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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2年第9期|马修:镜中之鱼
来源:《上海文学》2022年第9期 | 马修  2022年09月22日08:19

在我十一二岁,刚刚开始懂了一些人事的时候,我跟着祖父生活在那座古旧的城市里。那时小城的一切都还保留着更为遥远的历史时代风貌。我和祖父住在那个年代久远的机关大院里,办公楼和家属区交错而建,毫无章法,尤其是家属区,密集而散乱。而在大院的中间,却破天荒地保留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大花园,东西两角有一个小门出入。花园常年无人打理,除了鸡冠花、一串红,还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花草肆意疯长,犹如丛林,昆虫无数,间错还有几棵高大茂盛的梧桐和苦柚子树。花园的四面有回廊,回廊另一侧是一间一间的办公室。白天,这里是办公区域,人来人往,到了夜里,花园变得漆黑一片,诡异骇人,却是孩子们探险捉迷藏的好地方,更是假日的乐园。

巴里亚就住在花园西门出口外面的联排平房中的一间办公室里,正对着我祖父家。那间办公室是一个套间,外面是他办公的地方,只有一张桌子、一个柜子,还有一个洗脸架,里间就是他住的地方。那间小小的卧室还有一扇门,常年关着,外面是一个长长的封死的过道,堆满了杂物。这间办公室基本上只属于他一个人,平日鲜有人出入。

巴里亚是在那年冬天来这里工作的,因为我记得在他来之前刚下过一场小雪。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他的母亲。她穿着一件不合时宜的深紫色旗袍,上身披着一件雪白的呢绒外套,头发是盘起来的,很有气质,也很端庄,长得也很漂亮,完全不像一个中年女人。来了没几天,她就消失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巴里亚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甚至更小。他是外地人,说电视里的话。关于他的身世背景,我一概不知,只听祖父私底下说他有间歇性精神病,嘱咐我不要与他亲近。

巴里亚很快被安排到我祖父负责的部门,一个安置即将退休人员的毫不起眼的清闲衙门。所以,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是看到巴里亚独自坐在办公室里看报纸,很少出来走动或与人交流。起初没几个人知道他有病,也看不出他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他为人和善礼貌,谦虚谨慎,言语很少。我听到很多大人在背后讨论他,说他是个美男子,只是太沉默了。的确,巴里亚长得很高,很瘦,成天穿一身黑色的不太合体的西装,越发显得他羸弱。他的头发是卷曲的,很浓密,眼睛很黑很亮,如果不是因为有病,怎么看,都是一个安静、帅气的年轻人。

直到下大雪那天,巴里亚不知为什么突然发病了。

那天我刚放学回家,正准备出去玩雪,只见他突然从办公室里跑出来,一边发出怪叫,一边脱了上衣,在雪地里打滚,见人就打。我吓得连忙躲回家。祖父闻声从花园里冲出来,又叫上几个胆大的干部将他堵住,捆了起来,送去了医院。

消失了一个多月后,巴里亚又回来了,还是正常上班。只是大家看他的眼光就变了。本来关于他的病情只是小范围知晓,算是一个秘密,平日里他也很正常。可他这一发病,弄得机关大院里谁都知道他有精神病了,都对他避而远之。孩子们也得到了警告。尤其是我,因为祖父家离他的办公室最近,只相隔一块不大的空地,几乎是正对门,所以得到的警告也最严厉。“任何时候都不要去招惹他”,这是祖父的原话。

巴里亚刚来那会儿,还有人给他介绍过对象。自从他犯病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敢和他接触了。为了保险起见,我的祖父也不再给他安排任何具体的工作。原本就寡言的他,变得更加沉默。我很多次上学放学,都看到他一个人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感觉他想出来,却又不敢出来,不知是害怕别人,还是害怕别人被他吓到,总之样子忧郁极了。

