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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空山
来源:《人民文学》 | 李冰洁  2022年09月20日12:20

古戏装上落满积年的尘垢。一只点翠冠悬挂在窗户边上。几顶折翅的乌纱,一袭手工织绣的黄龙袍,一领《打渔杀家》的蓑衣,若干牛头马面的道具堆放在炉边的角落里。将整个屋子填得很满。房间里弥散着一股刺鼻的葱花油盐的味道。是刚炝过锅的,热油爆炒的艳香。它穿织在庞然晦暗的行头之间,穿墙凿壁,直刺鼻翼,与透过侍女彩塑的窗纸打进来的斜阳,远处星巴客飘弥过来的咖啡味道,共同构成一种奇异的气场。这种感觉既现代又高古,既世俗又清幽,烟火沌然,自成宇宙。

穿过吱吱呀呀的木制楼梯,我在九月暮秋傍晚的余晖里拾级而上,隐约听到楼上的某个角落里传过一声呼唤,到这厢来呀~,那三个字,分得很开。先过唇齿,再走鼻翼,后经舌尖,一腔九霄,仿佛穿越半个世纪而来。让我的脑袋訇然作响。是她,这样的声腔韵,没有别人。是那个在梢头挑月的槐树下吟唱的学生,那个头扎雉鸡翎,一袭披风加身,在夜茫风萧的月光下策马奔驰的女子,那个娇俏含嗔,眼波流转的民女梅翠娥。我吃力地朝上爬着楼梯。透过半启的窗户,依稀看到楼道墙壁上的涂鸦。是莫奈,梵高,抑或Syan,Andre,巴斯奎特的变种,其间搀杂着两性媾合的线条画,造型怪诞的冲天柱,然后是腥红邮戳盖的一连串造假证的手机号码。这时候,铁铲击锅的声音再度传来。先是急戗,既而包抄,伴着一通大响,是碟子落桌的动静。应该是小炒出锅了。我喉咙里发出一串奇怪的响动,是饥饿的信号。这时声音又起了,妹子,快过来吧~俺在这里。我又推开一扇门,里面阗无一人。窗口处竖着铁板铜筢。靠墙角歪七扭八地撂着几个箱子,半只紫蓝相间的蟒袍带子蛇一般游弋出来,耷拉到地上。正疑惑间,有只耗子突然从里面蹿了出去。我打个喷嚏,赶紧将门虚掩上。旁边的木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今天回望那个画面,至今犹在梦中。最先看到的,是投在墙壁上一团怪异的影子,黑黢黢的,它在灯光下来回晃动着,形如一朵绽开的巨无霸蘑菇。定神再看,原来是帽子。十九世纪欧洲宫庭贵妇戴的那种,缀着手工织绣的蕾丝花边。半垂挂着,遮住戴帽人的脸。蚌壳式的帽沿上,是一串红绿相簇的暹罗花。女子转过身来,冲着我一笑。说,你来了?屋子里没有亮灯。一台十三英寸的小电视轰然作响,满屏雪花亮得奇怪,间或夹杂着几串波浪纹和惊天的噪音。光影下是一张闪烁陆离的脸。有点虚肿,又由于光影的投射,显出格外阔大。但上面的眉宇,还有那张涂着豆蔻紫的唇,让人一眼认定,这是泗州戏花旦银萝。三十年前的玳瓒公主,七贞,王宝钏,大观灯的张梅娘。一瞬间,前世今生都涌上来,我走过去,说了声哎呀,找得人好苦。

戴帽子的人眉目不动,死盯着方寸屏幕,说别闹,且看俺梅翠娥跟它斗斗法。我抑住心跳,拽个凳子在旁边坐下来。萦屏开始变得清晰。渐渐地,我发现这位姑且被称作银萝的女人,口中的“它”,原来是里面晃动的人头。确且地说,是正在跟这间屋子的女主聊天的人。男女各异,经由指甲大小的窗口,时隐时显。伴随着晃动的影像,不断变幻着百样的姿态。蛐蛐般的唧唧声,在房间里起落着,宛若草丛里的合唱。银萝将贵妇帽上的纱罩拽下来,先是遮了半个粉面,再将口红去嘴巴上涂了几回。就这个动作,又让光阴倒流。早年槐树剪月的夜晚。纤翘兰花指,去樱桃红小口上一涂,再一涂,水袖一甩,古代仕女画中的俏人儿就活了。但屏幕前的这位,满月脸,卧蚕眉,早已不复过往。女子将蕾丝花边的披肩搭到身上,浑然不觉有双眼睛在看。她下半身穿着五六十年代蚕豆印花的睡裤,祼足趿一双绣花皮拖,中西混搭,都是乡镇地摊的泊来品。如此扮着宫庭贵妇的行头,半老徐娘朱唇微启,跟屏幕里的小人头聊上了。

Hi,姐看上去美嘛?电蛐蛐一响,送过大姆指图案。顶级贵妇相。帅哥真会夸人。电蛐蛐又一阵鸣叫,换作男人的声音:这般风韵,芳龄多少?声音从耳麦里飘出来,挑逗里透着顽劣。是那种竭力装老成的,以小充大的稚嬾。让姐陪着逛街?不逛窑子就好……又是噪音,东北口音消失。这回是朋克脑袋,在上面晃来晃去。右下角弹出一行小字,带你到天上人间。银萝的眼神亮了。真会疼人,姐喜欢这样。接下去是一阵刺破耳膜的嘈杂,画面上雪花点复显,心电图式的波纹不断痉孪着。银萝端坐不动,只待喧哗消失。少顷,画面恢复了,驮云驾雾飘过一句话,个呆逼,逗你玩呢。银萝眼里的光倏地灭了。顷刻箭矢如雨,杀得对方落荒而逃。窗口的影象持续更新着,你方唱罢我登场,就这样浮上来,遁下去,形似鱼缸里吐着一串串水泡的金鱼。聊天者大都不超过二十岁,抑或十三四岁的学生也未可知。偶有中意的,银萝会将其中一个点击放大,停伫在屏幕上欣赏半天,然后随手叉掉。入眼的“型男”大多貌比潘安,眼神空洞。有时候正聊着,疑似生殖器的变异特写,抑或模拟交媾的动态图蓦地冲上来,画面惊耸。银萝啪地关掉镜头,复又打开,继续开聊。泗州戏花旦就这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将一幅伶牙作了红粉利器,直搅得满屏杂花开。

夜幕降临了。透过窗户朝外看去,紫藤萝遮敝的飞檐旁边,一排宫灯在暮色里渐次亮起来。屋子里的蛐蛐声,依旧不停歇地吟唱着。肠胃又奇怪地蠕动起来。现在是晚餐时刻。眼前这位女子碗盏不动,双目燃烧。房间里除了一台小电脑,一桌,一椅,再无其他。哦,好像还有敞盖的箱子。但不是普通的纸箱子,而是道具箱。斑驳的油漆褪落了,露出原初的木质纹理。让人讶异的是上面的合缝,刀片不进,显现出老式木工的精致。那是银萝的贴身家当,父亲关颖山家传的。银萝竟然还带在身边。只是里面的各式行头,眼下不再是登台唱戏的用场,而是伴着这位小女子跟各路魑魅“斗法”。记忆纷若孵蚴,再度挤挤挨挨地游上来。古堡贵妇则换了行头。一头电热丝金发,顷刻变身波希米亚女郎。视野里人头跳跶,方寸间不停地闪烁,争相向屋子里的美人邀宠。

暮色四合,有位老妇手中托着木盒,上面放着两碗米饭,一只砂锅羊肉莴笋炖豆腐,半盆荭菜蛋汤,踢踢橐橐送进来。银萝撩开遮住面颊的栗米烫发,开始带着浓妆用餐。另一份自然是客人的,我下意识地拿起筷子。菜的口味很重,盆汤像打翻的石膏水,让人心生疑窦。咀嚼食物的声音,杯盘的叮当声,夹杂在不时中断的蛐蛐声里,形成一种奇妙的混响。银萝的眼睛仍在屏幕上。她变得越来越躁动。眼波流转之间,由于吸顶灯和小屏幕的光合作用,看上去竟是逼人的美艳。这却不是泗州戏花旦的朴拙。而是慵腰,大腚盘,每寸肌腑都朝外挤脂肪的肉感。她吃饭的动作,也是见缝绰空,象征性地朝嘴巴里送着,生怕碰掉了口红。偶尔遇到晃眼的,会停止咀嚼,然后纤指舞动,朝对方弹去一串句子。终于熬到蛐蛐声落,银萝转过身来,用一张亢奋得近乎变形的脸冲我笑道,名字想好了,“花为媒”,这个名字可好?我随口应道,好,这名好。心下犹坠五里云中,弄不清她在做什么。银萝将筷子在手里打个绕花,笃笃敲下碗边说,花为媒,不懂吧?就是当媒婆。我要开个媒婆公司,一颗一颗割韭菜脑袋,然后打包批出去,择偶的,配对的,酒店大堂做男女公关的,用处多得很。等名气打响,广告商自然找上门来了。

银萝的声音,总能在嘈杂声中凿墙破壁,形成一枝独秀。这是多年唱戏练就的童子功。现在,它在我的脑袋里铮然作响,带来某种奇异的化学反应。让我瞬间参透了这间屋子里的玄机。快手,抖音,流量,网红直播带货……成串的热词,像鱼嘴里的汽泡冒出来,又嘟噜噜四散开去。此时的银萝,瞳仁里异光盈烁,电光火石噼啪作响,仿佛随时嗵地爆燃。催马来到三关前,俺本是玳瓒女婵娟。那个曾经发誓终老戏台的刀马旦后裔,“打不死银萝要唱戏”的泗州戏名旦,跟眼前这张变形的脸,重叠又撕裂,让我深陷迷局。三十年兰花一指弹。当年背插雉鸡翎,一柄长剑舞若银蛇缠腰的传奇女子,惊鸿一瞥,一出大戏荡开了人生天宇。此后天堂地狱,云泥沉坠,是否真是眼前这人?银萝又在捣鼓行头了。鸭舌帽压得很低,文明杖,黑框眼镜。连说话的腔调都改作洋泾帮。肠胃再次蠕动起来。是那种混吃了食物,不至于疼得天塌地陷,却又明显不适的感觉。

我无端地想起中午那盆荭菜汤,味道怪怪的,有点像鸡血。

熬至夜阑,房间里的女主人仍无收敛的迹象。我眼皮却沉得抬不动了,无奈起身告辞。银萝说再来呀。我嗯了一声,随手带门的时候,没留神夹了小指,顿感痛的钻心。楼道里黑黢黢的,连摁开关都是坏的。我来到大街上,被彻骨的冷风一吹,才发现刚才的那句话不是送给我的。银萝两眼盯着电脑屏幕,压根就没抬头。

民国老街灯晕迷离,此刻进入了夜晚最热闹的时刻。身穿黄龙袍的年轻人,依然在门前扭动着身体,对着桌子上的一台小电脑又唱又跳,做着各种怪相。看上去尘灰蒙面,眼睛里却同样烈焰灼人。他一整天都待在那里,时而蟒袍玉带,时而迦裟裹身,或手搭凉棚作出猴子捞月的模样,声音嘶哑,鬼喊狼嗥。多年间已成老街一景。偶尔有三两位行人伫足几分钟,又匆匆离去,早已见惯不惊了。两个麻杆小男生一边帮他变换着行头,一边懒懒地拌着嘴。流量,打赏的字眼就像褪皮的瓜籽壳,随时噗地吐出来。

现在,我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突然意识到,银萝并未认出我。她既未寒喧,也未叙旧。自打我进屋就没离开屏幕,不停地和里面的人插科打诨。那顿饭,还有她的随口搭讪,都是职业化的,没有超出寻常。你说哪个头像好?银萝问,大烟袋,绣花罗汉帽。我哦了一声。银萝说,黑平绒,传统戏里媒婆戴的那种。古时有讲究,有钱人家要镶玉。有的戴花,就这样别在耳朵边上。芍药花,凌霄花,郁金香,哪朵合适?我见她比划着,眼前忽然诸花绽放,就觉得从前的泗州戏花旦又回来了。还是牡丹好,良时虽做莺花主,白马王孙恰少年。太阳穴上要贴膏药吧,当然贴。银萝自说自话,唇角抖抖的,突然从鼻翼上滚下两颗泪珠。任由它们挂在那里,浑然不觉。催马拧枪到关前,玳瓒女坐雕鞍泪流满面。唉,咱家可是百宠千娇的西凉国公主呵,可恨平贵无义男,将俺置于这进退失据,不尴不尬的混沌浊世……整个晚上,银萝时哭时笑,忽嗔忽闹,未知仍在戏台上,还是在现实中。眼下,我在街上慢慢踱着,深度怀疑她把我当成一般访客了。这个女人戴着宫庭贵妇帽,穿着波希米亚裙,和我聊“花为媒”,叹流水落花,其实都是在闲聊。她并没问来者是谁,抑或根本无暇了解我是谁。拉广告的,饿了嘛送外卖的,偶尔到访的一位做瑜珈、保健品的旧相识,上个世纪槐树底下场外的看戏人,曾经的闺蜜小姊妹。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台巴掌大的小电脑,盯住它,里面就能刨出金子。这一切,跟半空里豁亮亮砸下来的那道行腔,还在一个屏道吗?多年前那个英气凛然的玳瓒公主,和眼下屏幕前的戴帽人,也许早就是两个物种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一天,我走在午后的河堤上,望着远处汩汩流淌的河水,怀旧情结严重发作。那是暮秋初冬季节,万类霜天,大地呈现出不同的颜色。脚下的路是灰赭色的,河边的草丛挂着霜渍。叶子从树上不停地悉悉簌簌掉下来,让人莫名惆怅。这时我的眼前飘过几缕花纹,那是破损的唐诗封面的半角。我曾为它从夜阑描至旭日临窗,后来注意到吊诡的细节。所有唐诗中必有几句盛传民间。眼下那些句子突然蹦出来,在暮色里滑行,在晚霞里穿织,让我重新回到父亲的膝盖上,听一位三十多岁的年轻人打着拍子,吟哦“胡天八月即飞雪”。笑吟吟的母亲端出烙饼炒鸡蛋,上面冒出的香气让饥饿的孩子口舌生津。这是无数桥段中的一个。此后我独衷穿越,迷上了各种画面,声音乃至气味,并由此深谙考据的乐趣。比如木柴在煤球炉子燃烧时噼噼啪啪的火星,蜂窝煤被水浸湿后浓烈的,略带刺鼻的氨气味儿;茶壶被沸水顶开时锅底传出的吱吱扭扭的声响,它们时常让我唇角浮上会意的微笑。与此同时,我意外发现《地雷战》鬼子进村时的嗡啊嗡啊嗡,竟然是肖斯塔可维奇的手笔,银环跟杨晓冬树下告别,那一波波轰击耳膜的旋律原系老柴所为。许三多和班长泪洒某广场,脑袋上空穿梭的曲子叫征服天堂。

这就不免说到银萝了。不惟声音,还有画面,无一不是人间绝配。半个世纪前的煤汽灯下,水袖银蛇狂舞托起的那位绝色佳人,泗州戏花旦伊银萝。她声音的奇谲,灵性,浑如天籁。就像今天的骨灰级拥趸,一出场就将我攫住了。一朝中毒,三十年无解。此后银萝的名字时常在唇齿间游走,冷不丁蹦出来。名噪苏北鲁南的泗州戏花旦,可是天降尤物啊!她的声、腔,韵,甫一开口,就没有别人的活路了。是的,都是陪衬,她是惠承天泽的牡丹花,开得最艳的那朵。其他人都是米子花,狗尾巴花,芭根草。但,银萝后来去了哪里?她还在唱吗?闻者大多一脸懵懂,既而哑然。是的,银萝就像天际骤然划过的一道闪电,在耀花童眸的同时,又倏地蒸发了。惟余半弯剪月,一道拖腔,成为亲友故旧口中的传说。此后我不断地打探,亦真亦幻,多年犹在戏中。

十年前,安海媚打电话过来,语气神秘地说,民国老街有位女子,听说从外省刚回来,地方戏唱得倍儿棒,没准是你说的那谁?

