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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文学》2022年第9期|春马:猫的抽出物
来源:《广西文学》2022年第9期 | 春马  2022年09月23日07:19

凌晨两点,我去便利店买烟。便利店外的吸烟区,喝咖啡的长途货车司机和穿睡衣的男人在吸烟。我也站到烟灰箱旁边,开始抽烟,夜晚的新鲜空气混杂着香烟味,让我觉得舒服。四月初的日本,夜晚凉风习习,让我想起盛夏富士山顶的寒冷。

不远处的十字路口绿灯变成黄灯,一辆吉普车快速闯过路口。此时,一只花猫从便利店对面公寓下的矮树丛里蹿出来,吉普车飞驰而过,车轮驶过,猫成了肉饼。穿睡衣的男人扔掉抽了一半的烟离开了。货车司机似乎好奇,往被压死的猫的地方走了几步,又折回到货车里。我捏着烟的手不停地颤抖,接着放声大哭。

我的猫腾腾已经离开我半年多,它也是像这样惨死的。

回到家,猫厕所还放在走廊,里面放着不常穿的鞋。我一直想扔了它,可总觉得自己还会再养一只猫。一旦想到腾腾,就不得不想到我的前女友阿取。冥冥之中,我的记忆里她们谁成了谁的化身一样。

阿取来到我家之后才知道,原来自己对猫过敏,而且是很严重的过敏反应。她第一次来我家,进门没多久就开始打喷嚏。我开始以为她着凉,就把空调暖风开到最大。可是她的喷嚏越来越频繁,后来开始吃饭,她没办法正常咀嚼食物。接着眼睛发痒流鼻涕,她说她快要死了。我和她才意识到,她是不是对猫过敏。可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对猫过敏,没有跟猫有过近距离接触。

本来想晚上促成好事,因为她不停地打喷嚏,吃过饭我就把她送去车站回家了。去车站的路上我牵着她的手,走进一个小胡同的时候亲了她脸蛋一下。她没有闪躲,也没有回应,好像有些害羞,也有些习以为常的平淡。

我很喜欢阿取,从第一次见她就爱上她。我总是很容易把自己投入到恋爱中,清楚自己是个爱情至上的人。第二次告白的时候,阿取答应成为我女朋友,又过了一两周,她第一次来我家。送她去车站之后,我就开始担心,万一阿取真的是对猫过敏该怎么办。

第二天阿取去医院做检查,结果显示她真的对猫过敏。医生给她开了药,说只要吃了这个药就可以随便抱猫了。我这才放心,跟她说以后来我家的时候事先吃下抗过敏的药。阿取只回了我一句知道了,我看出来她不开心。

事后我试图问她对猫的喜欢程度。得到的答案是,她跟她家人一样讨厌带毛的动物。我问她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她说如果不是因为对猫过敏,可以勉强接受,现在她有点怕猫。她反问我,如果早知道她对猫过敏,我就不喜欢她了吗?我赶忙否认说不是这样。

那之后她就没有来过我家,我去过她家几次,每次她都在我进门前,用粘衣服的滚子把我衣服上的每一根猫毛粘下来。这个举动让我很不舒服。又想,我不能勉强她喜欢腾腾,可是她不肯接受腾腾,我不知所措。

腾腾是我收养的一只流浪猫,带回家的时候只有三个月大。它胆子很小,脾气又不好,流浪猫的痞性十足。我也是第一次养猫,刚开始跟它相处很吃力。它怕我的同时,我也怕它。虽然只有三个月大,但它的爪子十分锋利,牙齿也很尖。我把手伸向它,再收回来就一定会带着抓伤。猫因为恐惧发威的时候,你就会看到一只缩小版的老虎。把老虎养在家里,谁会不害怕。日子长了,我通过食物获得它的信任,它开始不那么怕我。带回家来一个多月,我就可以抱它,它会趴在我枕头旁边睡觉。

领养流浪猫,原因仅仅是想养一个小动物。如果问我有没有想过会有对猫过敏的人,或者说有没有想过自己未来的女朋友会是个猫过敏患者。我不仅没有想过,就算想过也只是觉得买彩票从来没有中奖过,这种事也不会中奖。听说过情侣因为对养猫和不养猫发生争执,因一方无法接受猫而分手。那时候我还劝养猫的人说,不懂得爱屋及乌的人,不值得爱,也不是真爱。可对猫过敏这种事,算不算无法爱屋及乌呢?

