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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幼幼:十年之间
来源:文艺报 | 余幼幼  2022年09月21日14:37

十年的时间之微妙,或轻或重,轻则体现在语言对其的概括不费吹灰之力,一揽子打包,轻易地就放在你面前,尚未回过神来;重则体现在它的每一时刻都在与我们紧密摩擦,过程之漫长,体量之巨大,以至于遗漏掉一些、模糊掉一些似乎是必然的事情。

2012年9月初,欧宁主编的《天南》杂志在北京举行了一场名为“文学新血”的线下活动,我、周恺、孙一圣成为了那次活动的“主角”,在此之前,我们均未参与过任何面向公众的交流,甚至三个人都不认识对方。当时,孙一圣刚移居北京,我和周恺大学还没毕业。所有往事顺理成章地涌现出来,时间之猛烈,将人掀到各个方向,幸好手里都拽着“文学”这个相同的东西,亦是用来指认同伴的唯一的东西。

那次“文学新血”北京行,我在背包中放了几本诗集,那是我人生中出版的第一本诗集,数据页上印着“2012年6月第一次印刷”。诗集命名为“7年”,之所以取这个名字,是因为它正好收录了我2004年到2011年的诗歌精选。这本诗集的最初版本尽管十分“寒碜”,却在无形中确立了某种里程碑似的意义。它终结了我少年时代凭借直觉的诗意流露阶段,而后我便进入到了一个更庞杂的语言系统。当然,这一切还跟生活经历有直接的关系,诗集出版后的第二年,我大学毕业进入社会,住在成都东三环的一个狭窄单间,开始了一段两点一线的打工人生活。

在此期间,我认识了一帮年轻人。我们都住在东门,东门属于成都的老工业基地,后来城市更新,产业变化,逐渐成为了一个人居地带。我们吃喝玩乐在东门,迷茫、伤感、悲戚、快乐、癫狂也在东门,我的诗歌也与此全然相关。我们像一个自发形成的集体,一有时间就聚集,总有说不完的话,喝不完的酒,以及做不完的梦……整整一年的时间,就像一瞬间的幻觉,有些不真实,却又白纸黑字留在了我的电脑里。2014年我辞职回到家中,近乎断绝了与外界的往来,一边考研一边写作,花了半年的时间写出了长诗《东门记》。诗歌共分为24个小节,每个小节都对应着东门生活的某个细节,我将其带至臆想的世界,让整首诗读起来亦真亦幻,如同现实带给我的感官体验,生活原本就是一场梦境,深深浅浅、繁复多变,也见证了我的创作在这般剧烈的搅动中发生的巨大转变。后来我考研失败,去重庆创业。重庆是一座拥有极大视觉张力的城市,层层叠叠、高低错落,极度的热和极度的潮,都让整座城市的气质透露出一种躁动与不安,再加上身处异地的孤独,我写了不少东西,尤其开启了组诗《半个人》的创作,里面的每首诗都只有几句话,我把那些短小精悍的句子视为新陈代谢后身上掉落的皮屑,微小、古怪、废话、不堪、疯癫,像我一样充满了缺陷甚至多余。我如一个恋物癖患者把它们收集起来,大概是因为无聊,或是因为它们的的确确可有可无,而存在又并不影响什么。《半个人》还没写完,我与朋友所创建的团队就宣布解散。之后我又回到成都,陷入了一种新的封闭状态。

自己与自己相处并不难,难的是如何让人感觉没有在荒废。除了看书写作,我几乎无事可干,过剩的时间也经常让人感到疲乏。于是我想起在重庆期间,去诗人白月家探访,她拿出纸和颜料让我画着玩儿,最后我完成了几张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玩意儿,意外获得了好评,我着实没有放在心上,也未曾想过要从事画画这行事。可就在庞大的时间空隙之中,百无聊赖,我突然想到画画也许能打发不少时间,或借此来突破文字的局限,用图像的抽象去弥补文字抽象的不足。我便开始尝试着用绘画来实现一些观念和想法上的突破,过程中也尝到了甜头,表现力确乎比文字直接了太多,时间也过得特别快。后来我确信,使用图像语言对我而言是一个必然的结果,它不发生在今天,必定会发生在明天。

一晃七年,画画已成为像写作一样自然的事情,我举办了个展,画卖到了国外,为自己的书画插图,这一切都超出了预期,也超越了初衷。我幸运至极,也时常感怀,任何事只要坚持做下去,总会有意外的收获。

2016年,我出版了第二本诗集《我为诱饵》,囊括了《7年》之后的诗歌精选,此时我也找了一份编辑工作,将生活安置到了一个稳定且有些循规蹈矩的状态,过了一段时间我便按捺不住,开始申请一些国外的驻留项目,其中也有写作机构的邀请,一有机会我就赶紧上路,世界各地游荡,在不同的地域驻扎,写作,认识有趣的人类。后来我又辞职了,更加随心所欲地去到不同的地方,我曾在北美的小镇上写诗,在波罗的海的岛上写诗,在纽约大都会写诗,在柏林、阿姆斯特丹、巴黎乃至阿拉伯沙漠当中完成了诸多作品,每一次远行都不断赋予我新的视野和写作的冲动,更重要的是把我变得格外放松,直接体现在语言的松弛上。2018年,我得到一个出版机会,英国的一家诗歌出版机构想要出版我的诗集,意味着我的第一本英文诗集即将问世。次年,《我空出来的身体》面向全球英语区发行,我还专程去到英国,又经历了一次美妙的全英巡回旅行。

原本设想如此般自由的生活可以一直持续下去,未曾预料疫情的来临直接让幻想破灭。2020年3月,我开始提笔写《乌有猫》,借此来寻求一种治愈与解脱,一开始也只是片段式地书写,越写越感到猫身上哪里都是宝藏,挖之不尽,取之不竭,之后花了7个月慢慢写成了系列,总共60篇作品和60幅插画。我立足生活,又将它们从自己的世界观中不断变幻,让它超越自然和社会规律。猫终是无形的,不受约束的,本质上是自由的化身。当然,它们必定也是我心底的某种深切渴望。在创作时,我仿佛也跟着猫一起随心所欲地变幻着,摆脱了现实的禁锢。所以,在这部作品里,我动用了所有的想象力,去塑造那种无形但并非虚幻的东西,看似没头没脑,却接近了我想要的无拘无束的书写方式,渐渐也化解了我身心的沉痛。它并非一本常规意义上的小说集,也可能不太符合人们对传统小说的定义,但它的完成使我兴奋不已。《乌有猫》确实在打破我自己或既有的规则,是在摧毁和重塑之间的一次冒险,就像疫情之后的世界,带着未知的面目,却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现如今,我们每个人都在重新学习与这样的世界共处,而过去的十年,它曾唤醒过我内心的希望、自由与热情,到现在依然尚在,只是更加平静,或者说没了多余的期待。写下去,是我目前唯一想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