她把同行的作品拿来读,越发觉出自己的独特。

程强每周过来看她,她表现平常,来了就陪他到海滩上走走,天气越来越冷,游客很少了。风大时,程强会把诺亚搂在怀里,亲她的额头,说怎么越来越瘦了,程强给诺亚买了燕窝,手把手教她怎么炖。他说:“你没必要这么拼命,少写一点,多配些插图,也能撑起一本书。”

诺亚想起刚怀艾玛时,她正在写《女巫爱弥儿》系列的第七本,有好几次,她坐在电脑前一整天,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只是流泪,她担心有了孩子以后,恐怕要告别写作生涯,她对做家庭妇女这件事,起先是厌烦,后来是恐惧,她不想在小镇上度过一生,镇子美得像世外桃源也不行,连家像样的书店都没有。

诺亚是那种人,有时候浪漫得不吃不喝都行,有时候又现实残酷的可怕,银行卡里收到的版税越多,她现实的那一面就越发蓬勃。她想程强带给她的好运,一定要转化到作品的销量上。前不久,小宇把她拉进了几个作家群,大家明里暗里都在攀比,一天好几屏消息,只扫了几眼,她就得出结论,童书市场蛋糕很大,可竞争也惨烈,程强主管的网络平台占了销售的半壁江山。她得抓紧时间,多出几本书。她不想总租房住,家具电器没一样合心意的,她要买个大房子,最好是上下两层的,房子里要装满书。

有时候,诺亚会问自己,赚够了钱之后,要干什么呢?对,不考虑市场,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或是选个喜欢的人,过一辈子。这样想的时候,他们正路过海边书店,诺亚想小哥或许在玻璃后面看着自己,这样也好,她跟小哥之间,是不可能的。小哥是不能离开书店的,离开了书店,他就是一个普通的男孩,她没有办法从人群中把他认出来。可转而,诺亚又想到小哥拼了命救她,蹲着给她包扎伤口,睡在门边给她开门的情形,她有点恨自己的现实与冷酷。小哥离了书店也是一个特殊的男孩。

往回走时,诺亚注意到有几棵树上挂着木牌子,彩色粉笔写着:等你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署名是:海边书店。程强有些不屑,这样做广告,能有什么效果?没有社群吗?诺亚忍不住笑,她想起《霍乱时期的爱情》里阿里萨发给费尔明娜的电报,还有那些藏在树洞里的情书,她想象小哥爬到树上去挂小木牌的情形时,脑子里又冒出卡尔维诺的《树上的男爵》,柯西莫可以一辈子生活在树上,她也可以,但只能在梦境中。

晚餐是程强在网上订的海底捞火锅上门服务,满满一桌子。诺亚拿本书边看边吃,程强扯走她的书,告诉她,下月出版社要给她的新书开研讨会,“你什么都不用管,只要人去就行了。”

她问了日期,说撞上了,那天要去京西一家书屋见小读者。

程强给她夹了个牛肉丸,说:“那你就换个日子,或者干脆取消。这个研讨会很重要,我帮你请了几位重量级的评论家。”顿了顿,他说:“你现在还缺点声势。”

诺亚并非不懂这个道理,文学圈子不太认销售量 —— 这有些奇怪,他们向往销售好,可又惧怕会因此折损文学的独特性。面对作家,他们更认同评论家与主流期刊的眼光。用程强的话说,诺亚写了很多年一直不火,就是因为她没有找到这两者之间的平衡点。

“你应该先跟我确认一下时间。”诺亚往嘴里塞片生菜,她心里盘算着赶紧跟书店那边说一声,这个活动是昨天刚定下来的,改时间问题不大。

程强说:“你天天在家,有什么好确认的。”

诺亚说:“我不管在哪,我的时间也是我自己的。”

程强把一盘牛上脑一股脑倒进火锅里:“妈的,还得去店里吃,就烦这些塑料饭盒,什么好食材搁里头,都显不出好来。”

程强走后,诺亚抱着电脑去海边书店。夜色模糊了树上小木牌的轮廓,可诺亚感觉小哥在树上陪着她走。她越走越快,直到跑起来。小哥不在,送货的老爹在看店。他说,小哥去杭州参加培训了,下午刚走,要一个星期后才回来。

