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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2年第9期|曹多勇:走亲戚
来源:《雨花》2022年第9期 | 曹多勇  2022年09月23日07:23

曹多勇,1962年生。现为安徽文学院专业作家、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四部,中短篇小说集六部。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三百万字。

 

走亲戚

曹多勇

闺女小时候喜欢去她二姨家。她二姨家生活条件相对好一些,吃的喝的也相对多一些。孩子喜欢去谁家都有一个硬性标准,就是有没有好吃的好喝的。我记得闺女头一回在她二姨家过夜是三岁那年。那个时候,市面上刚有小瓶装的汽水。下午,她二姨去商店买两瓶给闺女喝。闺女一次喝不完,开一瓶,留一瓶。前一瓶喝一半,闺女开始打气嗝。“嗝、嗝、嗝”,一串一串气嗝往外打。这是闺女头一回喝汽水,她过去没有体验过,觉得新奇又好玩。闺女两只手捧着汽水瓶,喝两口,打两串气嗝,再喝两口,再打两串气嗝。一副其乐无穷的样子。

过一会儿,我们要回家,闺女不愿回。闺女留下来的一个主要原因,是舍不得另外一瓶汽水。汽水瓶商店要收回。我们带一瓶汽水回去不合适。我跟闺女说,回家爸爸去商店买。闺女摇头不相信,好像只有她二姨家这里的商店有汽水。妻子说,那你留在你二姨家,爸爸妈妈走啦。妻子没有把这话当真,闺女却当真了,她认认真真地点了下头。二姐说,她愿意留在这里,你就叫她在这里过两天,你们俩走吧。妻子跟二姐说,晚上她要是闹人,你可不要怪我。妻子再一次问闺女,爸爸妈妈走,你一个人留在二姨家?闺女摇摇手说,爸爸妈妈再见!闺女跟我俩说再见的时候,怀里就紧紧地抱着那一瓶没打开的汽水。

我家跟二姐家住在淮南市区的一西一东,相隔五十里路远,去一趟要转两次公交车,一个半小时车程。那一天,我跟妻子回程后,没有直接回家,先去了我办公室。家里没有电话,我从办公室打电话叫厂里的总机接外线,拨号去二姐办公室。那边厂里的总机同样要转一下分机号。妻子事前跟二姐说好的,我俩回头给她打电话,看闺女在那边怎么样。电话打通,闺女正在二姐办公室里哭闹。二姐说,你俩还没到公交站,她就哭闹着要找妈妈爸爸。也难怪,闺女从来没离开过妈妈爸爸,离开我俩哪有不哭不闹的道理呀!妻子在电话里哄劝闺女说,明天早上就去你二姨家接你。那个时候,没有出租车,公交车又停运了,我跟妻子想回头接闺女也没办法。隔天一大早,妻子找人替班,赶紧过去接闺女。我下班回家见闺女问,还去不去二姨家?闺女摇头。我问,还喝不喝汽水?闺女摇头。我回家手上拿了两瓶汽水,闺女真的一口都没喝。

第二年夏天,闺女一下在她二姨家过了七八天。妻子脾脏大,住院做介入手术,闺女放在家里没人带。奶奶家和二姨家由她挑选去谁家,她挑选二姨家。闺女在她二姨家有没有哭闹,我跟妻子就顾不上了。妻子出院,二姐送闺女回来。闺女依恋她二姨,甚至想跟她二姨一块回去。人们说,小孩子就像一只猫一条狗,不管去谁家,喂一喂就喂熟了。闺女回头跟她妈唠叨的依旧是在她二姨家吃了什么好吃的、喝了什么好喝的。比如说,她二姨家批发了几样雪糕放在冰箱里,上午吃哪一样雪糕,下午吃哪一样雪糕,晚上吃哪一样雪糕,吃一天雪糕都不重样。再比如说,那几年风行喝健力宝,一箱健力宝三四十块钱,我家不会买给孩子喝。她二姨夫在地方铁路派出所上班,人家找他办事,会送两箱健力宝。那年夏天,闺女去她二姨家吃了不少雪糕,喝了不少健力宝。

