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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文学》2022年第9期|瑶鹰:莲花故乡
来源:《广西文学》2022年第9期 | 瑶 鹰  2022年09月28日08:13

宝莲境地

这是一个扎身在桂西北红水河边的瑶家村寨,名曰弄山,归巴马瑶族自治县东山乡管辖,与巴马凤凰乡、东兰县三石镇、大化县北景镇毗邻。村寨的东边,有一座形似轿椅的大山,当地人称之为番岭山。每年的农历五月二十九日这一天,红水河两岸的瑶族同胞身穿民族服装,自发聚集在番岭山之巅,敲打铜鼓,载歌载舞,以独特的方式祭拜传说中的先祖密洛陀女神,以求风调雨顺人寿年丰。这个民族节庆就是瑶族的“祝著节”。

弄山行政村村委会就设在寨子中。寨子被番岭山、张家山、元宝山、双乳峰、茅草坳、瑶王岭、玉蕉山、阿壅山和红枫山团团围住,每座山峰自有传说,形态各异,形成了多姿的莲花花瓣。在寨子的中央,矗立着一座形似莲蓬的小山堡。山堡怪石嶙峋,有如蜂窝状,那简直就是荷莲的花心呀。一百多栋楼宇,如初收羽翅歇息的蜂蝶,团团围住荷莲“花心”,贪婪地吸吮着莲蓬的汁液。夕阳西下,一柱柱炊烟从楼顶的烟囱口悠然冒出。归圈的牛铃声,猪鸡“嗷嗷咕咕”的叫声,爷爷奶奶呼唤孩童归家的歌谣声,与炊烟融为一体,飘荡于弄山寨子的上空……那种仙境之美,令所有描写景物的文字和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了。

2018年春天,满山遍野的山花开了。扑鼻的花香引来了飞舞的蜂蝶。出生于凤凰那往村庄的广西书法家协会常务副主席刘德宏先生,带着家人驱车来到弄山南麓的枫树坳。先生站在一处绝壁上,环视四周,继而俯瞰弄山寨子,一幅斑斓的画面即刻呈现于脑海之中:弄山寨子中央蓬起的小山堡,是莲花的花心,周边的群山,如墨色渲染的莲花瓣片……以弘一大师书风见长的德宏先生,感觉自己已经置身于一朵巨大的莲花之中了。

在一次会面中,德宏先生把他看到的景象和我作了探讨。他说他走过很多称之为莲花之地,比如最近的都阳镇双福莲花山,有着形似花瓣的山,可是缺少了活灵活现蓬起的莲心。弄山境地环着九山莲花瓣子,中间却安妥着一处天然的花心,那简直就是一朵形色俱备的宝莲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弄山绝对是一处文人墨客的修身之地。要是有时间有机会,能够到弄山住上一宿,静卧莲心闭目养神,那可是“道法合一,天下归心”的另类感觉呢……

我对德宏先生说,刘主席呀,您真有一双独特的慧眼。生活在宝莲境地之中的人们,必有后福!

德宏先生笑而不语。

 

一道斑驳的石墙

1973年冬天的一个晴日,我出生在弄山瑶寨里。

父亲说,我出生的那一天,老天收住了流泪的口子,连续十几天的绵绵冬雨,终于停了下来。那天清晨,一抹红霞出现在番岭山的上空。出笼的鸡群抖动羽毛,“咯咯”欢叫。沉寂了好久的鸟儿,在木楼前边的榕树枝上蹿来蹿去,“叽叽喳喳”地呼朋唤友。牛儿褪去了整夜的睡意,“哞——哞——”叫唤着。新的一天开始了。

