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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2022年第5期|陈鹏:夏帕米苏(节选)
来源:《长城》2022年第5期 | 陈鹏  2022年09月26日08:38

陈鹏,1975年生于昆明,国家二级足球运动员。昆明作协主席。大益文学院院长。小说家,曾获“十月文学奖”等多种奖项。出版有中篇小说选《绝杀》、《去年冬天》、《向死之先》,长篇小说《刀》,足球短篇小说集《谁不热愛保罗·斯科尔斯》等。

 

夏帕米苏

□ 陈 鹏

生育,也许是女人对自己的一次背叛

——米歇尔•福柯

约我见面的人不知姓名,连性别也不太清楚。是朋友转达的,说此人非见我不可。好吧,那就见吧。反正手头的新小说《夏帕米苏》实在改不动了,干脆放一放吧。见面地点是顺城CBD蓝色老虎咖啡馆。我要了拿铁。对方还没到,我不敢贸然帮他(她)也点一杯。我坐等。外面和十年二十年前没什么变化,大玻璃墙面散射着蓝色幻光,自动扶梯铺满年轻人,他们,这些麻木的孩子仍对这座昔日的昆明地标趋之若鹜。光线缓慢移动,从我坐的地方看去像覆着一层金色胎膜,我想起两句诗:“但是温柔的探访/安逸如一只小鹿或一片自然的田野。”谁的诗?拉金的,没错。菲利普•拉金。

她来了,在我对面落座。

五十左右吧,衣着简朴,淡淡的护肤霜味。她自我介绍,姓夏,夏天的夏。老昆明人。是的,昆明话很地道,但不时出现的长长的停顿像没完没了的走廊。她说,她女儿也写小说,她希望越写越好,够得上刊物的发表水准,比如我们昆明的文学杂志《滇池》或《边疆文学》,千字千元的《大益文学》那就不敢想啦。嗯,她写得很慢。她说,每天,她每天从她们住的新小区步行四五公里前往黄土坡的老房子(她父亲留下的单位福利房,全家五口曾经在三十平米的地盘挤了二十多年。老父亲三年前去世了)。嗯,一写一个下午,通常三四个小时,写完又步行回来。几乎天天如此,星期六星期天也如此。也就是说,杜上先生,她说,尽管我女儿还从没在任何文学杂志上发表过任何作品,可她已经按照一个职业作家的标准要求自己了,已经把自己当成一名职业作家了。在我看来,她就是一名职业作家。毫无疑问,她是。就是。她希望得到本地作家协会啦,资深作家啦,文学老师啦之类专业人士的关心支持。起码,这是她的心愿吧。我没读过她写的东西,但我佩服她的敬业精神。所以,无论她写成什么样,写得如何,都配得上作家二字。你说呢,杜上先生?

夏女士抬头看我,目光湿润明亮。我说,对,说得很对,我们大多数作家都缺乏这样的专业精神,何况这是一个根本不需要文学的时代,像上班打卡一样坚持创作的文学青年怎能不令人钦佩?自然担得起作家的名头,而且一定会越写越好。我请教她女儿的名字,她说,夏帕。哦,抱歉,我没——什么,夏帕?我吓一跳,告诉她我正修改的小说标题就叫“夏帕米苏”。天下哪有如此惊人的巧合?她笑了,说这也许是上帝的意思?是上帝让你先写了一部以我女儿名字命名的小说?我张口结舌。她继续说下去,嗯,我说了我的女儿还没发表过任何一部小说,没加入任何一级作家协会。我找到你的原因是,杜上先生,你所有的小说她几乎全部读过,她很喜欢你的小说。是吗?为什么?她说,她喜欢你讲故事的方法,也喜欢你酣畅的语言,她说你和很多作家不一样,很不一样,尤其和昆明著名的小说家陈鹏比起来,她更喜欢你的小说。抱歉啊,我不知道你和陈鹏先生关系如何,要说错了千万别见怪。哦,我和陈鹏没什么交集,我看过他一两个小说,怎么说呢,写得还不错。仅仅只是不错。是的是的,我女儿夏帕对你们俩的评价和你一样,她说陈鹏的小说叙事还行,故事就太老套了,完全缺乏新意。而你,杜上先生的小说总在营造一种虚虚实实的东西,把真的说成假的假的说成真的,她说你用虚构解决了现实,再用现实干掉了虚构。哎,我女儿谈论你的时候挺激动的……总之,她说,如果你,杜上先生也把自己推向极致,我的理解是把写作这件事情高度职业化,每天上下班一样写作,你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大作家;而目前,你的小说已经遥遥领先了,尤其领先你的同辈作家,那些装腔作势的70后们。她读过几乎所有70后的小说,太差劲了,她说,毫无想象力,缺少真正的叙事才华,可你,杜上,跟他们很不一样甚至截然相反,她说你走得太远了,要真正理解你的小说没那么容易,你才是真正的现代派呢,这大大拉开了你和公众的距离,你注定是一个格格不入的小说家,换句话说,你变得不太重要也不那么受欢迎。就传播度而言,你毫无悬念地败给了陈鹏,本市名头最响亮的陈鹏。夏帕挺为你打抱不平的,真的。她多想见你一面啊,多么希望和你面对面坐着,像此刻一样认真聊聊小说啊,哪怕只有短短一个下午……