相处的日子久了,阿取和我开始互相信任,说话之间也从满是甜言蜜语变成了日常的琐事。一次不可避免的争吵之后,阿取给我下了最后通牒,让我在她和猫之间选一个。我稍有些疑虑,她就会生气,说她还不如一只猫吗。我说她怎么能跟猫相提并论呢,猫只不过是宠物,她才是最珍贵的人。我这样说暂时稳定了她的情绪,可我们还是免不了争吵。

我们争吵的大部分原因,都是因为阿取和她前男友的感情纠葛。阿取是个不太会拒绝别人的人,倒也不是逆来顺受,只是她不太会辨识什么该拒绝,什么不该拒绝。到我们分手,我才渐渐明白,或许她答应我的求爱也只是这个原因,不见得是因为她有多爱我。

阿取的前男友刘平方,是她刚来日本时认识的日本语学校的同学,两个人分分合合相处了三年多。在一次喝醉酒之后,她跟我说了很多他们之间的事。分手的原因是男生劈腿另一个女生,他们就这样分开了。可刘平方还是会给阿取打电话,有时托她办事,有时找她聊天。阿取在日本语学校当老师,刘平方在做房地产。两个人之间会有互相介绍留学生客人租房的往来,这我不能说什么。可是我不知道他们之间的联系到底是不是单纯的业务往来。

我对阿取说,难道她就不能跟别的做房地产的人合作吗?我可以把自己的朋友介绍给她。她总是有诸多理由,她知道我很好说服,耳根很软,尤其是她的话。关于这件事,每次争吵都不了了之,同样的争吵会重复发生。尤其是她提出让我把猫送走的那段时间,我们的关系几乎决裂。

腾腾是在我最难过的那段时间来到我家,陪着我从那段时光里熬出来。

那时候我刚跟夏悦不再联系,按理说我不该痛苦,是我拒绝她要成为恋人的请求。可我仍旧很沮丧,就在于为什么我爱的人不爱我,而爱我的人又不是我爱的。就像魔咒一样,爱情的齿轮无法咬合,总是错位。我很遗憾,也很痛苦。

夏悦是个文静的学霸,她学习能力很厉害,在读硕士呢,毕业后即将成为博士。她虽然没有阿取长得漂亮,可是她就像宁静的海一样温柔而广阔。她会尊重我、迁就我,我想她也是个爱情至上的人。可我对她的喜爱总是达不到可以冲动到想要抱住她的地步。不够热烈,我无法从她身上获得足够的爱,也没法激发我的爱。还有就是,我想象不到跟她恋爱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是柴米油盐的平淡,还是星辰大海的浪漫,或者是相敬如宾的距离感恋爱。她既没有生活经验,也没有对浪漫的需求,更没有大小姐的坏脾气和撒娇。就这样,我们暧昧了一个多月就渐渐失去了联系,成了普通朋友般可有可无的存在。

跟夏悦不再联系,我的生活突然失去了规律,我爱情至上的爱无处安放,每天都焦躁不安。腾腾来到我家后,爱暂时得到了一丝安慰。它虽然是一只猫,可它在家里不停地跑动蹦跳,让我可以分散注意力。就像熊只会攻击移动的人一样,它的跳动在争夺我缠恋在爱情失意的痛苦的注意力。有时候说它是动物,可当它跳到你怀里寻求抚慰,或者是看着你失意地呆坐在那里,跑过来蹭你的腿,你会怀疑它是不是会读心术。不管是它为了猫粮,又或是动物本性,它反馈给我的情感比人要真诚一百倍。

母亲虽远在国内,听说我养猫极力反对,说男不养猫,女不养狗。我问她为什么这么说,她说别人都这么说。她让我别在猫的身上下功夫,多在女人身上下功夫。我说她不会懂我的心情,也就不会懂我为什么要养只猫做伴。后来我把腾腾的照片发给母亲看,母亲也说它长得英俊。改变口吻说家里有个动物也挺好的,可以跟我做个伴。我想,不管母亲怎样说,她始终不懂这种陪伴的意义。

