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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莽原》2022年第5期 | 梁深义:乘客
来源:《莽原》2022年第5期  | 梁深义  2022年09月22日11:11

一堆一堆的乌云逐渐遮住了毒日头,后来下起了雨,越下越大,大滴大滴的雨扑打在车窗上,溅起白茫茫的雾气,天地难分。年轻司机减慢了速度,而急着到达目的地的旅客不得不蹲狱似的煎熬着。

客车再次停住,大部分旅客下去了,重又开车时,车厢里仅剩下三名旅客——一个军人,约摸有二十六七岁的样子;一个小伙子,是跑生意的个体户;另一个怀抱婴孩,是年龄三十岁左右的妇女——他们都是到合肥去的。刚才停车的地方是河南省的边界县城,再有半小时,一过沙河就进入安徽省的地界了。说是沙河,实际上平日只是一条干涸的沙河故道,每年汛期暴雨时才存些水,且会很快流走。沙河故道地处鄂豫皖三省交叉地带,老百姓把这地方叫做“三不管”。

军人从座位起身,走到司机身旁:“哎,师傅,能不能开快些,争取早一点赶到合肥?”

小伙子也说:“开快点吧师傅,到合肥晚了我就赶不上去南京的车了,这趟生意就砸锅了!”

抱婴儿的妇女更是着急,说:“求求你快点开吧,师傅。小孩的爷爷奶奶在合肥车站接我们呢。”

年轻的司机并不理会他们,却含笑对军官闲扯道:“伙计,你是急着见老婆吧。有多长时间没探家了?”

“人家都像你!”女售票员嗔怪他一句。

司机朝她扮个鬼脸。

军人拍着提包,说道:“是急等着见老婆呀!师傅,我爱人前天住院难产,我是接到电报请假回去照看她的,能不急?”

车上冷清的气氛被打破了。大家都年轻,互相说话并不拘束,不一会儿彼此便熟悉了。

很快,一条浑黄色怒吼着奔腾的巨龙挡住了去路——沙河故道发大水了!浑浊的水面上泛着一堆堆的白沫,不时有各种杂物或被水淹死的家畜漂过;河水咆哮着,声音瘆人。

司机停车下去查看,车厢里其他人也下了车。雨,这时已基本停了,天依然阴沉着脸。大家望着大水奔流的沙河故道,心里都毛毛的。

“他妈的!偏偏叫我撞上了。”司机双手叉腰。

“发牢骚有什么用?”女售票员说。

军人显然很犯愁,绞着双手在一旁叹气,却突然朝天骂道:“奶奶的,老子咋这么倒霉!”。

跑生意的小伙子唠叨:“倒霉!倒霉!这一趟出来真倒霉!”

抱婴妇女用手帕擦着眼睛,问司机:“师傅,这可咋办呀?”

“咋办?今天走不了啦,只有明天绕道去合肥。”

大家晓得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天已擦黑,正是乡下人吃晚饭的时辰。一个面带微笑瘦瘦的老头儿出现了,径直走到司机跟前,先礼貌地递上一支“芒果”牌香烟。司机不客气地接住叼嘴上,老头儿动作极快地划着火柴为其点燃。然后,老头儿又拿烟朝另外几个人一一相让。他们都不吸烟,谢了老头儿。

“到我家住下吧,师傅。今天是肯定过不了沙河了。”老头儿仿佛知道这几个外地人的心思,安慰他们:“天要是不继续下雨,别看水这么大,明天中午就会落下去,不等天黑你们就可以上路了。”

左旁百米之遥的地方,地势稍高,几间草屋孤零零醒目地坐落在那里。司机和女售票员是新近才跑这趟路线的,缺乏老头儿所讲的经验;几个乘客就更没有理由怀疑那些经验的可靠性了;再说,从这里返回县城有一段路是大上坡,雨天路滑,是司机行车的大忌。