父亲早早就起床了,他做的第一件事是燃柴烧开水。带着身孕的妻子或媳妇,每天早上起来,要用温水敷肚子,还要喝下一些开水暖和暖和,然后才出门走走,透透气息。父亲的妻子我的母亲,已经是四十三岁的年纪,属于大龄孕妇了。此前,母亲已生了六胎,第一胎是个男孩,乳名叫“立”。1955年夏天,正值荒月,小阿立刚出生不久便夭折了。第一次当爹妈的父亲母亲,眼睁睁地看着睡在木槽桶子里的小阿立失去了气息,顿时感到手足无措。为了念记这个来到世上才一百多天的孩子,工作队把父亲的名字写为蓝卜立;母亲姓蒙,名字就叫蒙乜立。后来,我的大哥阿西、二哥阿山、三哥阿荣、大姐阿堂、二姐阿香相继出世了。二姐阿香是在1966年秋天来到人间的。在那年代里,一个穷苦人家,有了三男二女五个孩子,已经是超负荷了。如何把五个儿女养活养大成家出嫁,是一个很大的难题。听父亲说,二姐出生后,为了不让母亲再受孕,我的外婆来到弄山,在后来我出生的木楼里(大姐出生的那年建了木楼),烧了一把香,对着天地念咒。咒语的大概内容是,让续子之神把我母亲的宫房封了,不让母亲再怀孩子。之后的很多年,母亲的身子倒是很安静。为此,外公断定,外婆的咒语灵验了。

1972年秋天,刚满二十岁的大哥结婚了,他娶了同村的大蓝氏女我的大嫂。婚后不久,大嫂的肚子渐渐隆了起来。正在大家开怀欢心的时候,才发现我母亲的肚子也跟着隆起来了。一团愁云又挂在外公外婆皱巴巴的脸上。

婆媳俩一起怀孕的那个时期,大哥阿西收到了一个录用通知,他卷起铺盖出门了。他去到一个叫作环江的地方,在红茂矿务局当了工人。1973年寒冷时节,母亲和大嫂先后生下了两个男孩。母亲生的男孩,辈分是叔,大嫂生下的男孩,辈分小,是侄辈。六十多岁的外婆走进了我们家的木楼。她看着两个躺在木槽桶子里手舞足蹈的男婴,悲喜交加。悲的是孩子的出生给原本困难的家庭增加了寒霜,喜的是她老人家可以四代同堂了。

大伙光顾闲聊,却忘了记住我出生在哪个日子哪个时辰。长大以后,我问父亲,我是在哪天出生的?半字不识蹲在火塘边“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的父亲,继续给我描述那天的情景:那天嘛,记不住是农历哪一天了,反正就是在那年的“月壹”(农历十一月的叫法)。那天早上嘛,太阳出来了,驱走了啾啾的寒气。我嘛,烧好了水,就扛着大锤拎着泥簸箕出门了。我是去寨子中间小山脚下的深坑边砌一道墙。村庄下面那个消水坑很深,牛羊掉下去都没办法要上来。太阳吊在头顶的时候,我捡起东西回家吃午饭。在离家还有两三百步的榕树下,一阵婴儿哭声从木楼里传出来。那个声音是你发出来的……过了半个月,我的孙儿你的侄儿也跟着来到了人间。你大哥不在家,我和你妈不识字,你和你侄儿出生的日子,我们都不记得了呢!不过,后来嘛,山堡下的那道石墙,截住了山上冲来的泥石。消水坑越填越高,变成了一块平地,牛羊再也不掉下去了。还有,后来嘛,我用木条把地块圈围起来,播下了菜种。深坑变成了菜地。

生在哪一天已不重要。在我村的生命中,能拥有一道刻满沧桑岁月的石墙,是一件极为幸福的事情了。

三十六岁本命年的那个农历十一月,我带着妻儿来到家乡寻找自己的生日。那时候,母亲已经离去多年了,父亲还在世。父亲引着我们来到那道石墙之前。年代已经久远,石缝间长出了蜈蚣草和爬山虎,墙体的石面布满了青苔,呈现出一种古老的痕迹。父亲指着石墙的一角说,儿呀,你出生的那天,我就是垒砌那个地方。说罢,父亲走了过去,伸手抚摸着墙上的几块石头。我知道,那几块散发着青苔气息的石头,是我出生的那一天,父亲在人间留下的劳作记忆。

之后的第三年,也就是2011年元月,父亲便离开了人世。

母亲走了,父亲也不在了,我携着妻儿在城里安了家。随着时间的往前推移,渐渐地,家乡就变成了故乡。

 