你可以想见我听到这番话的心情。我说你应该带她来啊,应该带来和我见个面,我们一定有很多东西可聊,一个下午肯定不够。

夏女士看着我。

如果她还活着,我会带她来的。

我惊呆了。

怎么——?

我不想谈论细节。总之,杜上先生,我就是来执行她遗愿的——把她小说手稿交给你,请务必看一看,如果能帮她出版或发表,就再好不过了。我们,我和夏帕,感激不尽。

她从包里掏出一沓白纸。注意是白纸。像A4纸,并非方格稿纸。我接过来,厚厚一沓,少说两百页。是手写稿,字迹之漂亮让我大吃一惊,酷似一沓书法真迹。再细看,明显的赵孟頫行楷。你实在无法想象谁能用如此漂亮的书法坚持写小说,而且以职业化的标准要求自己。

小说标题是《作品7号》。夏女士告诉我,夏帕只以数字标注作品,从不正式命名。不过,她说,这个小说她尤为珍视,因此将命名权也托付给了我,杜上,一个她欣赏甚至崇拜的昆明本土作家,我有权为它命名。随便什么名字,都行。她都接受。这也是她的遗愿之一吧。

那天我们匆匆道别,她穿出顺城广场,米黄色风衣将消瘦谦卑的身体紧紧裹住,很快消失了。我记得那只将夏帕手稿带来的棕色提包又宽又大,像她的影子。此后,我们再也没有见面。

作品7号。

后撤,从四川到云南,闷罐子车在山岭间颠簸。她想象他们俩――那时多么年轻,一个高大帅气,另一个清秀娇小,在重庆长途车站登上开往昆明的班车,两天两夜没让他们叫苦连天,相反,爱情加深了,偶尔的责骂、诿过、争执、和解、大笑让他们更加亲密。她确定外婆是深爱外公的,从新婚合影上就看得出来:一个19岁少女,剪五四式发型,穿方领白的确良衬衫,脸微侧,向外公靠拢;22岁的外公正对镜头,五官端正消瘦,老式军帽太大,嘴唇微启,眼神比自来水还清澈,冲老式黑白相机亮出物质匮乏年代特有的惶惑紧张。

外婆说吭哧吭哧的闷罐子车碾过的不是险急山路就是碎石烂泥,尘土像蝗虫一样飞溅,泥水击透车身打在脸上。汽车刚离开重庆,外公就把25斤粮票塞给她,让她到了昆明就给达县的妈也就是他的岳母寄回去,他说昨夜就想给她了。外婆收起粮票,打算瞒着他不再寄回达县。妈能挑能种,不比我们,初到昆明万事开头难哟,至少,你瞧,他相当在乎我。外婆多年后的语气干燥冷漠。她吸烟,嗓音吸附着几十年前的烟尘――那有啥子用?没得用的。就不该跳上闷罐子车,留在重庆多好。留下来,多好。可他是真爱她,让她枕着大腿睡觉,两天两夜没合眼。他最喜欢的一句话是,没得事,没得事。她呢?亲密、信任、感动一样不缺。爱呢,有还是没有?他又岂能料到,她是有秘密的。她的秘密就要败露了。