人都说养了猫,一辈子都离不开猫,就像尝到了甜头一样。我不知道别人如何看待这种事,我是会把淹没在生活的汪洋里的那条救命鱼线看得很重要。细细的鱼线未必能挽救我,但它会牵引我。就像刚得知腾腾死去的消息,那时候每当夜里很晚回家,回家的路上我总会觉得家里有几颗星星在亮着,可是当我推开家门的时候,星星就灭了。我的情感有所寄托,也就有所牵引,这是腾腾彻底离开我时我才悟出来的。

当我对阿取和刘平方之间的事束手无策的时候,腾腾成了我的筹码。我说服阿取,只要我把腾腾送走,她就要跟刘平方彻底断绝联系。阿取答应了,那之后不久她就换了个工作,他们也不会再有业务上的往来。我不知道是不是被她骗了,不过换来我们之间安定的情感,我觉得很值。

我知道夏悦喜欢猫,并且认识很多在日本生活并喜欢猫的人。我问她能不能帮我找一个合适的人,把腾腾领养走。她知道我要把猫送人很震惊,反对我这样做,说不能就这样随便把猫的生命推给陌生人,对猫太残忍了。我觉得她说得有点过分,我又不是要把猫送去安乐死,怎么就残忍了。我说如果她不帮我,我就把猫放到街上流浪,她这才答应我帮我问问看。她也问我理由是什么,我说养猫的事被房东发现了,命令我把猫送走。她很聪明,不相信我的话,但还是答应了我。

不知道她通过什么方式联系到一个人,他说他想养猫。我本来不打算把猫送给留学生,因为收入不稳定,居所也不稳定。可是送猫心切,我只能答应他。小赵是个有点女性化的男生,小巧玲珑,温柔瘦弱。他到我家来看腾腾的时候,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它。腾腾还是很胆小,除了我可以抱,其他人都不能靠近。我从小赵眼中看出真正的怜惜和疼爱,让我放心把腾腾交给他。还有就是,他怎么都不肯要我给腾腾买的那些猫用品,说要全都重新买。我也暂且把这看作是对腾腾的重视。

小赵把腾腾带走之后,我一个人对着猫窝发了很久的呆。他坐上电车,给我发了一张猫缩在猫箱角落的照片,就像我把它带回家那天一样,它毛发脏兮兮地蜷缩在猫箱角落。看到那张照片,我流泪不止,才开始意识到,我还从来没有考虑过把腾腾送走是对还是错,只想着一定要把它送走。夏悦的一些话开始浮现脑海,让我更加泪流不止。我跟阿取说猫咪送走了,她说我早就该这样做,一只猫有什么重要的。我问她今天可不可以过来陪我,家里一下子变空,我很不适应。她笑话我说像个长不大的孩子,答应我傍晚过来。我提醒她要提前一个小时把抗过敏的药吃了。

我和她第一次在我的床上做爱,我觉得更加舒服,可能因为是我自己熟悉的环境。阿取趁我早上还在睡着,提前醒来把猫的碗和玩具都装进垃圾袋扔到楼下。我醒来发现这件事,责怪她不该这样做。她说她是一片好心,怕我亲自动手会难过,结果我把她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我也觉得自己不该这样说她,向她道歉,最终还是不欢而散。

刚开始我每天都会问小赵猫的情况,他也会给我发一些照片或者视频。我看得出来,他对猫很好,猫粮和玩具都比我买得贵。尽管如此,我还是一再提醒他腾腾的各种生活习惯和照顾猫必要的知识。

阿取不再联系刘平方,我和她也没有了为原则性问题而争吵的理由。我安慰自己说,虽然腾腾不在,还有阿取在我身边。况且腾腾现在过得很好,我没有什么遗憾,应该满足。

过了两个月,我已不再那么频繁地问小赵有关腾腾的事,对他已经很放心。

一天,小赵突然给我发信息,说他就要回国了。我以为是探亲回国,他却说是父母不同意他在日本这边读现在的专门学校,要他回国工作。他问我可不可以把猫接回来。这犹如晴天霹雳,再次将我推入困境。我不可能把腾腾再接回来,理由不言自明,或者说是我的自私占据了上风。