诺亚问起小哥父母的事,老爹说在深圳的物业公司打工,一个看大门,一个扫厕所,过年都不回来。“现在过年有啥意思?村里都没人,以前书店女老板活着的时候,倒是挺热闹的,放焰火,还发红包。”

诺亚想起了海报上的女人和黑猫,还有那个溺死小猫的故事。她想多问几句,可老爹咳得厉害,她想这是老人在赶她回去。回家的路上,她对着想象中的树上小哥说:“你要当个作家,恐怕也不会差。”

对于小哥编的那些故事,诺亚还挺欣赏的。她小时候就常常搞不懂想象的事与真实的事之间的差别,后来长大了,适应了成人世界的规则,又困惑于另一种真假,比如同一件事,她和别人的记忆完全不一样。她为这事困惑了很久,直到她得出一个结论:记忆是不可靠的,是可以根据人的精神需求删改的。

她又想到米兰达,这个不存在的人物,是不是被她删除的一部分记忆。

诺亚再去书店是在半个月后。书店大变样了,落地窗前的桌椅搬走了,海景最好的那块玻璃窗前,摆着一张直播台。小哥在货架前忙乎,他从大纸箱里掏出手账、卡片、笔袋、书签等,分门别类地塞进格子间,他看见诺亚,从箱子里翻腾了一会,找出一个灰皮本子递过来。封面是个骑扫帚的女巫,女巫的斗篷上缀了金色丝线,有几缕线压弯了,诺亚一根根捋顺。

“要改成文具店吗?”诺亚问,新货柜的位置,占用了之前的新书推荐专柜。

“文创产品。”小哥说,“这些小东西更对顾客胃口,利润也大。”

诺亚问桌椅挪到那了,小哥带她绕过几个书架,来到书店的另一侧,不临海,也没有玻璃窗,只有一整面墙,墙上贴着书架造型的贴纸。

小哥注意到诺亚的表情,说:“你要不喜欢这里,就和我一起坐直播台。从今晚开始,我天天都要直播。”

诺亚问:“是冲着所有人喊,宝宝们,买它,买它吗?”

“你不喜欢这样?”小哥神色有些黯淡,不过,他很快又兴奋起来,告诉诺亚,这次培训学到了很多东西,销售专家们帮书店做了诊断。

诺亚心想,书店又没有生病,为什么要诊断?而那些所谓的专家,有几个是爱看书的,他们恐怕多是跟程强一样的生意人。

小哥掏出一个黑皮笔记本,给诺亚讲专家的建议,说完了,抬起头来问:“你觉得怎么样?”诺亚没说话,小哥讲了半天,她只记住了四个字:网红书店。

那晚直播很快就结束了,没多少人来,书是一本也没卖出去。小哥带着诺亚去老爹家喝酒,庆祝第一场直播圆满结束。

诺亚喝多了,直往海里跑,小哥搂着她走,诺亚清醒后推开小哥,即便跌跌撞撞,她也要自己走。路过书店时,小哥抓住诺亚的胳臂,说他是认真的,问诺亚愿意等他吗?

“多久?”

“五年,我奋斗五年后,娶你。”

诺亚有一点心动的感觉,可她很快明白,是酒精麻醉了她。一个年轻人的五年能换来什么?单靠奋斗就可以吗?无数只蚂蚁在她脑海里涌现,数不清的触须在向上伸展,每一只都很努力,可依然有无数只蚂蚁被掩埋。

诺亚吐了,先是弯着腰,后来是蹲在地上,吐到最后,全是黄水。小哥拍她的背:“吐出来就好了,吐出来就好了。”

小哥坚持要背诺亚回家,诺亚闭着眼,晃着腿,希望这条路能一直走下去。她让小哥下次直播卖她的书,她就在旁边现场签名,至于书,她可以让出版社发些过来,价格跟网站一样低。