在我看来,巴里亚只是一个病人,可在别人口中,他被称为疯子。大家在私底下都这么叫他。事实上,我对他充满了好奇。或许是孩子对比自己大的年轻人,都有着难以捉摸的崇拜。我为什么会崇拜一个病人?我也不太清楚。也许是因为他看到我时,总是会对我笑。他笑起来很好看,完全不像一个精神病人,反倒让我感觉很舒服。

唯一让我不解的是,巴里亚在大冬天里也穿得很单薄,但是他似乎并不冷,我从未见他哆嗦过一下。

有时我去花园里玩,会经过巴里亚的办公室门口。他刚好在。我冲他笑了笑,他也对我笑,很灿烂,可眼神还是那么忧郁,仿佛有千言万语。

“你好呀,小朋友。”他说。

“你好呀,巴里亚。”我也用电视里的话回答。

这是他第一次和我说话。他的声音真好听,不像我们本地的方言,古怪难懂,也不好听。

不过我很快就跑去花园里了。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害羞。总之我跑开了。

快要过年的时候,有一天傍晚,祖父有事外出,我看到巴里亚办公室的门开着,里头亮着灯,好像还多了一个人。我便壮着胆子跑过去想找他玩。我站在他办公室门口往里探了探头,看见他正和一个中年女子在吃火锅。原来是他母亲来了。她还是和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的装扮,一身旗袍,外面套着一件呢绒大衣。

正是夜幕降临,天色暗淡,里面灯光昏暗。巴里亚看见我来,招手让我进去。他母亲热情地招呼我坐下一起吃,我客气地回绝了。可是她却执意拉我到她身旁。我抵不住火锅香气的诱惑,终于忍不住加入,一边吃着腊肠,一边悄悄地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女人。她看上去真的很年轻,浑身散发着不同于本地妇女的高贵矜持的气质。她脸上化了一点点淡妆,样子很好看,有一股说不出来的令人心旷神怡的感觉。

“这是我领导的孙子。”巴里亚对他母亲说。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她声音很轻柔。

“我叫林达。”

“长得真可爱。”她摸了摸我的头。

她伸手过来的时候,我闻到了她衣服上的香味。真香啊。这几乎是我闻过最美妙的香味了。然后,他们母子安静地吃着火锅,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像完全忽视了我的存在。

“你最近还发病吗?”他母亲看着他问,眼睛里充满了爱意。

他摇了摇头。

“我明天就回去了……你一个人过年,要听话。”

他点了点头。

这是我唯一记得当时他们的对话。我就坐在他们身旁,像走进了电视里,看着他们表演。我想他母亲肯定在外地。她是干什么工作的?为什么要让巴里亚来我们这里工作?巴里亚的父亲呢?怎么从来没有来看过他?他父亲喜欢他吗?所有的一切,我完全不得而知。

过了年,他母亲又来过几次,还来我家拜访了我的祖父。她还托人给巴里亚安排了几次相亲。

巴里亚去了,结果却没有任何动静,始终还是一个人。

春天来了,他还是很安静地存在着。即使再悄无声息,在人们的眼里,巴里亚已经是一个异类,无从更改。可我却莫名地喜欢和他相处。或许那时我没什么朋友。孤独者和孤独者最是惺惺相惜吧。我的父母因为一场车祸不在了,我从小就跟着祖父生活。在大院里,我时常受到欺负。所以,更多的时候,我宁可一个人玩。

有一天,我一个人在院子里闲逛,巴里亚看到我,主动叫我过去,然后神秘兮兮地送我一只他抓住的麻雀。因为靠近花园,他的办公室时常会飞进一两只麻雀。他便立马关了窗户,直到捉住它为止。

“送给你玩。”他笑得很灿烂,“我是专门给你抓的。”

“谢谢。”

我当下感动极了。我想应该是前几日几个比我大一点的孩子抓了麻雀在我面前炫耀,他见到我难过的样子了吧。

“你真是个好人。”

“是吗?”他咧着嘴说,“你不怕我吗?”

