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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适:崎岖的路 广阔的路
来源:文艺报 | 顾 适  2022年09月21日14:38

和大部分科幻作家一样,我的创作起点也是从《科幻世界》杂志的退稿信开始的。2011年,我在晋江文学网上写了几年网络小说之后,因为读研期间愈发忙碌,便转向短篇小说创作。我记不清楚自己收到那封退稿信时,究竟有多失望,但幸运的是,我的第一篇科幻作品《特约访谈》再次尝试投稿时,被《新科幻》杂志的赵晓旭老师选中,她最早让我的文字变为纸质版,也让我的勇气没有就此熄灭。其后,第二篇、第三篇也毫不意外地被《科幻世界》退了回来,它们仍有我当时更擅长的言情笔触,与杂志的风格有一些差异,被退稿并不意外。但我内心却不服气起来,自己去投稿论坛上搜索能够发表科幻作品的杂志,再将稿费由高至低排序,由此找到了《超好看》杂志的投稿邮箱。我把当时自认为十分得意的作品《最终档案》发了过去,竟然一击即中。年轻的编辑张璞玉联系我,问我是否能在一年内给他们10篇故事,我当即说好。

2012年到2013年是我写作科幻小说的速度巅峰期,当然,比起以前的网络写作,这已经是在减速了。科幻短篇在创作上的多元可能性让我迅速成长,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我尝试了很多不同的风格:包括最初开启我对科幻时空主题兴趣的《倒影》,带有志怪奇幻色彩的《得玉》,围绕AI主题的黑色幽默超短篇《强度测试》,以及连载的太空歌剧故事《万星之旅》等等,这样大量的作品发表,让一些科幻评论家开始注意到我。在三丰老师对2012和2013年中国科幻创作的总结中,我的篇目数量高得惊人,但这个时候,我完全还在科幻圈之外。真正踏入中国科幻圈,还是要从姚海军老师的电话开始。在这个电话之前,听说华语科幻星云奖正在评选,《超好看》杂志编辑管嫣红问到了吴岩和韩松两位老师的邮箱,并在微博上圈了他们。吴岩老师第一时间转发,我就贸然把自己的近十篇科幻作品打了个包,发到他们的邮箱里。让我没有想到的是,韩松老师竟然真的读了这些故事,并且将邮件转给《科幻世界》的主编姚海军。姚老师随即给我打电话,希望能约稿,又说,他不相信国内会有科幻作家不去优先选择《科幻世界》,所以先去搜索了杂志的投稿邮箱,找到我曾经的那三篇退稿,在他来看,其中有的作品是可以达到上刊标准的。这样的诚恳太打动人了,我万万想不到他会直接联系我,与这样的惊奇相对的是他没料到我是一名女作者。

2014年,我入围了星云奖“最具潜力新作者奖”。那一年的颁奖典礼正好在北京离我家不远的中间剧场。到今天我都能记得自己踏入会场的那个瞬间——一片黑暗,舞台上有一束光,刘宇昆老师站在光柱中间,正在用夹杂着高深英文单词的可爱中文,描述着某种我不能理解的科技。颁奖典礼那晚,他正好在坐我前面,于是可以一直看到他和旁边人聊天的侧脸。我紧张得要命,终于找到机会请他给我签名,又提起我曾经在2012年给他发过邮件表达崇拜。本以为这会是一次常规的追星,但没想到大会结束不久,他却翻出了我当年的邮件主动回复,我也成功加到了偶像的微信。

姚海军老师的约稿,我直到2015年夏天才完成,尽管《嵌合体》的灵感是我的生物科学家好友王俊在2013年底就告诉我的——她说,科学家已经可以成功造出自然界中不存在的“奇美拉”(Chimera),如果这种技术发展顺利,不久之后,人就可以像换零件一样更换自己的器官。我一直在为这个点子酝酿足够有力的人物,直到我找到了《嵌合体》中那个无名的女科学家。2015年10月,这篇小说终于经杨枫老师编辑发表在《科幻世界》上。它引发的关注正是我一直期待的,但也是我此前未曾经历的。2016年1月,我在香港旅行,去港大探访三丰老师,惊奇地发现他竟然是城市规划专业的老师。原本预期中的“二次元”谈话,却全程变为规划领域的专业讨论。那天回到酒店,我竟收到刘宇昆老师的微信,请我把《嵌合体》的文稿发给他。

