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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我的舅舅杨宪益
来源:文学报 | 赵蘅  2022年09月23日07:40

编者说

作为翻译家杨宪益最后十年的真实写照,画家、作家赵蘅用日记、追记、现场速记图及图配文的形式记录了杨先生生活中的琐琐碎碎,人间的是是非非。从杨宪益与夫人戴乃迭的相濡以沫、与子女的沟通相处,到读书、翻译、写作、会友,以及直面病痛的过程,赵蘅于日常中写出了这位“翻译整个中国”的大家的见地和态度,以及他不同凡响的思想和伟大而纯粹的人格。

 

2001年7月12日,星期日,晴,高温。

第一次写舅舅的文章见报了。昨晚给妈打电话报告此消息,却一直占线。今晚阿姨的电话才让我了解,原来是她占的线。

她劈头一句:“小采,你很了不起了。”接着她告诉我,华君武打电话夸我写舅舅的文章,他问阿姨,我是她什么人。他说:“她文章写得好,以这个角度,都是事实,我很感动。”当他知道我就是画画的赵蘅后,又说:“她的画也好。”阿姨说这也是阿夫的意见。她迫不及待告诉了妈这件事,姐妹俩说了很多。

真的很感动!尽管这位老太太的一些做法、观点我不尽认同,但她对我的鼓励是出于真心的。她和舅舅使我觉得有底,我有戏,我能成功。我有一种很温暖的感觉,更为自己有这些前辈感到自豪幸福。扪心自问,今年以来自己的写作进步,与阿姨开导大有关系,单说古典诗词,要不是她的教导,我写不出本文头几行。最后阿姨说:“你就学舅舅风格,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老老实实写。”她告诉我舅舅自传已连载,连载同时出书,这很不容易。舅舅有这样风光的一天,她高兴极了。

2001年7月18日,星期六,阴,闷热,傍晚有雨。

阿姨一个电话让我今天去了舅舅家。杨炽夫妇去昌平度假了,阿姨担心舅舅一人孤单。

我有意错过舅舅的午睡时间,路途周折,又到超市采购,我三点多才到。

刷墙工人已将整条胡同都涂上了新的灰色,极为难看,只有六号幸免。想不通为什么凡是新的就好,就有面子。现在再让我来画胡同,就失去了昔日感觉。

小金丝胡同六号已装上警铃,因为前不久这里被盗了三辆自行车。和舅舅聊天后,冒雨去登高远望。层层灰色屋顶包围着我,夹着枣树、槐树。一群归家的信鸽一次又一次在我头顶掠过。这时我心中涌出一阵欢快,舅舅的晚年能在如此古朴宁静的景致中度过,也许对北京的四十余年的情感积淀终究会从这里找到归宿。

正畅想着,邻家主人突然出现在他家晒台上:“我说今个儿它们不回来呢,原来有人!”我赶紧道歉,他却相当客气表示不用不用。顺势询问他养鸽的情况,他告诉我他有百来只,全是信鸽。可不是嘛,庞大的铁笼子足足占据了他家整个屋顶。不由得想起“邻家鸽飞翔”诗句,阿姨改得真好!

爬下梯,观察了一会儿鸽子归巢,鸽群绕几圈后,才落下一两只,看来落完得有一段时间。

再进屋,完成今天妈托我办的事,请舅舅为她的南京朋友们签名送书。舅舅一律称他们“同志”,自谦为“一哂”。

舅舅今天刚洗过澡,头上戴着箍发的小帽。他还去书柜找出英文字典,帮我查“枫丹白露”的拼法。查完他说:“没错,对的。”又嘱我,“第一个字母大写,然后小写,都这样,没问题。”看来下次带整本书稿来请舅舅校对英文,也不会有问题。谈到封面设计,舅舅认为,封面该让人看懂,要醒目。他挑了第一方案,还说第三方案不会有人买。

四点整舅舅开始喝酒。我陪他喝了一点儿威士忌。

2001年9月3日,星期一,多云。

下午约好陪东兴和小黄夫妇去看舅舅,但他们都迟到了。他们在地安门商场买酒买烟,走进灰色胡同,舅舅已等候多时了。今天老人穿着白衬衣、灰裤子,坐在蓝沙发上,很是入画。直后悔没带上色粉笔。