“……嗯,你不犯病的时候,我就不怕。”

他的脸色一下就阴沉下来,样子很悲伤。

我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道歉。

巴里亚把麻雀的腿上绑好绳子,让我小心翼翼地捧着。他腾出手,摸了摸我的头,笑着说:“没关系,欢迎你随时来我这里玩。”

“一定。”这一次我回答得很干脆。

夜里,我把绑麻雀的绳子一头栓在桌脚,任由它在地上扑腾。第二天早上起来,我打算给它喂食,想不到只剩下一只脚爪子了。我难过极了,又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跑过去告诉了他。

“是被老鼠吃掉了。”他安慰我。没过几天,他又送了我一只。这让我对他又增添了几分好感,更少了一些戒备。

一个周末,我一个人玩得实在无聊,刚好碰到他推着自行车准备外出。他要去哪儿?我很好奇,他平常如果没有特别的事,基本上是不会走出大院大门的。我也一样。

“跟我出去玩吧?”他邀请我,看上去很期待。

“去哪里玩?街上吗?”

说实话,我很想去,可又在犹豫。祖父经常告诫我,机关大院这么大,已经够我玩的了,不许上街,尤其不许下河。更多时候,我总被祖父关在书房,写毛笔字、背书、做作业。但我经常坐在书桌前,望着窗外遥远的蓝天发呆,很久很久。

“放心吧,我不会犯病的。”他看出了我的顾虑。的确,这才是我最担心的问题。

“就去城外的加油站,”他又说,“我去见我的姑妈。”

“马上回来吗?”

“去去就回来。”

于是,我大胆地坐上了他的单车。他一路不时地跟我说话,感觉像换了一个人,变得十分开朗;不说话的时候,他便吹着口哨哼着歌,显得很开心。我很少坐单车,有些重心不稳。他让我搂着他。我照做了。他的腰可真细啊,好像我一使劲,就会断了似的。穿过闹市区,又经过一条长长的长满梧桐树的林荫小道,道路两边的房子越来越稀少,渐渐就出城了。城外是一片接一片的油菜花田。远处有小河。太阳很好,照得人很舒服。他一直没有停下来,我有点害怕了,不知道他会把我带到什么荒无人烟的地方去。

好不容易看到一个破旧肮脏的加油站,我松了一口气。到了地方,却没看见几个人。他带我找到了他的姑妈。他们一起坐下来闲聊,我就在一旁无聊地走来走去。过了没多久,她姑妈突然让我去看看加油站背后那个房子里有没有人,有的话,就叫他过来一下。我问是谁,她说,是巴里亚的姑父。我就去了。此时,加油站似乎就只剩下我们三个人。我一个人战战兢兢地走过去,仿佛去往一个未知的充满恐惧的场所。我向来就胆小,害怕空房间,尤其是陌生的空房间,当然,还有夜晚空荡荡的集市。

我小心翼翼地找了一遍,一个人影也没看见。回来的时候,我冥思苦想打算用一个成语来形容没有人,前几天老师刚教的,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见到他们的时候,我只好说,一个人都没有。他的姑妈就径自到附近的一所房子里忙什么事去了。又坐了一会儿,巴里亚指着远处一条小河对我说:“我们上那边玩一会儿去吧?”

“好啊。”我觉得这里实在很无聊。

我们来到河边的一处草地上。和风吹拂,我们一起并排躺在草地上,晒着太阳。巴里亚嘴里叼着草根,闭着眼睛,什么也不说。这个时候,我一点也不感到害怕,甚至觉得他十分亲近。其实,那个时候,我很孤独,一直渴望拥有一个要好的玩伴、朋友。我还曾偷偷幻想过,如果巴里亚是我的兄长,我和他会如何在一起生活呢?我们的关系会变得更亲密吗?他如果是我们家的一分子,在家庭里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处境呢?我总是这样,思维很容易就飞到别处。

“这里好玩吗?”他突然问我。

“当然好玩呀。”