“真的可以蹭你的热度?”小哥明白了诺亚的意思,有些兴奋,用力把诺亚往上颠了颠。诺亚把头垂在小哥的脖子上,她想她也是死过好几回的人了,可很多事,还是看不开,俗的也好,雅的也好,都要堂堂正正去追求,这才是人生。她妈从小教她要人格独立,不要依赖男人,可什么是依赖呢?只有一方弱时,才叫依赖,一个内心强大的人,无论和谁在一起,都不能称之为依赖。

原定于开研讨会的那天,诺亚去了京西一家山间书屋。小宇拼命阻拦,在微信里发了一串语音,说程强交代了,不让你出门,以后想见小读者,她可以安排,王府井书店、西单书店都没问题。诺亚干脆把手机关了。

书屋在景区里,蓝色的铁皮牌子支在半山腰,画着粗大的指路箭头。有个工人骑在房顶用锤子敲钉子,看见诺亚过来,便停下动作,等她走过。书屋里有个长发女孩拿着手机在直播,她身后有几个书架,上面的书稀稀拉拉的,倒是柜台旁摆放特产的货架满满当当,挂着桃木剑、烫画葫芦之类的物件。

女孩过来跟诺亚打招呼,诺亚躲开镜头,问,小读者呢,怎么变直播了。女孩说,雾霾有点重,孩子们不来了,改成直播也挺好的,您看直播间里有好几百人呢。诺亚扫了一眼屏幕上滚动的留言,心想,真应该听小宇的话,安心待在家里。这时代,山里和城里没什么区别,绯闻传播的速度一样快。其实早在程强取消她的研讨会时,她就知道自己在网上火了。小哥蹭热度的力道有点猛,直接把她送上了热搜。

或许小哥自己也没想到,他的成名之路如此快捷,他那天喝了一点酒,坐在落地窗前,看着大海讲述自己与诺亚的情感经历,午夜书店、深情相拥……他后来解释本来只是想说说诺亚在书店写作《女巫爱弥儿》的事,可是好像这些事都串在一起了,扯了一个线头,其他的都出来了。

这段直播经几个自媒体大号剪辑转发后,持续发酵,标题一个比一个火爆,小哥开始还想往回搂,后来发现成名好处挺多的,直播间粉丝噌噌地上涨,好几万了,书店的业务也上来了,秀丽帮他打理来自全国各地的订单,快递员骑着三轮车一天两趟来取快递,老爹时常做好了盒饭送到店里来。

诺亚抱着鲁比去过店里一趟,小哥正被一群人围着拍照。诺亚想找个地方坐,却发现靠墙的那排座位也拆了,现在这里是库房,新添的打印机正在往外吐发货单,秀丽踮着脚尖,跨过一地的包裹,拿着发货单去配货,她指指边上的一撂书,招呼诺亚坐。“有几个自媒体的人在采访小哥,估计快了。”

诺亚戴上墨镜,出了门,她看到墙上贴了新的海报,是一对情人背靠背坐在沙滩上,旁边几个黑色艺术字:海边书店,遇见爱情。海报左下方有网上直播的预告,每晚8点到12点,小哥等你来看海。另有一排小字提醒:参观书店需网上预约,不欢迎空降。一切都是网红书店的模样。诺亚想小哥的培训班没有白上,黑皮本子上记录的梦想都成了现实。

程强得知此事后,第一时间通知出版社把研讨会暂停了,他给诺亚打电话,语气很不好。诺亚迟疑了一下,说是书店在炒作。她心里并不怪小哥,一个年轻人,脚还不利索,若是不借助一下外力,要往上攀登多难,小哥能蹭她的热度,这起码说明她是有价值的,她不也蹭着程强的渠道吗。

程强说:“这种炒作对你没好处,你应该往文学上靠,往孩子身上靠,而不是往小鲜肉身上靠。你以后还想做儿童文学作家吗?”说到文学,他加重了语气。诺亚想起了几年前的那次对话,看来程强记得这笔账。

诺亚说:“第十本交稿了,是不是可以大结局了。”

程强说:“不,写到十二本,组礼盒才有气势。至于书店那边,你不用管了,我会让他们闭嘴。”