米苏恨她。

闷罐子车一路叮叮当当,川滇边境钢筋般的雨水一刻不停,彻骨的冷忽然迫使外婆坦白。25斤粮票也在敦促她坦白:她怀上了。外公很惊讶,接着像个傻子一样蹦起来大声嚷嚷,我当爹了,我当爹了,我老婆有咯。车厢腾起一片笑声,一个男人大声祝贺他们,另一个女人开了句玩笑,好,生个20斤大胖儿子!又是一片温暖的喧哗,它拉近了所有人的距离,让外公激动得像个疯子。此时,在米苏幻想中,对头货车的强光在外婆脸上一闪即逝,外公折身落座时发现外婆脸色苍白,眼中燃起淡蓝色怒火。外公问她咋了,哪不舒服?外婆闭上眼睛,一声不吭。

次日傍晚,闷罐子车抵达昆明南站,十月的雨越下越大。人们急急惶惶下车,扛上大包小包飞奔――一个颓败的昆明展现在暗沉沉的雨幕之上,一排排梧桐耷拉着,偌大的城市和重庆差别不大又天渊之别。是的,缺少某种尊严,古老的与生俱来的傲慢。外公拽她下车,她望着昆明发愣。没有伞,雨水劈头盖脸,外公脱下外套让她顶着,爬上车顶将三件行李扔下来,让她赶紧去候车室瓦棚下面等他。外婆慢腾腾的,对漫过脚面的积水浑然不觉。外公爬下来,向司机打听明通巷咋走,回身看见她呆呆伫立的影子像雨丝一样瘦,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一种置身异乡,要和这个女人同甘共苦一辈子的强烈冲动涌上来,让他急速冲向她。他湿透了。

还没到面前就听见她哭了。声音很闷,在雨幕中怪异而空旷。

外婆把烟灰弹掉。为啥子哭?太破咯,昆明太破咯。再说,真冷啊,昆明真是遇雨就是冬啊。她意识到再也回不了重庆了,再也回不到某人身边了。1957年,相隔千里就是生离死别。

我非常惊讶。必须承认这位夏帕的小说很棒,明显从我小说里学了不少东西,的确有杜上风格。我想象一个长相清秀的女孩每天穿过长长的二环路走向黄土坡某地一幢老掉牙的房子,进入暗沉沉的楼道,四楼,打开一扇古老的必须用力提拉的防盗门,踏进两室一厅。此处水泥铺地,除小小的客厅有沙发和矮桌,几无冗余。她进入每天必来的书房——非常小,一张老式乳白色三抽桌顶在窗下,桌上有稿纸,准确说是A4打印纸,整整齐齐摞在左上角,她抽出一页,放在垫着老式硬塑料和扎花蜡染布桌面上,身体稍稍后撤,顶住椅背,抓起钢笔,在墨水瓶里蘸一下,开始写作。

作品7号。

有意思。一个立志当作家而且是优秀作家的姑娘居然懒得为作品命名?

一个小时后,她起身去客厅,走到饮水机前,用一只咖啡色马克杯接一杯水。注意是水,没有茶叶,她从不喝茶。然后回书房,杯子放到桌上之前就喝得差不多了。她不想把水洒在整洁的白纸上,不想破坏自己的书法现场。她小心翼翼将马克杯放到右手最高处,对,高过墨水瓶位置,抓起钢笔,蘸墨水,接着往下写。

下午5点终于写完每天规定的字数。通常,行楷最多三千字。这已经是极限。她离开桌子,用力伸一个懒腰,踢腿转跨,扭脖颈,深呼吸。再接一杯水,一气喝净。上一趟卫生间,走到门口,带着我们工作之余常有的某种留恋和欣慰,走出去,拽上门,锁死。再推一推。的确锁死了。