我问他能不能找一找可以领养猫的人。他可能是问了夏悦,她给我打电话,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责骂。她问我到底是什么原因不养猫。我也很生气,就把真实的原因告诉了她。她听了很伤心,说她看错我了,我原来是个这么不负责任的男人。我说不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不要觉得我不答应她恋爱就是不负责任。显然我认为她把我对她和对猫的事混为一谈。或许是我的话说得太难听,夏悦在电话另一边开始哭,她说我会后悔的。我说我永不后悔。我就是这样吃软不吃硬的性格,越是这样说,我越是铁石心肠。我本想求她再找找领养的人,话没有说出口就已经把电话挂了。

我让小赵自己找找看,我也问一问认识的人。好在小赵登机的前一周,他的一个朋友决定领养腾腾。小赵问我要不要加一下那个人的联系方式,我说算了。从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任何腾腾的消息,我不问小赵,他也不说。

关于母亲的糖尿病,我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母亲的身体一直很硬朗,她经常引以为傲,平时的饮食和生活习惯也不注意。家人怎样提醒她都没用,可还是检查出来有高血压和糖尿病。

本以为生病的母亲会开始注意保养,可她还是不管不顾。全家人都在关心她的身体,只有她不在乎。她还是像以前一样饮酒,喜欢吃油腻的食物和甜食。说离开这些东西,她活着也没意思。我明白母亲的意思,她心存侥幸,以为每天服用药物就够了,不必在乎饮食。这导致母亲的糖尿病急剧恶化,开始影响她的视力。

母亲去做了第一次手术,就在小赵回国的两周后。

有很多人告诉我,猫跟别的动物不一样,它会给主人带来好运。我想也是,为什么只有招财猫,没有招财狗。可这终究是迷信,总不能因为养了猫就会有好运,那这天底下就不会有不幸的人了。可我错误地理解了猫会带来好运的意思。就是说猫可能不会带来买彩票中奖那种好运,但是猫的离开,会把买火龙果挑到最甜的那个的好运带走。

因为我工作延误,没有及时上报,导致整个团队的工作延误,这个责任自然是要我来承担。被日本的上司严厉斥责,真是我想都没有想过的事。上司山田是个温柔的中年男人,我曾觉得做他下属是我的幸运。虽然他有时有点日本人特有的神经大条,可是他作为上司的担当和对下属的关爱,是我说给别人听会让人羡慕的那种。别说是他责备下属,就连大声说话之后他还会说一句对不起。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当着全组人的面,把我骂到无地自容。

下班后,同事里和我关系最好的刘桥想安慰我,拉着我去居酒屋喝一杯。我给阿取发信息说我心情不好跟同事去喝酒。信息发出去之后她一直没回,这条消息她没有不回的理由,我就又开始胡思乱想。和刘桥坐在居酒屋里也心不在焉,情绪烦躁。刘桥性格很好,很会跟人聊天。听了他的话,我慢慢平静下来,可以跟他边喝酒边聊天。

“我记得你说过你跟女朋友分开过一段时间,为什么又和好了?”我问刘桥。

“说来话长。”刘桥说,“当时大学毕业,因为我懒,找工作的时候已经很晚。很多公司已经不招人了,我又不想去中国人的公司。你也知道,在日本的中国老板都是双重标准,很难伺候。可是日本公司的制度相对分明,靠关系走后门也没用,说不再招人就真的不再招人。而且日本公司的面试周期长,我怕没那么多时间,毕竟签证快到期了。我那时候觉得走投无路,已经想要回国了。就因为我决定回国,跟女朋友大吵了一架就分手了。”

“那怎么又和好了。”

“因为找到工作留下来就自然和好了。”刘桥说。

“还是有感情基础的。”我说。

“一定是有的,要不是因为打算回国,哪会出现那种事。”刘桥说,“不过,我至今都很感谢一只猫。”

“猫?你养过猫吗?”