G城民国老街,有着我身边这座山海城市惟一的仿古建筑群,它的原生历史可以上溯到清嘉庆初年。大约三百年前,这里还是一片浅海滩涂,直到清康熙五十年前后才形成陆地。龙尾河、大浦河、西盐河多汇流于此。那时候盐商漕运舟楫穿梭,先有码头板浦、卞家浦,后来又有了新浦。经运河,入长江口,接通南北物流,笙歌画舫,浑然一派盛世的烟火气象。奈何后来世相更迭,原始的钟鼎瓦砬,茶楼酒肆都湮没在滚滚长河里。今天的建筑都是后来翻建的。让人不得不感叹时间的力量。离乱,生息,只要拉开了时空距离,总能奇迹般地开出花来。就像这街面两边,紫藤萝蔓以惊人的攀援力量覆盖了路边的建筑。生庆公,肯德鸡店,公大商行的招牌在夜幕下光晕迷离,气质混杂。偶有几位身穿汉服的年轻人,手拈花枝招摇过市。半空隐约飘过一阵萧声,逶迤着,一忽儿没入了云际。窗外何人吹玉箫。异乡人偶过此街,恍然不知身在何处。

踏梅苑是一家新开张的中式仿古餐馆。上楼的时候,我发现铺着腥红地毯的台阶极窄,怀疑一旦有谁喝大,随时跟头把式地从上面摔下来。沿途墙壁上,韩熙夜宴图,八大山人醉卧图,日本浮世绘,随意构描,气质杂媾,又是一番风牛马混搭。整个二楼都是包厢,彼此间不隔音,就像有几百张嘴巴在蠕动,共同构成了雨后蛙鸣式的多声部合唱。才推门,就听哗的一响,声浪从里面流泄出来。众口声喧,正围着一位壮汉劝酒。那人手握酒盅,和红发女子欲上演交杯大戏,众人撺掇着,雨打芭蕉似的拍着巴掌。浓烈、浑浊的酒气夹杂着碗盏的声音,一拨拨冲出门外。我走到角落坐下,暗忖哪位是银萝。酒桌上的两位女子鼻眼局促,都不像。泗州戏花旦的美,是有辨识度的。银萝并不是古画上的淡眉细眼。她的眉毛很粗,过去每逢扮妆,都要将眉毛剪了重画。银萝的唇很厚。要描成樱桃小口必大费周章。打粉底,定唇线,原有的嘴巴至少三分遮二。银萝的乳很丰,着戏装得裹两道束胸,银萝的笑很特别,就像聊斋里的婴宁,每个经过的男人都会被湮掉。银萝是戏台上的异物,更是天地造化的极品。生母伊韵秋说,萝,将来哪个娶你是前世修的福,一准生男娃的坯子。又叹道,哪个敢要,疯丫头怕是难守哟。银萝一运拖腔,把周边的鸟雀都吓飞了。

安海媚说,表姐,你迟到了。话音刚落,侍应小姐款款走来,躬身做了个姿式。举座欢呼,来了。

有人一脚踏进门里,缀着两只大绒球的披肩薄如蝶翅,恍若带进一股寒凉之气。屋子蓦地变得逼仄了。凤尾式绛色长裙,银丝钮从颈处一直扣到下摆。唇型不再是樱桃红,而是时下流行的豆蔻紫;睫毛刷得既黑且长,美目盼兮,巧笑倩兮。来人飘然落座,房内顿时安谧了许多,似乎都在等那人开腔。女子说,唉,耽误点事,让大家久等了。一口鲁西南乡音未改,尾音却多了几分特别。那种东西,就像鱼在水中游的时候,一甩尾巴留下的波纹。我暗叹一声银萝,像中了魔法似的呆住了。大家继续开吃。银萝自带气场。她身上有种动静皆逸,抑或被称作伶人的特质。这种东西让她走到哪,哪里就是目光的中心。这时候屋子里出现了奇怪的静场。壮汉低着脑袋嘬弄蒜泥螺蛳,安海媚也停止了给左右添茶。象征性的消停过后,席间的嗡嗡声又起来了。中心话题只有一个,想听银萝唱一曲。

少顷,银萝清了下嗓子,就站起来唱了。银萝一开口,拥挤的包厢陡然变得无限阔大,是

纬幕高挂,锣鼓紧敲;是刀枪剑戟,寒风阵阵,是脚踩水皮的一派凛然。“耳边厢又听雁声喊,开弓放出刁翎箭……”一曲《银空山》,声隆四座。曾经的泗州戏花旦,她的声音,画风,气蕴,和多年前几无变化。只是比起从前的圆润,似乎多出几分楔入骨缝的峭冷。妙!壮汉敲着碟子说,枯木晓霜,空山可探。众人哗地笑了。王大头,空山探得,是何路径?国人说话,语气、时间与神情稍加转换,表达即云泥之别。举座皆闻此话阴险,惟银萝不觉。她壁倚千韧,胯下催骑,勒马、纵马,甩鞭一气呵成,生将闲宴变作千军阵,一人技压百万兵!举座骇然,一时间呆若泥塑,不知在听,在看,还是在品酎。但她唱的时候,我发现一个不易察觉的细节。银萝的口型,变了。像西洋唱法那样,出现一种“嘬唇”。就是将嘴巴嘬起来,像一朵喇叭花似的开着。那些声腔韵,就是从那朵花里流泄出来的,未知跟哪路师父学的。“石榴开花红似火,梅翠娥头上插一朵。”三十年前那份野刺刺,泼辣辣,日晒雨淋出来的鲜灵啊。我摇了摇头,银萝怎么可能这样唱呢。自泗州戏花旦从民间戏班选拔到市里,人生曲线就不复过往了。

一曲落尽,众人意犹未了。银萝拗不过,又唱了几句“当你在穿山越岭的另一边,我在孤独的路上没有尽头,一辈子有多少来不及,最重要的东西,恍然大悟早已远去”。是蔡健雅的思念是一种病。银萝的唱法,应算戏唱。一首现代人的歌,竟被她唱出别样的韵味。众人说不出子丑丁卯,只觉得好听,就拚命拍巴掌。银萝能来,全看王大头的面子。席间得知,王大头跟银萝的老公是生意上的搭档。两人合伙用集装箱贩水晶到巴西,这些年嫌得钵满瓢满。银萝那位,众人喊乔总的,曾经是G城某剧团经理。两人有个患多动症的儿子。后来举家落脚海南,不久前刚搬回来。前番乔总在G城最大的九龙饭店请客。在座被邀的,只有王大头,顺便将安海媚带过去,用她的低音炮嗓子助兴。银萝唱了两支后,就端然不动。仿佛身心抽离,又去了别的地方。大家都很知趣,无人再嚷着她唱。银萝虽是晚装,眉宇间的皱纹却形若蛛丝,在青白色的灯光下寂寂可见。凭着女性的直觉,我能察觉出王大头对她的呵护,已经超出了一般意义上的朋友。王大头有个特点,吃饭嘴角夹沫,这让人视觉上很不舒服。

曲终人散,银萝邀我到家中小坐。我心里倏地跳了下,怀疑时光瞬间倒流。在车上,她依然心有旁鹜,形若局外人。只有安海媚的笑声在暗影里不断响着,讲的都是美容行的糗事。王大头将车子开到山门处停下。他现在变得异常殷勤,就像酒店大堂的跟班。跟银萝耳语几句后,便带着搭档开车走了。银萝带我继续朝里走。这座山脚下的别墅区,阔叶木一律高耸,像哨兵似的立在甬道两旁。门禁森严,是G城有名的富豪区。乔家的房子,座落在靠山跟最后一排,举目皆是黑黢黢的山峰。走进院落,第一个感觉是冷清。满地的落叶,显现出主人的懒于收拾。银萝带着我七拐八绕,带翅膀小人的喷水池,莲荷败落的鱼塘,龟背拱桥。一路紧走,风踩水波的脚下功夫不减当年。我跟得气喘。感觉到处都闭锁着门户。才欲问起,银萝呀地推开其中一扇。说,到了。然后有股子奇异的陈年气息兜头罩过来。正门几案上,几根明烛,供着一尊盘腿莲花宝座的菩萨像,眉目细长,兰花玉指高挑,正带着悲悯的气度俯视着来人。

原来是一间不大的居家佛堂。香烟缭烧,大悲咒的音乐在房间低回。

银萝说,先上香,求菩萨保佑。就从旁边的雕花盒子里拈出几炷香来。双手举过头顶,面对菩萨默念片刻,然后放到明烛上小心地燃着。看来是她每日必做的功课。此刻这个女人眉目虔诚,气质沉郁,和刚才饭桌上纵马挥鞭的玳瓒公主,形神迥异。再看头面,就觉得与佛堂的气场,竟然如此合了拍。当年戏班子唱戏,年少的小花旦,缷装后逛街,口中曾经冒出晚年出家的话。妹子,耳垂大不?银萝晃过脑袋,将齐眉短发撩起来,让我看她的耳朵根子。左看右看,上面吊着一只夸张的滴水耳环,扯拽着,果然大得出奇。衬着高领白毛衣,顿觉满目生辉。只是从此岸到彼岸,是要摆渡的。银萝作为红尘中人,若非有躲不过的劫数,何以竟然遁了空门?再看对方,敛眉,颔首,眉宇间果然隐显一个佛字。我泥雕般立在旁边,脑袋莫名发紧,晃了下,赶紧立住身子。眼看着那香冒起一簇火苗,愈烧愈旺,直到森然成了气候,片刻工夫,摇了摇,仅留下细细的烟缕。银萝说,好了。便一一插到供案上的香炉里。然后双手阖十,跪拜,叩首,对着菩萨像在心里许愿,又跪下磕头。稍后长久伏在蒲团上,一动不动。时间仿佛静止。惟有窗外的风声刮过,树叶萧瑟飘零。我打了个寒噤。人生无常,商人拜佛甚多,银萝的老公长年在外捣腾水晶,祸福难测,烧香也在常理。不知在她的祈祷里,是否藏着更深的东西?“打不死的银萝要唱戏”这句口头禅,是彼此神交多年的心门密匙。如若失去,眼前的场景,也许就是最后一幕了。

当晚颇为蹊跷。原以为聊个通宵,没想到上香后,银萝将我领到客房,掩门离去。夜里,外面下起了骤雨,悉悉簌簌的雨点,在房顶上发出怪异的响动。久居都市,很久没听到雨打屋脊的声音了。后来分辨出有两只流浪猫,声音凄惶,瘆得人头皮一阵发紧。远处寺院的钟声影影绰绰,大悲咒的佛乐再度飘过来。空山寂寂,禅意声声。让初入山居的人尤感凄冷。辗转至夜半,总算勉强睡了过去。早上,箭簇般的光焰射进窗户缝隙,我骇然发现自己正躺在道具库里!床边的纬帘是用早年剧院的紫绒幕布做的,下端缀着残缺的金流苏。拉开一看,墙上赫然挂着各式戏装行头,带雕花套的弓箭;两根枯干的五彩雉鸡翎已辨不清颜色,勃然挣出叹为观止的巨大弧度。一件古戏袍用钉子粗暴地钉在窗边,半只戏袖耷拉下来,宛若王宝钏甩袖掩泣的感觉。屋内所有的箱笼上都蒙着积尘的盖布。仿佛主人正欲出门,因突发事件未及启程,被突然按了暂停键;抑或仓皇远走他乡,从此病理性失忆,忘记这里还有一干未装箱的东西。弃用两难,已经不在烟火议程。忽想起那位被称作乔总的,他早年剧团经理的身份。看来嫁作商人妇的银萝,跑到踏梅苑唱银空山的银萝,还有她未谋面的老公,跟戏的瓜绊藕联,深藏玄机。否则这堆东西垛在家里,岂非咄咄怪事!而且自打照面,银萝就未笑过。以往那种婴宁式的娇嗔,没了。再往里看过去,屋角盖布上,又是一幅未装裱的宣纸佛字,统慑了整个屋子里的气场。我下意识地推开窗户。峰峦上空雾霾依然很厚,一道韵腔却破云而出,渐来浙近,在耳边訇然作响。

无论凡尘云上,那个不再登台唱戏的银萝,还是银萝吗?

门扉又一响,女主人头上罩着绒球帽匆匆走进来。随风带进一股寒意。妹子,没睡踏实吧。银萝说,只能将就着。这番话,信息量大得让人脑筋转不过弯。我连说睡得沉,这里挺好的。银萝叹口气说,都是临时租的。我哦了一声,觉得此话更深,不便追问。就转了话头说,你嗓子还在,韵味足着呐。银萝说是吗?憋得慌,就跑去吼几声。如今唱堂会也没人听了。此后两人的对话,成了挤牙膏。银萝每句后面,似乎都憋着话,却总没有了下文。话题越来越稀,最后连对视的目光都变得躲闪了。

就在临近绝望的时候,银萝忽然想起什么,跑到窗户底下拧开某个旧木箱,悉悉簌簌翻弄半天,然后灰扑扑地抖出一个东西。待一层层剥开紫绒包布,竟然是点翠冠。凤穿牧丹的图饰赫然在目,鎏金虽经光阴的剥蚀,依然保持着奇谲的诡丽。遗憾的是,那些翠羽,仅剩的几根都已折翼,变成了赭灰色。那是生母伊韵秋留给银萝的惟一信物。我想问点什么,又怕触动了她内心的隐痛。就说将来建泗州戏博物馆,没准可以捐出去,让更多人看到。银萝说是吗?谁还认得这个,都是老旧物了。然后拿起一张《银空山》剧照,黑白色的,翘着长雉鸡翎的凤冠,绣金镂银的战袍,比划着,做了一个姿式。那种美,高古凛然,再次让我看呆了。接着翻。旧相册里掉出那张合影。是银萝早年在乡间“跑坡”缷装后拍的。标志性的翻领白毛衣,墨绿双排扣呢外套,鸭蛋圆的脸,涂得夸张的唇。我和孪生姐姐都是齐眉刘海,紫条绒带圆点的对襟小袄。当下如获至宝,一把攥在手里。那时候的银萝,真是莲藕出水般的嫩,是《银空山》里的玳瓒公主,《聊斋》里的婴宁,《断桥》里的小青,一点媚,一点嗔,又带着毛刺儿。正看着,又有东西滑脱下来。大多是荧光刺眼的水晶图,目测皆有半人多高。旁边立着一个人。黝面润额,墨镜遮颜。是苏北鲁南常见的那种有钱人。还真应了民间那句老话,好白菜都叫猪拱了。

这时候耳边传过一个声音,幽幽的,唉,世间一切诸恶业,皆由无始贪瞋痴。

原来是银萝在自说自话。稍后,她指着黑白合影后排左上角的人头说,其实,当年也曾是白面书生。接过放大镜,我在那堆蚂蚁眼里找了半天。放大,再放大,一团混沌。转去看背面的钢笔字,就愣住了。世界太小了。银萝的老公,竟然是我初中时的插班生朱元叟,外号朱老邪的。这个不经意的发现,险些让人惊掉了下巴!朱元叟早年捣鼓瓦缸泥罐。惟一的亮点,是烧出几只魇品蓝花碗,送到县博物馆充当文物。此君色艺双痴,人极拗。语稍不合,蚯蚓粗的青筋爬到额头上,立马动起拳脚。知之谓痴,不知谓邪。俩人竟然走到一起,必有大蹊跷。旁边的声音仍在继续,有点像从上个世纪某旷野村舍里发出来的。朱家庄……过去邻里吵架,还常被喊诨名呢。银萝说,他是二婚,后来随母改姓乔。银萝又说,他发了毒誓,把一个剧团的家当都打包运回来,说是送我的。

银萝最后说,他当年去海南贩水晶,是为了排大戏,说一定要让我唱主角。

昙花剧团的团长乔元叟,早年常将一句口头禅挂在嘴上,饥不择食,饥不择食。开始剧团的人不解其意,以为他整日忙得顾不上吃饭。后来始知是一种戏噱和无奈。暗喻自身条件局促,在择偶这桩婚姻大事上闭眼瞎摸,薅到篮子里就是菜。结果一揭盖头误终身。媳妇田筱桂,面相寡薄,颧骨外耸,民间俗称“剋夫星”。两人自入洞房就干架。从制泥罐瓦盆的工艺组一路扭打到文化馆,又从文化馆楼下打到泗州戏剧团楼上。孩子生下了,没耽搁接着打。时打时停,谈谈打打,一场两性持久战的结果,是朱老邪变身乔元叟后,由饥不择食患上了噬吃症,且常被田筱桂撞破。银萝到县剧团报到那天,乔元叟从家里跑出来,躲到剧团院子里。刚进大门,媳妇就挑着绣花裤衩追来了。锁上,快锁上,乔元叟吩咐将大铁门锁起来,实则是想把田筱桂挡在门外。门卫老吴拿老式大铁锁唏哩夯啷一通闷响,将团长反锁在五楼顶上。然后跟田筱桂说,快回家奶娃去,上面正在开会。田筱桂跳着脚骂老吴搅屎。老吴说搅就搅吧,抱着个收音匣子听评书,将团长大内的聒噪堵在耳朵以外。

银萝是在楼梯口碰到乔元叟的。夕阳的余辉这时候从走廊窗户打进来,银萝一头长发汪洋恣肆,像蘑菇云似的爆裂开来。更别提那腰,那臀,还有那副潭深如渊的美眸。所有这些,都在对方的眼里幻化成核弹爆炸般的画面。银萝那天穿了一条夸张的红花垮裆裤,上罩兜头黑色长马海毛衣,一丛牡丹花艳艳地在胸口盛开着。又值芳华之年,巧兮倩兮,嫣然盼兮。没注意旁边电光火石,有人顷刻跌进了黑洞。伊银萝不早不晚,不偏不倚,遇上前世皇上的表弟也是命中的定数。乔元叟立在墙拐角,恍眼看着一团火焰从楼梯上烧下来,心悸神颤,眼前一片昏黑。银萝,报到怎么不咳嗽声,让司机叔接哒?