下到一楼,出楼道,她习惯性回头张望。不,不是打量四楼,目光向上,五楼,米色窗帘不动声色。像一张苍白失血的脸。她从没见他拉开它。从来没有。作家陈鹏似乎昼伏夜行,白天,窗帘紧闭,而夜晚,哦,夜晚,谁又会孤零零一个人跑来呢?她只要在他楼下坚持写作就够了。他们偶尔碰上。她问他最近写什么?陈鹏沮丧地告诉她什么也没写。就是他妈的什么也没写,窝在下雨就漏水的破房子里看书,什么也没写。他问她,你呢,你躲这儿干吗?她说,她为某个小公司做网络销售,按件取酬,还好,每天挣个三五百的,最少也一两百吧。陈鹏大叫一声说,呀呵!绝对超过我们这些写小说的傻x了。我们吭哧吭哧写啊写,能不能发表还不知道,发出来至少三五个月,这么长时间,就靠一点点破稿费撑着,撑不住了只能求爷爷告奶奶把脸皮扒拉下来揣兜里。真他妈操蛋。什么意思?她说。举家食粥酒常赊啊。她说,可你干着最喜欢最擅长的事情呐。x,陈鹏说,再这么下去——他使劲摇头。她早听说了,他因为写作妻离子散,老婆带着儿子占了三室两厅,他只好搬回老宅。从前,她还是小姑娘的时候,他们就是邻居,楼上楼下,他二十四岁正式发表作品那年她刚满十岁。那时候她就知道他是作家。走路鼻孔朝天的作家,也许能拿下诺贝尔奖。他经常摸着她的小羊角辫说,我一定把你写进小说,等着吧,哼哼。她怯生生地看他,崇拜又畏惧。她不知道作家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也不太知道他究竟写什么,更不清楚他什么时候把她写进小说。心底的文学种子就在那时候种下的?应该是。就是。难道不是好奇让她试着像他一样坐下来用纸用笔把脑子里各种想法倒出来?后来一发不可收,她每天步行往返,在白纸上一笔一笔往下写,也成了一名尚不知发表为何物的作家,更不知道如此坚持是否称得上作家。只是想写,没负担地写。这些秘密,陈鹏当然不知道。她从不谈论写作,更不贸然和他谈论写作。她长大了,不再是十岁小姑娘了。她受了高等教育,毕业十多年干了些七七八八的工作,终于可以坐下来,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了。

我在写一个新小说,完全没有进展。陈鹏说。

哦,哦。她说。

一个偷情故事。一个男人爱上小三导致家庭毁灭。

哦,她心里说,俗气啊,你陈鹏就写这些东西?

这种故事嘛,杂志喜欢。

是吗?

是。

他打量她。她低下头,脸颊发烫。

我们这片老房子,会拆吗?

拆不了,该拆的都拆了,我们被遗忘了。一分钱也别想。倒了八辈子血霉对吧?

她使劲笑笑。

我走了,鹏哥。

记得,有机会拉你哥一把。

不回去干记者啦?

绝不。

找个新媒体的活儿?随便写点东西就能挣钱。

绝不。

坚持下去。

他忽然压低声音。

没人嚼我舌头?

什么?

这栋破楼里,没人嚼舌头吧?说我妈的死和我有关,说她是被我害死的之类屁话?

没有,没听说。她的心脏砰砰跳。躲开他的目光。他嘴里有淡淡烟味。她知道他不怎么抽烟。也许下午思维不畅抽了半支?她想象他抽烟的样子,一点也不熟练。造作,生涩。她无法想象他一个人躲在屋里怎么度过的,每天看什么书,写多少字。这就是作家的秘密。不可告人的秘密。你的意思是,你妈妈她——