闺女上小学期间在她二姨家待的天数最多,每年放暑假都要在那里过上半个多月。二姐家有一个男孩,比闺女大五岁,他能带她一块玩。地方铁路派出所远,二姐夫不到周末不回家。二姐在厂档案室工作,上午下午都在办公室,她家的男孩被单独撂在家里,她不放心。二姐说,正好他俩一块作伴,我上下班放心。因为独生子女政策,一家只有一个孩子,闺女暑假在家也是一个人。两个孩子在一块,上午在家里看日本动画片《聪明的一休》,下午去学校打羽毛球或乒乓球。二姐家住在学校旁边,操场上有打乒乓球的台子,也有打羽毛球的场地。后来闺女羽毛球和乒乓球打得好,就是因为小时候基础打得好——握拍正确,动作规范。她表哥先去少年宫学,回头教她。

闺女暑假去她二姨家,我跟妻子一块送过去。闺女回家,妻子一个人去接她。中间,我跟妻子不去看闺女。二姐家有孩子,闺女在那里,去不能空手去。那个时候,我跟妻子工资一共四百五十块钱,每月存银行一百块钱,剩下三百五十块钱,平均摊一天不到十二块钱,怎么过日子都是紧紧巴巴的。后来,我们这座城市有了招手停中巴车。西起孔集,东至田家庵,车票两块钱。我跟妻子带闺女坐车,孩子半票,一共五块钱。去二姐家再买十来块钱水果,来回一趟花三十块钱,算一笔大钱。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富。具体说二姐家,二姐夫在铁路上工作,工资比我高是一方面,他手上有些小权力,人家找他办事,直接送钱的少,送两瓶酒或两条烟是常事。二姐夫接人家的烟或酒,转手送商店里卖钱,在那个年代也算常事。我家跟二姐家相比,同样三口人,两个大人拿工资,我家没外快,二姐家有外快,两家经济差别就大了。

闺女在她二姨家过一段时间回来家,就不习惯了。想看动画片,我家没有电视机。想打羽毛球和乒乓球,我和妻子不愿陪她打。二姐家有一台18英寸的东芝彩色电视机。我记得当年的价格两千六百块钱,相当于我一年的工资。我家不要说没有彩色电视机,连一台黑白的都没有。打羽毛球在路上就能打,打乒乓球要去学校里。学校远,那里有砖头砌的水泥台子。头一趟,妻子陪闺女去学校。半小时后,妻子气鼓鼓地回来了。不是妻子不会打乒乓球,是闺女老是纠正她握拍和发球的姿势,说她的动作不规范。妻子说,我小时候就是这样握乒乓球拍的,就是这样打乒乓球的。闺女说,那你不能改一改吗?妻子拿捏出一身汗,也没有把不正确的姿势改过来。娘俩不欢而散,闺女去了哪里不知道,妻子惹一肚子气回家来了。我劝妻子说,闺女叫你改,你就改,改一改有什么不好呀?妻子说,你想听闺女训斥,你去听。我说,我从来没打过乒乓球,我陪闺女怎么打乒乓球呀?我说的是实话,我确实没打过乒乓球。

我陪闺女打羽毛球一样没落好。闺女说,你带上一根绳子。我问,带绳子干什么呀?闺女说,咱家没有羽毛球网,不拉绳子,不知道羽毛球过网没过网。我说,那就带一根绳子吧。找一段背静的路段,找两棵对齐的树干,把绳子拴上去。闺女说绳子拴高了,我就把绳子拴低一点。闺女说绳子拴低了,我就把绳子调高。绳子毕竟不是羽毛球网,羽毛球从绳子上面过去的,还是从绳子下面过去的,闺女跟我不断地发生争执。陪闺女打羽毛球原本是娱乐,为了羽毛球过不过绳发生争吵,还打什么羽毛球呢?我跟妻子不一样,不生气,只是不再陪闺女打下一回。

闺女在家只能一个人打乒乓球。面对客厅的一面墙,“啪嗒啪嗒”地往墙上打。我家一室一厅地方小,我和妻子经过客厅,不是我俩碍闺女的事,就是闺女碍我俩的事。或许妻子想起与闺女打乒乓球的不愉快,不允许闺女在家里打。她问,“噼里啪啦”地没个完,你心里烦不烦呀?闺女说,我心里不烦!她说,你心里不烦,我心里烦。闺女说,你心里烦,你送我去二姨家。她说,你二姨家是你二姨的家,不是你的家。闺女说,二姨是我亲妈,你不是我亲妈。她问,谁跟你说的我不是你亲妈?闺女说,你是我亲妈,那你怎么没二姨疼我?