“不是我养的猫,”刘桥说,“是我救的一只猫——也不算是救吧。我在我家附近的停车场发现了那只猫,它躺在地上奄奄一息,鼻子在流血。我以为是被车轧死了,过去一看它还活着,我回家拿了个纸壳箱把它装进去带回家了。那时候三月中旬,天气还很冷,我觉得它是生病又太冷,所以病成这样。把它送去宠物医院,医生说已经没救了,身体里长满了肿瘤,估计撑不了多久。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又不能把它扔到大街上,就带回了家。第二天早上起来,它身体就硬了,死了。不过它没有死在大街上,是死在我给它做的温暖舒适的纸壳箱里,我觉得它是幸运的,或许它也觉得这对它来讲足够幸运。把它带回家的那天,我向现在的公司投了简历,过了两天就让我参加面试,就这样顺利通过,签证到期之前拿到了新签证。”

“你觉得是猫在报恩?”我说。

“我觉得是吧,是它在报答我,不然我怎么会有这种好运。”刘桥说,“后来我听别人说,之所以那么快录用我,是要完成那年的招新指标,我是最后一个,可以让人事完成工作。”

我心情有些复杂,没有说话,装作明白了点点头。

“你家的猫怎样了,好久没有看过你发它的照片了。”

“已经送人了。”

“为什么送人了?”

“有些原因。”我对他没办法说出真实原因,或许我说出来他可以理解,他也很爱他女朋友。但我不想说,我认为那个理由是不太光彩的,我开始承认夏悦说得对。

“你家猫那么可爱,你可真忍心。”刘桥说。

我回到家后,阿取还是没有回信息。我打电话过去,我知道一定会跟她吵架,我也想跟她大吵一架。我问她为什么不回信息。她说没必要一定回复,看到了就好。后来吵了些与此无关的话,吵到我们都没有话可以接下去。挂掉电话,她发来信息,说我们分手吧。

就这样我和她分手了,我猜到很多原因,唯独没猜到她会跟刘平方复合。我想我存在于他们情感的夹缝里,就像生活在夹缝里的蟑螂和老鼠,我不知道自己是蟑螂还是老鼠。

母亲的第一次手术是治眼睛,还算成功,总算在姐姐的逼迫下,母亲的饮食和饮酒被严格地管控。母亲似乎感觉到生命的危机,跟我的聊天也从闲聊变成了叮嘱,有时候是命令。第一件事必定是婚姻大事,我很想把刚分手的事告诉她,可是又觉得我不可以承认这段恋情。母亲说,不管怎样,找个人一起生活,就像想养猫一样。猫能给我带来什么呢?安慰吗?既然如此,恋人的安慰不是更有效吗?可是母亲说这种话没办法让我信服,她和父亲打打闹闹一辈子,到了晚年才逐渐和睦相处,谈何安慰不安慰。母亲还是不能理解我,这也是我不能把阿取的存在告诉她的另一个原因。如果她知道,一定会骂我傻,骂我不值得,甚至不喜欢猫的她也会觉得我把猫送走是不可理喻的,或者说全世界只有我觉得,为阿取付出的这些是值得的。

继上次工作失误之后,我成了上司重点监控的对象,他对我的工作格外留意。他越是这样我的心理压力越大,一是担心出错,再就是受不了同事们异样的目光。同事里面中国人和日本人半对半,中国人倒还好,大家背后会抱团吐槽日本人。可是日本同事会不理解,为什么我成了重点对象,似乎我犯了他们不知道的更大的错误。果不其然,我又犯了一个更大的错误,是一次会议文件打印错误,让已经开始的会议因为我打印文件错误终止。这种错误是日本人所不允许的,这次连中国同事也有些不理解。只有刘桥拍拍我肩膀说我太紧张了,我真想趴到他肩膀上痛哭。

乱七八糟的身边事让我每天都心烦意乱,觉得一夜之间生出好几根白头发。那天下班,我去药妆店买了染发剂,把头发染黑了一遍。晚上小赵发来信息,说腾腾生病,今天去了医院。我问是什么病,他说是内脏出了问题。我向他要领养腾腾的人的联系方式,他跟那个人说了半天,对方说不愿意与我联系。他这样说我更加不安,就算是生病,我并没有要埋怨她的意思,为什么不跟我联系。

我央求小赵无论如何要给我对方的联系方式,或者是家庭住址。小赵很善良,似乎跟对方商量了很久,对方才答应给我她的电话号码,并不同意加微信联系。我给对方打电话,问到底是什么病。对方是个女生,一会儿说是肝脏,一会儿说是肾脏。我问她医生的原话是什么。她说她日语不好,没有完全听懂医生的话。我问腾腾现在是什么状态,她说看不出异样,只是不肯吃东西。医生给打了针,也带回来一些药,大概要吃上一两个星期再看效果。我说了几样腾腾最喜欢的猫零食,让她买来试试。她说她是留学生,恐怕没有那么多钱买零食,我说我买了给她送过去。她赶忙拒绝,说明天就去买。