诺亚的作品研讨会在春节前召开,那几天下小雪,她提前一天开车去北京,赶上高速封路,早上出发,晚上才到。程强让她到自己家过夜,她没同意,订了酒店,晚上约小宇吃火锅,这也算是散伙饭,她的第二套书签给了另一家更有影响力的出版社。

小宇并不伤感,她说这种情况太普遍了,诺亚现在的名气配得上最好的出版社。再说,她也马上要跳槽了,这套书火了之后,不少猎头来挖她。她劝诺亚好好珍惜程强,“他人挺实在的,为给你挡事,没少费心思。”

诺亚这才知道,程强专门找了小宇,让她截住了所有想找诺亚的记者,另外,还重点公关了几个媒体。诺亚想到这段时间的安静,原来是这么得来的,有些感慨,可也有些不满,程强为什么不跟她商量一下。她又想到,小哥在直播时的道歉,八成也是出于程强的操作。

两人碰杯,诺亚对小宇说,一切都是从你逼我见程强开始的。语气有点奇怪,也不是感谢也不是抱怨。小宇以功臣自居,有点得意,她问,听说你们要结婚了,新房在顺义,还是别墅。

诺亚摇摇头:“房子是我租的,下个月搬。”“你不住海边了?”

“不住了。鲁比死了……”

小宇又问起书店的小哥怎么样了?诺亚也不说话,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红酒,先是小口地抿,随后是大口地灌,她撑着下巴,掐着酒杯,指尖一片白。她想,像她这样的女人,一个人生活挺好的,虽然偶尔会孤独,可那也不是来自内心,而是来自外界的评价 —— 她想要自己的人生,恐怕要放弃别人眼里的“人生”。

小宇打车送诺亚回酒店,她在半路下车,蹲在马路边上吐。吐完之后,她让小宇先走,自己步行回酒店。并不长的路,她走得很慢,如同在沙滩上前进,每一步都有阻力。是很繁华的地段,路灯明亮,月亮只是远处清冷的辉光。诺亚产生了幻觉,她在临街的一扇玻璃门前站定,想着小哥怎么不来开门。她把脸贴在玻璃上,看见小哥在睡袋里伸出胳膊,指尖在空中相触,是一个拥抱的姿势。

程强打来电话,叮嘱她不许熬夜,起来要吃早餐,最好化个妆。她嗯了几声,想问程强用了什么方法,让小哥离开了书店?可话到嘴边,还是吞了回去。

程强把研讨会安排在一年一度的童书展览会场,现场布置成粉色的海底宫殿,两个穿着女巫爱弥儿服装的女孩站在门口迎宾。诺亚穿着程强送她的粉色毛衣 —— 送来时袋子里有购物小票,诺亚想这么多钱省下来买书多好。

原定两个小时的会议开了三个小时。开始,诺亚没好好听,盯着其中一位专家的鼻子看,是个笔挺的希腊鼻子,诺亚在脑子里构思童话,连标题都想好了:《我有个棒鼻子》。后半段,有个专家谈到精神分析法,说到《安徒生童话》折射出人们常做的裸体梦,这是一种无意识在文学中的体现。诺亚的心像是被猛击了一下,她回忆起写作中那种拧巴的抗争状态,这些显然都投射到她的作品里了。专家又分析了诺亚童话中人物与原型的对应关系,诺亚的脑子里一点点地透进光亮。

散会后,诺亚坐在座位上发呆。程强拍拍她,你想多了,评论家又不是来指导你写作的。他们只是负责解析作品。就跟庖丁解牛似的,每个人刀法不同,有的人从屁股杀,有的人从胸口杀……

诺亚还是坐着不动,她清晰地看到自己的问题,坚持了多年的打仗式书写造就了她作品中的撕裂感,这种撕裂感帮她吸引了大量读者,可同时也局限了她的写作。诺亚不得不承认,作者的人生与童话的世界是有某种内在联系的。

