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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知展:文学仍是我生命的光
来源:文艺报 | 李知展  2022年09月21日14:37

“作家”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个很重的词。以我浅薄的理解,它不应是一份职业、不是一个称谓,更多的是一种道义和责任。这十余年里,我写了200万字,却从不敢称自己为作家,觉得自己只是一个稍微勤恳的习作者罢了。经历了年轻时虚荣而猛烈的写作,开始慢慢步入中年的沉缓。十年来,生活上几经变迁,空间上从豫东到岭南,不曾间断的是写作。写了十年,就像一场漫长的暗恋,不再一腔孤勇和躁动,站在35岁的分界上回顾和探望,仍然觉得文学是我的信仰,是我生命里的光。

豫东永城的东北向是古芒砀,地图上苏鲁豫皖交界的针尖之地,曾咬牙切齿要逃离的地方,却是浪荡得再远也挣不掉的故乡。此地有一条寻常小河,地名于是也就简约为条河,是广袤的华北平原上再普通不过的一条河罢了。河水路过村子,懒懒地睡了一会儿,便泊成了一汪湖,因极清澈、形状似雪花,人们便叫它雪湖……条河、雪湖、莽山,是我写豫东方寸之地故事里常出现的名字,而事实上,这里既没有河也没有湖,都是小说家言,只一座低矮浑浊的旱山,在小说里化名为莽山。

生长在这样的乡村,如无意外,你一眼可以看尽命运。一把秧苗,走过刘邦斩蛇的汉,走过梁园夜宴的好月亮,走过隋炀帝经由此地下江南的七宝楼船,走过群雄逐鹿的隋唐,却始终走不出四季轮回的手掌,祖祖辈辈勤勤恳恳,也仅能勉强维持一代代地延续。小时,我常放牧几只羊,任它们去吃草,而我倚靠在某个年代久远到湮灭不可考的坟包前,吃挖来的茅草根或者叼一根狗尾巴草,呆呆地看云。风吹过来,太阳落下的方向,是我们李家的祖坟,不用去看,那些按辈分依次排开的坟冢便了然于心。活着,他们一辈子端着碗吃饭;死了,碗扣过来,压在他们身上,成了一个个覆碗般的坟。没有意外。我常想,他们在世上生龙活虎的时候,是否像我一样,对这土黄的一切感到厌倦,而生出奔逃之心?

然后,叛逆而倔强的瘦削少年在打工潮的裹挟下,在城市四处辗转,吃了苦头,经了世事,血脉里激烈动荡的河流 越过了青春期执拗狭窄的关口,抵达开阔平坦之后,水流已经平缓下来。我已平心静气,就如村子里的一棵茅草、一块石子。祖父去世那一年,我从漂泊的远方赶来,面对坟头跪下。那一刻,我悲哀地流下泪来,不管逃得再远,那一种冥冥中血脉的牵连,在跪下的那一刻,依然感受到那份土地深处的呼唤……我心说,好吧,故乡,我们握手言和,都不计较了,你终究是我的生死之所。翻来覆去,我还得写你,时至今日,写到豫东故事,仍是我最动情的部分。

后来,常有人问谁对你的写作有影响,和其他作家不同,一被问到,总要列举加缪、博尔赫斯、卡夫卡之类的大师,而我热爱的是汉字。我希望影响我的是诗经楚辞汉赋唐诗宋词这一脉馨香,但其实也不是。在对一个写作者价值观、审美观会有影响的敏感的少年时代,我读不到这些,因为整个乡下找不到几册像样的文学书。唯一能指望的只是语文书上那些名垂千古的篇目,流通最广的那些诗词,完成了语言上的认亲。好在这些也够了,它们抑扬的韵律和美好的口感,喂养了我最初对于审美的饥渴的胃。