“那我们回去吧。下次我再带你过来玩。”他起身,拍了拍屁股。

就在这时,巴里亚不知为什么,忽然开始全身颤抖,牙关紧闭,眼睛直直地望着田野上金色的油菜花田。

我瞬间意识到他应该是要发病了。这可怎么办才好?他会杀人吗?我应该跑开吗?我的确想跑,可是双脚像灌了铅,一步也挪动不了。我之前听祖父说过,到了春天,很多精神病人和狗看到油菜花就会发疯发狂。我来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这个呢?我感到十分恐惧,又紧张又担心地说:“巴里亚,你怎么了,你可千万不要发病呀,要坚持住。”

他明显听到我说话了,转头看着我。他的眼神是涣散的,死灰一片。他嘴巴嚅动着,想对我说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来,身体继续颤抖。接着,他的双手突然开始拼命地搓揉自己的头发,身体却僵直着,定在原地,像在极力挣扎着什么,或者头脑中有什么东西要崩裂开来。他紧咬着嘴唇,表情十分痛苦。他是在控制自己吗?我想帮助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巴里亚突然停止了动作,却艰难地向我伸出手。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似乎是在向我求助。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

不,我的心被震撼了。我想,他是信任我的。我要帮助他!那一刻,我完全忘记了恐惧,勇敢地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冰凉,像被冻僵了似的。他用力地握住我的手,全身还是在不停地颤抖。我的手被捏得生疼,却只得忍住。我望着他,他也一直盯着我,想说什么,仍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知道过了几分钟,或许更长的时间,巴里亚的颤抖终于停止了,眼神渐渐恢复了正常。他的身体也松弛下来,却已是满头大汗,脸色也变得异常苍白。他长长地吐了口气,对我露出一丝惨笑。

“你好了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嗯。”

“你刚才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他大口喘息,良久,才又说,“林达,谢谢你。”

巴里亚瘫坐在草地上,像用尽了力气,后背上的羊毛衫都湿透了。他慢慢地调整呼吸。我当下很心疼他,为何他要经受这样痛苦的折磨,但也因此松了一口气。可是不管怎么说,他控制住了自己,这让我觉得他其实很有力量。我想,他也不希望自己发病吧。但有一点,我可以坚信,在他握住我手的那几分钟里,他的确是在清醒地控制着自己。

回来的路上,他仍旧骑车载我,只是不像来时那样时而哼着歌或者跟我说说笑笑,而是一言不发。

到了机关大院大门。巴里亚就叫我下车,让我绕道穿过花园回家。他恢复正常了,脸色也变得红润。

“林达,记住,”他微笑着叮嘱我,“到家的时候,千万不要说跟我出去玩过哦。”

我的确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我和巴里亚出去玩的事。那天回家,我在祖父面前撒了一个谎,说是去学校那边玩去了。我害怕祖父,他很严厉,如果被他知道,肯定会狠狠地责罚我。

可是不久之后,我却因为自己一个不小心,一时说漏了嘴,当即被祖父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从那之后,巴里亚又陆续犯过好几次病,还好,没有什么大的过激行为发生,即使发病,也跟我经历过的那次一样,每次他都极力地控制住了。只是他发病的时候,刚好都在人前,或者被别人看到。不得不承认的是,他发作的频率的确比刚来的时候高了。事实上,大人们对于他的病情还是担心的,怕他病情加重,无法防范,毕竟谁也无法预料他下次犯病时会做出什么更为出格的事。我听到很多次,有人在私底下劝我祖父应该把他送去精神病院。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祖父一直没有这样做。

到了夏天,我每天跟着祖父去公共澡堂洗澡。有一次就碰到了巴里亚。

当时澡堂里人满为患。我站在过道上等着,发现他在最里间淋浴。他背对着我,但是我一眼就认出他来。他突然转过身来,器官一览无余。他也看到了我,对我露出几近神秘的微笑。在淡淡的水汽间,我竟然发觉他的身体长满了一层不易察觉的鳞片,在水流的冲刷下,鳞光闪闪。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变成鱼了吗?还是我眼花了?我还在诧异,这种现象也瞬间就消失了。当我回过神来,他已经再次背过身去。我发现他的手好像在身前拨弄着什么。我当时并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至少我知道他正在做一件很隐秘的事。直到很多年过去,我才意识到那是怎么一回事。