“好,就住这里吧,”司机用不容商量的口气对大家说。

于是,乘客们把各自的行囊从车中取出,司机便锁了车门。

几个人随老头儿走进了草屋。停电了,老头儿点燃一支蜡烛,光亮顿时把大家重叠的身影,古怪地斜映在墙壁上。靠门墙面上,醒目贴着一张当红影星的剧照,紧挨着是一张褪色的红纸,上写“沙河旅社告示”字样,有一二三具体内容。屋子是长方形,靠左边两间相通,摆两排单人床;右边一间是主人的寝室,与厨屋连着。客房不分男女,但他们自觉地按性别分成两个区域住下。

老头儿朝厨屋招呼道:“快给客人弄水!”

一个小脚老婆婆,提着半铁桶热水过来,表情不冷淡也不热情,不跟客人搭话也不理睬老头儿,只是机械地把热水倒进两个脸盆里,并把毛巾和香皂放在小木椅上,让客人洗尘。然后才问了一句:“做什么饭啊?”

“老一套,快点给客人们做吧。”

老头儿的口气,叫人感觉到了他的地位和身份;同样,也叫人明白了老婆婆所担任的角色。他们是夫妻,但不平等。

老头儿见客人们都洗过了手脸,便泡一壶茶水,倒入五个小瓷碗,先毕恭毕敬地端给司机和售票员,再端给其他客人。主人殷勤、周到的服务让大家深受感动,也暂时忘记了此时此刻身处远离都市的农家简陋旅社,暂时忘记了旅途的疲劳,甚至暂时缓解了急迫的心情。大家连连向主人表示谢意。

待客人们喝毕头一碗热茶,老头儿说话了,语气婉转、礼貌:“嗯,各位,先把房钱开了吧,好不好?”

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所以,大家都满口答应,一边各自忙着掏腰包,一边问住宿价格。老头儿说每人每晚三十元,各自都程度不同地怔了一下,认为这个价钱,与这里的条件设备太不相符。可能是碍于主人刚刚令人感动的服务态度吧,也没有谁表示异议。何况,主人已安排老伴为大家做饭去了,许是这三十元包括了饭钱。

不过,年轻的司机却无所顾忌地说:“喂,老头儿,一晚上要三十块钱太贵了吧?”

老头儿满脸堆笑:“师傅,你别急。我会叫你满意的,会叫你满意的。”

司机还想说什么,女售票员悄悄地扯一下他的衣角,他才没有再说。

老婆婆把冒着热气的饭端上来了,放在屋子中间一张陈旧的八仙桌上。五个粗瓷海碗,手擀的薄面片,面片上堆一调羹辣椒炒肉丝。顿时,香喷喷的气味蹿进了客人们的鼻孔。大家正饥肠辘辘地忍着饥饿,便拿起筷子不顾仪态地往嘴里扒饭。

抱婴妇女没有马上吃——婴孩正在她怀里哭闹着,她把奶头送进他嘴里,他吮几下便吐了出来,继续哭闹。她恳求着对老婆婆说:“大娘,我奶水不够,小宝宝总是闹。能给俺个鸡蛋吗?要多少钱都行。”

“要啥钱哩!我去给你煮,给你煮。”

老婆婆小脚一颠一颠地跑到厨屋,添水,重燃柴火煮起来。

不大一会儿,鸡蛋煮熟了。老婆婆拿一个细瓷碗,一把调羹,帮助那妇女剥出鸡蛋黄,研碎用开水调和,瘪瘪的嘴巴吹着热气。然后,年轻妈妈一口一口地喂给婴孩。小家伙仅咂了几下,就止住了哭。老婆婆得意地笑了。她笑着笑着,两眼竟变得呆滞起来,慢慢地,有些潮湿了。蜡烛的光线太暗,年轻妈妈陶醉在母爱的柔情蜜意中,而其他客人则虎一口狼一口地自顾吃饭,谁也没留心老婆婆感情上细腻的变化。