表妹小小

父亲的姐姐我的大姑嫁到江团村的岩边屯。从我们家到岩边,要走半天的时间。大姑生了六个男孩,却没有一个女儿。女儿才会服侍老人。小时候,大姑来到我们家里,和母亲聊事的时候,她总是感叹自己没有女儿,以后走不动了,不知怎么办。母亲摇着竹壳扇子,对大姑说,小姑的女儿小小,没了娘,你就拿去养吧。

小姑是父亲的三代隔房堂妹。母亲说的小小,是这个隔房小姑的女儿。小姑嫁在我们本屯,男人是孤苦伶仃的蓝老亮。小姑和大姑恰恰相反,她生了四个女儿,没有一个男孩。最小的小小比我小三个月。小姑生下表妹小小的时候,患上了一种怪病。小小一天一天长大,小姑却只剩下包骨的皱皮。在那缺医少药的年代,没有诊断的仪器,很多病都称为怪病了。人一旦患上怪病,没钱医治,只能等待最后那个日子的到来。

小小不到一岁,她的母亲我们的小姑就离开了世间。处理后事完毕,父亲抱着瘦弱的小小,来到了我们家里。

小小和我在一起挨在我母亲的怀里,我卧在左边,她就睡右边。我们一起共喝我母亲的奶水长大。小小一直把我的母亲视为她的亲妈妈。

乡村有个亲约习俗。要是兄弟家看中了姑家的女儿,可以定亲。兄弟家要是把姑家的女儿定了下来,就会负责姑家女儿从小到大的衣服和箩背,别家就不得与舅父家定亲了的女孩子搭讪。

一次在酒桌上,姑爷半醉了,和我父亲说,老舅呀,我女儿小小和你家阿林从小在一起,等小小长大了,嫁给你们家阿林做妻子,你看行不行啊?

父亲知道姑爷说的是醉话,不搭理他。

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小小的我和表妹小小“亲约”之事,就像一道美丽的彩虹,跨在弄山奇峰之巅。我和表妹小小走到哪里,村里的孩子们总是喜欢把我们称为“一家子”。每当小朋友们叫“一家子”的时候,表妹小小总会撅起嘴皮,抓起木条或者小石子,追赶着那些叫我们做一家的小孩子,嘟哝着说我和林哥是共爹共妈的,我们怎么是“一家子”。再喊,再说,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大人们看着满脸涨红呼呼喘气的小小,会心地笑了。

八岁那年,小小被她的父亲蓝老亮狠心带走了。我和小小就像一个壳子里的两粒花生米子,被活生生剥离了。

母亲用蓝靛布料缝制了一个小书包,把我送进了小山堡脚下的弄山小学。

弄山小学只办到三年级。要上四年级,必须得到山外的学校求学。

十一岁秋天的一个清晨,东边的番岭山上升起了一轮红日。金色的阳光斜照于小山堡顶上,呈现出百鸟鸣啭紫气东来的迷人幻境。没机会上学的小小赶着一群羊儿路过我家门前榕树下,她两条麻花辫子垂下腰间,随着叮当的响铃声有节奏地左右摇摆。小小转过头来,看见坐在门槛边上打量着她的我,一朵绯红的云彩立刻挂在她的脸上。小时候整天在一起玩泥巴说个不停的我们,似乎变成了陌生人。我想告诉小小,我要到山外去读书了,可话到嘴边又收回肚子里。那天中午,在大人的引领之下,我背着书包踏上了瑶王岭小路,到山外求学去了。从那以后,我和表妹小小很少有机会见面了。即使是假期回家,我们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整天混在一起了。男女授受不亲的陈规,束缚了我们的脚步。

二十岁那年,我中师毕业,回到曾经求过学的文钱小学教书。周末回家,我都要经过一个叫作弄软的寨子。和我有“亲约”的表妹小小,就嫁在那个小寨子里。后来,我离开了文钱小学,到乡中心校任教,到乡镇任领导职务,到城里工作,又在城里安家落户。表妹小小和我的往事,慢慢消散于尘埃之中。

