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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的318国道
来源:解放日报 | 薛舒  2022年09月22日08:03

三年前的7月,受青海民族大学药学院院长、植物学家林鹏程教授邀请,我跟随外子进藏参加藏药采样。林院长是复旦大学钟扬教授生前的博士生,与外子既是大学同学,又是生物科研项目合作人。随行的还有药学院几名学生,以及林院长夫人素琴教授。素琴教授参加采样无数回,此次同行纯粹为陪伴我这个所谓的采风人。

对于自驾车友来说,318国道也许是一条永恒的路,或者说,那是一条让他们愿意一次次踏上的永无止境的路。318国道最险峻的路段在波密到林芝之间,其中的通麦大桥可谓该路段上的“咽喉工程”。

2009年,我与同学结伴自驾去西藏,走的就是318国道。记得过通麦大桥时,两边都有军人指挥,一次只能两车通过,须以每小时10公里以下速度前行,两岸因此排着等候过桥的汽车长队。那时候的通麦大桥是个临时保通性工程,承重仅20吨。2013年8月的一个午夜,一辆水泥车行驶到通麦大桥中央时,桥梁垮塌,随车坠入江中的四人再也没有找到。过通麦大桥的路段,便是被称为“通麦天险”的死亡路段,318国道泥石流最多发路段便在此地,路面狭窄又长年坑洼遍布,双车交会时,只能一车贴着山壁停下,另一车沿着悬崖边沿擦身而过。2015年11月,在老通麦大桥的旁边,通麦特大桥建成并通车,桥宽12米,设计车速40公里/小时。

我们的车轮在宽阔平整的通麦特大桥上滚过,无数根粗壮的斜拉索牢牢抓着桥身。侧身看车窗外,大桥下面,半挂摇摇欲坠的老旧长桥垂荡着,垮塌的老通麦大桥以残败的身形展示着曾经的艰险。如今的“通麦天险”,也不再是死亡路段。318国道通麦路段已是标准双车道,泥石流最频发地段开凿出了隧道。偶尔,进隧道前,看见山腰边悬挂着一截断头泥路,黑魆魆的路面,窄到几乎只能通过一辆手扶拖拉机。林院长说:“看,老318国道。不敢想象,我在那条路上走过无数次。”

还记得10年前走这条路的情形,与对面来车交会的刹那,我们的车身几乎要挂到悬崖外,滚滚的江水就在车窗下激涌。此刻想来,忽觉后怕,要是车轮一滑,我们就会连人带车翻入江中……眼前的318国道已完全是新貌,却依然可见沿途的修路人,他们戴着安全帽,穿着蓝色或黄色工作服,扛着石料,推着小车,或在悬崖边打桩、灌注水泥……心里不禁生出由衷的感谢。是的,一群人的享受,必定倾注着另一群人的付出;一种获得,必定由另一种失去换来。

车过鲁朗,参天大树下的林荫道愈发宽阔,路边山坡上散落着色彩斑斓的藏式木屋,深蓝的小河彩带般蜿蜒流经,远处的雪山隐匿在云层中,一眼看去,竟像阿尔卑斯山脉勃朗峰下的山麓小镇。路边的旗幡上写着“鲁朗花海”,此处应是度假胜地。心中暗想,要是今晚能住在山坡上的一栋藏式木屋里,吃一餐藏家饭,喝一杯青稞酒,该是多么享受。

在鲁朗镇停车,加油,吃饭。这一餐,尝到了手掌参。此次进藏采样的重要目标,就是赶在花期结束前采集手掌参样本。《高原中草药治疗手册》介绍:手掌参,又名佛手参,生于高山草地或林缘潮湿肥沃处,分布于西藏等地。穗状花序,粉色或淡紫色,块茎4—6裂,肥厚似手掌,可入药。一路已听林院长多次介绍,依据药学院多年研究,手掌参对阿尔茨海默病有显著的防治作用,还具有一定的抗艾滋病毒功效……鲁朗镇上的小饭馆就地取材,藏鸡、手掌参,满满一大口石锅鸡汤,边煮边吃。汤沸腾,舀起一勺,一个肉色袖珍手掌正向我张开,晶莹透明、饱满光润。林院长告诉我们,最好的是五指手掌,十分难得。而我捞到的那一掌,有四根手指,亦是难能可贵。咬一口手掌参,酥软甜糯,像山药,藏鸡汤也鲜美异常。

饭后,没在鲁朗度假区住下,我们要向林芝方向进发,林院长的采样点密集散布在工布江达县与米林县附近。从八一镇到工布江达一路,我们的车不断巡回、停靠,一次次进入河沟流经的草场或树林,很多采样点从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小路进入。在林拉高速上,林院长随时用手机与另一车上的学生索南邓登联系:我敢肯定就在附近,看植被地貌就知道,下高速。