自那以后,巴里亚越来越让我感到好奇。他像一个谜,越来越吸引我去靠近他、了解他。我不再顾忌祖父的警告,反而主动去接近他。我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我对祖父那一巴掌的报复。

一个傍晚,空气沉闷,祖父外出散步去了。我看巴里亚办公室的灯亮着,知道他在里面,便过去敲门。

“你好呀,林达。”他开门后看到是我,很开心的样子。

“我可以和你玩吗?”

“当然,请进来吧。”

巴里亚感觉很兴奋,他带我走进他里间的卧室。房间不通光线,很昏暗,他开了灯。是一盏红色的灯。房间里没什么陈设,一张小床,一张书桌,一个大木衣柜,柜门上镶着一面镜子,除此之外,过道上还有一台立式电风扇呼呼地摇头转动。我来过几次,对他的房间很熟悉。只是这一次,他床头的墙上不知什么时候贴了一张外国女人的画像。画里的女人姿势妖娆,衣着很少,朦胧间,我感觉身体内部的某个地方一阵燥热。

“好看吗?”他扑哧一下笑了。

“不好看!”我有些羞涩,脸上火辣辣的。

巴里亚没再说什么,拉出书桌前的椅子叫我坐下。他自己则坐在床沿。闲聊几句之后,我问出了郁结心里多日的不解:“那天在澡堂里,我看到你身上长满了鳞片。你是鱼变的吗?”

“……被你发现了。”他神秘兮兮地说,“是的,我就是鱼变的。这是我的秘密,你可不能告诉别人哦。”

我点了点头,可还是不相信他的话。在我的潜意识里,还是把他当成一个精神病人。这也许是他故意哄我玩的谎话。

“我真的是鱼变的。”他看出了我的疑惑,说,“我知道什么时候河里会涨洪水。那个时候,就是我离开的时候了。”

“我不相信。”

“你不相信?”他说,“那好,我们来打个赌——明年夏天,将会有一场百年难得一遇的大洪水,整个城市都会被淹没。”

“……那我们怎么办?”我被吓住了,“我们需要提前逃走吗?”

“不必惊慌!”他哈哈大笑,“明年洪水到来之前,全城的人就会搬去另外一座城市了,可是我不想去。我只想回到水里去。这是我最好的机会,到时谁也找不到我……”

“那你怎么去?”

“看到那面镜子了吗?”他指了指衣柜门上的镜子说,“从这面镜子钻进去,我就会到达我想去的任何地方。”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这是只有我才会的本领,你当然不懂了。”

我的头脑转不过来了,又满心好奇,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镜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巴里亚又从抽屉里拿出一面小镜子,叫我拿了,对着衣柜上的镜子照。他问我看到了什么。

我照做了,却只看到镜子里出现了无数的自己在一点一点变小。这不过是两面镜子做着无限循环的反射产生的效果。这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可我看得很仔细,期待能够发现一点什么特别的东西。可是没有,镜子的影像像一个万花筒,反倒让我感觉眼花缭乱。我被搞晕了,甚至想吐。

“这就是入口!”他说。

“可是你怎么钻进去呢?”我停了下来,疑惑重重,“镜子碎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真是个小傻瓜!”他又露出神秘的笑容,“总之,方法告诉你了,其他的你就不必知道了。记住,要替我保密。”

我使劲地点了点头。然后,我们都不再说话。巴里亚躺倒在床上,眼睛直直地望着天花板。我不敢多看他,趴在书桌上发呆。其实我一直都不敢多看他,尤其是跟他对视,虽然他的眼睛很黑,很深,可总感觉他的病情会通过眼神传染。我很快开始放空,感觉思绪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昏暗的房间里,只有风扇持续转动的声响。