老头儿注意到了。他知道老伴看见了别人怀里的孩子,触景生情想起了他们自己的孩子。

他们在这沙河故道旁居住了几十年,河水泛滥虽不是年年都有,却也不陌生。在外人看来,老头儿性情和悦,实际上却是个固执的人。那一年,儿子本来已考上了高中,他却硬是让儿子弃学在家做买卖,不去白扔那上学钱。孩子哭呀,要上学;她也哀告求情,老东西硬是不允。八月里的一天,因暴雨沙河故道涨水,不知从何处冲下来许多原木。老头儿贪财,领着十六岁的儿子跳进水里捞,没承想儿子被一个浪头打进河中间,在漩涡里挣扎了几下就没影了……

客人们满意地吃罢了晚饭,开始各自铺床,准备躺下休息。这时候,老头儿咳着再次来到大家面前,他频频微笑着点头:“我打扰大家一下,三分钟。”客人们不知道老头儿要说什么,都停下手等着。老头儿谦卑地说:“咱们把饭钱结了吧?免得天明后赶路来不及。”

客人们都感到意外,互相看看,眼睛里充满着惊诧,内心都是一样的不满意。

“你们二位就不交了。往后,还请你们多多来照应咱沙河旅社哩。”老头谄媚地对司机和女售票员说。又说,“别的客人每人两块。这位妈妈多了一个鸡蛋,交两块三。”

这次,客人们并没有立刻掏腰包,谁也不吱声。大家对老头儿最初的好印象已经不存在了,一种被人哄骗的感觉油然而生。静寂了片刻,军人首先打破了沉默:

“老人家,吃饭交钱你事先并没有讲明。再说,一晚上你收三十块钱的住宿费比城里还高,应该包括饭钱了嘛。”

老头儿瞅军人一眼,脸色有些难看。

跑生意的小伙子戏谑道:“老头儿,你这可是一锤子的买卖呀!”

年轻司机虽然已被免单,还是半开玩笑道:“我看你不是开旅社,是在劫路!”

女售票员说:“就是,有点儿过分了!”

老头儿辩解道:“我这是做生意嘛!物价一个劲儿涨,我还要缴费纳税,有么办法啊?”

那抱婴孩的妇女,大概碍于老婆婆刚才帮忙的面子,从口袋摸出两块钱,讲道:“大

伯,我就剩这两块钱了。你先收住,等我回到家了再给你寄三角钱来,行吧?”

老头儿居然接住了,却说:“谁知道你寄不寄啊……”

大伙见这情形,十分恼火,正要理论,一直坐在板凳上缄口不语的老婆婆“哇”一声哭出来。她用手点着老头儿数落:“你个缺德鬼呀!我给人家娃娃煮个鸡蛋你也要三毛钱。为了钱你亏心呀,为了钱能叫咱绝后呀!”

老婆婆最后一句话的含意,客人们不理解,老头儿当然明白。他刚遭到客人们的挖苦和指责,正窝着一肚子火,见往日百依百顺的老伴此刻竟敢当众骂他,便咆哮起来,一脸凶相地操一把笤帚朝老婆婆冲过来:“我日你八辈子祖宗!你吃撑着了,胳膊肘子往外拐!不挣钱,你喝西北风!”

几个客人见状,忙护住了老婆婆。年轻司机一把夺下老头儿手中的笤帚扔到一边,并抓住他的衣襟说:“你这老头儿这么蛮横啊?你要打人我今后可不照顾你生意了!”

军人也半真半假说道:“你这么大年纪了,还动嘴骂人抬手打人,太不像话了!你要敢打大娘,我把你的胳膊拧断一只,不信你试试?”