像别人总是会在生活中寻找乐趣一样,我总是会自寻担忧。现在充实着我生活的就是来自遥远的和眼前的担忧。母亲的病突然加重,具体情况我还没从姐姐那里听说,家里忙得一团乱,顾不上答复我。姐姐只发简单的话,比如准备手术、正在手术、还在手术、手术平安。说实话,我看到手术平安四个字反倒更不安,到底平安是什么意思,是治好了还是暂时维持。这次是糖尿病引发了心脏上的病,我对各种病的病理一窍不通,可是牵扯到心脏的病总不会是好病。只知道头痛吃头痛药,感冒吃感冒药,心脏病了要吃什么药啊。

我让姐姐发一张母亲手术后的照片给我,姐说还是别看了,看了我更担心。我说我不看可以,让她形容一下。她说就是常说的全身插满管子。我问要不要我回国一趟,父亲不让我回去,说母亲没有生命危险,工作重要。我看到这句话就已经快哭出声,工作是重要,可是我的工作也是一团糟。

夜晚下班回家,买了些沙拉和熏制鸡胸肉,打开一瓶红酒边吃边喝。我想给姐姐打电话问问母亲的情况,可又怕姐姐顾不上理我。我一个人喝闷酒,心里像有铁爪子在挠。我想找个人说说话,或者说找个可以安静地听我发牢骚的人。犹豫了半天,我还是给夏悦打过去。

我假惺惺地问她方不方便,她明明刚发朋友圈说要准备睡觉。她说不忙,问我有什么事。她语气冷冷的,可是冷中带着热,包着矜持外衣的热情。

我说我在喝酒,想找个人聊天。她说那也不该轮到找她,不是该找女朋友吗?我说我们分手了。她问我为什么分手。我说三观不合。她冷嘲热讽地说,像我这么不负责任的人,谁能跟我的三观符合呢?我问她是不是还在因为猫的事记恨我。她说她没有必要记恨我,那也不是她的猫。我说那她就没必要说话阴阳怪气,让人听了更添堵。她说不记恨归不记恨,但是会给我的人品画上一个问号。我有些生气,说为什么这种事要跟人品牵扯到一起,我又不是抛妻弃子,只是把宠物猫送人了。她说宠物猫也是生命,是我看待生命的方式有问题。

我很想挂掉电话,想把酒杯摔在地上泄愤。可她说了一句话,把我心中怒火浇灭。她说,这也正是我的魅力所在。我不太懂,让她详细说明。她说我可以为了心爱的人抛弃一切。我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我问她,如果把她换成阿取,她也会让我把猫送走吗?她说她也会,因为讨厌猫是没办法改变的。接着她问我,如果是她讨厌猫,我会把猫送走吗?我说可能会。她说在她这里就变成可能,在阿取那里就是义无反顾地送走了。

她问我猫现在还好吗?我说挺好的,接着就没话可说。彼此都有很多话想说,可谁都不想先说,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她又问我今天打电话来有什么事。我说最近生活不太顺利,压力比较大。她问我是什么压力。我不想说,把事情重复一遍就是重复一遍烦恼。她说不想说也可以,让我给她唱首歌听。我说我现在哪有心思唱歌,要唱也唱大悲咒。她笑了,问我分手了难过吗?我说顾不上难过,这样也挺好。

挂了电话,我已经喝了半瓶葡萄酒,想接着喝,可是第二天还要上班。我淋浴的时候想起夏悦说的“看待生命的方式有问题”。可能是我太过于狭隘,只把生与死看作是生命。而在这之间的爱恨情仇也算是生命的一部分,包括我的痛苦和高兴。这些情绪以前都被我孤立到生命之外,被我忽视,我只在抱怨和享乐,从来没有思考过,也没有想办法改变。

又过了几天,我问领养猫的人腾腾怎么样了。她照实说,还是不怎么吃东西,也不太喝水,并且开始拉稀。我问她之后还去过医院吗?她支支吾吾说观察一下再去。我说生病了还要观察什么?再不吃东西不病死也得饿死。她又开始哭穷,说自己没有那么多钱给猫看病。我说那我去把猫接回来。我本以为她会无条件答应,可她拒绝我,说我接回去也没用。我说会送它去医院。争吵了半天,我也提出付医药费,都被她拒绝。我搞不清楚她在想什么,联系小赵帮我说服他朋友。小赵直说,他已经回国了,不想再管这件事。