那天,我在巴里亚的房间一直玩到天黑尽了才回家。他还给我讲了一件事,时隔多年,我都一直怀疑他所说的是不是真的。因为我在未来的日子里,总是梦到他所说的那件事——

在某一天,光线很亮,又十分柔和,像天堂的光亮一样令人感到舒服惬意。整个世界到处开满了鲜花。我和巴里亚,或许还有其他几个人,我们一起安静地朝一处未知的目的地走去。我们都心照不宣地知道那个地方有一棵发光的树在等着我们。我们走了很远很远,一路上遇到了很多很多类似的奇特的树,却都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一棵。那些树都长满了异常茂盛的叶子,树叶间又结满了果实,每棵树上的果实品种都不一样,每一颗果实都很饱满。我们还摘下来品尝,味道甘甜,可谁都认不出任何一种果实,味道却都似曾相识。不知走了多久多远,在一块空旷的开满鲜花的原野上,我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找到了我们一直在寻找的那棵树。它异常高大,枝繁叶茂,整棵树的树叶都是绯红色的,在金色的圣洁的光线下闪闪发亮,而且果实累累,像熟透的苹果,仅仅只是看上一眼,就令人心旷神怡。一条小河从未知的远方蜿蜒而来,在树下绕了一个弯,又逶迤而去。河水在那圣洁的光线下,波光粼粼。这个地方,这种感觉,让人觉得仿佛进入了天堂……

这即是巴里亚告诉我的他的亲身经历,也成为了我每隔几年都会抵达的梦境。每一次,巴里亚都会在梦里,我们互为伙伴,重复地一路寻找。我却始终在终点忘记品尝那棵类似神树上的果实,或者无论如何也无法采摘到,可在冥冥之中有所预感,仿佛只要吃了那些果实,我和巴里亚或许都会拥有某种超能力,以致每一次,巨大的失落感充斥着梦境,醒来之后倍感遗憾。很多时候,我总在想,或许是巴里亚真的抵达过那个地方,品尝过那些果实,所以,他才具备了从镜中化身为鱼,溯水而去的能力。

秋天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即便有,我也毫无记忆可寻。因为小城几乎没有秋天。

那年的雪下得特别早,感觉寒冷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可在记忆面前,冬天又是稍纵即逝的。只有发生了一点什么,那些逝去的东西才会被人从时间深处打捞出来,还带着当时的温度。

那个时候,巴里亚已经搬去了花园东门外的一座四合院的阁楼里居住。院子中间原本有一个荷花池,不知什么时候,荷花早没了,几家人将池子围高,蓄满了水,养了很多鱼。那是有些年份、陈旧不堪的木质阁楼,楼板踩上去总是嘎吱作响。一楼住了一家人,四世同堂。巴里亚住在二楼,从一个逼仄的楼梯上去,与一楼的人家互不打扰。他在阁楼里也是独自住一间,剩下几间屋子堆满了杂物。

自从巴里亚搬去那里之后,我们就很少见面了。很快,我便忘记了他的存在,或者说,他越来越隐形了。

一个异常寒冷的夜晚,我和祖父在家刚准备入睡,有几个干部火急火燎地跑来敲门,对我祖父大喊:“局长,快去看看,那个疯子又发病了。”

“怎么回事?”

“他在家里烧棉被,还反锁着门,房子都快烧起来啦。”

祖父赶紧跑过去看,我也跟了去。阁楼下面围了很多人。祖父叫了单位的几个年轻干部一起上去,大家合力踢开了门,看到一床棉被扔在床前的地板上,已经烧得差不多了。木质的地板也被烧得焦黑,冒着刺鼻的浓烟。巴里亚则穿着单衣,顶着一头乱糟糟又浓密的头发,蹲在火堆旁边,双手抱着膝盖,一动也不动。