这是我第二次见黄妻向梅,原来她高挑个儿,很苗条,如今生了孩子,丰满了。她又跑回商场买胶卷,我先噼里啪啦抓拍了几张舅舅和小猫。

文人们在一起总是聊书,闲聊钱锺书和方鸿渐。钱写的是湖南蓝田国立师范学院的内情,他自己是否就是主人公,今天的人已无须考证,小说也有其优势。

我们都陪老人喝点酒,当舅舅已变成大粉脸时,几个晚辈去爬屋顶。今天鸽子尚未回巢,远处的鼓楼还在修缮中,仍未拆掉脚手架。我说自己日后要画这里,大家都赞成。

临走送书,才知舅舅的自传都发光了。幸亏我带了一本,就送给东兴,舅舅给他签了名。

2001年9月28日,星期五,多云。

骑车去学尔雅书店取舅舅的书。一高兴多买一本,共三十一本。当营业员小姐告诉我这本书卖得好时,我差点说出这是我舅舅写的。又挑了两本新书《西方美术简史》和《简单生活》。二十七元,挺上算。

2001年10月22日,星期一,晴。

下午去给舅舅送书。顺便想观察一下屋顶,准备过几天来拍摄。走出胡同,看到几个老外站在银锭桥上画写生,年龄都很大,颇令人感动。我真恨不得也去画,更想交流几句,可都不成。胃空空如也,得赶紧往家奔。

2001年10月29日,星期一,晴。

天太好了!从昨起,数日来的阴天变成一抹蓝天,阳光灿烂。决定立即去舅舅家拍画画的素材。

第一次使用新相机,在屋里准备就绪后就提了一兜苹果爬上了楼顶,小心翼翼地从这片瓦踏到那片瓦寻找好角度。不料,刚刚定好机位,快门却按不下去了。沮丧的我只好又爬下。舅舅一直坐在沙发上看我左摆弄,右摆弄,如此费劲,又毫无成效,便劝我说:“还是多写点,画画太麻烦。”

今天的计划只好作罢。又和舅舅谈书。关于书名,舅舅脱口而出:“还是《出门没带伞》好。”又说:“书名要朴素些,书名重要,但也难讲。”

2001年10月30日,星期二,多云。

在淡淡的阳光下,今天我终于如愿拍下了小金丝胡同六号屋顶上的苹果。手动操作拍一卷,自动拍一卷,拍后一卷时,鸫儿赶来,几分钟工夫他就解决了我一天一夜的问题,而且如此利索灵巧。我这才弄懂原因,原来是我将自动和手动掺和使用造成的。我笑着对始终在一旁看我们的舅舅说:“我等于穿新鞋走老路了。”

又拍了几张舅舅居所内外和他本人的照片。

之后鸫儿和舅公对抽对饮并合影。

我也完成了代妈向舅舅讨下联的任务。妈的上联是:“未了情留下多少未了事。”舅舅添了下联:“外行话只能拼凑外行联。”

今天还有一收获,定下书名《拾回的欧洲画页》。“拾”是妈的主意。我问舅舅翻成英文怎么写,他在我的小本子上写下两遍:“Europen Sketches”。

进门前遇上一位正在小金丝胡同画油画写生的画家,姓刘,已退休。

2001年11月6日,星期二,晴。

给舅舅送红薯,再次请舅舅校对书稿里的英文。一直校到两点。

2001年11月21日,星期三。

阿姨在电话里告诉我黄宗江夫人阮若珊去世,舅舅已写诗一首:“凤霞凤子赴瑶台,乃迭若珊随后来。莫道天宫常寂寞,四人正好打桥牌。”后让苗子写成书法,苗子在前写道:“奉宪益”。

2001年11月25日,星期日,晴。

还没出发,敏如阿姨已来电话找我妈了。阿姨好说话,恨不得从早说到晚。“不是马上就要见面了吗?”妈笑她说。

今天是妈和她的哥哥、姐姐四年后的重逢。驾车的冀平不认识路,我又说不清车路。到了大祥凤胡同,一开进去就撞上死胡同,又绕回来,才知不该这么拐。

按过电铃推开门,舅舅的轮廓已在窗玻璃里显露。他和众人从客厅里迎出,妈走过去先拥抱了舅舅,再去和满面堆笑的阿姨拥抱。做小辈的则站在一旁感受着长辈的这一切。

出席十六人,罗晏夫妇迟来,其余的都拥在客厅里,老的坐沙发谈话,小的围着饭桌。我惦记拍照,借阿夫明知故问地问阿姨带相机没有的玩笑话,掏出尼康F60便大胆拍起来。阳光映照下,妈的脸幸福无比呈粉色,阿姨嚷嚷道:“静如你哪像病病歪歪啊?”