我想,要是我不去山外求学,要是我不走进城市生活,也许,故乡的小山堡周边,会有一座属于我和小小的屋子。屋子里,火苗烧旺着,暖气飘满乾坤;屋外,瓜果飘香,百花争妍,鸟儿鸣啭,竹枝盘缠……

 

“外国”三伯

父亲有五个兄弟,没有一个能够进学堂读过书。工作组进家普查起名字的时候,三伯还没结婚。他在家里排行老三,工作人员干脆给他起了个名字叫蓝老三。

三伯三十多岁了,才娶得女人生儿育女。他最小的孩子名叫阿荣,比我大九个月。阿荣出生于年头,我在年尾。上学读书的那些年头,每天放学的时候,村里的小伙伴们总喜欢成群结队去三伯家听他讲故事。三伯最爱给大家讲密洛陀女神创造天地育人类的神话传说。可是每天都在重复着那些故事,就像吃那盆没有油水干炒的旧饭,也有腻的时候。为了满足大家的欲望,三伯有时会跑到山外的凤凰街上,去听评书人讲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的故事,还专门到壮汉族“老同”家吸收水浒一百〇八好汉的故事。三伯虽然半字不识,可记忆力很好,理解能力超乎寻常。他能把评书人汉话讲述的故事,用比较贴切的瑶语翻译叙述给我们。三伯也没见过什么江河湖海,可是他竟然能用土俗的瑶语把那些景象进行描述。我们几乎没见过下雪,三伯却能用形象的比喻把梁山的雪说得让我们感到寒气袭来。后来我到城里读书,到图书馆借来《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水浒传》等章回小说深入阅读,我发现,里面的很多人物、很多场景,和三伯用瑶话叙述的情景偏差不大。我想,如果三伯能读些书,那肯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一个周末,三伯到山外的那往村庄交流故事,我和阿荣哥跟在他的屁股后面。那往村庄居住着三十多户汉、壮民族人家,刘姓人家是汉族,是从博白迁过来的,他们带着祖传的冶炼铁矿技术来到凤凰。弄山的弄王屯有铁矿,他们雇人把含有铁矿的石子背到凤凰,投入炉中炼出铁水,倒进模具,铁锅铁盆就铸造出来了。颇有名气的凤凰铁锅厂,是那往刘家人带头搞起来的。三伯和我们讲的武松打虎一百〇八梁山好汉故事,是这户刘家人带过来的。三伯说刘家人的故事呐,那是太多了,他们怎么讲都讲不完,大家怎么听也是听不腻呢。

那往刘家后来出了一个闻名全国的书法家刘德宏,是他发现弄山像一朵莲花,还给弄山题了字。这是后话,是三伯再也看不到听不着了的事情。

开始讲故事了,这次轮到三伯先讲。只见他手舞足蹈的,用一口流利的汉话给那往壮汉族老同们讲述瑶族的密洛陀故事,什么山神“卡恩”关了老鹰、河神“罗帮”开凿红水河,大家听得津津有味。在我看来,三伯绝对是弄山村庄乃至方圆百里能用瑶语讲述其他民族的故事、用汉话把密洛陀文化传给其他民族兄弟的第一人。以至于后来我在写作文、进行文学创作时,无意间采用了三伯瑶汉互译的叙述技巧:环境描写怎么做到浓墨重彩,心理描写怎么安排得恰如其分,人物和故事的叙述怎么能够娓娓道来令人折服……

老猫总会有跌碗架的时候。有一次,三伯去山外交流归来,他急不可待地把刚学到的“国际形势”传授给我们。他说,国际嘛,就像一个很大很大的村庄,村庄里有各种各样的人,有像我们的黄种人,有白种人,还有黑人。听说黑人呀,只有眼珠翻出嘴巴裂开的时候,你才看得见他们身上还有白点。牙齿和眼珠,就是他们身上仅有的白。这个地球很大,有一百多个国家,有中国、法国、德国、苏联、美国、韩国、英国……还有一个很大很大的国家,叫外——国——