整栋楼的人声突然消失了。只有那个声音在夕阳下的楼道里嗡嗡响着,从窗玻璃上撞过去,又跌回来,纷纷扬扬,在空间里回荡着,银萝,报到是大事,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银萝愣在那里,看到对方眼神里飘过某种东西,有点像湖泊上空掠过的一片云。它让逆光站在楼道里的乔元叟,瞬间形神饱满,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戏剧反差。银萝本想解释,却腾地红了脸。这个顽疾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正如她婴宁式的笑。无论面对尊卑长幼,未曾开口脸先红,有时涨如潮汐,有时来去无由。描红,绛红,晕红,浅红、玫红。遍访老中医,再伴以冷水击面颊,吃素念经,瑜珈屏息术,都不曾改观。由此招来不少麻烦,民间尤以“神悸思春”为正解。比如乔元叟,眼下对着桃花缀面的银萝,湖泊上空飘走的云立马又飞回来,定格在那里,越积越厚,直到将她牢牢地罩在里头。

半年前全省戏剧调演,银萝在《红鬃烈马》一折《银空山》中饰玳瓒公主。犹如当年的泗州戏刀马旦、生身母亲伊韵秋灵魂附体。梳大头,狐狸尾,翎子,红硬靠,金蟒玉带,彩裤,那套行头一旦穿扎起来,锣鼓家伙一敲,惊才艳艳,气盈全场。大漠荒山,天高风冽,一阵胡茄长鸣,玳瓒公主纵马越河,踩着锣鼓点一溜大圆场。满目喽罗锦簇花拥,只为托出千军阵里一点红。一阵鼓起,一声锣歇,静场处人头攒动,左右张望,都在打探小女子是谁。文化系统历来有个不成文的“掐尖”惯例。大家心里都在嘀咕,上面又要“动编”了。果然,戏剧节大幕刚落,文化厅“掐尖”的红头文件就下了。调令在省厅某要员抽屉里锁了三个月,最后剧团孵出双簧蛋。县长姨妹,会弹脚踩风琴的幼教老师佘阿灵,和银萝同时调进。不过泗州戏花旦是临时借用。佘阿灵则是正式调入。这桩腾笼换鸟之事,全团人都知道,惟瞒了银萝一人。

现在,泗州戏花旦走进房间,以为团长找自己谈戏。没想到头件事竟然是补缀。银萝,下午有场报告会,这地方得拾掇下。乔元叟不惟眼神聚焦,胸腔共鸣亦达到峰值。这让银萝感受复杂。方寸斗室,一只憋气炉子占去大半。墙壁烟熏火燎,头盔道具,刀枪剑戟占去另一半。惟一一张单人沙发,赭色的晴伦罩布被烟头噬出几个洞眼。但屋内有股子神奇的气场。坐在桌子跟前的人,就是这里的君王。乔元叟拉开抽屉,摸出香烟盒大小的针线匣随手扔到桌子上。银萝不擅女红,拈着针头线脑,一时间竟觉得比舞台上的剑戟还重。民间有话,就身联惹人嫌。银萝此时身置旷野,风声鹤唳,虎啸龙吟,去留失度。犹豫了一下,还是半蹲下去,将对方的裤角拽过来,开始初来乍到的针工大考。乔元叟就是在那时乱了方寸的,哪晓得头回遇到生马驹撂蹄子呢。银萝草草穿过几针,正欲咬线,隐约觉得有股子异样的气息从头上罩下来,从小在戏班子里学的童子功,让她纤腰一拧,足尖打个绕花,翩然落到沙发上。就听耳边蓦地爆出一阵訇叫,声音冲天花板直顶了过去。原来针线没扯断,被银萝一带,直接扎到对方的脚踝上。乔元叟疼彻骨缝,顷刻失去了人腔。那种被袭之下的叫唤,由于是从雄性喉咙里发出,听上去格外瘆人。这时候大铁门哗啦一响,门卫老吴赶过来。谁摸电门了?我去关闸。乔元叟汗涔涔地扶着桌沿坐到椅子上,挥挥手说,搞什么名堂,刚才讨论戏剧情节,放录音的,忙去吧。

银萝自知闯祸,连针带线急朝外拽,对方裤腿上还是洇了一片血渍。好身手,不知自己还悬着吧。银萝朝上看过去,乔元叟眼里那片云旖,此刻被烧得片絮不存,只剩下无数血丝织满了眼球,让他的脸看起来紫光萦绕。银萝哪知深浅,随口叹道,江湖果然水深。乔元叟一愣,问什么意思。银萝说,街面上都这样讲。乔元叟将手收回去,搓搓说,圣人在庙里塑着,能干事的都是恶人。银萝说,怎见得。乔元叟说,小女子懂啥,懒得跟你磕牙。银萝说,连问都不问,没觉瘆得慌嘛。乔元叟说,有那么复杂?银萝转身欲朝外走。背后传过一个声音,《银空山》筹钱粮,马上要复排了。话音落地,银萝一脚门外,一脚门里。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复转回身,蹲下去寻落地的银针。声音仍旧在屋子里回响着,不过这回是秋颖戏班班主关颖山的。银萝,这是你的命,戏里戏外都是。只此一句,泗州戏花旦灵魂出窍,一霎绷住的劲都泄了。

乔元叟说,我能把你捧红,这件事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

银萝不接话。蓦然发力,将针扎到手心上,说好啊,一报还一报。就算滴血盟誓,只要让我登台唱主角。

银萝从小在鲁西南民间戏班子的敞蓬车上滚爬着长大,十二岁出落得丰乳肥臀,像个十七八岁的大闺女。一根辫子攥上去满手冒油,常被大人揪着打滴溜坠儿。下海学戏后,团里若干虎狼后生,演罗成、杨宗宝、高充,浪子燕青的姑且不论;连立地太岁,混江龙,鼓上蚤侯小开也跟着做白日梦。银萝是吊在这些人脖子上长大的,打小人来疯。候小开和银萝青梅竹马,俩人同年同月同日生,儿时过家家扮的都是小夫妻。奈何那孩子虽猴样的精,却生得手脚短小,只能演白鼻小丑,董超薛霸。乡间戏班子跑坡,一辆敞蓬车,男女同吃同睡,长年在乡间游走,戏台上哭哭笑笑,戏台下搂搂抱抱,从无男女之大防。班主关颖山怕出事,趁着月黑风高夜,派人剪了闺女的辫子。银萝犯了拗劲,曾为此绝食七日,直到剪辫人被赶了事。

银萝天赋异秉,一头浓发长也相宜,短也相宜,风尘感和清纯气由内而外发散,成了击中男人七寸的致命利器。开心的银萝,蹙眉的银萝,时常面如潮汐的银萝,走在大街上,那份濯而不妖的身段,若要唱戏,是正宗大青衣的料子。但银萝儿时独迷小青,梅陇镇上的凤姐,孙玉姣,红娘的媚眼。月儿弯弯照天涯,凤姐本是好人家。银萝看得最多的还是玳瓒公主。那是她生身母亲的看家戏。名噪淮水两岸的泗州戏刀马旦伊韵秋,怀胎七月,依然带着她跑遍苏北鲁南的九里十八乡。金彰紫授,韬略有,指日破辽寇。伊韵秋口衔雉鸡翎,侧身剑挑兰花指,踩着锣鼓点子一阵急急风,翎翅凌空一抖,再一挑,唰地摆个造型,观众看得呆了!伊韵秋演红鬃烈马,琐麟囊,七匹布,大观灯;还演小放牛、喝面叶、王婆骂鸡。真的是雅俗混搭,文武昆乱不挡。特别是那一番流水疾风的圆场功夫,动也生风,静也生风,被称为鲁豫皖一绝。“水上飘”的艺名即由此而来。伊韵秋却是一位个性极烈的女子,在得知有人上位后,便选择在一个秋雨霏霏的傍晚,突然蒸发了。没留下一个字,半句话。只剩下银萝还在堆满道具的车棚子里呼呼大睡,哪知醒来已是无娘的孩子呢。

关笙山的第五位老婆,民间俗称“小白鞋”。早年是老海州朐阳门下一唱宫调的。祖上是盐商,家里养过唱曲的清客。断肠海堂秋结蕊,寒鸦几点带秋归。碟琴牙板,一唱三叹。小白鞋独谙家传,时常跟人搭档,在城门楼的桥头上手拈罗帕唱张梅英思夫,那一颦一笑,风摆杨柳枝的小圆场功夫,活脱脱就是一个伊韵秋的翻版。曾经是海州市井八大景观之一。不惟拥趸甚众,还俘获了老江湖,秋颖戏班的班主关颖山的心。加上天生的好人缘,如此一转又是九乡十八村。

银萝前半生哪谙烟火世相,直到小白鞋秋寅来了以后,才记起儿时唱小白菜。原来是在唱自己啊。秋寅是她的梦魇。不在血缘,而在于她若开口,就是伊韵秋附体,小白鞋就得走人。这是关班主后院的一地鸡毛。关颖山的戏班子,是民间的江湖。在这片地盘里,他就是皇上。古戏文里唱的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关班主虽未达到那份上,换几个婆娘稀松平常,是内政。在这点上,是不容别人置喙的。小白鞋初到团里,关颖山梨花海棠不早朝,弄得团里锣鼓家伙生了锈。接下来连续发生了蹊跷事。大冬天,屋前泼尿,门锁上挂鞋帮子是常态。最极端的一次,是关颖山晨起推门,门楣上掉下两只剥皮耗子。他知道是谁,喽罗马达傅春生,江海罗战、鼓上蚤侯小开都未可知,无头悬案罗生门。但闺女是亲生的,打骂由自。小白鞋跑了,他关颖山找替代品还得耗心神。世间都说父女是前世的情人。可在关班主看来,闺女偏偏是来跟他索命的。银萝胡天野地,正玩得起兴。没承想生母没了。不惟蒸发,天上还掉下另一个娘。爹却须眉不动,照例豪壮。银萝的笑声从此消失了。拿话当针锥,专戳他的肺管子,直扎得对方血渍淋漓。关颖山无力内耗,只能寒暑不分,戴着貉皮护耳,抱着暖手炉假寐。将一众聒噪堵在门外。

伊韵秋红的时候,银萝厌戏,恨戏,想尽一切办法躲戏。她觉得那些咿咿哑哑的东西夺走了她的生母。母亲抱过自己吗?童眼未开时,银萝待在温润的乳山里,身体随时能被融化。她难得的欢乐,就是呀呀学步后,偶串戏中的书僮,宝蟾,银心,四九。那样就能和生母伊韵秋同吃同睡,一起登台了。否则只能吮着被板车轱辘蹭掉指甲的小手,站在台下和别人家的孩子上演争母大战。戏台上的孩子一喊娘,银萝就在台下喊,错啦,那不是你娘,是我娘。舞台监督黑着脸拎了竹杆子走过来,鼻眼不分,冲着小银萝啪啪几竹竿子。关班主正忙着罗宵账里结鸾凤,哪里想到闺女身上伤痕如织,心里狼咬虫噬呢。秋笙班“跑坡”四十余年,吸纳乡野女伶无数。像魔鬼一般用鞭子,饿饭,罚跪,将戏文里的伦理纲常,楔进那些因养不起而送去学戏的穷孩子的生长年轮。人比戏贱,戏比天大。关班主要让这些人知道,每个人降临到世上都有命里的定数。她伊韵秋是为戏而生的,此前此后,凤荷柳芷梅荠菁莲小白鞋一干女子,统统都是。她们的嗓子,身体,乃至毛发,自打落生就不属于自己。闺女银萝自然也是。若想声隆遐迩,就得经过地狱般的熬练,冰河上趟过几回,油锅上滚过几回,再到绝壁上挂过几回,非如此不足以成角。

关颖山用近乎残酷的旧式艺人生存逻辑,将戏班子里的每个人都塑成他想要的样子。小银萝刚学走路,关班主独衷的把戏,就是托着闺女翻跟头。先在臂上翻,后在剑把上翻,再去掌中翻,最后绕着指头翻。直到后来,一通锣鼓点子,银萝在地上像打挺的鲤鱼,一个接着一个,首尾相衔,一时间波翻浪叠落,万朵水花开,最多时翻过七十二个。那是秋笙班最红火的时候。那时候的银萝,不识人间烦恼事,万千娇宠集一身。那时候的银萝,最爱的是凤冠霞帔,一只失落的珠簪能让她在梦中哭醒。红鬃烈马,银空山,大观灯,柳毅传书,五女拜寿。秋笙班一团震三省。到哪里都是山呼海啸。锣鼓爆敲,人头簇动,旌旗猎猎。那时候的伊韵秋,是万众瞩目的泗州戏刀马旦,文武双绝的玳瓒公主。关班主是苏鲁豫皖地方官商的门上客。即便经济搭台,文化唱戏的年月,刀马旦女王伊韵秋依然在舞台中央站着。谢幕时一众大人物烘云出月,都是陪衬。

秋笙班班主关颖山的掌中宝银萝,对戏的兴趣却突然跌进了谷底。

银萝十三岁那年,女孩初潮,世界从此变了模样。

伊韵秋的冠绝全场,关颖山的苛毒与不羁,让银萝透过一双童眸,蓦然发现大幕拉开的背后,魑魅腾跶,人鬼互噬,穿织在急骤的锣鼓敲击中。凤荷柳芷梅荠菁莲,都不过是古屏风画上的仕女,舞剑勒马,琵琶声咽。或咿呀一声,喜忧怨艾,待一团水袖抖开,眉眼未及看清,人就遁去了。银珊去了按摩院,凤殊跟了卖炊具的。银萝听大人聊牛经纪一般。聊着女子的眉眼,价码,眠花宿柳的经验。伶人最好的归宿,是嫁给富商作填房。关班主一顿酒就将演银心的菁莲抵了赌债,打碎了银萝最后的幻觉。菁莲银萝鼓上蚤,是儿时一起玩大的铁三角。说着,唱着,跳着,菁莲倏然蒸发了。鲤鱼摆尾也有水花,这人说没就没啦。银萝听闻时,菁莲已经成了河南山前拉板车的媳妇。同进同出的小闺蜜,就值秋笙班主的一顿酒钱啊。原来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银萝眼中的父亲,从“绕指柔”的至亲,蓦地变身西天路上的牛魔王。