程强看诺亚对他的话不理睬,便有点不悦:“我好歹卖的是书,能没点见识?你以为我这个位置,是凭空得来的。”诺亚这才从苦思中醒过来,对程强说了声谢谢。

程强的位置并不牢靠,年后,他调了岗,说是正常的内部轮岗,可是部门却换成了冷门的箱包频道。

诺亚听小宇说起这件事时,已是七月了。程强休了年假,陪她一起去加拿大办离婚手续,十多天的旅程里,她几次想谈谈这件事,可他根本没给她机会,一提到工作就转移话题。

“是因为我吗?”她在微信里问小宇。

“跟你关系不大,你那活动是出版社出钱弄的。”

诺亚欲言又止,按照原计划,她正式离婚后,就跟程强结婚,她去过程强家几次,不仅见了父母,连亲戚都认全了。至于她的父母 —— 离婚后又各自结婚生子,顾不上操心她的事,她只在电话里简单说了情况。她父母之前就认识程强,知道他是初婚,就更满意了,甚至还觉得女儿占了人家的便宜。

请人看了生辰八字后,结婚的日子很快就订了下来,是国庆节。可整个九月,程强都处于失联状态,他告诉诺亚,自己很忙。小宇提醒诺亚,要当心米娜。她说,米娜的朋友圈里总能看到程强的身影,这两人走得有点太近了。

诺亚把预订好的礼服、酒店、宴席都退了,她想了想,还是让程强先提出分手,要是她提出来,似乎有过河拆桥的嫌疑,关键是这个桥刚好还挪个地方 —— 一个她用不上的地方。程强一直拖到了九月底,才跟诺亚提出分手。诺亚觉得这样最理想,她愿意当被分手的那一方 —— 虽然她早就想好了要分手。见面那天,她看程强又特意穿了那条旧裤子,她想这么多年,程强其实没怎么变。她如果一定要嫁人的话,只能是程强,可幸好,她可以选择谁都不嫁。

程强点着一根烟,又抽出一根递给诺亚,他吐着烟圈问:“不想问我为什么吗?”

诺亚把烟握在手里,程强恐怕忘了,她戒烟有三个月了。两人靠近说话时,她闻到程强嘴里的酒味,看到他黑色毛衣上的头皮屑。

“我的英语并不好,法语根本听不懂,不过,我把卢卡斯说的话,录了下来,请米娜帮我翻译。”

“翻译?”诺亚问,“在加拿大时,你一直在偷偷录音?”

“我不想当个傻子。”

“你情愿让外人来翻译,也不肯来问我。”诺亚咬着嘴唇,她没有想过要瞒程强,虽然没有主动向他说,可她以为只是一个时机问题。没想到,这是一个信任问题。

程强说:“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卢卡斯说的都是假的?艾玛的死只是一个意外。”

诺亚想,米娜这个翻译很尽职。

“从加拿大回来后,我一直在等你给我一个解释,你却当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你什么都不告诉我,就像小哥,你我都明白,根本不是炒作。”

诺亚平静下来,她问:“还有别的想法吗?一起说出来。”

“有,我想跟一个正常的女人结婚,晚上能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而不是通宿不睡觉,白天在沙发上凑合。”

“还有吗?”

“我想生一个孩子,而不是养一只小猫。”

“所以说,你是故意压死了鲁比。”诺亚的眼里流出泪来,“你竟然是故意的,故意的,我早应该知道,你讨厌鲁比……”

“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压死孩子的人的来指责一个压死猫的人。”程强冷笑,“诺亚,你变了,你和从前一点也不像,一点也不像。”

那晚,诺亚坐在书桌前,如同是在海上,身子随着浪头颠簸,她敲击键盘,呼唤米兰达出现,她渴望那些幻觉,不,那不是幻觉,都是真实的,是被她自行剪去的一段记忆。

十一

诺亚一直想弄清楚,艾玛在这个世界上停留的具体时间,是12个小时还是更长。她不能躺在床上,否则这个问题会一直缠绕她:艾玛究竟是在哪一分哪一秒离开的?