我不信,小手帕,我不信没人嚼我舌头。我x,我一个孤儿,中年孤儿,怕个屌。

真没有,鹏哥。

一定有人骂我把我妈送进老年病院。一定的。还能咋办,你告诉我,还能咋办?对一个七年下不了地的脑梗加骨折患者,还有什么办法?我对付不了,我那个傻x前妻就更他妈的——

真没有,鹏哥。放心吧。

她不想再听下去。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活着的唯一办法就是活着。

好吧,好。我听你的,小手帕。

多少年了,他一直叫她小手帕。

你还有钱吗鹏哥?如果需要,我可以——

她的脸更烫了。脚底板都是烫的,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

不需要不需要。他哈哈大笑,我新长篇的稿费快到啦,放心吧小手帕。放心吧。

他觉得她还是十岁的她。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可早就没有羊角辫了。一头长发扎了马尾。说实话,现在连扎马尾也过时了。

他们匆匆道别。他并不知道,第二天下午两点,她又将潜入这栋外墙勉强刷过的破砖楼四楼,402,进入房间,进入故事。我曾经以为她是他虚构的一部分。看来我错了,他和她的故事,全然不同。

为什么是“夏帕米苏”?干吗取这样的标题?

最初并未意识到可能是两个人名。对,应该是人名。她们,两个女孩,将出现在我这个用心良苦的小说之中。事实证明我的预感没错,否则真不知道该怎么往下写了。也太随意啦。作为一个立志写出杰作的小说家,的确太随意啦。必须检讨。

陈鹏笔下的男主角大多叫李果。这一回他心里也没谱。写什么,怎么写?结局如何?没一点概念。但每次碰上夏帕他会告诉她,啊哈,我那个新小说太牛了,绝对是迄今最好的小说,一不留神就成了代表作,绝对没人写得出来。他还说,他指望被翻成英文或西语介绍到欧洲拉美。是金子总要发光的,他历来对自己的小说信心百倍,总之,手头这个名为《米苏》的小说以及从前很多优秀的小说一定不会埋没,一定有出人头地那天。作家嘛,必须像职业赌徒一样赌上一切,在现实和虚构之间辗转煎熬。不,再狠一点,作家是行走于虚无深渊的影子,现实岌岌可危或不复存在。影子的义务就是让人见识现实之重,现实的非现实。对,这么想就对了。

因此李果至今记得她穿什么衣服,蓝底碎紫花长裙,绛红色平底皮鞋。她坐在副驾上一路唱歌。他被告知她叫米苏――听起来像某个女性服装品牌,大概是真名,也比假名更像假的。你听过舒伯特的《鳟鱼》吗?她说,“清澈的池塘里面有一条小鳟鱼……”她嗓音清脆。接下来的话把他吓着了:我太知道你们老男人心里都怎么想的了,对年轻姑娘充满饥渴又不敢越雷池半步。

哪种老男人?他说。

人老心不老呗。

我也是那种老男人?

你说呢?

你知道我是干吗的?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怎么找到我的?

不知道。

不知道?

不告诉你。

她唱《鳟鱼》《魔笛》,又唱《白雪公主》《狮子王》,歌声稍显突兀,让他惊异又窘迫,像一种隐秘的饥渴。当然,他深知他对她的感觉剔除了欲望。他是长者,大她两轮不止吧,也许。医院,长长的雪白走廊。门外坐一排女人,几无男人,她们看上去个顶个的年轻。最年轻那个,短头发,也许还不到十六。医生瞪着眼睛说,又是你,天呐!你,她转向李果,四十几?四十七。他说。天呐,医生感叹,你们好好考虑一下?

米苏坚决摇头。不考虑。

医生盯着李果。

如果你为她解决麻烦,算我没说。但是,我警告你,知道第几次了?知道伤害多大?今后要再想——

对不起医生,我们——

医生让米苏先出去,然后问他,你女儿?

不是。

哦,是你——?

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医生很不解。

没任何关系?

没有。

唉,第五次了。你必须劝劝她。

李果出去,小心地把医生担心的都讲了。她咬着下唇,看看他,看看雪白的墙。

咋样?听我一回,成吗?算我求你。

李果感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喉咙里像扎进一根钢钎。

她笑了,没心没肺的。他们回来,她告诉医生说她想好了。

我不同意。李果说。

你说了不算。米苏说。

她写下的名字是:赵红。亏她想得出来。他们坐在长椅上,和那些同样等待的女人目光交集又散开。她紧紧抠着他的手腕,手指冰凉。

……

全文请阅读《长城》202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