关班主闯荡江湖多年,逢人作揖,遇庙烧香。终于碰到此生最大的心魔了。这日,雕皮袄,鼻烟壶,茶酽酒足,老调重弹。啪地抖开鞭子,萝,来几句。银萝梗着脖子,装作没听见。关颖山啪啪几鞭子,去闺女头上抖成一股风,一堆乌云头。银萝站在那里,眼不眨,气不乱。关颖山越抽越狠,云堆呜拉一散,掉到闺女脑袋上,额角的血渍立马下来了。班主丹田之气乍泄,手旋心颤,一时竟有力不从心的感觉。银萝不躲不闪,任乌发缭乱,鞭声渐趋单调。关颖山,我让你七鞭子,再打就是自找没趣!关班主手腕一松一滑,鞭子掉到地上。才待弯腰拾起,眼前一片空芜。四十年后,老人们还摇头叹道,关班主的闺女六岁学戏,十八般武艺盈身,一支嗓子鹂啭莺啼,前景盖过生身母亲,红遍鲁豫皖的刀马旦伊韵秋哇。那年却魔鬼附体,戛然收声了。不知者谓之“倒仓”,知之谓曰“神伤”。总之,百劝无效。成了团里的半哑巴。此后从头面到身心,就像加勒比海域的石斑鱼,发生了诡谲的异变。耳玎寸头,垮裆裤,大板鞋,再弄身陆战服穿着。见天跟着鼓上蚤候小开、马达傅春生,江海罗战泡吧,抽烟,打群架。一匹没上笼头的生马驹子,眼看着一路狂奔,脱缰而去。

银萝一噤声就是三年。

萝,等娘唱不动了,你就是角,这些都是你的。曾几何时,伊韵秋香汗淋漓地从戏台上下来,一边缷装,一边逗弄旁边玩耍的小银萝。你要哪样?银萝独爱点翠冠。那是伊韵秋的祖传,从前清传下的。母亲偶尔心情好,会将刚缷下的凤冠放到银萝头上戴一下。银萝笑盈盈的,脑袋故意一歪,凤冠滑脱到手里。上面的翠羽斑驳颤颤,耀花了她的眼睛。听说那些羽毛都是从翠鸟身上拔下的。它们该多疼啊!那是伊韵秋的正午,牡丹皇后,一开即是百开。银萝眼里的母亲,是诰命夫人,是王宝钏,白娘子,抑或张素贞,穆桂英。台心一站,璀璨四野,追光打着,光环罩着。一阵鼓乐声箫,万千叶瓣次递开。正中最艳的花芯,就是她的生身母亲。骄纵的银萝,少年不知愁滋味的银萝,就这样肆意挥洒着光影流年。并不晓谙自己的人生大戏亦将开启。天地转,光阴迫。大幕阖上再拉开,已是江山易景,佳人改颜了。母亲走后,银萝才知道,早先看戏,以为是看别人。实则戏码上唱的,就是自己。须臾间,凤冠霞帔,蟒袍罗衫,剑戟雉鸡翎俱各归了新主。原来,生母并不是诰命夫人,贾元春,穆桂英,白娘子,张梅贞啊,原来她和凤栖梅珊柳芷菁莲那些女子毫无二致。惟一不同的是,生母去向成谜,给团里人留下一个巨大的思维黑洞。台下山呼海啸。一切都没改变,变的是一个叫银萝的女孩刀割般的心。

现在站在戏台中间的那位女子,是小白鞋秋寅。

银萝魔症了。她发疯一般找那个女人。白天黑夜,想又复想。伊韵秋的气味,伊韵秋的体温,伊韵秋身上的衣,额头的汗,眼中的泪。还有伊韵秋的点翠冠。那些翠鸟翅膀上的羽毛,都是活生生拔下的,它们会疼死吧?银萝终于知道何为心痛,心伤。是那种五脏六腑都被铁筢拽着,随时从体内拖出去的感觉。一旦扯出去,整个身体都空了。

至此一刻,银萝重新开了腔。

从前逢事见人,蹲起坐卧,无论登台与否,父亲拿鞭子都撬不开嘴巴的闺女,突然开唱了。银萝既一开口,声隆四野。她在雪地里唱,在雨中唱,在荒野上唱,在夜半更深的时候唱,踩着鼓点唱,打着拍子唱。奇怪的是,她的嗓音变了。由早年的通透变成了“云遮月”,民间俗称“烟熏嗓子”。就像一只附着在苍老树身上的蝉。那种蝉鸣声凄厉,震耳欲聋,故名“惊景”。它声音不美,仿佛用整个身体在嘶鸣。银萝现在就是“惊景”,她用拚死的鸣喊,去呼唤母亲,证明自己,或许什么都不是,它只是在唱,凭着生命的本能唱。银萝过去唱,是唱皮毛,用喉咙唱。唱而不解其意,现在是用心唱,用身体的每个细胞在唱,是生命里流淌出来的血。她要唱戏,她一开唱,母亲就回来了。这种唱不分场合,不分昼夜,一人全本,唱念做打,生将天地变作了大戏台。一曲未尽,一腔又回,声声戳心,犹如针锥穿耳,铁铲击锅。弄得团里人人惊乍,掩耳侧目,惟恐避之而不及。关颖山从温柔乡里惊醒,气咻咻地拎着鞭子出来了。兜头就是两鞭子。孽障,叫魂啊。银萝笑着,血渍从额角再度滴下来。打呀,关颖山,打不死银萝就要唱!父女俩胶着正酣。艄工捕快一干喽罗,马达傅春生,江海罗战陆续围过来打探。这夜半更深的,闺女不会落啥毛病吧?

唱病!关颖山将门哐地一摔。

众人满腹狐疑。老天爷赏的金钵子,吃饭本钱呐,就这样废了?

银萝噤声,银萝开腔,怨头债主,关颖山作为老江湖,焉能不察。这样的疯唱,不惟搅了他和秋寅的兴致,更让他对剧团前景耽忧。这个孽障的每道韵腔,每句念白,每个眼神,都在向他示威。其实关颖山内心清楚,真正得到真传的,只有银萝。伊韵秋戏如佳酿,味醇劲乍。银萝从娘胎里跟着“跑坡”。自襁袍里便咿呀作声。那韵腔是四季风雨淋出来的,子承母体淌出来的。不言即教,无师自通。就像种籽落地发芽,开花结果,日头东升西落一般自然。萝,等爹跑不动了,你就是角。一串跟头落罢,关班主嘴里时常冒出同样的话。当年的关颖山,雄心万丈,人前走动。闺女银萝,转眼又是一代泗州戏尤伶。关颖山尚未挂靴,处在当打之年。白衣白马高嗣继,与玳瓒公主阵前开打,银枪蛇绕,缭乱了遐迩。曾经成为一段鲁南苏北大戏台上的经典段落。早年伊韵秋初登戏台,一曰劲,一曰啭,内含金石之音,穿云凿雾,一曲惊四野。是三省通衢之地,民间市井脱不开的八卦女王。

关颖山收纳伊韵秋,曾上演过一场稳居苏鲁豫皖街头小报的逐艳之战。但性烈如火的女子,只可远观,不可亵玩。个中曲直,是关颖山将伊韵秋娶到家里才知道的。关班主换人如脱鞋,娶了伊女皇之后,生物链断了。伊韵秋粉墨春秋定一尊,红盖头一揭,顺手将他采花的大门嗵地锁上了。关颖山宝刀趋钝,形神渐萎,加上一个团的人要吃饭。情绪变得越来越差。直到有天傍晚,红玫瑰终于变成嘴边的饭粒子。关颖山不惟要抹去饭粒子,还对着那张千娇百媚的樱桃小口,狠狠掴了一巴掌。就这一掌,将银萝打成了无娘的孩。一个叫秋寅的女子,自此成了银萝的继母。还是秋寅熨贴啊。秋寅的美,是世俗的美,是枝头熟透的歪嘴桃,谁都想上去啃一口。这种艳俗是热辣的,贴心贴肺的。攥在手心能感到温度,吃到嘴里能体味甜度。伊韵秋则是高冷的,那种冷拒人千里,远观心动。敌血飞溅石榴裙,是用来膜拜的。秋寅和伊韵秋,恰好雅俗两端。作为秋笙班的AB角,这场鱼和熊掌的大戏在前后台交错上演着。很长时间里满足了升斗小民的飞短流长。可谁人能解关班主的隐衷呢?秋寅传唱宫调多年,人脉像八爪鱼一般吸附在地方政商贤达身上,这正是关颖山想要的。要想维持戏班生存,就得让小白鞋登台。至于闺女成角与否,听天由命。

戏曲江湖,比起饭碗大计,人间都是鸡毛小事。

银萝的命运转机,是在全省传统戏曲汇演时出现的。

那年江山巨变,皇城根捕了四个人。一时间万众欢腾。多年闭关的文艺调演又拉开了绛红大幕。秋笙剧团作为地方上的主力剧团之一,上报三部传统戏。主打剧目《盘夫索夫》,当家花旦小白鞋的看家戏,请专人改编,引入宫调元素。秋寅擅唱不擅舞,每唱必百啭千回,肝肠寸断。此前乡间跑坡,至泣下处,曾出现百人唱和,戏台上下同韵腔的场面。关颖山自信满满,力拔头筹。那几日,小白鞋的长调又起来了。一轮明月照窗前,枝头树叶苍啷啷的掉哇。那叫婉约,那叫悠游。那份形浸神融的带入感,将所有的离愁别怨都唱进去了。同时也给三九冬眠的剧团打了一针强心剂。孰不知,彼时港台风透过洞开的国门,已经悄然挤进这片土地上的每条街巷。广场上跳的是蹦嚓嚓,年轻人迷的是RAP、切分音,热情的沙漠声如洪水,漫流肆虐,再不是老腔调一统天下了。

半个月后,上报剧目批下来。三部毙掉两部。同时传过一句话,领导要看打戏。

戏因人兴,人走戏亡。《红鬃烈马》一折《银空山》作为唯一的打戏,最初报上去是作陪衬的。这本来是泗州戏女王伊韵秋的看家戏,刀马旦一朝蒸发,从此剑戟入库,再没上演过。如今一经钦点,关颖山慌了手脚。近几年的秋笙剧团,其实早已风光不再。剧团车轮生锈,半年赋闲。有时候在村镇、乡间市井串串场子。应景演出,勉强糊口。现在关班主吩咐喽罗,赶紧开库找道具。一把大锁风雨剥蚀,锈了多年。门卫老马左右拽不开,无奈拿把斧头,生生砸了锈铁锁。木牛流马,刀枪剑戟,鞍弓铠甲,一应物什悉数拖出。洗的洗,涮的涮。由马达傅春生,江海罗战,鼓上蚤侯小开守着,去太阳底下曝晒三日。一时间院子里花团锦簇,旌旗招展,人声熙攘,宛若过年。关班主笼着袖子转来转去。大冬天,脑袋仍像开锅的笼屉。早上小白鞋秋寅到团里来,乌眼蓬发,哑着嗓子让找人疏通关节。关班主摆摆手,说回家呆着,这事是商量的?跟谁商量?上面要的就是两个字,执行。

关颖山一急,心火蹿上喉头。上级钦点《银空山》,锣鼓家伙好纂弄,玳瓒公主尚无着落。军令如山,怎容闪失。墙角旮旯都滤遍了,适才想起一个人来。打戏非银萝莫属啊,急问人呢?马达江海左右递个眼色,都不言语。关班主遂差人四下里寻觅,钗把扫帚扬场掀,掘地三尺。果不其然,最后在录像厅寻到了。银萝着迷彩装,马丁靴长至膝部。骑着震天响的摩托车来了。到老班主跟前,两腿戳地,头盔一掀。直呼其名,关颖山,啥说叨?关班主气短,嘴上自是软了。小姑奶奶,救人于水火也。银萝翻翻眼,与我何干。关颖山知道闺女的脾气,必得顺风捋才能谈下去,便如实相告。银萝哈哈大笑!说好,这样好。关颖山眨巴眨巴眼睛,不知话有何意。银萝卧蚕眉一竖,俺管打,你找人唱吧。关颖山想想也行,就呐个秋字,寅字尚未脱口。银萝戾声道,除非我死了!关班主一愣,再看眼前,哪里还是当年娇嗔女,也知讲下去,准得翻脸走人。遂作揖打躬,说小祖宗,就这样定了。

银萝接下《银空山》玳瓒公主一角,在秋笙剧团成了爆炸性新闻。

经过几年折腾,无人不晓关班主闺女是个病秧子。中医西医,电击理疗,百药不治。大小医院奔波年余,忽一日嗒然收口,又变半哑人了。从此躺平,由剧团里散养着。偶尔弄出点录像厅跳迪斯科被公安找去谈话的动静。关颖山上下告饶,睁眼闭眼,惟求不再出事。现在,团里人各各手心捏汗,都怕这锤子买卖,砸锅事小,带累饭碗碎了事大。哪晓得班主亦有苦衷。无钱请角,只能就地消化。随着汇演日期临近,关颖山心如磐石,片言不进。眼看着日头东升西落,鸡鸣天亮。一声锣响,鼓乐齐奏,大圆场旋起来。一场大戏又要开场了。这边刺猬头银萝呢,依旧眯眼不睁。生母伊韵秋遁去数年,自己先是废了嗓子,既而废了功夫,人见人厌,形同活尸。如今天上忽然掉下一出打戏,非她伊银萝不演。始知人生无常,亦非全悲,悲欣交集,方为真世相。开悟之后,先摔头盔,后脱迷彩。又去纹身店将臂上的刺青抠了。回家到镜子跟前照了半天。闭着眼睛咬破手指,去玻璃上抹下一个血字“角”。那一刻,银萝的眼眶始如久旱的丘壑,浩浩大水漫天而来,直到湮过头顶。

民间戏班的底色,静若处子,动如脱兔。既便十年尘封,一旦拂去尘埃,锣鼓家伙震天响地敲起来,所有人立马闻声而起,龙腾虎跃,人喊马嘶。这是草莽艺人的生存法则,逻辑自洽,戏大如天。人们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长大的。这是一个庞大的气场,以戏为轴心,以人为半径,所有的事态都围着它演绎,推进,画圆。这其中的圆中之圆,就是角。现在,这个角出现了。泗州刀马旦后裔,嫡出家传,芳龄二八,当打之年。一切都符合梨园行的叙事逻辑。没错,这个角就是班主关颖山的千金,伊银萝。正如她的生母,泗州戏刀马旦伊韵秋,银萝终于在人生的某个节点上,走到她生命的正午。

这一刻,不早不晚,不偏不倚,来得正是时候。

全省传统戏曲调演在即。上面怕有差池,先后十二道金牌催问。关班主嘴上的潦泡未好,心头又添新愁。闺女亢靡不定,热身甚慢。新来的配唱气质违和,被闺女否了又否。最后忍痛卖掉一副家传大靠,才从淮北矿上找到一位唱梆子腔的。女子气质娴雅,讲起话来鸟啭莺啼。那天头挽高髻,肩披金丝绒大披风,踩着七寸高跟鞋笃笃来了。两强相遇,一照面就不搭眼。对方捏着鼻音勉强合练两次,这边弦还没调准,就声称到时直接上场走人了。原来人家是来捞金的,按时间算钱。关颖山不免慨叹,倘是伊韵秋在侧,哪用他操半分心哪!暖手炉也不烘了,貉皮护耳不知去向。节骨眼上,当家花旦小白鞋又卧榻不起了。