那种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感觉真的是让我崩溃。母亲已经苏醒,姐姐给我打电话,让我跟母亲说话。我在电话里哭,母亲也哭了。姐姐赶紧拿着电话出了病房,说母亲现在不能情绪激动,给我打电话是报平安,我怎么把母亲弄哭了。就这样抱怨我几句,我觉得自己现在什么事也做不成功,或者说只能把手晾在那里,什么也做不了。

阿取时隔很久才跟我说了句话,跟我要一个朋友的联系方式,说有事找她。我说她对前男友都是这样吗,一定要跟前男友保持联系吗?她让我不要说话阴阳怪气,她找我没有别的意思,如果我不想告诉她也没关系。我也不知道当时的脑子在想什么,问她我有没有机会像刘平方那样跟她复合。她说我们不合适,我应该找个更爱我的人,别再找我爱的人了。我把那个朋友的联系方式告诉她,让她以后别再联系我了。

夜里,想起刘桥说的猫报恩的话,又想起腾腾此时正在受苦。我觉得腾腾也在报复我,让我跟它承受一样程度的痛苦。我很想像电视里演的那样,一个男的使劲扇自己几个大嘴巴。可是我做不出这种事,毫无意义的事。我此时的痛苦,就是从腾腾的痛苦和我丢弃它的罪孽中提取,像酒一样蒸馏出来的抽出物。这个抽出物滴在母亲身上让母亲生病,滴在阿取身上让她跟我分手,滴在我身上,让我工作出现失误。腾腾也把抽出物滴在了自己身上,让它受苦,让我受折磨。

那段日子,我又开始吸烟,已经戒了半年多还是失败了。这次的烟瘾也比以前强烈,睡前一定要抽一根烟,睡醒后让我起床的也是烟瘾。

夏悦的生日那天下大雨,原本说好去东京附近的海边散散步,因为下雨只能临时改变行程。我们在池袋附近的西餐厅坐了一下午。这家店现烤的小面包很好吃,我一直在续咖啡,她一直在续红茶。

去年我过生日的时候,她送我一条领带。我不太会送别人礼物,要是以前我可能会问对方想要什么礼物。后来觉得这样做很蠢,我自己决定之后就给她买了一套化妆品。夏悦的皮肤很好,从来不化浓妆,因此不知道她需不需要。我买的时候很心虚,反复跟店员确认之后才决定买那套化妆品。

夏悦说最近有个学长总是纠缠她,会在她下课的教室门口等她,还要送她回家。她说她不喜欢那个学长,所以最近很没有安全感,总觉得他会跟踪她回家。我说要不要我假扮她男朋友,送她去学校给学长看,让他死心。夏悦说何必要假扮,没有对象就是没有,多此一举。

聊着聊着,夏悦突然问我,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她这样问让我有点发蒙,我们最近一段时间联系得很频繁。连她和朋友的生日聚会也改到生日的第二天,只为当天能跟我一起过。我说还是朋友吧。夏悦笑了,说她还担心我会说出别的答案。我说她何必要问呢,问出来多尴尬。她说不管是什么关系,都要两个人亲口说出来,互相确认才行,免得一方误会。我说感情这东西怎么能像搞学术一样较真呢?感情里面没有说一不二的事,都是暂时的,爱和恨都会消失。

到了下午,外面还在下雨,西餐厅里的客人所剩无几,都是像我和夏悦这样的年轻人。我听她讲学校的一些事,后悔自己当年没有好好珍惜在学校的时间。那时候几乎每天都要去打工赚钱,读书只为了毕业证。我问她以后回国吗?她说不回,所以最近也在想着要不要养一只猫。我说她应该早点说,这样就可以把腾腾给她领养。她说只要对猫好,谁都一样。我说其实对猫不太好。她说怎么不好了,会虐待吗?我不知道猫生病了不去医院算不算虐待,对她说可能是每个人养猫的方式不一样吧。她说就跟谈恋爱一样,方式不一样没关系,彼此都舒服才行。我不想继续说猫的事,会让我陷入焦虑的困境。