妻子站在客厅里,跟闺女针尖对枣刺。她不知道她跟闺女的问题出在哪里。是闺女长大有了叛逆心理,还是闺女在她二姨家受了什么影响?妻子问闺女,你是不是嫌妈妈没有二姨长得漂亮?闺女低头不说话。妻子问闺女,你是不是嫌我们家没有你二姨家有钱?闺女不得不摇头。

古人说,一娘生九子,九子各不同。妻子跟二姐相比,除去说话神态和说话声音相似之外,妻子的个头没二姐高,妻子的头发没二姐黑,妻子的眼睛没二姐大,妻子的鼻子没二姐的挺。看外表,妻子跟二姐差别很明显。妻子长得不如二姐,她自个儿能说,别人不能说,谁说跟谁翻脸。这可能是妻子成长过程中落下的一块心病。最后妻子告诉闺女这么一句话,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妻子适时地教育闺女“爱母爱家”,我是赞同的。我跟闺女说,你二姨再漂亮,不是你妈;你二姨家再有钱,不是你家的。

闺女长大一些,就不喜欢去她二姨家了。她说她二姨家规矩多,她去她二姨家感到不自在。她妈问,你跟我说一说你二姨家都有哪些规矩?闺女吞吞吐吐地说不出来。她妈跟她说,你二姨对你这么好,你可不要胡乱说话伤你二姨的心。那个时候,妻子时时处处袒护二姐。闺女在她妈面前,不敢讲她二姨半个不字。她妈想一想问,是不是你二姨叫你晌午睡觉,你不睡觉啦?闺女敷衍了事地点一点头。

闺女小时候不喜欢睡午觉。我跟妻子中午下班回家,慌慌张张地烧饭吃饭,就是想中午睡一觉。闺女不睡,在客厅自个儿和自个儿玩。玩什么呢?头上扎一条丝巾,手上舞一根木棍,一个人扮演好几个武侠角色,客厅里,厨房里,沙发上,地板上,嘿嘿哈哈,叮叮咚咚,打上打下,跑来跑去。我跟妻子习惯了,关上卧室门,闺女打闺女的,我俩睡我俩的。闺女把午睡挪在下午,往往我跟妻子没起床去上班,她就头上扎着丝巾、手里拿着棍子,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们带闺女去她二姨家,她二姨逼迫她睡午觉。我和妻子,二姐夫和外甥,都进卧室里休息。闺女睡在客厅沙发上,她二姨坐一旁。她二姨说,我看着你睡午觉,看你睡不睡。她二姨说,哪来的坏毛病,晌午不睡觉!她二姨说,有能耐你躺在沙发上,一个晌午都不要睡。闺女就是一个有能耐的孩子,躺在沙发上一个晌午没睡着。倒是她二姨困得受不了,趴在沙发扶手上睡着了。

我跟妻子走了,闺女留在她二姨家。要是闺女在那里过一天两天的,睡不睡午觉,影响不大。闺女放暑假在那里过半个多月,不睡午觉的坏影响就逐渐显露出来。闺女晌午不睡觉,不管她在家里干什么,多多少少都会有响声。我跟妻子习惯了,不受影响。她二姨不习惯,总是睡不好午觉。要说她二姨午休不好,也就算了。要是周末她二姨夫在家里,她二姨就多一份担心,担心她二姨夫睡不好午觉。怎么办呢?二姐破例准许闺女和她表哥晌午一块去学校玩。

孩子的天性里都不喜欢睡午觉。她二姨家的孩子被他爸爸妈妈压制住了,不得不睡午觉。现在有了机会,他带着我家闺女,一溜烟跑出家门。他俩没去学校,晌午热,打乒乓球或羽毛球都不适合。干什么去呢?闺女说,我俩去抓知了!我俩去逮蜻蜓!她表哥问,去哪里抓知了?去哪里逮蜻蜓?天气越热,知了叫得越欢实;天气越热,蜻蜓飞得越疲乏。耳朵边到处都是知了在叫,她表哥不知道去哪里抓。眼睛里到处都是蜻蜓在飞,她表哥不知道去哪里逮。

我家闺女说,我知道!