宫调女皇秋寅自嫁关颖山,也曾挑角登场。几年里帮助戏班子打点上下,苦撑四季。奈何天不假时,终归半路出家,底气渐序泄了。观众新鲜劲过去后,不免怀念起刀马旦伊韵秋来。时不时拿上位者垫嘴。加上关班主闺女魔障,一病一遁,都记在小白鞋头上。个中三昧,谁人释解。小白鞋早年曾拜宫调鼻祖苗大先为师,在当地亦是头牌。廊桥残月,踏雪寻梅,闲时去古街八角亭唱几支满江红,叠落,南调,波杨,鹂调,软平,都是自南北朝就传下的曲牌,多属上古雅韵。无论茶园品茗,社区商演,皆往来地方贤达。圈子自成江湖,从不与民间卖艺之人交集。唇齿闲议,皆视其为下九流。小白鞋放着宫调不唱,偏偏一头扎进民间戏班子,族友斥其堕落,力劝三思。秋寅那时候迷着秋笙戏班的关班主啊。《汉宫怨》里的风流皇上,《断桥》里的怜香许仙,《喝面叶》里会哄人的陈士铎,《小二黑结婚》里的精壮后生,真正的百变之王。何似茶园枯坐,周围尽是白头翁妪,呕呀嘲喳,夕阳底下犹酣睡呢。秋寅心气正旺,并不想陪着半城遗老唱一辈子散曲。一副牙板,一只杯琴,直敲到风寒月冷,孤雁南飞,地老天荒。遂罗帕一掷,各位大爷得罪,秋寅这厢失礼了。琴师孙柏轩,打小秋寅唱宫调就陪侍左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曾是多年坊间佳话。苦劝七日,直聊得口干肠断,情神两伤。最后断交摔琴,亦挡不住秋寅断舍离之意。小白鞋是出走的娜拉,扑火的飞蛾。既便翅折翼损,也绝然不愿回头。出走后的小白鞋,杂花拂面,山水大开,哪晓得一脚踏进乱军阵。第五个老婆,鹊巣鸠占,最毒继母心,样样通,样样松。所有负面的评价都来了。秋寅不惧人言。秋寅只为唱戏,戏里人生大过天。戏是花圃,东方风来满目春。宫调是花,竹外桃花三两枝。宫调再雅,与戏相比,还是单薄了。秋寅敬着伊韵秋,让着伊韵秋,秋寅为了登台,甘愿为泗州戏名旦勒马坠蹬,端壶递箸。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刀马旦雉鸡翎一弹一甩,脚一跺,走了。秋寅光环未镀,秽名加身。秋寅笑,笑寅哭,秋寅的苦无人能谙。但小白鞋再也回不去了。孙柏轩自摔琴绝奏,中风不治。当年听她唱银钮丝、罗江怨的遗老都已离世了。年轻人的洋唱法,早已不在她的板眼。一轮明月当空照,二目双垂难把泪抛。现在,坐卧失宁,偶去石凳上晒太阳的小白鞋,像被点穴似的钉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妥。听着场内锣鼓声喧,一阵紧似一阵。恰在停歇处,一声韵腔寂然划过,宛若一道云霾里的闪电,映得她眼前一片白光。

秋寅听出来了,那是伊韵秋的闺女,银萝的声音。

今天回望四十多年前,会发现许多奇谲的现象。民间艺人生逢其时,百年不遇。每有大戏上演,瞬间爆棚。每有新面孔,必迎来万众欢呼。干柴与烈火,燃点甚低。那时候莫说人,羊马牛猪牵上戏台,也会瞬间成角。那种感觉是岩浆久淤,冰镇雪盖,一朝崩发,蔚为大观。人们的好奇心,一夜达到前所未有的峰值。

银萝,就是在此时走上全省戏曲汇演大舞台的。

《银空山》如期上演。紫红大幕徐徐拉开。景深处,天纬高挂,彤云远山。台下静场,万头攒动,阗无一声。随着一阵锣鼓音歇,胡笳声咽。一女子全副披挂,一阵急急风旋上场来。只见她背插旌旗,铠甲凤冠,锦袄绣裙,兰花指捻起红缨马鞭,两根雉鸡翎啪地一弹,平地打个旋子,再一甩,通身华彩猝然绽放!锣鼓家伙震天撼地的敲起来。雨骤雷狂,风吹惊沙扑人面,女子犹如神助,纵身跃马,直逼山高万韧。那一刻,一个叫银萝的女子活转了。泗州戏刀马旦回来了!人们又看到了伊韵秋,那是银萝日思夜盼,日盼夜想的生身母亲啊,现在就站在戏台中央,原来银萝就是伊韵秋,伊韵秋就是银萝啊!一霎时,她身上所有的细胞都激活了。犹如神灵附体,娇媚嗔怨,形神迸发。尤其那个大圆场,银萝凌波而行,万花缭乱处,闻风不见人,全面复活了伊韵秋当年“水上漂”的神韵!锣鼓一阵声起,万众翘首以望。一阵声歇,台下一片哦声,嗒然落座。人们都被小女子生生攫住了。就像一只无形的魔手遥控着,所有人都成了牵线木偶。心神所系,就是台上那个风车般飞旋的小女子。动也银萝,静也银萝。动静皆宜,亦英亦媚,龙啸凤吟皆银萝。

大幕坠落,一片静场。突然,掌声海啸般地响起来,长达十几分钟。

这女子是谁?当年的泗州戏刀马旦伊韵秋真的回来了吗?

剧团起程前,银萝无名高烧,三夜不退。烧到后半夜,竟然满口呓语。关颖山哑雷闷顶,耳鸣如哨。秋笙班跑坡四十年,怕是要栽到这个小孽障手上了。保不准她是伊韵秋派来索命的。难免前世今生,盘忖诸多不羁。就觉得佛家的轮回说,怕是落到自己头上。小白鞋信佛多年,遂将解结咒二十一遍,大忏悔文四十九遍,念又复念。佛乐通夜彻响不息,直抵白昼。其他只有交给天意。从接上面通知到复排,满打满算,银萝热身不足半月。嗓音定调更无从捋起。关颖山本想让秋寅替唱,被闺女断然否决。从淮北煤矿请来的名角掂着曲谱哼了两次,跟银萝动作、气蕴多处不搭。看来命犯八字,互不买账。更惶论乐队合练,弦老琴旧,文武不齐。银萝打小有三疯。一曰人来疯。天生的表现欲,人越多越出头,嬉笑无常,逞强心重。二曰拗疯。拗劲上来,雷劈狼追皆不怕。三曰饶舌疯。要么像檐底燕子树上鹊,叽喳自嗨,从不顾及旁人脸色。要么嗒然收声,数月不开,形似哑人。如此异秉,若演玳瓒公主一角,形神俱贴,必是大出彩。她若掼小锣子,百牛莫拽。关班主了解闺女的脾气。提着心,吊着胆,就怕哪点对不上,戏班子百十号人吃饭家伙尽砸手上了。如此屏息三天,高香烧了几捆,全团神经几近崩摧的时候。银萝烧退了。退烧后的银萝,尤如神灵点穴。眉宇娴逸,心神入定。连说话,走路的步态都变了。变得很像一个人。至于像谁,戏班里无人敢去戳破。这时候离汇演开幕还有七天。银萝门扉闭锁,躲在屋子里兀自练功。马达傅春生,江海罗战趴在槐树杈上,透过薄雾朦胧的窗玻璃,远远看到银萝宛若幽灵,腾挪跳跃,如燕衔云。十八般武艺,刀枪剑戟,悉数一一拣回。活了,活了。马达江海说,前师母的魂魄又回来了。马达傅春生半生为银萝捧行头,心神俱牵,视同己出。江海罗战暗恋多年,形影左右,只为饱个眼福。二人争论正酣,关班主眼一瞪,并未问喽罗在说什么,却又分明知道在说什么。遂去佛堂蒲团跪下,洒下两颗浊泪。天无绝人路,菩萨终于显灵了。

关班主说,天意。我关颖山从此不娶不嫁,把闺女献给戏了。

绛红大幕再度徐徐开启。鼓音暂落,锣声即起。一干喽罗如过江之鲫,鱼贯而去。稍后一片静场,诺大的剧场里,芜若荒原,风吹四野。偶尔传过一两声咳嗽,更反衬出剧场大厅的神秘与幽静。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在等什么。《银空山》打雁一折,《红鬃烈马》的华彩乐章。当年泗州戏刀马旦伊韵秋,纵横苏鲁豫皖民间大戏场,有人追逐千里万里,就是为了看伊韵秋打雁。独看她的云步,搓步,探海,大翻,纤腰款扭,凌空飞射。就为看她的一嗲一嗔,百媚千娇。《银空山》尘封几十年,玳瓒绝迹,尤伶遁形。如今莺飞草长,河开雁来,好戏再度上演。《红鬃烈马》是传统戏的经典,《银空山》是经典中的经典,“打雁”一折则是经典中的戏眼。至于玳瓒公主,更是戏眼王冠上的那颗明珠,焉有不看的道理?多少人彻夜不眠。抱凳束袄,星夜排队。或四下里遍寻黄牛,去剧院门口搭人梯。恨不得钻地缝,垒堑打洞,只为淘得一张汇演戏票。

终于,一阵胡笳声又起了。

锣鼓声由小及大,渐趋急骤,似有一万匹烈马蹬踏草原,风声鹤唳,由远而来,渐来渐近。伴随着一阵惊天的鼓响,大幕里,小女子再度侧身旋出。两根标志性的雉鸡翎高耸凤冠之上,云立鹤翔。只见她风踩水皮,点如飞梭,照例一溜小圆场。耳边厢听得雁声响,空中大雁往上翻,开弓弹打南来雁。乐队伴奏正低着脑袋敲击吹拉,弹拢捻拨,未敢有半分差池。突然,一道韵腔从半空豁亮亮地劈下来,所有人顿时呆住了。是银萝,银萝自己在唱!这声音团里的人太熟悉了。煤矿请来的名角,这时候张大嘴巴,也呆愣愣地站在那里。盛装登场的大披肩滑落到地上,未知眼前发生了什么。台上的锣鼓依然在敲。雨疏风骤,时紧时歇。女子一溜小圆场。越转越急,越转越疾,直旋到天地生辉,满目生璨。少顷,万籁俱寂。每个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观众手热,心跳,眼花。眼睁睁盯着台上,只待下一刻惊天大爆发。却见女子凝神,抖翎,将雉鸡长翎作一个心字大圆,稍后一弹,一放,再度拧腰伏身,作海底探月。须臾,平地起跳,纤腰打个飞旋,张弓搭箭,凌空一射!

喝彩声像旱天刮过的惊雷,掠过半空,在剧场内外訇然炸响!

现在,观众满眼满耳,都是银萝。所有人屏着息,提着气,只看银萝在台上撒欢。台下甚至发生了骚动与争执。有人说当年的刀马旦又回来了。有人说是伊韵秋的闺女,也有说小白鞋的。正在嗡哄之间。一阵胡笳长鸣。银萝又出来了。此番红衣出场,几乎是被风刮出来的。斜侧里小踮步,大转身圆场,风踩水波荷上飘,旋,旋,旋!水袖柔抻,兰花指捻剑。左右再旋大圆场,红鬃嘶鸣,剑指穹庐,形神定格,绮丽绽放!锣鼓声一阵急似一阵。银萝彻底演疯了!她搓步,云步,花梆子步;弹压稚鸡翎,一弹一甩,平地再起跳,唰地跃上帅字椅。与此同时,一道华丽丽的韵腔又出来了!威风凛凛坐将台,炮响三声紫雾开。丹田饱满,声遏行云。一片碰头好,再度彻响剧院上空。

大幕徐落再起。舞台上,剧情仍在推进。一位花容月貌美少年,白衣白马亮银枪,自幕后疾出。面对观众一个亮相。头戴盔明珠灿亮,身披甲亚赛冰霜。胯下马驰骋疆场,掌中枪盖世无双。原来是南朝护国大将,身穿蓝白战袍,一派潇洒倜傥,率一众人马追杀薛平贵来了。满场虾兵蟹将,喽罗声喧,直搅得周天寒彻。少顷,锣鼓骤起,银萝又出。一阵小圆场。飞旋如陀螺,催马、打马,手执樱鞭绕如花,直指天宇。问声小将名和姓,报上名来好用兵。白马银枪高嗣继,谁敢与咱来对敌。两人即时开打。红蓝相间的战袍伴着锣鼓声疾,花团锦簇。两杆枪如银蛇绕身,密不透风。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一派英气自凛然!玳瓒公主立于场中,又被惊天的喝彩声包围了。小踮步,大转身。花枪飞旋。锣鼓声再起。转,转,转,两人枪随人走,且战且行,愈战愈勇。一时间打得难分伯仲。稍后银萝一溜风踩水皮,翩然遁去。

万籁俱寂。一片空场。

大幕渐序垂落。山鸣谷吟,一众喽罗满眼穿梭。稍后一声老迈的韵腔,从天边飘过来。催马来到汾河湾,不见公主为哪般。苍凉沉郁。原来是秋笙班的压台元老上场了。紧接着是南朝大将,一身铠甲,纵马跃出。只见平贵在眼前,手持银枪分心点。一句唱罢,持枪上去就挑。白衣银枪高嗣继,孤王用剑来阻拦。薛平贵一番言辞,申明大义。铠甲小将恍然下马,伏地跪拜。但台下已经静不下来了。剧场里似有群蚊嗡动,几位内急的,低着脑袋从前排诡异穿过。场上的故事,人们早已烂熟于心。后面所有的演绎,都是在走过场。无论南朝大将易主,还是薛平贵夫妻相见,都不再是人们眼中的高潮了。并非场面不好看,抑或角色不卖力,而是玳瓒公主太出挑了。确切地说,是银萝一技压百芳,让在场的其他人都黯然失色。银萝的光焰,吞噬了所有人的目光。现在,人们身心游离,尚未从此前的画面中回过神来。这是银萝的魅力,银萝的异秉。也是银萝的悲剧。更是古今无数天才的悲剧。自古梨园多纷争,能成角者,非疯即魔,非同凡人。银萝明白这个道理,已经太晚了。一红百红,她以为自己会永远站在舞台中心,万众瞩目,像母亲伊韵秋一样。她以为生命的正午会一直延续。百花竞秀,她只是万花丛中怒放的那一朵。谁知一开群芳妒。她此后所有的苦,所有的痛,所有的喜乐与忧伤,都在为片刻的灿烂付出代价。她根本无从得知,即便有知,亦身不由自。

生命绽放的银萝,再也回不去了。

年底,全市文艺界团拜会。夜晚灯火璀璨,裙裾摇曳,魔术表演将气氛推向高潮。贵宾席上,银萝短发盈耳,芳华年少,画着最时髦的烟熏装。同桌政要谈笑亲和。这时有位民间魔术师,被邀上台。他先是掏了一把牌,几翻腾挪后,瞬间变成了巨钞,一张张朝下弹射着。最后天女散花,漫天飞舞的都是纸币,场面火爆异常。稍后,主持人用颇具磁性的声音,报出泗州戏刀马后裔献演《银空山》片断。话音落地,纬幕上打出巨大的戏曲佳丽头像,由于光合的效果,迷离中透着虚幻。逐天连地,惊为仙人。银萝站起身来,不遑多让,一番唱念做打。由于没扮戏妆,竟多出几分时尚感。这时候有许多人过去索要签名。领导微笑着,就像看那些过年抢鞭炮的孩子。

这是银萝的好日子,它仍在顺着惯性朝前滚动。这样的时段,信马由缰。至于何时拐弯,无人知晓。接下来,银萝像一阵旋风刮过G城的大街小巷,嗣后迅速穿越淮水两岸。人们生逢其时,对艺术的饥渴宛若井喷,逢戏必捧。观者犹如干柴引信,遇火即燃,让她体内沉积多年的岩浆迸出冲天的烈焰。小女子银萝,嗣后独挑罗鞋记、破洪州、杨七娘、十二寡妇征西、双玉蝉之大梁;兼串打面缸、挡马、拾棉花;再担恩仇记、合家欢诸本新编大戏。文武通吃,雅俗纵揽。连续数年穿梭于各地舞台,光耀四野,一时拿奖拿到手软。民间奔走相告。媒体麂集,专家激赏,被业界坊间视为银萝现象。这年冬末,突降大雪。参加春节团拜会的人被风刮得团团乱转。都说雪下得蹊跷。银萝当时在雪地上走着,心事浩茫。剧团参会者惟她一人,连乔元叟都没资格成为座上宾,足见市里对人才的重视。时隔不久,银萝接到一个电话,让去市郊取邮件。辗转半天后,口袋里多了一张艺校进修的通知书,这让她惊骇莫名。后来跑去跟团里汇报,乔元叟像看外星人似的盯了她几秒钟,说咦?好。看来单位并不知情。可白纸黑字,写的就是她伊银萝的名字。这只能归于上天的旨意。赴京报到后,银萝始知那年传统戏大热,她和两位外省地方戏学员属于上面特批。中国历来不缺锦上添花。银萝无意盘点。她只能像八爪鱼一般,牢牢附着在汲取养分的吸盘上,宵旰攻苦,任督二脉一通百通,成为那届最抢眼的学员。毕业大戏《银空山》谢幕之际,玳瓒公主立于舞台中央,绛紫色的大幕在身后徐徐滑落。恩师梅子涵问她有何想法。银萝一愣,说回去啊。梅子涵摇了摇头,让她再想想。银萝在操场上坐了半夜,脑袋时而空泛,时而混沌。左右不知从何想起。恩师那些话若听天书。抬眼再看穹庐,月明星稀,剪月半挂。一声豁亮亮的行腔破云而来。惊天的锣鼓再度击打在耳膜上。是啊,高楼摩天,红尘万丈,与她何涉。又一幕主角大戏亟待开场。田园将芜胡不归?