“你这是在干什么?!”我祖父愤怒地质问他。

“我冷,想烤火。”他呆呆地回答,眼神很无辜,仿佛这一切都不是他做的。

“真是个疯子!”早有人从院子里的池子里提来几桶水,快速地将火堆浇灭,众人还不忘七嘴八舌地咒骂,“怎么不把你自己烧死!在这里害人……”

巴里亚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惊恐地缩在地上,可怜兮兮地望着众人,任凭他们责骂。他很快看到了跟上阁楼、躲在人群背后的我。在和他眼神碰撞的一刹那,我瞬间就感觉到他是在向我求救。可我能做什么呢?我什么也做不了。而且我害怕极了,仿佛他是一个怪物!我的双腿也不由自主地连连后退,一直退到了楼梯口。那个时候,恐惧控制住了我,不容我做出任何行动。更何况,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仿佛从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

巴里亚的视线似乎会自动转弯,在人群里精准地追击着我。他的眼神明显在告诉我,应该为他做点什么。可是我能做的只有无动于衷、袖手旁观。但我的心却是痛的,我不知道大人们接下来会对他做什么,打他一顿?还是直接将他捆起来送去精神病院?我不得而知,也不敢想象。

他看我的眼神一开始是无辜的,充满了求助的信号,可我的退却让他的眼神逐渐充满了愤怒和痛苦。

他恶狠狠地盯着我。

巴里亚把我当成了他的救星。可我让他失望了。我感觉自己背叛了他,辜负了他。这种感觉从头脑中一冒出来,就再也挥之不去。我的心里顿时充满了愧疚感,心想或许只要自己为他做一点什么事,哪怕对他的处境没有一丝一毫的作用,我的心里就会好过一点。

也许是因为害怕,或是别的一些什么原因,巴里亚趁人不注意,突然冲破人群,准备夺门而出。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他是朝我冲过来,要对我怎么样。我吓得贴住墙壁,惊恐至极。好在,他没有对我做什么,只是在我面前停顿了不到一秒钟,瞪了我一眼,便朝楼下冲去。

巴里亚跑下阁楼。我知道自己安全了,也跟着反应过来的人们一起跑下去追。到了楼下院子里,围观的人群见他跑下来,都吓得连连后退,发出各种惊骇的尖叫声不敢阻拦。他似乎也被人群吓住了,不知朝哪个地方奔逃,像个愤怒的野兽,四处乱窜。终于,他冲破了人群,钻进了那个漆黑一片的花园。

等众人找到巴里亚的时候,他已经爬到花园回廊上面的屋顶上。我的祖父又叫了几个人上去围堵。那些屋顶上铺的是层层的黑色瓦片,他在瓦背上乱跑,踩碎的瓦片哐当作响。他一边奔跑,一边尖叫,声音甚是凄厉。停下来的时候,他还不停地朝下面扔瓦片。

巴里亚彻底疯了,在劫难逃了。

众人分成几路,包抄着爬上屋顶,终于将巴里亚擒住。他被带了下来,有人找来了麻绳,将他死死地捆住。当下就有几个年轻的干部一边咒骂着,一边狠狠地扇了他几个巴掌。他哇哇地哭了。可是人群里没有人同情他,只是站在一旁,冷冷地旁观。

“怎么处理?”有人问我祖父。

“送去精神病院吧。”祖父喘着粗气,叹息着说。

众人又将他架起来,带到了大院门口。祖父叫来了一辆吉普车,几个人将他三下五除二地塞进车里。车开动了,几乎在眨眼之间开出大院。我跟着人群,走出大院,在街道上,看着吉普车消失在漆黑无人的街道路口,才又跟着人群悻悻地回家。

巴里亚就这样突然发病,大闹了一出,然后迅速地消失在这个冷冽的冬夜里,就像他从来就没有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似的。他们真的会把他送去精神病院吗?还是别的地方?那些人在车里,还会继续毒打他吗?他在精神病院会得到正常的、有效的治疗吗?还是会经受令人无法想象的遭遇?我不知道,也想象不到。我的思维是有限的,可我的心却在隐隐作痛。