一会儿,达悟带小冯去餐馆取菜,每样两份,堆满一桌。郭振海负责稀饭,杨炽负责分盘子,我和罗彧忙着运输。原先以为坐不下,后来都挤到一起。我让妈挨舅舅坐。阿姨挨着我,老太太亲自肢解一条清蒸鳜鱼分给大家,让我心惊肉跳。而舅舅很赞扬此举,他最喜欢快快消灭菜肴。

饭后我忍不住开画。只能神似了。眼睛花了,看不清纸上的笔道,结果把老人们都画年轻了。窗外寒意十分,室内暖意融融,不时有因阿姨的谈笑风生引来的哄堂大笑。

舅舅仍旧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厚毛衣,好像他只有这一件。面前一堆老少亲戚,他默默地在想些什么?

阿姨一家走后舅舅对妈评价爸的纪念文集《多彩的旅程》。

记下小金丝胡同六号的路线:柳荫街—河右岸—大祥凤胡同—北官房胡同右拐—小金丝胡同第三个门。

2001年11月30日,晴。

本月最后一天。下午陪妈去看舅舅。为不打搅舅舅午睡,我们两点后才动身,还是冀平开车送,这趟他已是轻车熟路。小金丝胡同口有卖烤白薯的,我问妈要不要给舅舅买点儿,她不反对,我说送她进去后再出来买。

门铃按了几回方才回应,我猜是舅舅刚起身,我们还是来早了。瞧他脸颊和白发上都还带着睡觉时的压痕呢。当然他要说睡过了。“不早不早!”他连声说。我还惦记着白薯,问他喜欢吃吗。他回答模糊不清,只是笑着拍拍我肩膀说不用不用。事后听他家保姆告诉我,老人并不爱吃这东西,上回我带的张北白薯只有杨炽说甜。

妈见到舅舅的第一件事便是把她从南京特地带来的香炉拿出展现。她说这是当初舅舅在南京买的,走时留下的,现在要“完璧归赵”。舅舅端详一会。妈强调说这是文物,还叫舅舅查看炉底,上面确实刻着“大宋显德年制”。舅舅取来字典认真翻起来,边查边说:“南唐后期,北宋以前。大概这样。”(显德是五代后周年号)

接着妈聊起杨家旧事,这天她讲的是二姨太的女儿,他们的四姐,还有“大公主”的悲惨结局。因为她认为她哥离开天津早,好多事不清楚。而她回天津生赵苏,住在耀华里,知道了好些事。

今天小金丝胡同十分安静,眼看暮色一点点在窗外门檐上空显现。保姆在厨房收拾完再无事可做,已支着胳膊发呆。

我坐在他们的对面,琢磨怎样画今天这张速写。夕阳正落在舅舅的半张脸上,他的身后是窗外的院景。门檐上是一抹天空,一群鸽子掠过,我认得这是邻家的信鸽。我想画下这种气氛,于是开始动笔,从舅舅的白发画起。他静静听妹妹回忆,不插嘴,不言语,只是眯眯笑着。他抽着烟,舒缓着两臂,一件深蓝的毛衣不知穿了多少年了。

舅舅要起身过来看我的画,我连忙递给他看并说还没画完,他说挺好挺好,但问我那涂红色的地方是什么。我说是门。看样子他觉得不大协调吧。

五点半,冀平来接我们,和舅舅说到拍电视的事,感叹说舅舅和舅母的故事太有戏了,应该拍出来。舅舅忽然看着我说:“你应该写剧本。”我说只是到哪儿去找像舅母那样漂亮的演员啊。他马上说:“让黄夏演乃迭年轻时候。”

(《我的舅舅杨宪益》赵蘅/著,中译出版社2022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