暮春将尽的时候,银萝回到团里。披衫挂缕,一身中性打扮。七公分的高跟马丁靴,婀娜摇曳,英气灼人。奇怪的是,团里人看到她,似乎并没有久别后的讶异。大家照例忙碌。晒道具,调嗓子,一如往常。几位刚从乡村找来唱琴书的,分成两班人马,正扯着嗓子在院子里练摊。人潮如涌,声浪爆棚,几公里外都能听到。银萝在艺校的时候,听说《银空山》几经波折,晋京终于获批了。她仍记得乔元叟的承诺。时隔数载,昙花剧团旧址易地,新租的办公大楼正在粉刷。银萝绕过四楼,一直找到五楼。远远看到团长室的牌子。正欲过去敲门,忽听啪的一响,是杯子落地的碎裂声。须臾,出来一拨人,有男有女,昂昂然离去。银萝进退维谷。候场登场,全在自度。正踌躇着,门咣地又开了。从里面走出第二拨人。低眉敛胸,颓靡而走。银萝自感已成观众,一时竟不知所为何来。正犹豫间,里面有个声音说,进来吧。应声出来一个人,跟银萝打个照面。是佘阿灵。房间内气场诡异。乔元叟头不抬,眼皮不翻,攥着一份文件在看。不知过去多久,嘴巴里突然冒了一句,有事?与此同时,佘阿灵像水蒸汽般的消失了。银萝暗吃一惊。自己两年没在团里,就是天天上班,这种语气,若非刻意冷落,当属节外生枝。赌气说,没事。正欲走开。身后的声音又起了,木秀于林啊。银萝说,全凭乔大人发落了。乔元叟将文件朝桌子上一撂,随手去脑袋上搔了几下。夕阳的光柱里,满屋子皮屑顿时飘如雪花。没头没脑的声音,又起了。八字还没一撇呢。银萝不知这话是指晋京,还是角色?团长办公室的破沙发不见了。门后用钉子摁着半张报纸,“忍”字墨迹尚未干透,未知哪路怪杰送的。更远处,墙壁上多了一只横匾,里面装着花绚则糜,水满则溢八个字。银萝琢磨半天,懵然待解。复想起那个承诺。无论如何,连弹脚踩风琴的也盯上AB角。她难免心有狐疑,隐约不安起来。

银萝不相信上面敢赌佘阿灵。那是自我整蛊,砸牌子。

乔团长忙得白热化,眼下正在为《银空山》晋京筹钱粮。

梨园半生,乔元叟绯闻萦身。世人岂谙采花是表,惜才是真。乔元叟最大的嗜好,就是收纳各路异秉,促其突进。由此带来无穷雅趣。晚年决意赌一把,复排大型传统泗州戏《银空山》,晋京演出。人人皆知这是烧钱的工程。民间劳生大过天,地方上自然拨不出钱款。三摞报告打到省里,均泥牛入海。乔团长无奈到处磕头作揖,打拱化缘。弄得人家一见到他,就说,蚍蜉公来了。意讽蚍蜉撼大树,力不自量。岂知乔元叟一半为戏,一半为人。自在梨园行走,深谙品味事大。名流鸿儒,偎红依翠,明光亮鲜。惟他乔老邪,每抵归巢,必被三审六问。床笫稍变花样,詈骂猪狗,称其变态。乔元叟自遇银萝,百蝶失色。无时不想断离旧人,改换门庭。殊料雄心万丈,却遭遇内外合力阻击。几次被田筱桂刀压绳捆,让其绝了念想,不然一包炸药,全家报销。银萝赴京上学前,则让他指天铭誓,必须保证主演《银空山》,否则永无可能。乔元叟邪劲上身,发下毒誓。若他乔元叟不能让银萝唱主角,黄沙盖脸尸不全。若唱回主角,八台大骄,花红月圆迎娶新人。至于其他,自古有钱能使鬼推磨,乔元叟有足够的信心。

《银空山》晋京,跌宕数载,一波三折。其间论证会开了七次,方案修了九轮。主政领导换了五茬。百蛙争鸣,难定一尊。直耗得昙花剧团人困马乏,兵流水泄。随着朝纲时势的转换,老班底捞金大潮已然成势。各路角色下水又上岸,形若江鲫。这中间驾鹤西行一位,病退若干位,原有剧团人马三分去二。吊诡的是,惟余两位女子死死钉在原地。雷打不动,铆定彼此。AB角大戏,訇然开场。

现在,排练大厅里,每日里刀枪剑戟,锣鼓声喧。一套班子,两班人马轮番登场。观者云集。佘阿灵派头很大。特意在省里聘请了专家名师,贴身施教。跟班喽罗,风车般乱转。马达傅春生、江海罗战何等眼色,早已嗅出风声。董超薛霸,谁赏饭吃跟谁屁股后转。惟有鼓上蚤侯小开气不忿,有次将银萝约到茶社,竹筒倒豆子。银萝始知镀金两年,城头变换大王旗。坊间有句话,搞曲艺的人,唱与不唱,都得在戏台上戳着。观众最是喜新厌旧。三日不唱,即便再红,视为过气。顷刻将人抛入爪洼国。银萝不在七百二十日,佘阿灵另辟蹊径,已由晚会、非遗,节庆商演等神奇上位。加之声光电助力,官商钦点,合力包装。风头一时无俩。民间言必佘阿灵,已成市井常态。这却不是传统戏曲的红,而是应了地方的景。佘阿灵那副幼教出来的嗓子,蕾丝妆扮相,甜嗲腻柔,堪比布丁奶茶,风靡街巷。尤为年轻拥趸所追捧。眼下复排《银空山》,自视当然之选。乔元叟揣着明白装糊涂,借壳生蛋。台照搭,戏照唱,设AB角。每日里锣鼓家伙震破天,乔团长暗祷奇迹发生,关键时刻顶他一把,内外两安。

原来《银空山》获批,据传是地方某政要走上,以内定姨侄女争来的。佘阿灵手握尚方宝剑,早在两年前就投入排练。每日里头髻高耸,裙裾摇曳,观者麂集。鼓锣家伙一响,佘阿灵百怯顿消。大圆场、小圆场,早已经转出感觉,转出自信。眼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江湖罗生门,门中有门。银萝何以深谙。只知道镀金回来,风动云挪。这风却不知是从哪刮来的。公干物什屡催不至。银萝奈何暂栖炉柱门侧,一任冬凛夏晒。每与同道叙旧,闲话杂沓,尽皆涮噱为乐。打着擦边球,说着双关语。每似骨鲠在喉,急也不得,气也不得。团里偶有排练,瑕疵频出,不是珮饰丢失,就是马鞭缨络蒸发。银萝初始懵懂,后渐开悟。原来红尘中人,自古驭世密笈,尽在平字。平头平常,平庸,平即是安。平字诀下,出头的椽子先烂。谁出头,就打谁。众貌皆庸,美就是原罪。众檐皆齐,出挑就是错。众皆衔枚,声有嗫喏即为异类。庸字加身,天下太平。银萝揽镜自照,恨不得将脸涂黑,泯然众人。遂将马丁靴换下,爆炸头捋直,披衫挂缕悉皆锁入箱笼。为登台大局计,自此小翻领,平底搭襻鞋,不施粉黛,终日去窗边枯坐。乔元叟深谙小女子脾气,哪敢深言。时逢十面埋伏,生怕大火烧了龙王庙,自家人先干起来。只好闭着眼睛假寐。

如此各方架在油锅上。烈焰焚心,只待一声鸣锣。

光阴无声地流淌着。大多数时间,是佘阿灵在用场地。银萝偶尔去看她转圈子。看着看着,疑窦丛生。原先瞧热闹的心态,渐渐被某种莫名的东西取代。原以为佘阿灵只为凑数,满足虚妄之心。后来发现,这个女子野心劲乍,决非客串心态。她的一招一式,中规中矩,因有幼教舞蹈功底,抬腿下腰,不怯旋转腾挪。对点对锣,竟也有模有样。首场采排,银萝坐在那里,只待圆场结束,她想听她开唱。对方果然唱了。佘阿灵一开口,银萝就笑了。她头一次听人这样唱泗州戏。那声,那腔,那韵,宛若水银泄地,朝四下里漫溢开去。又象被抽了骨头,滤去了精髓,变得无色,无味,无香。只是被一种明显受过训练的气声托着,纤风浮云,在空中飘游。这是戏?银萝摇摇头,再看被请来的专家和领导神情。或点头,或微笑,或鼓掌。看上去认可度甚高。而且在彩排的时候,她惊奇地发现,原剧打戏的成份被刻意缩减,增加了许多伴舞的段落。一时间声动水响,万荷聚开,天幕上云翔凤舞,佘阿灵着一袭白纱长裙,从台阶上翩然而下,人们耳边鸟啭莺啼,场面繁复。这还是戏吗?这是在哪里?锣鼓家伙一波隐一波显。音乐声又响起来。碧海蓝天,波翻浪逐。银萝脑袋訇的一炸,蓦然间石破天惊!原来,此《银空山》非彼《银空山》也。传统鼓锣偶穿其间,只是噱头。此前曾听说,有人花重金为佘阿灵量身,作为古今合璧的试点戏。银萝只当传闻。现在看来,驴马同釜,一锅混炖。外行人只是看热闹,分明已是音乐剧的节奏了。台上锣鼓家伙在敲,人如流水线切割般在演,台下在录相,拍照,掌声适时起落。一切有条不紊,天衣无缝。惟银萝心神抽离,仿佛置身天外。细观之下,乐队多了诸多陌生面孔。钢琴,脚踩风琴,小提琴,取代了早先的锣钹钗铙。原来锣鼓家伙的热闹,只是从音箱里放出来的。难怪从艺校进修回来后,就再没见过几位早年的老琴师。听说多已退休,或中风心梗,各有发落。惟一吹唢呐的,长年闭门不出,在家里喝中药调理。眼下,银萝坐在那里,就觉得地面在一点点朝下沉。短短两年,物是人非。这才想起广场枯坐半夜,懵然不谙的梅子涵的那句话。

人生就是楚门的世界。你走进任何一道门,其他门就关上了。

第二场彩排,依旧按老版本演出。无论承认与否,这是擂台的格局。乔元叟为此脚底磨穿。银萝嫡出家传,六岁登台,科班镀金,正是当打之年。AB角之战,实则昭然若揭。但银萝命系泗州戏,离开泗州戏,就什么都不是。个中曲直,众人皆晓。上面既已内定,意味着佘阿灵登台,除非突然倒嗓,银萝即是海底捞月。戏曲江湖,就这么残酷。乔元叟自封石敢当,雷霆箭矢,邪性死磕。最后上面回复,彩排定分晓。乔元叟仍待奇迹发生。他深谙艺术铁律。戏曲旦角黄金期极短。当打不红,即为废人。他不想眼睁睁的看着银萝废掉,必须力挺她登台。君子一诺,快马一鞭。乔元叟舍命顶银萝,甚至被自己感动了。眼下锣鼓开场,千钧系于一发。他笃信只要银萝开打。天地陡转,主角立刻易人。搞艺术的人都有幻觉。这种幻觉,往往模糊了时空距离。即将过去看作当下,将臆想视为现实。每每光阴倒错,在幻像中捏合了天上人间。此番蚍蜉公职场击锣,自恃星星还是那颗星星,月亮还是那颗月亮。焉知日升月落,官商谐亲,台上台下,早已经移步换景,被蹦嚓嚓和拜金潮一夜掠走了头魂。银萝昙花一绽,宛若流星滑过,惊鸿一瞥,再也不会回转了。

开场在即,乔元叟欲现当年盛况。为此上下呼号,请来了老领导,老戏迷。旧相识,左右不离老旧俩字。较之前番的前拱后拥,人头攒动。当晚剧场,一片银霜盖头。多龙钟老态,以及跑火车打闷雷式的咳嗽声。乔元叟急跟小学校联系,欲拉来一批学生充数。时值开学季,流感肆虐,学校未敢放行。最后急将夕阳红剧社留守的老人都找来,又拧开隔壁社区敬老院后门,锣鼓一敲,马扎板凳,悉数放入。才算填了空档。当晚,贵宾座惟一出席的上级前任主管,是坐轮椅到场的。银发鹤首,由小保姆推着,腿上搭着厚厚的毛毯。领导是泗州戏女皇伊韵秋当年的戏迷,此番到这座山海城市来,算是故地重游,也是特来一睹刀马旦后裔风采的。前排还有一位特殊嘉宾,银萝的恩师梅子涵。千呼万唤,终到现场一坐。银萝毕业后,梅子涵由于失望,俩人音讯隔绝。无论到G城开会,还是做评委,梅子涵再未联系过她。此番复排《银空山》,特地从京城飞来,力挺当年得意门生。

银萝是在年底一个冬雨霏霏的日子辞职的。

彩排当晚,她全套行头,惊艳登场。乔元叟从家里找来的几位老班底豁出性命重整锣鼓,一通震敲,彻响全城。那是淤积已久的释放,是大戏落幕前最后的宣泄。鼓声如雷,旌旗猎猎,唢呐生风,锣疾如雨。一阵接着一阵,愈敲愈急,愈敲愈快,屋瓦声震,雨狂风骤。敲得人心时抖时落,时缓时徐,不曾有半分停歇。仿佛要将心从嗓子眼里催出来。鼓锣歇处,一阵胡笳声起。月高风冽,银萝纵马持鞭,再度侧身像风一般旋出!纤指一弹,一拢,捻住两根标志性的翎翅向空中一抖!大圆场,小圆场,大圆套小圆,环环相衔,在锣鼓声中,踩在每个鼓点上起舞,旋,旋,旋!不要音乐,不要伴奏,不要声光电,银萝就像一只天外精灵,突降人间。一人翔飞鹤舞,惊才艳艳,满台璀璨!这才是主角的戏啊,这是一人独撑全场的生命之蹈啊!伴舞,烘托,杂沓声浊的音响齐奏,声光电的喧宾夺主,统统都不要。只有一声锣鼓,大漠呜咽,风唳四野。世界片刻死寂。蓦地,一阵点敲,地动山摇,星月起舞,大幕追光,都在为一位小女子壮行色!山鸣谷啸,精灵绽放!