在藏区,索南邓登成了我们的翻译和向导。他是藏族人,他用母语开道,拿着手机里手掌参花的照片向当地人打听有否见过。找到一个新的入口,附近有村庄,藏人三三两两走过,索南邓登在前面问路,我们紧随,进入一片河沟边的牧场,终于,藏匿在草丛中的粉红色手掌参花穗被发现了。而我,早已被遍地的野草莓吸引,采摘一大把,一颗颗往嘴里扔,吃得满嘴酸甜,忘乎所以……

在林芝停留了三天,也终于为着游玩而特意进了一次景点。从工布江达的巴松措下行40公里,有一处未经开发的地方,叫新措。“措”,藏语湖的意思,“新”,是木头、树的意思,“新措”的由来,便是从远处看这片湖,像一棵倒下的树的形状。千百年来,新措隐藏在西藏林芝的神湖巴松措中,而今天,我们想撩开它神秘的面纱,去看看它究竟是怎样一片神湖。

林院长带着一名博士生去林芝参加会议,我们其他人由外子开车去新措,顺道寻找新的采样点。车行出巴松措景区,经过藏族村寨结巴村,接下去全是山崖边的土路。越过一个又一个山头,路面变得越来越窄,大约10公里后,只剩一条坑洼积水的泥路。汽车颠簸行驶,两边山青水绿景色宜人。遥远的山坡,一头黑色的牦牛卧于开花的树下;清澈的河流中,一匹白马涉水而过……视线所达,都是一幅幅美轮美奂的画卷。一路上,每遇开阔的草地河滩,索南邓登总要叫停汽车,和素琴教授一起下去寻找手掌参。在泥路上开了将近两小时,拐过一个山头,忽然,一座雪山赫然矗立云端,眼前豁然开朗。大片望不到边的绿色草滩上,立着一座木屋磨坊,磨坊边,蓝色的小河环绕而过,汽车还未开近,我们就听见水流哗哗喧腾。

终于,我们到达进入新措的最后站点——桑东草原,接下去的5公里全是湿地和森林,没有车路,得靠步行,或坐藏人的摩托车,或骑马进入。

为补充体力,我们在磨坊里买了泡面,藏民为我们烧水,黑色的大铁锅,半锅雪山融水,火焰的舌头舔着锅底,我用一块硬纸板拼命扇风,水却迟迟不开。外子说:高原上,水永远烧不到100摄氏度,就这么泡吧。于是,我们用40多摄氏度的雪山融水象征性地泡了方便面,毫不讲究地吃了下去。

索南邓登要在周边寻找手掌参,外子肩负漫长而又艰巨的回程开车任务,需要保存体力,决定在磨坊休息。我和素琴教授上了两位藏人的摩托车,向着新措进发。随着摩托车的前行,雪山离我们越来越近,迫在眼前了,几乎可以伸手触到了。5公里后,穿过大片原始森林,摩托车戛然停下,藏人指着林子深处说:就在那边,去吧。

我和素琴教授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沼泽,闯过最后百米湿地森林,终于爬上一个小小的山坡。待站定,一抬头,刹那间,雪山和湖泊如同洪水般轰然涌进眼帘,我们惊呆了,顷刻间席卷而来的美把我们击倒,无法用平庸的语言去述说那种美。于是,我们不约而同地沉默着。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美啊!天地相连,静谧无声,蓝色的湖水安然泊在雪山脚下,枯木犹如雕塑般横陈在湿地上,岸边的云杉葱郁着直插云霄,湖心的玛尼石堆是谁垒上去的?白色哈达垂至水中,倒映出的是致远而宁静的天空,以及镜像世界里白云缭绕的雪山之顶……那真是一种绝伦的美丽,让你尽收眼底,却又触不可及;让你死心塌地,而又意犹未尽;让你感慨惊叹,却又无以言表;让你跃跃欲试,而又心悦诚服。

是的,这里没有人工痕迹,没有商业气息,我的裤腿上沾满了泥浆,我的双脚已完全湿透,可是为着这样的美景,一切都是值得的。脑袋开始隐隐疼痛,我并不认为这是高原反应,而是,因为这里太美了!我的目力、脑力所及,已不能把新措的美完全消化吸收,我用尽了所有的感官去体会、去记住那种美,于是,我的脑袋开始疼痛。

在新措边流连许久,太阳渐渐西斜,却不见骑摩托车的藏人来接我们,于是决定步行回去。虽是路途不长,海拔也不算太高,但暮色已然迫近,并且总有一条野狗跟随着我们,便走得胆怯与急切。据说狗是惧怕石头的,于是,我和素琴教授人手一块大石头,身背一个大相机,就这样踩着沼泽,穿越森林,蹚过溪流,一路跋山涉水行走了5公里,回到了桑东草原上的磨坊。

迫不及待地把相机里的照片给外子看,想让这个没有进入新措的人领略绝色美景,却发现,相机里的新措,无论如何不能与真实的新措比。那片藏匿在318国道边的神秘湖泊,那种摄人心魄的美丽,那种旷然尘事遥的仙气,他未能亲眼所见,我却也无法复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