2016年3月,《嵌合体》的英文版由陆秋逸和刘宇昆翻译,发表在《Clarke sworld》(《克拉克世界》)杂志上,我也收到了第一笔美元稿费。其后,基于微像与《Clarkesworld》的长期合作,我继续在这个平台上发表了《莫比乌斯时空》《野渡无人》等作品。也是在2016年,《嵌合体》拿到了星云奖的最佳中篇金奖。次年,我去赫尔辛基参加世界科幻大会,在雨果奖颁奖典礼后的第二天清晨,我收到朋友发来的截图,原来是《嵌合体》入选了最佳长中篇(Best Novella)的长名单。此前,除了获得雨果奖的刘慈欣和郝景芳之外,中国科幻作家里只有夏笳曾经上过这个名单。

但这些都比不上我在世界科幻大会上遇到特德·姜的激动。我见证了他与刘慈欣的第一次见面,给他们拍下合影。在微像组织的小派对上,我和他足足聊了半个小时。他不善言辞,也可能是不想搭理我,于是我一股脑把对他作品的喜爱,以及自己创作中的困难都倾倒给他。我说,在写完《嵌合体》之后,发觉自己已经到达能力所及的最高峰,四处望去都是下山的路,虽然知道远处还有更高的山,但不知道该如何抵达。他原本应付粉丝的温和态度忽然消失了,他说,这种感觉是对的。

这可能是激励我调整创作方向最重要的一句话。英文发表让我收到了一些新的评论。有趣的是,在有英文翻译的作品之前,我一直在努力让自己的写作“国际化”——我使用“国际化”的文字,塑造“国际化”的人物,引用“国际化”的科学论文,我的主角总是男性,再优秀的女性角色,也需要通过男性的观察来表达。但英文读者问的问题却是:为什么你的故事里看不出来“中国”?为什么你的故事里没有“女性角色”?

在科幻中融入中国场景和中国文化,在科幻中以女性角色作为第一视角,这两种“主体化”的转变对我而言几乎是同时发生的。2018年发表在《科幻世界》上的《赌脑》,是我写得最艰难的一篇小说,在踏进“城”里的时候,我还是一名西装革履的青年,但走出“城”的时候,我是那个莽撞无畏的女孩。2019年,这篇小说获得了中国科幻银河奖的最佳中篇小说奖。在成都东郊记忆的大礼堂里,给我颁奖的人竟然是罗伯特·索耶,我最喜欢的科幻作家之一。

《赌脑》带给我的不仅仅是肯定,更多是整顿心情、再次出发的勇气。在完成这部小说之后,我开始尝试结合主题约稿拓宽自己的关注领域。2019年,在刘宇昆老师的邀请下,我结合XPRIZE基金会的世界海洋日活动,第一次创作了环保主题的科幻作品《为了生命的诗与远方》,也第一次体验到了作品以英文版“首发”的奇特心情;2020年,陈楸帆老师组织的和AI共同写小说的《共生纪》活动,也让我开始对人工智能有了更深的理解。这种认知上的不断拓宽,不仅让我积累了更加丰富的科学知识,能够在繁忙的工作中抬头望向星辰大海,也让我愈发深刻地理解勒古恩所说的话——科幻是一种“推测性小说”,它关注的是“假如事情这样发展下去,那么就可能发生什么”。而这种推演过程中的趣味是极为迷人的,尤其当这种对未来的推演与人性纠缠在一起时,所能引发的冲突与矛盾,是其他题材中罕有的。这也是我创作《〈2181序曲〉再版导言》的一个缘起——它是以“导言”的形式写就的短篇小说,因此必须在较短的篇幅里,展现极大的信息密度和丰富的人物形象。这篇作品也让我再次回到星云奖的领奖台上。

写作科幻十年,我只创作了20余篇中短篇作品,发表总字数尚不到30万字。我猜想自己唯一做对的事情,就是坚持写作,坚持通过科幻来表达。而我最大的幸运,则是能与中国科幻一起成长,见证它跨出国门、走向世界。目前,我的大部分小说,都已经有了英、意、日等不同语言的译文。作为一种国际交流较为频繁的文学类型,科幻正在成为世界观察中国发展、理解中国文化的一个窗口。

2022年,我终于回归长篇写作,我发觉自己依然站在起点上。前面可能又是崎岖的路了,但我相信,也会是更广阔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