那是银萝久别三年后的亮相。生命正午,技艺圆熟,绝然化境。她汲日月甘霖,经炉火锻造,浑身的每个细胞都呈现贲张状态,舒展,裂绽,挣脱一切羁绊,迸发出此生最后的光焰!方寸舞台,即是全部。银萝复生,银萝涅槃,银萝就是火中的凤凰。她抖开双翅,一点点延展,一点点打开,天地大美,生命灿烂!银萝又演疯了。细心的观众能听出,剧中的标志性唱段,银萝几乎在用生命呐喊。她的声音,浑如苍龙,在云间游弋。尾劈云霾,声凿韵穿,重现生母伊韵秋当年的金石之声。台下的老领导浊泪纵横,好哇,后继有人,瞑目可慰矣。银萝唱,银萝哭,银萝嘻笑怒骂,百媚千娇。银萝终于知道母亲在舞台上的感受了。大千人生,烟火世相。有人追官炫富,有人逐利禄。她银萝不羡红尘,不慕鸳鸯,身心浑然,只为戏来。原来这就是她的人生,她的宿命啊。现在,银萝就是台上的王者。她面灼如焰,彤若赤子。倾尽平生,自成宇宙,且舞且歌,以一己之力撑起了满堂的华彩。

观众都看出,那是银萝最后的演绎。空山之灵,遗世独立,已然绝响。

大幕垂落了。两台彩排相继告终,一切重新归于沉寂。时间在阗然流逝。所有的人都在观望,悬在脑袋上空的那只靴子。到时候必然雌雄立显,伯仲分明。就这样熬过夏天,熬过秋天,在隆冬将近的时候,上面的通知下来了。《银空山》更名,不设AB角。主演佘阿灵,编导人员重金外请,重新组班,作为年度大戏晋京演出。靴子终于落下了。

《海之凰》晋京剧团启程前夜,市里举行了盛大的欢送会。当晚宴会大厅,华灯璀璨,裙裾飘飘,克莱德曼的琴声在空气中摇曳。按照惯例,这样的场合,所有业界的重要人物都会到场。银萝也接到了邀请。她心如沉釜,决意把戏的尾声演完。向所有曾经关注过她的人,道个万福。红男绿女,一如往昔。走进大厅,银萝习惯性地找席位卡。没有。什么都没找到。既无人招呼,陪伴,也没人迎上来寒喧。到处都是陌生人,陌生的脸,奇怪的腔调。昔日师尊、同道,政要亲和的微笑,都神秘地蒸发了。银萝唏哩糊涂,顺着人流走进一个包间,看到董超薛霸,马达傅春生、江海罗战都在那里闲聊。众声喧哗,一波波涌出门外。席间人看到她,照例吃喝不误。银萝坐在桌旁,满脑子都在过电影。隔壁大厅浮浪甚嚣,鼓乐齐奏,正达到当晚送行宴会的沸点。这时候,空中飘过一句话,来来,给伊女皇满上!众皆晒笑不止。银萝盯着鼓上蚤侯小开那张明显喝高的脸,纤指一捻,将一杯红酒极为精准地弹了过去。

第二天,银萝辞职了。同一天,昙花剧团的团长乔元叟雇了辆拖卡,将剧团那些废弃的破铜烂铁整整装了一车,然后轰轰隆隆开走了。至于拖回哪里,大家都很忙,无暇过问。

戏台上的玳瓒公主死了。

现在的玳瓒,是乔元叟的媳妇。银萝沉吟道。那是我和银萝相隔二十年后的首次见面。现在的银萝,离开梨园界已经十余年。十年后的银萝,依然能够着盛装,赴晚宴,唱银空山,住富人区。总体上生活应该还不错吧。是吗?银萝说,都是做样子。戏台搬到现实里了。他吃了官司,眼下人在海南农场编筐子,判了无期。银萝说,所有家产都被拍卖,我被扫地出门了。我张大了嘴巴,觉得这个蒙太奇镜头跳跃得太快。思路完全跟不上。如此说来,银萝落难了。但在我眼里,她依然是泗州戏名旦。即便她富过,锦衣皮裘,香车美馐。她曾经拥有的一切,真是她想要的吗?那个叫乔元叟的男人,竟然娶了人中龙凤银萝,凭什么。银萝说,凭他兑现了诺言,让我唱了一回主角。尽管未能晋京。银萝说,但我在台上,过足了戏瘾。哪怕台下只有一个观众,我是主角。可惜他没能八抬大轿迎娶我。我是坐在拉道具的卡车回家的。你能想像当时的拮据吗?真是绝境,借住在塑料厂的仓库里。那些演出服,就是我们的全部家当。

我一阵哑然。戏如人生。银萝一生都在戏中,无论台上还是台下。

他想东山再起。前些年拚命捣腾水晶,最阔的时候,包过港口的集装箱。你信吗?二十多年前我家就有冰箱彩电了。他一直想重组班子,但泗州戏没有观众了。从佘阿灵唱出第一句,我就知道江山换了。银萝是上个世纪的女主角,现在是幼教老师的天下。大家都喜欢听她唱。甜腻的像蛋糕。冷冷的夜,悄悄来临,思绪飘飞,今夜的我,独自斟酒,想把自己灌醉。银萝突然笑起来。好听吧,现在人们都爱听这个。一听就疯,就狂,就跺脚打响指。你见过吗?满场晃眼的蜡烛,都是由观众擎着的,在夜空里就像缀满星星的大锅。传统戏何曾有过这样的阵势啊。我辞职后也下海了,到处商演。什么都唱。流星,多么耀眼灿烂,可是,转眼消失无踪。爱情,多么甜蜜温馨,为何,来匆匆去匆匆。你听,一颗痴情泪滴,托青草给他带去。不论海角天涯,让他知道我心意。这些歌甜吧。 易烊千玺,是人还是珠宝?话题至此,银萝叹了口气,唉,这辈子,我唱的银空山,演的银空山。幕升幕落,花开花谢。末了发现,原来人生就是一座银空山。没有几人能躲得过。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这是鸠摩罗什翻译的《金钢经》里的一句谒语。银萝说的时候,双手阖十,片刻入定。她的声音依然好听,中音偏低,早已滤去云遮月的沙沙声。但口型变了。不再是唱戏的那种。这不会是梅子涵教的。也不是通俗唱法的口型。那是跟谁学的呢?嘬着西洋唱法的口型,唱着最口水的歌。与此同时,泗州戏在哪里,玳瓒公主在哪里。我的心隐约痛起来。忽然觉得她的声音,有点像演员周迅。猛听是男的,细品却别有韵致。银萝就那样说着,唱着。偶尔停顿,我终于忍不住,问了句压抑很久的话。这么多年,你去找过生身母亲吗?她是否还在人世间?

我留在台上,就是为了让伊韵秋看到我。现在,舞台没了。余生惟一的念想,就是去找她。听老家出去做劳务的人说,新加坡有家华人茶社,曾经有女子在那里唱过泗州戏,跟她长得很像。银萝说着,又渐入冥思。

这个在踏梅苑唱戏的女子,此刻悲喜皆无,语调和缓。她肚子里的话,总得有人倒出来。西凉国公主。薛花郎的侧室。泗州戏名旦。商贾囚徒的妻子。台上台下,这些交错的身份,始于大起终于大落。银萝的每一步,几乎都背着无形的魔咒。其间跌宕升沉,身不由自。也许这就是佛家所言,所有众生及万法,皆如梦中境、镜中花、水中月,刹那生灭,虚幻不实吧。大悲咒的音乐,被一阵山风影影绰绰地送过来。声音时远时近,空芜,旷远,带着无限的悲怆与虚无。

十一

乔元叟做梦都没能料到,梨园生涯会这样终结。

昙花剧团苦撑几年,终于关张了。改制后,除去三两个人饭碗转到局里,其他人自劳自食,各寻出路。几位老戏迷端着小板凳蹲在门口,大哭一场。然后放了一串鞭炮去晦气。乔团长本可以留在局里管食堂。银萝辞职,万念俱灰,决意下海南闯荡。适逢单位搬家,一屋子破铜烂铁无人接手,正欲送废品站。乔元叟掏出口袋仅余的几百块钱悉数买下,借塑料厂仓库暂存。梨园半生,心存一念。总觉得哪天东山再起,大幕重启,这些好东西都还用得上。乔元叟何尝不晓,现代混响,MD,威亚抢摊陆上。他眼中的宝贝,早已是人们眼中的废物,即便贴钱都没人要了。成王败寇,时下在人们眼里,这位团长形同流寇,即将亡命天涯。整个上午,只有收破烂的袖着手在那里瞧热闹,随时准备从丢弃的物什里挑点花色。马达傅春生,江海罗战早已不识旧主,正忙着给佘阿灵打场子。董超薛霸外出采购复排混响。最后还是门卫老吴,自掏腰包,从外面找来两位买山药的。帮他唏溜夯啷一通拾掇,摞满一拖卡。然后一踩油门,屁股后头腾起一股子黑烟,朝着大门西侧迤逶而去。

惭愧,你还是走的好。在临时租住的塑料厂库房里,乔元叟拽过银萝的手,像怕碰碎的粉蒸娃娃,不断呵着气,喉咙里间或发出困兽般的哀鸣。银萝心神俱灰,眼看又是犯病的征候。说乔元叟,记着,你欠我八抬大轿。乔元叟看着银萝,本想再揭一重秘密,张了几次口,咽了。银萝直到辞职,都不知自己的临时工身份。她是从上天罚到人间的精灵,进退失据,懵然不谙世俗规囿,更无心追问。她只想要脚下方寸,一束追光,去演绎她对泗州戏的旷世之痴。乔元叟陪侍半宿,哪里敢碰银萝半根指头。河东狮枕头底下四季压着剪刀,稍有风声便要除掉他的命根子。久废功夫,乔元叟从他律到自律,已不举多年。眼下身处库房,四面撒风,竟无心思验明正身。捱至天明,乔元叟说,银萝,听着,三年内不让你重登舞台,黄沙盖脸尸不全。银萝伸手捂住他的嘴巴。说,去闯,我帮你看着。实则同样内心寂然。早在艺校进修时,鼓上蚤侯小开捎过话,说秋笙班散啦。关颖山跟着小白鞋娘家做海鲜生意。有次出远洋捕鱼,在韩国那边越了公海,船上人都被排枪扫了,未辨真假。银萝听了,举头向天,竟然内心无感。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仿佛整个身体,自母亲离去后便情感抽离,细胞变异。惟余一事让她兴奋。就是登台唱戏,唱大戏,当主角。哪怕形容呆滞,只要大幕开拉,镁光灯一打,立马活转了。时下去留两难,茫然不知所终。实则,一个大活人,没有绳捆索绑,完全可以抬腿走人呐。南渡北归,飘萍过洋,没准能在异域遇见伊韵秋呢。再不济,京城还有梅子涵啊。锥心苦酎,惟一个命字。佛家有六道轮回说。银萝的忧乐荣焉,是要有场域安放的。一声锣响,一阵鼓哨,一串缨络,一只头簪,一根点翠上的羽毛,都能让她的释放落有实处。没了这些,生死又有何异?铆定对方眼前人,纵使百般不搭,至少大本营还在吧。

G市是临海古城,白垩纪曾经爆发过大地震。海边半山以下,纵深处,悉皆莹光剔透,但凡掘出来就能换钱。或大如山包,或小若花生。既可串链,又可镇宅。乔元叟梨园半生,与三教九流皆有交集。文苑雅集,深谙个中蹊跷。在塑料厂仓库盘桓半宿,翌日,乔团长不辞而别。这位曾经的梨园老江湖再迟钝,也知风向变了。以前是戏,是角,是艺术,是识文解字懂点文墨。现今是铜臭逐日。身无分文,一切无从谈起。成王败寇,惟有孔方。有了钱就能八抬大轿娶银萝,就能拽回世人钦羡的目光。甚至可以重整旧山河,让刀马旦后裔重新登台了。此后数年,乔元叟与族人合伙,将状如芭斗的黄水晶,紫水晶,红水晶稍加磨琢,做成大大小小的各式罗汉、菩萨像,借商船运到东南亚、巴西。几年下来,果然赚个钵盈瓢溢,嗣后在海南置宅,置地,搞物流。那是乔团长最膨胀的日子。先是将他与田筱桂生的儿子送到贵族学校,又用一套别墅的价码跟糟糠迅速断舍离。田筱桂自掂份量,也知趣松口,另觅高枝。接下去,乔元叟以当地首富的身份,将泗州戏名旦银萝接过去,补办了传统旧式婚礼。满城皆闻,政商出席,城市生活类晚报头版通栏标题,频抓眼球。乔元叟长袍马褂,银萝凤冠绣裙。新闻在当地电视台滚动三日。至此,昙花剧团乔团长,自恃人生已达峰顶。宝马香车,美人在侧,复夫何求。

水晶富商乔元叟,没想到再度重蹈岳父当年迎娶刀马旦的复辙。

泗州戏名旦银萝,不擅女红,尤远疱厨。茶饭衣着均不着意,更不似当地贵妇,锦衣皮裘,牵狗遛猫,而是整天凤眼朦胧,冲着镜子出神。偶尔拿出生身母亲的那只点翠冠,比比画画,咿呀作声。家里花重金砌的游泳池,练功房长年闲置。请专职泰国教练来教瑜珈,往返几次,因路数和泗州戏刀马旦程式相悖,无奈解雇。年余,新呱坠地,银萝气血两淤,恐哺乳累及形体,遂全托富豪月子会所抚养。两三岁后带回来,动辄鼻口乱动,眼白多得吓人,后来始知是多动症。自此遍寻名医,久治不愈。时间转眼过去八年,银萝无心教子,又惧腻都市人车喧嚣,高楼晃眼,时常闹着回老家。乔元叟发下宏誓。等再出两趟远海,重整旗鼓,笃定送女王返场。银萝信疑参半。眼见得老公常年在外游刃。自己却锣鼓声歇,一人终日于豪宅枯坐,自忖与活尸何异。慢慢地,松了筋骨,懒了梳妆。乔元叟这边掘山游海,初始尚有愧怍之心,久而神经趋于钝木。加上常年去异邦走动,对身边人难免有了比较。人类亘古的婚姻战场,大幕再度开拉,名旦配老生,皆臻化境。不需演技,浑然自来。

乔元叟说,冤家,码头船开,你,你竟敢把钥匙匿了?银萝说,杀千刀的,再挣打金棺材躺进去挺尸呐。乔元叟说,无理取闹!你以为还是当年嘛~银萝说,当年如何,今日又如何。乔元叟说,都把予你了,还要怎样啊?银萝说,莫非忘了那句话。乔元叟顿感心虚,说姑奶奶,拗不过天去也。银萝说,我命由我不由天。乔元叟说,伊女皇,睁眼瞧瞧外面,闷在屋子里都快发霉啦。银萝说,千金不羡,只要一样。乔元叟最怕那两个字,银萝偏偏嘴巴一张,就吐出来,唱戏。银萝说,我要唱戏。乔元叟说,驴喊马嘶三十载,何足道哉!银萝黛眉一竖,你说谁是驴子?扑上去便撕拽。乔元叟反手一挡,未尝发力,对方借势跌坐在地上。“惊景”再起,穿屋凿梁。男户主说,哎呀呀,疯婆娘,捕快来了,你老公要进局子了!转身去厨房里一通大响,明晃晃地举着出来。银萝锐叫,剁呀,剁不死银萝就要唱!乔元叟卟哧笑了。冲着床头柜哐哐几下,用刀背将抽屉撬开。钥匙果然藏在里头。一把抓了,说小姑奶奶,好生念经,待俺回来再论口舌也。咣地掼门离去。银萝自此再无梳妆。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每日里趿着拖鞋,套着和尚领长汗衫磕瓜子看电视。闲余罗搜大小水晶佛陀,置于桌几,香案,床首,门后。满宅佛香缭绕,乐声低回,俨然大雄宝殿。眼看着冥想打坐,真身遁离红尘去了。乔元叟远游回来,头魂森然。某日酒醉,突然垂胸顿足,失声号啕!唉呀呀!俺乔元叟这是暴殄天物啊,来世怕是要坠阿鼻地狱了。罢,罢,罢!隔年暮春,听闻老家仿古街,近年又聚起一拨旧人,破鼓哑嗓,时有吹拉。乔元叟也深谙戏湮人灭的道理。遂派贴身司机,也就是当年的门卫老吴,赶紧送银萝和儿子回老家散心。