我家南边不远处是朱家岗菜地。菜地四周栽着带刺的灌木做围栏。夏天晌午,闺女经常偷偷溜出家门,跟左邻右舍的小伙伴一起,去那里抓知了、逮蜻蜓。灌木低矮,知了趴在上面叫,孩子轻手轻脚地靠近,伸手一抓就能抓住;蜻蜓落在上面,孩子轻手轻脚地靠近,伸手一逮就逮住了。

二姐家那边有农村菜地,在学校东边。我家闺女跟她表哥晌午去那里抓了不少知了、蜻蜓。打乒乓球、打羽毛球,二姐家孩子比我家闺女强。抓知了、逮蜻蜓,我家闺女比二姐家孩子强。在我家,闺女跟左邻右舍的小伙伴抓知了、逮蜻蜓回来,会把它们丢在邻居家的鸡笼里喂鸡。在二姐家,闺女跟她表哥抓了知了、逮了蜻蜓不知道怎么办,玩一玩,知了的头和蜻蜓的头被揪下来,知了的身子和蜻蜓的身子被丢在路边。晌午过去,两个孩子空手回到家,身上脏乎乎、湿答答的,脸上黑黝黝、汗淋淋的。二姐问,你俩在哪里玩的?二姐家孩子说,在学校。二姐问,你俩怎么玩的?我家闺女说,藏老猫!二姐觉得两个孩子有些异常,却不知道异常在哪里。

暑假结束,孩子开学上课,二姐家孩子长出一头疮。二姐带孩子去厂里的医院看医生。医生说,这叫热毒疮。二姐问,什么叫热毒疮?医生说,夏天晌午在太阳底下长时间暴晒引起的。这个时候,二姐才明白那些天晌午两个孩子都去了哪里,才明白异常出在哪里。二姐打电话问妻子,你家闺女头上有没有长热毒疮?妻子说,我家闺女头上不会长热毒疮。二姐问,你家闺女头上怎么就不会长热毒疮?妻子说,我家闺女当男孩养,你家儿子当女孩养。

妻子回家跟我说这件事时,是一副开心的样子。我不知道妻子开心什么。

闺女小时候就是一个敏感多疑的孩子。有一年暑假,闺女从她二姨家回来,避开她妈跟我说,她二姨天天尽拿融化的雪糕给她吃。我问,你二姨家的好雪糕给谁吃?闺女说,不知道。我说,你不知道就说明你二姨家买来的就是融化的雪糕。闺女问,二姨家买融化的雪糕干什么呀?我说,便宜!

我向闺女说明白这件事,不是说她二姨家小气,有钱舍不得花,更不是在闺女面前有意地贬损她二姨家,对她二姨和二姨夫有意见。我跟闺女解释说,你二姨家有钱,是相比我们家,不是说到了不需要精打细算的地步。

早几年,二姐跟二姐夫受了不少苦,过了不少穷日子。那个时候,二姐夫在外地铁路上做临时工,干最累的活,拿最少的钱。二姐一个人在家,又带孩子,又上班,背地里抹了不少眼泪。二姐夫的父母在铁路上,他父亲退休后,二姐夫顶班当乘警,一下子身份和工资都有了大改变。中间隔两年,二姐夫被调到地方铁路派出所,不再跟火车四处跑,周末最起码能安心地待在家里。二姐夫是一个南方男人,不像我们当地的男人,一个个都是甩手掌柜。只要二姐夫在家,烧刷洗弄就由他一个人包揽,二姐做起了甩手掌柜。我跟妻子带闺女去二姐家一般都在周末,二姐夫都在家。早几天,妻子就跟二姐定下哪一天去。到了前一天,妻子再打电话跟二姐说一下。

二姐说,你们明天来吧,我跟你哥说过了,他说包饺子给你们吃。“你哥”,就是二姐夫。二姐接着说,你哥说你们平常上班忙,没有时间包饺子。妻子说,那我们明天就去你们家吃饺子。

其实根本不用二姐提前说,我和妻子都知道去她家十有八九吃饺子。他们家三口人,我们家三口人,两家一共六口人吃饭。晌午下出一锅饺子,再搭配一荤三素四个菜足够了。要是不吃饺子呢,一荤三素四个菜就显得不够。多加蔬菜好说,豆芽、豆腐、千张、白菜、土豆、冬瓜,要不了几个钱。值钱的是荤菜,多加哪一样,都要算一算总账。