在医院时,诺亚的床位本来是远离窗户的,可卢卡斯说窗边光线好,他可以更清楚地打量小宝贝艾玛 —— 他是近视眼,却不愿戴眼镜。艾玛的婴儿摇篮就挨着窗户,刚出生三个小时的小宝贝儿,一直在沉睡,卢卡斯跪在地板上,把艾玛的小手托在掌心,一遍遍地欣赏。诺亚躺在床上,盯着卢卡斯的侧影想,艾玛长得和他真像,眼珠是蓝色的,头发是棕色的。

傍晚,诺亚感到有一缕风从窗户的缝隙吹进来,她按铃叫来护士,想换一张床,可是护士说,换床位得等到第二天上午。卢卡斯找来胶带把窗帘固定了一下,伸手感觉了一下,说没风啊。睡到半夜,诺亚还是感觉有风,她的头发都吹动了,她起身摸了摸艾玛,手有点冷,她又叫来护士,护士检查了一番,给艾玛换了块尿不湿,说一切都很好,宝宝很健康。

诺亚伸出手,风从指缝穿过,她决定把艾玛搂到怀里来睡。艾玛睡得很香,诺亚抱起她时,小毯子从她身上滑落,她挥挥小手,却并没有醒。诺亚把乳头送到她嘴边,她一口就叨住了,嘴唇有节奏地吸吮着。诺亚把被子拉高,直到艾玛的脖颈处,她不想让风钻进她和艾玛之间的缝隙里。

诺亚在睡着之前,一直维持着侧卧的姿势,艾玛柔软的身体紧紧贴着她,她一只手枕着头,另一只手握着艾玛的小手。她想,这之后的许多个夜晚,她都会跟艾玛这样亲密相拥,她还想,艾玛一定会喜欢他们的家,卢卡斯为艾玛布置了一个粉红色的婴儿房,还在花园里为她准备一个秋千和一辆三轮车 —— 她笑他,准备得太早了,可卢卡斯说,孩子长起来飞快,艾玛的腿那么长,一定是运动健将。

一阵惊呼声把诺亚吵醒,她怀里空空的,床上床下都没有艾玛的身影,她问,我的孩子呢?护士说,送去了急救室。

“艾玛的脸都紫了。”卢卡斯把她推倒在床上,怒吼道,“她没有呼吸了。”

护士小声说:“宝宝应该睡在摇篮里。”

医生请卢卡斯出去,诺亚听到医生在跟卢卡斯低声交谈,她听不清,却从语调里猜到了结局。她从半开的门缝里看见,卢卡斯围着走廊转圈,脚步凌乱,当卢卡斯的脸冲着门这边时,她看到卢卡斯把半只手塞在嘴里,眼睛和鼻子挤成一团。

诺亚把头裹在被子里,双手在四下摸索,床单皱巴巴的,她想抚平,指甲却陷入床垫。她不相信,那个软软的、小小的身体消失了,她想艾玛在跟妈妈玩捉迷藏。几个小时之前,那张小嘴还吸着她的乳汁,多有劲啊。被子里空空的,黑黑的,只有她沉重的鼻息声,还有一股淡淡的血腥气,那是艾玛出生时撕裂的伤口渗出了血。助产士夸艾玛是一个坚强的宝贝,脐带绕颈两周,却依然很健康,哭声也响亮。卢卡斯亲手给艾玛剪断了脐带,他说艾玛是世界上最棒的宝宝,应该给她的脐带上系个蝴蝶结。

诺亚用手捂着嘴鼻,不让自己呼吸,直到全身抽搐,双颊通红,被子被猛地掀开,她看见卢卡斯站在床边。

“你害死了艾玛。”他双眼充血,牙齿咬得咯咯响。

卢卡斯对警察说,生艾玛前,诺亚天天都在写作,编辑一直在催她的稿,她恐怕是担心照顾婴儿会耽搁写作,所以才杀死了艾玛。过了两天,他又回忆起诺亚在怀孕初期就显露出不想要孩子的一些证据,比如总是坐在电脑前流泪之类的。

所有人都以为卢卡斯是疯了,不该指责一个悲伤的妈妈,只有诺亚明白,或许卢卡斯说的并不一定全错。当她听到艾玛的死讯时,除了悲伤之外,还有一丝解脱,想她又可以全心写作了。她不敢相信自己会这么想,更没有勇气去确认这种意识的存在。

她努力说服自己,那晚,从窗户缝隙里吹进来的风,是真实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