外出打工后,浪荡过许多地方。做过保安、配货员、码头搬运、建筑工等等,辗转多处,武汉、厦门、苏州、运城、郑州、深圳、东莞……刚一开始,在一家建筑工地上做小工,白天提灰、扛水泥,晚上,在床上支着几块砖头躲在蚊帐里看书。因为年轻,并不觉得苦。同事们问看的什么书,每次都尴尬地回一句,武侠小说,他们闻言抢过来也看,但看了几眼便知上当,就又掷还给我。稍后在一家酒店后厨做工,所有打杂的活计,譬如倒垃圾、洗工衣、传菜、淘洗、清理后厨等等,都是我的任务。早上,先来到后厨把灶火引燃,把各种肉菜清点好,根据当天的需要,把鸡鸭鱼肉剁成块。那半年里,无法计算有多少鸡鸭鱼在我刀下被“碎尸万段”。每天我握着它们解冻后冰凉而柔软的身体,就像握着另一个自己,特别是鱼,它们一直睁着天真和空洞的眼睛,显得特别无辜,我在砧板上剁它们,心想是否也有一种冥冥的主宰把我们搁置在命运的砧板上慢慢地剁……鱼看着我,我看着鱼,长久地看着。

依旧改不了看书的毛病。很小心地把书放在储藏室的夹缝里,趁中午休息的时候关上门看一会儿。这种感觉很好,虽然面对的是一堆堆钳子、扳子、工具、拖把等杂物,打开书,这一会儿这方小天地都是我的了。一本书就如一个世界,超越这狭窄的现实空间和逼仄灰暗的人生,看到翩跹的蝴蝶,闻到芬芳的花香……小说看得多了,心里便也痒痒的,要动手来写。开始完全不知道门路,一上来就写长篇,其实也不知什么是长篇,只觉得有很多话要说,半年下来,在公园里,在床板上,足写了20多万字,现在看来,全是废料。但当时那种情感是真挚的。

十六七岁的少年辗转漂泊,在最真实的人世间打转,我深陷在生存的各种泥淖和夹缝里,曾看不到一点微弱的希望。在绝望的日子里,我写了许多,写希望也写绝望。绝望有多深,希望就有多强烈。常常是一点点温情,足以让我持续念记和感动。正如评论家张艳梅老师所说,温暖构成了我最初的小说底色。因陷入人生的寒凉,我首先需要用笔尖虚构的温暖来慰藉自己。现在看来,这一批充满温暖诗意的小说当然存在着许多问题,比如韵味有余而力量不足,过度重视语言而以辞害意。但它们对我而言仍是重要的,借由写作,对那些人那些事,我思考着、讲述着,用安静的心写着干净的文字,并以柔韧的心去感受命运的恩威并施。

这么一路磕磕绊绊地写下来,慢慢到了自觉阶段,此时,最直接的写作动力无非是想写出好的小说。我的理解,好的小说无非世道人心,所谓“好诗不过近人情”。至于拙作经常被人贴上的“诗味”的标签,可能是说语言和小说的意蕴指向,这当然是很高的要求,力有不逮,心向往之。如果说有什么来源的话,可能于与汉语言病态般的迷恋有关,一路《诗经》《离骚》、司马迁、庾信、杜甫、黄景仁、废名等等读下来,常常忍不住感叹,汉字真是美(这美里当然包括风骨、悲慨、激扬、哀婉、亮丽等等),可以写出很美的东西来。我愿意做一个敏锐的感受者,尽量把每个汉字准确地传达出来。

十年里,发表了两个小长篇,不止60个中短篇,常常觉得羞愧,一是没写出什么名堂,一是确实写得有点多了。其实也没那么勤奋,无非是无聊之人,工作家庭之外,除了阅读和写作,也没其他爱好。不知以后能写到什么样子,但写作已如同宿命,我会继续在虚构里穿行,试图理解和厮守着卑微而甜美的人们,并诠释其中盘根错节的爱恨。或者正如有人评价安德烈·莫洛亚所说:作者一生笔耕不辍,精进艺事,认为“艺术乃是一种努力,于真实世界之外,创造一个更合乎人性的天地。”

莽山、雪湖、条河就是现实地理之外我虚构的豫东之地,它那么小,却又辽阔无比,在这里,我可以安放全世界的人和故事,安放所有人性的幽暗和灿烂,安放此生我对小说的求索。下个十年,努力写得少一点、好一点,希望再写几个十年,这些虚构的地名和我,或有光照进来,面目逐渐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