半晌午,我们一家人到二姐家。二姐家的孩子陪我家闺女玩,二姐陪我跟妻子叙闲话。二姐夫一个人在厨房“叮叮当当”地忙。菜市场去过了,烧菜还有一大会儿,现在二姐夫忙着和面、剁馅、包饺子。饺子是两种,鸡蛋韭菜馅的和五花肉芹菜馅的。一下包出来好多,我们一顿吃不掉,放在冰箱里,够下一周二姐和孩子吃。二姐跟孩子早晚不吃面条,不喝稀饭,只吃饺子。二姐一家人,一天三顿面食吃不够。我们家三口人,我不抽烟、不喝酒、不喝茶,吃面食或吃米饭随便。炎热的夏天,二姐夫早上去菜市场,带回来两瓶啤酒。晌午,我喝半瓶,二姐夫喝一瓶半。铁路上的人都能喝酒,这点啤酒只够二姐夫垫一个肚拐子。闺女去她二姨家,跟她表哥玩是主要的,吃什么水果、喝什么饮料是主要的,吃不吃菜是次要的,吃不吃饺子是次要的。妻子天天吃米饭,好像一顿离开米饭都填不饱肚子。

下午我们回到家,妻子头一件事就是做晚饭,家里有菜没菜不要紧,关键要把一锅米饭煮出来。就算就咸菜,妻子一口气也能扒拉两大碗米饭。妻子一边摸着鼓胀的肚子,一边打着响亮的饭嗝,心满意足地说,我的亲妈妈哟,今天可把我饿坏了。二姐家有煮米饭的米,二姐家有煮米饭的锅。妻子去二姐家就是不说煮米饭。

走一趟亲戚显得疲乏劳累。闺女半路坐车上就开始睡,回到家继续睡。妻子吃饱晚饭先在沙发上睡一觉,洗澡都往后推。妻子说,今天晚上的锅碗瓢盆你来刷了。妻子说,我们脱下来的脏衣裳你来洗了。妻子说,你学一学二姐夫,多干一干家务活吧。

我跟她们娘俩不一样。闺女和妻子喜欢走亲戚,我不喜欢。休息天,我想在家静一静,看一看闲书,写一写稿子。走一趟亲戚,消耗大半天时间,心里干着急。她们娘俩是身累,我是身累加心累。锅碗瓢盆刷出来,脏衣裳洗出来,我再想看一看书、写一写稿子,真是一点精力没有了。

又一年暑假,闺女从她二姨家回来跟我说,这一趟去二姨家,雪糕吃得少。我问,你二姨家不会不买雪糕给你吃吧?闺女说,我觉得雪糕是小孩子吃的,现在我长大了不想吃了。我说,你这种讲法我头一回听说,有长大不想吃雪糕的道理吗?闺女问,那你怎么不吃雪糕?我说,我从小就不喜欢吃甜食。闺女说,我现在不喜欢吃甜东西了。我说,你没跟爸爸说实话。闺女低头不说话。闺女一天一天长大懂事,她不想说的话,我不逼她说。

过一会儿,闺女说,这一趟去二姨家,健力宝喝得更少。我说,你不想说实话,喝不喝跟爸爸有什么关系呀?闺女问,是不是二姨夫看不上我们家?我问,你二姨夫怎么看不上我们家啦?闺女说,有一回二姨夫开健力宝给我喝,他问你爸你妈在家舍不得买健力宝给你喝吧?闺女说过这么一件事,她眼泪汪汪地说,从那天起我就不再想吃二姨家的雪糕、不再想喝二姨家的健力宝了。

我记得那一年闺女上初中一年级。

闺女上初中后不到迫不得已都不愿去她二姨家。高一那年暑假,闺女在她妈的不断唠叨声中去了趟她二姨家。她妈说,你不想一个人去,我带你一块去。她妈说,你二姨家搬合肥两年你一趟都没去。她妈说,想一想你小时候去你二姨家吃了多少雪糕、喝了多少健力宝。

闺女还嘴说,怎么能不想去二姨家,就不去二姨家?她妈说,这两年你说你学习紧张没空闲,不都是我一个人或和你爸一块去的?闺女说,我实话告诉你,我爸从来都不想去二姨家。她妈问,是你爸跟你这样说的?闺女说,是我看出来的。她妈说,你的眼睛真好使,我怎么看不出来?闺女说,那是你假装看不出来。