话没说完,站在圈外高中毕业回家的几个后生便喷笑起来。从那以后,三伯便有了一个“外国”的绰号。大伙远远看见三伯走过来,都喜欢用“外国”和他打招呼,叫他“外国”爷爷、“外国”伯伯、“外国”叔叔、“外国”老三之类的。三伯不但不生气,脸上还总是挂着温和的笑容。谁用“外国”跟三伯打招呼,他便笑嘻嘻挥挥手表示作答,俨然一个满腹经纶的“学者”派头。

“外国”三伯最让人不可理喻的一个习惯,就是吃东西性子急。你说他馋嘴嘛,他又吃不得几多,去哪里赶喜酒,客人还不满桌,他先动筷子了。他动筷子也只是夹了自己的那份菜,不会多要别人的一星半点肉。我和阿荣哥上初三的那年,三伯患了食道病。听村里的人说,三伯的病是急性子导致的。他的小女儿阿荣哥的三姐阿花从街上买来白豆腐,正放在滚油的菜锅里煎炸。三伯一进门,看到煎得发黄了的豆腐块,心花怒放。情急之下,他伸手捡起一块放进嘴里……后果可想而知,三伯的口腔被烫得脱皮。烫伤口舌还不要紧,三伯竟然还一个劲把豆腐块吞进了肚子里,痛得他满地打滚。过后到医院检查,三伯的口腔、喉管到肠子,全都被烫坏了。可见,冒着油星的煎豆腐温度之高,是人的器官所不能抵挡的。从此,“外国”三伯便落下了食道病根。

1990年春天,在床上躺了几个月的“外国”三伯走完了他富有传奇色彩的一生。三伯去世不久,堂哥阿荣便辍学了。十七岁的阿荣哥不屈服于命运的作弄,他开始走出山外,到首府南宁一家伊面厂打工。他从烧炉工做起,慢慢地提为配方师傅,最后任工厂经理,负责打理生产营销。阿荣哥一直在那家伊面厂做了近三十年“长工”,并在首府娶了妻子买了房安了家。

弄山,也变成了阿荣哥的故乡。

阿荣哥说,看什么时候方便,他要给父亲“外国”立一块石碑,碑文上要刻上绰号的由来,以纪念父亲过人的翻译才智。最好是能在碑上刻画一块散发着蒸腾热气的豆腐块。

我表示赞同。

 

故乡的“祝著节”

粉碎“四人帮”后不久,高中毕业的蒙灵回弄山任民办教师。工作之余,他经常走村串户收集瑶族密洛陀传说。有一天,他到我的伯父蓝老三家走访。那时候,熟知密洛陀文化的蓝老三才四十多岁,还没有“外国”头衔。他用三个夜晚的时间给蒙灵讲述了布努瑶创世女神密洛陀的故事。他还告诉蒙灵,弄山东边的那座番岭山,是红水河两岸瑶族同胞祭奠始母密洛陀的圣山。十几代人了,几百年来,每逢农历五月二十九日,人们都身穿盛装,聚集于番岭山顶,以独特的方式祭拜先祖密洛陀女神。十年的动乱,人们再也没有上山祭拜了……经蓝老三这么一提醒,蒙灵记起来了,在他幼小的时候,每年粮食丰收之际,总有很多人来到弄山,攀爬东边的番岭山。他和小伙伴们也追着大人上山了呢。原来那是祭拜女神密洛陀的活动。

那年的农历五月二十九日到来了。清晨,一轮鲜红的太阳挂在番岭山顶,万丈光芒洒向人间大地。夏日的晨风拂过山冈,吹醒了平台上的苞谷。蒙灵带着也刚高中毕业任民办教师的表弟蓝仕林,沿着羊肠小道向番岭山顶攀登。他们一边爬一边高声呼唤着:父老乡亲们,破“四旧”过去了,上番岭山祭拜密洛陀女神哦——