“她是我老婆!”老头儿犟了一句。

“打谁都不行!”司机训斥道。

女售票员走上前让司机松开手,推着老头儿往他的住处走:“快去睡觉吧,别惹出事了。”

老头儿嘴里嘟哝着,过去了。

沙河旅社里,发生的这么一场不愉快,平息了。客人们实在困乏,一个个倒床上很快入睡。老婆婆也和衣躺在一张客床上。

入夜,外面一直没有平静。空中电闪雷鸣,雨哗哗啦啦盆泼一般下着。风势也不示弱,呼啸裹挟着雨水狂舞,发出鬼嚎般的哨音。沙河故道四周风和雨的肆虐彻底搅了沙河旅社人们的好梦。

有一股风掀翻了旅社房上的一片草苫,老婆婆高声唤醒了客人们。待大伙急急提着行囊冲出草房,左边的客房轰的一声就倒塌了。大家在惊慌中跟着司机到客车里躲避。他们是不幸的,旅途中遇到意外的天灾,耽误了时间,还受到了惊吓;他们又是幸运的,是沙河旅社的老婆婆及时叫醒了他们,使他们免遭了危险。

“少一个人!少了一个人!”年轻司机忽然嚷道。

“谁?是谁?”

大家一齐问,并趁着闪电的光清点人数——共六个人,应该是七个人才对。

“我那个老头子还没有出来!他睡得太死了,被砸进房子里了!”老婆婆惊叫着。

“咱们赶快救人!”军人对大家说着,打开车门,跳下去就往沙河旅社跑去,其他人也跟随着跑过去。

跑生意的小伙见年轻妇女也要下车,问:“小孩呢?”

“在车座上,睡了。”

“回去回去!你们三个女的都回车上去!”年轻司机喊道。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大家都忘了昨天晚上的不愉快,人们纷纷用手扒着压在老头儿身上的土块,木杆,草屑。老头儿算是命大,虽然身体被压倒了,但关键地方没砸着。大伙儿忙活了一阵子,总算把他拖了出来,抬到车上。雨和风逐渐停了,当东方出现一线浅红,云彩也稀薄了。远处村庄上不时传来公鸡的啼鸣声。

老头儿醒了。他平躺在客车上,身体下面垫着年轻妇女贡献出来的一条新床单,胸部盖着年轻司机的工作服,随着客车行进的颠簸哼哼着;一条腿砸得不轻,好几处破了皮,正在流血,老婆婆蹲在他身边为他擦着污迹。本来,客车应该往东南方向开,绕道前往合肥,但司机按大伙的意见返回昨天经过的县城,要先把老头儿送进医院。尽管旅客们仍急于到达目的地,可大家认为抢救老头儿更要紧。

医院急诊室里,穿白大褂的大夫给老头儿简单处理了一下伤情,要继续住院治疗。可是,办手续需交五百元的押金,老婆婆和老头儿身上的钱远远不够,急的老婆婆直掉泪。跑生意的小伙慷慨解囊,拿出一百元钱塞给了老婆婆;司机、女售票员见状毫不犹豫地凑了一些钱;年轻妇女因为没钱,爱莫能助。这时候,军人从皮包掏出一沓钞票,数了几张硬塞给了老婆婆。

年轻司机伸大拇指说:“兵哥哥有钱啊!”

军人说:“是我大哥的钱。我哥在厦门做彩电生意,知道我媳妇生孩子,给的贺礼。”

做生意的小伙殷勤地给军人递一支烟,说:“能不能给你哥说说,让我给他当个跟班,我跟他一定好好干,好好学。”

军人对小伙说:“行啊,我哥正要扩大生意,回头我帮你问一下,若谈成了,让你入伙。”

俩人交换了通讯地址。

一阵嘶哑的哭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扭脸一看,是老头儿躺在担架上哭,声音很难听,却很真诚:“我不该财迷心窍,我没脸见人了……”

众人说:“算了算了,一码归一码,谁也不能见死不救嘛。”

说完,都随司机重新上车。

老婆婆送客人们上了车,突然下跪对着车门磕头,说:“多亏你们!多亏了你们呀!”

客车已渐行渐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