闺女跟她妈这样一争吵,硬是把我拽进去。

有一年秋天,我们一家去二姐家了。晌午,二姐夫包了鸡蛋韭菜饺子,做了红烧瓦块鱼、土豆丝、炒豆角、白菜豆腐,四样菜。鱼是人家送二姐夫的混子鱼,差不多有七八斤重。鱼头,他们家烧汤喝掉了。鱼身切块,冷冻在冰箱里,慢慢吃。妻子喜欢吃鱼,却不吃混子鱼,害怕它的腥味。她觉得混子鱼的腥味,怎么红烧都去不掉。更不要说混子鱼炖出来的鱼头汤了。我家买鲫鱼,只吃红烧鲫鱼,不喝鲫鱼汤。我家买嘎牙鱼,只吃红烧嘎牙鱼,不喝嘎牙鱼汤。同样,妻子吃饺子,只吃肉馅饺子,不吃鸡蛋馅饺子。鸡蛋馅里有那么一点腥味,她都受不了。

相隔两个月,秋天转冬天,我们一家再去二姐家。晌午,二姐夫端上桌的饭菜跟上回差不多。上回鸡蛋跟韭菜一块拌馅子,这回鸡蛋跟包菜一块拌馅子。冬天,大棚韭菜上场,价格贵,味道差,就被包菜替换掉了。红烧瓦块鱼,跟上回的是同一条鱼。两个月,二姐家没吃掉一条混子鱼。饭桌上,妻子不吃鸡蛋饺子,光吃菜;不吃红烧瓦块鱼,光吃蔬菜。下午,妻子回家后忙着烧饭烧菜。饭菜出锅,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吃,一开始吃的速度快,后来渐渐地慢下来,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前后有半年,妻子没提去二姐家。

闺女高一这年暑假,原本打算去二姨家过一个礼拜,结果第四天就回来了。闺女回家后闷在屋里不说话,她妈打电话问她二姨怎么回事。她二姨说,她跟小时候不一样了,来我家像在一个陌生人家里,出门进门处处受拘束,整天像一个受气的小媳妇,她说她想回家,我说那你回去吧。

妻子放下电话跟闺女说,你这样做,伤你二姨的心,就是伤我的心。赶明儿你还怎么上你二姨家?你二姨还怎么对你好?闺女依旧不说一句话。

我知道这件事不会这么简单。只不过闺女没说,或者说还不到闺女说出来的时候。中间过去半个月,闺女跟她妈说出了前因与后果。我曾跟闺女说,你现在长大了,心里有什么想法,要学会跟爸爸妈妈沟通。比如说去你二姨家这件事,你早早回家来的原因,你不跟你妈说,你妈着急打电话去问你二姨,你二姨没有把事由说清楚,反倒弄得更复杂。我跟闺女接着说,你妈跟你二姨原本是姐妹俩,她俩长大嫁人就变成了两家人,这边有我和你,那边有你二姨夫和你表哥,两家人有了误会就不是小误会,两家人有了矛盾就不是小矛盾。

二姐家搬到合肥居住,二姐退休,二姐夫由地方铁路派出所调到郊区铁路公安处,孩子高中毕业考上一所铁路中专,毕业后在火车站工作。隔一年,二姐家的孩子谈对象,姑娘是乘务员,初中毕业上的铁路技校。不到周末,二姐夫不回家,二姐家的孩子和对象不回家。高一暑假,闺女去她二姨家,礼拜二上午去,礼拜五上午回,前后待四天。这四天,她二姨家里只有她二姨一个人。她二姨家有三间房,在书房里临时搭一张床,闺女睡在书房里。我跟妻子去二姐家,也是睡这里。白天,她二姨上街或做家务,闺女在书房看书学习。高一课程重,有一大摞课本要看,有一大堆题目要做。闺女跟她二姨说话,多在饭桌上。她二姨跟她说得最多的是她家未来的儿媳妇。

二姐嫌弃她家未来的儿媳妇学历浅,说人家介绍了几个大学生,你哥都不同意,自个儿找的是一个技校生。二姐嫌弃她家未来的儿媳妇个头矮,说乘务员高个头的一大堆,你哥偏偏看上一个矮个头的。二姐满意她家未来儿媳妇的家庭,说她家就她这么一个闺女,你哥跟她结婚,将来她家拆迁补偿的四套楼房还不都是你哥的。

闺女最想知道她未来嫂子的长相。她二姨说她手上没她的照片,周末你哥带你嫂子一块来我家,你不就看见了吗!