回避问题是我的惯用伎俩,对人对事我都会这样。夏悦也大概知道我这种习惯,所以从来不刨根问底,一切都遵从我的意愿。她只说了一句,既然我已经分手了,就把猫接回来。我点了点头不敢看她。

傍晚,我提议去吃晚饭再回家,夏悦说她不饿。我们在车站告别,她一直看着我,似乎有话要说。我没有给她说出口的机会,让她明天的聚会也要开心。

上了回家的电车,我拿出手机看了一眼,腾腾现在的主人给我发来一条很长很长的短信。当我看到“腾腾已经死了”几个字时,电车也跟着剧烈地摇晃了几下,我险些摔倒。我在就近的车站下车,给那个女生打去电话。她接了我的电话就开始哭和道歉,我问她是怎么死的,病死的吗?她说她也不知道。我反问她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时,一个男人把电话抢过去,说他是她男朋友,猫被他打死了。在那一刻,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该用愤怒的语气还是质问的语气,我的声音开始颤抖。男人接着说,反正猫也快不行了,早晚都得死。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一连冒出好几个惊叹词。

“以后别打电话来了。”男人说。

他见我还是没有说话,重复一遍,“以后别再打电话来了,你听见了吗?”

我想,为什么他对我这个态度,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我会杀了你们。”

“你口气不小,有本事就来试试。”男人说。

“把你家地址告诉我。”我像喝醉了一样,头有些晕。

“做梦吧,凭什么告诉你。”

他说完这句话,我深呼一口气,尽管浑身都在颤抖,但头脑还是清醒了些。

“我要猫的尸体。”

“扔了。”男人说。

“给他吧。”女人在一边哭着说。

“给他干什么?让他来拿猫的时候把咱俩弄死?”

“他不会的。”女人说。

“把猫的尸体给我吧。”我开始哭,哀求,“你们联系一下当地市役所的动物保护部门,他们可以把猫的尸体火化,你们把骨灰寄给我可以吗?”

“好,等我去咨询一下。”女人说完这句话,电话被强行挂断。

我坐在站台的长凳上哭了很长时间,我知道这样很丢人,应该找个没人的地方,可已经走不动路。

回到家我再打电话,对方已经将我拉进黑名单。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还有些良知的女生身上,希望她趁男朋友不在的时候跟我联系。可我的等待伴随着失望慢慢结束了。打扫房间的时候,还是会在角落发现腾腾的毛。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家里面这些残存的猫毛在时刻提醒着我腾腾存在过,后来惨死了。

得知腾腾死后,我也没有再跟夏悦联系,她也没有联系我。我其实不希望她联系我,害怕她得知猫惨死的事。也有可能她从小赵那里听说了,只是没有跟我说话,就没机会提起这件事。又过了一段时间,夏悦找到了男朋友,并把照片晒出来。我不知道为什么,直觉告诉我这个男生就是她曾跟我说过的那个学长。我尽管好奇,却没有过问。这才发现我没有理由过问她的事,其实我和她原本就什么关系都不是。

四月,樱花已经开放,河边有一排樱花树,树枝向河面倾斜,花瓣落在河里流向下游。我夜里去跑步的时候,樱花被路灯照着像撒上了荧光粉。河边也有很多野猫,它们会在夜里出来捕食,尤其是白猫,在草地上行踪特别明显。当我跑过去的时候,它也会跑下河堤,藏身在河堤下的草丛里。前几天去看了那天夜里轧死猫的现场,因为在便利店门前,店里有人用水清扫过路面,可还是有些浅浅的血迹残留。

跑完步回家的时候,路过一个被景观树围起来的寺庙,里面飘出一阵花香。那花香我一定闻过,似曾相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闻过。我开始幻想,如果我拿到腾腾的骨灰,要把它埋在哪里呢。

再后来,我无意间读到施努雷的《事迹》,关于猫的一切算是真相大白了。

【作者简介:春马,1990年生,大连人。现居日本,社会学硕士。小说、诗歌、评论等散见于《北京文学》《香港文学》《星星》《诗江南》《青春》《诗歌月刊》等和日本华文刊物。获第六届青春文学奖长篇小说奖,出版长篇小说《自逐白云驿》。第十届星星大学生诗歌夏令营成员、两届(日本)华文文学奖获得者。日本华文作家协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