蓝老三跟着上来了,蓝卜缝跟着上来了,蒙卜耶跟着上来了,蓝老陆跟着上来了……许多老人家跟在两位年轻人的身后,爬上了高高的番岭山,去寻找他们的岁月足迹。

中午时分,身穿盛装的姑娘小伙也纷纷爬上山来。

沉寂了十多年的番岭山,又唱响了甜美的歌声……

从那以后,每年农历五月二十九日这一天,蒙灵都会带领父老乡亲上山对歌,举行密洛陀祭祀活动。风雨过后,这个民族传统节日又一次焕发了新的生命力。

1984年,蒙灵调到乡政府,任分管文化的副乡长,之后被提拔为乡人民政府乡长。

2019年农历五月初,文化部非遗办组织专家到巴马瑶族自治县,对“祝著节”非遗项目进行评估。评估之前,县人民政府对弄山的村容村貌进行美化改造,要在寨门上题写“弄山”二字。我想到了发现弄山酷似莲花的书法家刘德宏先生,于是拨打了他的电话。我把情况和德宏先生作了说明,他二话不说欣然应允,为我的故乡题写了“弄山”二字。落款处,德宏先生还特意题了“那往人德宏”,暗示着弄山和那往壮瑶民族兄弟情深意长文脉相连。牌匾的木板,必须是地方的木料,而且要是一整块板材。我在寻找木料的时候,已退休回乡一直为“祝著节”文化奔波的蒙灵先生,从自家木楼里寻来一块红枫板子交给我,让我带去制作寨门牌匾。

新建的弄山寨门,背倚着巍巍的番岭山。德宏先生题写的“弄山”牌匾,悬挂于寨门中梁,字体宁静雅致,一如他心中圣洁的莲花,散发着清香的气息。

2021年5月,巴马“祝著节”入选第五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保护项目名录,蒙灵被评为省级“祝著节”文化传承人。

也就在这一年,弄山行政村六百多户两千多瑶族群众摘掉了贫困的帽子,全面迈进了小康社会。

 

大地的回声

漂泊异乡的游子呀,就是一枚飘在空中的风筝。生活在远方的“风筝”们呀,每当飘零累乏孤独无援的时候,总会习惯性地回头望一望自己的故乡,总想从牵引命运的丝线中找到一处属于自己的停泊点。这也许就是人类难以割舍的故乡情结吧。

故乡的那栋木楼早已掀塌。侄儿们在旧的地基上建起了楼宇。老屋没了,父母的灵魂遗像一直跟随着我在城市巷井里颠沛流离。

我也能为故乡的民族文化做一些事情了。二十年来,我以笔头以键盘作为劳作工具,为家乡为民族文化而写作。德宏先生是被我的散文《故事像花瓣一样飘满故乡》牵到弄山的。谁知他那次不经意的一游,留下了宝莲之说。

2020年夏天,我与在外工作的侄儿,在那道不占土地面积、化解山村险情的石墙之上,建起了一栋古色古香的楼阁,给侄儿的母亲、抚养我长大送我读书的嫂子居住。

楼阁背靠番岭山。德宏先生又为这座小建筑题写了“番岭阁”之名。

我把父母亲的遗像带回阁里,安放在大厅祖宗台上。在城市漂泊多年后,两老的灵魂终于回到了故乡。

人,都有恋旧的情怀。我也时常回到故乡,寻找文学创作的灵感。石墙之上的楼阁,给我带来了无尽的遐思。我的《赐福》《瑶山花》以及《红水谣》等中短篇小说,是在故乡的番岭阁里敲击出来的。

辛丑冬至的深夜,山村静得出奇,在楼阁里敲打键盘的我,开始有了一些倦意。此刻,窗外飘起了绵绵的细雨。雨点打在窗台的玻璃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声音化为一支优美的夜曲,飘荡于故地弄山漆黑的夜空中。我似乎感觉到,北面的不远处,那座蓬起的莲花之“心”,在天籁之音的催眠之下,也已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瑶鹰,本名蓝振林,瑶族,1973年12月出生于广西巴马一个叫弄山的瑶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曾在《民族文学》《中华文学选刊》《广西文学》《芳草》《红豆》《南方文学》《三月三》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多篇,著有散文集《故事像花瓣一样飘满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