闺女大了,去她二姨家,讲究的不再是吃的,不再是喝的。她二姨一趟一趟上街买回家的,大多还是吃的喝的。礼拜三上街,她二姨买鲜活的大虾,剥虾仁包饺子,饺子包好直接冷冻在冰箱里。二姐跟闺女说,虾仁饺子冻一冻口味好,等你哥你嫂子回来,我们一块吃。闺女听明白,她二姨包虾仁饺子,是为了她家未来的儿媳妇,不是为了她家的外甥女。礼拜四上街,她二姨买回来一块深海鱼。深海鱼价格贵,比淡水鱼好吃。二姐跟闺女说,我做不好深海鱼,等两天你二姨夫回家烧。闺女听明白,她二姨买深海鱼,同样是为了她家未来的儿媳妇,不是为了她家的外甥女。

这一天晚上,闺女在二姐家睡不着觉。闺女觉得她二姨家不再是她记忆里的二姨家,她二姨也不再是她记忆里的二姨。礼拜五上午,闺女晕头晕脑地回家来了。

此后,闺女去二姐家,再没在她二姨家住过。

现在闺女结婚成家,自个儿的孩子都四岁半了。闺女当老师,外孙上幼儿园。暑假,娘俩一块回娘家省亲。外孙小名叫小墩子,长得墩墩实实的、胖胖乎乎的。傍晚吃罢晚饭,闺女外孙陪我在小区里散步。闺女说,爸爸,我想问你一件我小时候的事。闺女自从有了孩子,见面就问自个儿小时候的事,问东问西,问不够。她问小时候,她妈的奶水够不够她吃;问她小时候,她妈喂她鸡蛋,她爱吃不爱吃;问她小时候,她晚上睡觉闹夜不闹夜……我问,这一回你又想问一件什么事?闺女说,我小时候,你跟我妈是不是想把我送给二姨家?猛然一下子,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件事。闺女说,你要是觉得为难,就不用回答了。我说,这是一件子虚乌有的事,也是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

妻子和二姐,一人只有一个孩子。二姐生男孩,就想要一个女孩。妻子生女孩,就想要一个男孩。有一天,我们两家人在一块说闲话,就说到把我家闺女过继给二姐家这件事。二姐说,你家闺女来我家,不还照样是你家闺女,小妹将来生一个男孩,我们姐妹俩不都儿女双全啦?二姐夫说,你俩要是同意把闺女给我家,闺女转户口我来想办法。私底下,妻子跟二姐有没有把这件事当真,我不知道。场面上,我一笑了之,这件事就不了了之。

闺女问,爸爸,你实话跟我说,我小时候,你有没有嫌弃我是一个女孩?

我说,孩子是上天送给父母的礼物,不是商店里可供挑选的商品,假若孩子是商品,允许挑选的话,或许我会挑选一个男孩回家来。

闺女说,爸爸,你这样说,我就明白了。

闺女说她小时候喜欢去她二姨家的一个主要原由,是她觉得她二姨家是她的家,我家不是她的家;她二姨是她的亲妈,她妈不是她的亲妈。闺女的这种感觉是怎样形成的,我不知道。闺女说那个时候,她二姨拿雪糕给她吃,她就得喊她一声“亲妈妈”;她二姨夫开健力宝给她喝,她就得喊他一声“亲爸爸”。闺女说她长大一些,知道亲爸亲妈是怎么一回事,就不喜欢去她二姨家了。闺女说她长大后经常做噩梦,她在梦里被两个蒙面人抢去,蒙面人说他俩是她二姨和二姨夫派来的,抓她去他们家。闺女说她昨天晚上又做这样的噩梦,蒙面人抢去的不是她,是小墩子。

我说,你怎么不早跟我说这件事?

闺女说,我妈和二姨活着,我怎么好问这件事?

妻子和二姐前两年相继过世。

我喊在旁边玩耍的小墩子过来。小墩子问,姥爷喊我干什么呀?我问,小墩子你姓什么?小墩子说,小墩子跟姥爷一个姓,姥爷姓什么小墩子就姓什么。我说,从今天起,小墩子跟小墩子爸爸一个姓,你爸爸姓什么你就姓什么。我这样说话,小墩子不明白。小墩子问,是不是姥爷不喜欢我啦?我说,我不想你长大后像你妈一样在心里留下什么阴影。

闺女说,小墩子早被你们教成两面派,见到姥爷说姥爷最疼他,见到爷爷说爷爷最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