临行前,乔元叟说,等做完这船生意,我马上组团,舞台还是你的。

银萝蓬发敷面,裹着一件长长的春秋睡袍。眼神倏地亮了,又黯了。

G城蜘蛛峰下的郁兰山庄,这年搬来了新住户。无人知晓在小区里晃动的宽面女子,就是当年名噪坊间的泗州戏名旦。银萝回归老家,心神渐安。定期到贵族学校去看望有多动症的儿子。或到门外美容店泡泡脚,偶尔也去民国老街,或附近的双龙井茶社喝茶。渐渐地,竟也适应了阔太的生活。随着星移斗挪,自知登台无望,唱戏的心也慢慢淡了。银萝最喜欢去的地方,是蜘蛛山门的桥头。槐枝枯朽,寒月高挂,远处钟鼓楼的檐铃不时在风中摇荡。整个山门附近,被分成三个场域。一帮抖着红绸子跳广场舞。放着最炫民族风。白衣,罗扇,菊花头。音乐声响得劲爆,跳舞人扭得喜庆。浑然天地,自成一统。还有一拨暴走族。其声也烈,其势也壮,其行也威。一只手擎的铁皮喇叭訇然作响,后面跟者,出手出脚都很齐斩。吼声如雷,路人多避让。还有一拨。常年在桥头,城门底下,抑或废弃的旧停车场。聚三五人,或七八人。多扮古装,挑彩驴,花轿,唱王二姐思夫,王小赶脚,车马蝇嗡,嘻笑哗生。偶见一女穿小白鞋,手捏罗帕,扭扭捏捏,与老者对唱,貌若秋寅。又一老妪头髻高挽,长裙裹腰,手持牙板,唱念俱做,时拉开架式作武士状,声若钟吕。想必文武自揽,一赶二,或一赶三。观者云集,怡然自乐。

银萝最初站在那里,忽觉流年凝伫,星月陡转。不知怎么,耳边就冒出《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那句话,凡有所相,皆为虚枉。此后一众旧友陆续聚拢来,摆一通龙门阵,拾起锣鼓家伙一阵狂敲。银萝有时也过去吼一两嗓子,偶有云遮月,仍是旧时感觉。暗忖登台也好,不登也罢。若天不假时,实在没有唱戏的命,等乔元叟干不动了,择时收心,回来养老也好。谁知平地起风雷,水晶商人一夜之间被带走了呢。

十二

腊月伊始,Q镇的街巷里便有了年节的气氛。鞭炮不时在耳边炸响。推车挑担的,卖自家制作农具,诸种杂食的,挤满闹嚷嚷一条街。护城河附近,又有一座仿古群落兀然冒出来。朽柳掩映,飞檐黛瓦,老旧的牌楼,正门楣书“夹谷巷”字样。两边刻着“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未知哪位乡村石匠的活计。沿街各式吆喝,让时光懵然倒流,仿佛又回到上个世纪。这里原来是老居民区。如今杂粮店,纸箔店,中药铺,羊肉汤馆穿织其中。碧波浴池筷子粗的烟囱里,永远冒着缕缕浓烟。到处竖着绿底描红的拆迁牌子。烤山芋炉周边,围着一堆下棋的人。另一拨人伸着鹅样的脖子,死死盯着墙上新贴出的一溜告示。目光在蚂蚁眼般的数字里逡巡着,稍后嗡嗡轰轰,嘀咕着能拿多少钱。看得出,这里正酝酿着惊天的变化。大拆迁的浪潮,已经波及到这座苏鲁搭界的海边小镇。

这是三年后的某个下午,我顺着电线杆上的指向,在距G城六十公里以外的G镇到处寻找缝纫店。快过年了,洒扫庭除,修涮采购,照例少不了忙碌。转过油炸凉粉豆腐房,公厕,粥店,在门拐角枝杈旁逸的老槐树旁,终于发现一处门脸小铺。屋角用硬纸板写着两个字,缝纫。屋内四壁垂垂挂挂,都是尚未做好的半成品衣物。一张巨大的几案上铺着薄毡毯,上面撂着几本上海服装。一只橘猫正忙着用爪子洗脸。少顷,拿尾巴将自己盘在地上,目光警觉地盯着我。喂,掌柜的在吗?里面人应声而出。刘海齐眉,筒子状的棉袄,腰间系着蓝花围裙。和所有的裁缝师一样,脖子上挂着软皮尺,笑嘻嘻地招呼道,来了?这样的声音,让我瞬间回到民国老街,那个守着小电视戏噱说唱的的晚上。几年不见,取代宫廷宫妇帽的,是对方满头的棉絮,像雪花似的点缀在发梢上。看到我狐疑的目光,店主笑笑,说有一批棉包,刚缷完。又说,回老家过年?听此话,必定是银萝无疑了。我就问媒婆公司生意如何。银萝说,嗐,那东西玩不转,俺是电脑盲。又想到大烟袋,罗汉帽。就问老乔出来了吗?银萝说,改判了,不过还得呆十年。我抽口冷气,再有十年,银萝在哪里呢?她还能登台唱戏吗?。稍后意识到对方早就不唱了。银萝让我将羽绒服脱下,开始捣鼓拉链。看着她脚踩缝纫机的嗒嗒声,忽想起那些聊过的桥段。两人目光一碰,银萝笑了。随口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我问何出此言。银萝说,没有圣人。我说,也是,不过那代人似乎天生没学会表达。银萝说,都不懂,现在好像更不会了。看上去泗州戏花旦虽变身裁缝,脑子依然灵光。又问老乔当年到底犯的哪样。银萝说,谁知呢?让倒腾,就是正当发财,不允,就是走私了。上面抓几个顶缸的,得有一个替罪羊。那些道具呢?银萝说,原想等老乔回来搭班子。后来看遥遥无期,就让吴师傅拉回家当劈柴烧了。

窗外的鞭炮声,依旧在訇然炸响。这是年节的气息。在这家连门板都没有的小镇裁缝店里,这位曾经在舞台上光芒万丈的泗州戏名旦,用她踮小圆场的脚,灵活地踩着缝纫机。嗒嗒嗒的声音,每次都响成一串。现在的银萝,泯然众人。和街边任何一个门脸小铺的豆腐婆娘,炸油条的,卖凉皮炒米的,没有区别。我甚至没有勇气跟她再聊唱戏的事。我知道,那是她的痛,不提也罢。这个从天上掉到地下的女人。余生只剩下两个字,活着。

最后一次和银萝见面,是在放生的河边上。

那天告辞,银萝顿了一下,忽然问,放生吗?我说,是去河边放?银萝说,是的,放很多鱼,许了两千余尾的愿,得在出去前放完。我一怔,问她去哪里。出去,银萝说,我想出去看看,那个在茶社唱泗州戏的是不是伊韵秋。我定定地望着她,这位昔日纤指如兰,眼下腰粗体亢的泗州戏名旦。忽然觉得,她是对的。她的生母,从来就没有确切的消息。坊间的飞短流长,至少有十几个版本。有说蹈海自尽的,有说办了自雇移民。也有说跟所有唱戏的女子一样,老大嫁作商人妇,眼下正在哪个按摩店泡脚。但银萝说,伊韵秋曾托过梦,她在新加坡经营了一家茶寮。常有华人过去听戏,偶尔她也会唱上一段。聊到这里,银萝脸上熠熠生辉。知道吗?我梦见茶寮,门口挂着一串宫灯,到处雕梁画栋,墙上有雉鸡翎,彩裤,大靠,红缨络鞭子。你知道还有什么?她诡异地盯着我。那种眼神,让人毛骨耸然。从海南搬家的时候,点翠冠丢了,也许被人偷了。我为此病了一个月。银萝说,自己的谵妄症,就是打那落下的。我点了点头,对此深信不疑。独坐幽簧里,明月来相照。尘世无从把控,她只能用冥想来消磨光阴。银萝说,前阵子,有位女演员在网上晒点翠冠,被网友詈骂,没准就是。说到这里,她突然提高了分贝。银萝的金嗓子,是胎里带,一旦发力,依然能把云朵击穿。泗州戏花旦继续说,知道吗?伊韵秋的嗓音,能够在一大堆音乐声里冒出来。是真的,不信,你到网吧里听听,举凡是戏,什么音乐都盖不住。我看着她的脸,恍惚间幻化成另一张脸。那是伊韵秋的模样。母女俩的脸就这样切入,淡出,重叠又撕裂。是的,戏台失去了,寻找生母,又成了她余生的牵系。所有表象的背后,都有一根逻辑线,瓜绊藕连。

隔日,在小学校门口,远远看到一位女子骑着电瓶车过来。车把上是那种棉被似的防风帘。银萝带着头盔,膝盖上绑着很厚的护膝,老式的翻毛皮靴。骑到我跟前,两腿一撑,踩住刹车说,上来吧。她这个姿态,让时间再度回流。那是银萝噤声的日子,抽烟,打群架,膀子上纹着怪异的刺青。银萝作为戏子的背后,其实还有沉睡的一面。现在,它被激活了,作为银萝的保护色,让她融入世相烟火的同时,豁然重生。在鱼市,银萝哑着嗓子跟人谈价。那是一家巨大的水产超市。到处污水漫溢,仿佛半个海洋的虾兵蟹将都在这里。人们拎着刀叉,穿着皮裤子。将买主看中的鱼从水中捞出来,当场开剖,满地污渍。微信,支付宝,鱼类的挣扎,摊贩的吆喝,混沌一团。银萝跟在一位面相狰狞的老男人背后,让他将大池里的鱼捞到筐里。都是半拃长的小活鱼。看得出,银萝已是这里的常客。她订了125条,问我放多少。我报了几组吉祥数字,祈佑亲人平安。忽然觉得,这是一件神圣的事情。

河边雾气蒸腾。日头被沉郁的雾霾遮蔽着。银萝让鱼贩子先将鱼送到河边。对岸是仿古老街。沿河一排尚未砍乏的梧桐树枝桠翘楞,古意森然,至少有五十余年的光景。衬着飞檐青瓦,竟然别具沧桑。我站在那里,看着河道,水流,还有岸边祈祷的银萝。觉得她的虔诚是对的。她一无所有,惟有虔诚。就像她对戏一样。也许虔诚能给她带来母亲。她的放生,是在祈求自己逃出生天,到她心灵的迦南之地去。在那里,没有人类的复杂。人们心境澄明,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正如这些奄奄待毙的鱼儿,一入河流,水清天阔。

放生事毕,云开雾散。无意中遥看对岸,一群渔猎者长长的钓竿,已然在那里守候着。银萝视而不见,面容祥和,与信众互道祝福。

十三

风雨如晦,光阴荏苒又七年。

日前与梨园行的长兄鲁脉叙旧,我老生常谈,再次抛出了银萝去向的谜团。鲁脉沉吟半晌,说,移民了。我吃了一惊。在这个人人都想冲出围城的时代,移民作为网络热词,既神秘又荣耀,既贴近又遥远。在地铁上,在商店,在互联网,移民+留学。作为招牌,抓住无数人的眼球。卖房,卖车,卖掉一切能卖的东西,然后漂萍涉洋,投向异域。去找寻挂历上的蓝天,碧水,绿草艳阳,婴幼明媚的笑靥。让人心安的食品。绿卡,永居,宛若空中云霓,引无数追梦者竞折腰。银萝有那么大的能量吗?

鲁脉看出我的疑问。语气肯定地说,是移民了。银萝是去新加坡打工的,当年出国劳务并不复杂。她缴上一笔费用后,就坐船出去了。谁知后来程序上出了点麻烦,成了黑户。无奈只好当保姆谋生。银萝没有亲人,将雇主家的四个孩子视同己出,一个个带大。后来,那家人帮她办了永居。银萝就在新加坡安家了,从此再未回过大陆。这是真的吗?鲁脉说,是的,我们通过话。啊!我瞪大了眼睛。她嗓音还好听吧。兄长说,乡音未改,不过搀杂了一些洋泾滨的腔调。鲁脉是剧作家,沉潜业界多年,性格沉雄如藏獒,想像力奇谲。未知他在创作,还是真相。银萝也许会到那家茶馆去吧。只要有人在那唱戏就好。她太需要舞台了。宋元时的勾栏瓦肆,后来的说书场,如今的茶寮,都是戏台。泗州戏作为故乡的符号,竟然还能在那里飘弥着,余音绕梁。银萝思乡的时候,听听那些音韵。以音寄心,身有安放,天地也便安静了。

时隔不久,鲁脉又发来一段微信。上面说,银萝流落新加坡,并非是坏人加害的结果。悲剧在于,她是签了正式劳务合同,合法入关的。没承想工方突然破产,那批工人无法接收。如打劳务官司,至少得等两、三年才有结果。但银萝的劳务合同只是一年,到时没有身份就得遣返。找大陆这边也没办法,因为他们的合同是到地结算,后面则是新方的责任了。也就是说,一切看似正常,银萝却被扔在了无间道。某种程度上,这也是一个银空山。

“试著体会试著忍住眼泪,还是躲不开应该有的情绪,我不会奢求世界停止转动,我知道逃避一点都没有用,只是这段时间里尤其在夜里,还是会想起难忘的事情”。蔡健雅的思念是一种痛。银萝在踏梅斋并没唱完。现在我终于理解,后面这几句,她是唱给伊韵秋的。也许,她们此刻正坐在新加坡的茶寮里,目光明澈,在悠闲地品茗吧。苍苍秋雨暝,心知白云外。或许,她们还能聊聊云步,探海,银空山,聊聊点翠冠?还有那些旧人,乔元叟,田筱桂,佘阿灵,鼓上蚤侯小开,关颖山,对了,还有小白鞋秋寅。

佛说:不宽恕众生,不原谅众生,是苦了你自己。这是上天最好的安排了。

银萝的故事,好像还有另外一个结尾。

这是听在新加坡搞建筑的同学王仲达说的。王仲达是看图纸的,跟工地上的瓦工孟良生闲聊。孟良生说,蛇头把钱裹跑了。砸锅卖铁凑的劳务费啊,没想到被坑了。船上人失去身份证明,在公海漂泊了几天几夜,后来被新加坡官方救了。当时所有人都得遣返,但能说出地址的,就被放上岸了。银萝在里面吗?孟良生没讲。再说,他根本不认识一位叫银萝的女子。船舱很暗,有的地方进了水。九死一生啊。你知道吗?孟良生眨巴着眼睛,神情诡异地说,看过早年的运奴船吗?就是那种,连续数夜没吃东西,根本分不清躲在船舱底下那些人的眉眼。因为怕被发现,大小便都拉在里头。没有淡水,只能喝尿。船上人都遭大罪了。船怎么沉的?像泰坦尼克号那样,先是船身倾斜,然后,一点点下坠。只不过,没有人拉小提琴啊,可怜的家伙们,都被遣返啦。只有不到五个去了新加坡。剩下的,孟良生咽了口水,说,跳海里了。哔哩卟噜,就像下饺子。稍后,就变成蚂蚁眼了。这些人傻呀,以为身上有救生衣,漂一阵子,就会被救起来。哪晓得新加坡那边的海里,鲨鱼凶得很呐。看过《大白鲨》吗?对,就是那种巨鲨,嘴巴一张,能吞三架飞机。倘遇到它,没有人能逃掉。至于他们被鱼吞了,还是飘到哪座荒岛上,只有天知道。聊到这里,孟良生口中吐出一个字,命。

这个叙事过程,有着太多的盲点。首先这个孟良生,是否属于在场者,压根无从考据。他的讲述,豁齿撒风,逻辑存疑,漏洞百出。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总之,这些年的电视频道里,常有滚动词条不断闪烁,地震,矿难,洪灾。世界越来越不消停了。偷渡船沉海,是其中一条。有人消失了,有人被遣返,有几个幸运的人,被带去了新加坡。所有人在新闻里,都变成一组静态的数字。

银萝会葬身鲨鱼腹中吗?举目南望,水天茫茫,厚比铁霾的云层里,一束箭簇般的霞光直射出来,将海面照得一片通透。少顷,又杳无踪迹了。那是银萝发出的吧。这个天赋异秉的女子,无论在哪里,都会迸发出这样的光焰,哪怕只有短短的几秒钟。那是生命之光,恒久弥在。现在,所有的一切,都随着她的身段,她的声音,她的一颦一笑,她的气蕴万千,跨越星辰大海,抵达天边无尽的峰峦。

那里,是另一片银空山,永远的银空山。

2022.1.27

 

(刊发于《人民文学》2022年第9期,责编胡晓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