是的,我是叛徒,一个懦弱的胆小鬼。

我一度以为巴里亚不会再出现了。在我真的快要把他忘得一干二净的时候,他又回来了。

巴里亚又像一个正常人在机关里上班,见到谁都主动上前谦和地打招呼,明显比从前开朗多了。人们也都回应他,有的人还开玩笑地叫他疯子,他也不生气,没有任何恼怒,只是憨憨地答应。有人说,他去了省城的精神病院做了系统性的治疗,已经差不多好了。的确,巴里亚再次回来后,他就再也没有犯过病。即便如此,我却明显地感觉到,人们对他的戒心更重了……

有一天,我又去找了他。他还是住在那个阁楼上的房间里。他没有拒绝我,还是非常热情地欢迎我。

房间已经被他布置一新,只是陈设还是一如既往的简单,但是很干净,床单也散发出洗衣粉的清香。墙上贴满了他画的画。他居然还会画画!只是那些画,我一幅都看不懂,每一幅都朦胧混沌,很抽象。我想,要是他是一个正常人,那该多好啊,肯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他,追求他。这样的话,也许他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永远记得那个时候,那个房间。那时春日的光线很好,房间里显得很清亮,也很整洁干净,微风从窗外徐徐吹进来,沁人心脾。巴里亚靠在窗边,沉静地看着窗外辽远的浮云。他的书桌摆在窗前,窗台上的透明酒瓶子里插着一枝红艳艳的桃花,桌面上还有一幅他未完成的画作,旁边砚台里还有未干的墨水,散发出墨香。这一幅画,我似乎看懂了。寥寥几笔,却浓墨浸染,形状似云似雾,又像是一条河。

“你画的是什么?”

“我想去的地方。”他淡淡地说。

巴里亚的样子看上去也比去年冬天成熟许多。头发还是一如从前,浓密而卷曲。他的眼睛还是很黑,可是瞳仁里却不再有从前那种东西了,我说不上来是什么,但就是很混沌,感觉深不见底。

“……对不起。”我很认真地说。

“为什么说对不起?”

“那个时候……我没有勇气救你。”

“这没什么,我都不记得那时的事情了。”他对我释然地笑,又反过来安慰我,“不要自责了。”

“巴里亚,我们还是好朋友吗?”我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他。

“当然,我记得你,你是林达。”

“那你还记得去年夏天你跟我说的事吗?你说你是鱼变的,要从镜子里逃走……”

“嘘……小声点。”他立刻制止我,又突然变得神秘兮兮起来,打开房门看看外面有没有人偷听,这才凑到我面前说,“最近总是有人在门外偷偷看我。我被监视了。我很难过。我都已经好了,为什么他们还要防着我……林达,你是我的朋友。我的秘密只告诉过你一个人,你一定要替我保密哦。”

我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我无法医治他一生的创伤。我怕惊醒。在第二次惊醒之后,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这句不明白)窗帘飞起,风声里没有他的名字。夏

事实证明,巴里亚是一个预言家。

可洪水到来之前,他又被带走了。

我是在很久之后才知道这件事的。听祖父说,巴里亚那时又犯病了。至于病情的严重程度,他当时又做出怎样令人匪夷所思的危险行径,我却无从得知。祖父没有告诉我细节。我也没有听到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仿佛他的离开是一件理所当然又极为隐秘的事。

可怜的巴里亚就这样被悄无声息地带走了,去了精神病院。

只是这一次,他走得更加迅速,完全没有在时间里留下任何涟漪,甚至毫无痕迹。巴里亚被人们遗忘的时候,我却在为他担心。他的母亲为什么很久没来看他了?他的父亲为何从未露过面?还有他的姑姑和姑父,以及他的亲戚们,都去精神病院看过他吗?他在精神病院里孤独吗?害怕吗?会受到其他病人的欺负吗?如果他发生意外,然后死去,他的父母找得到他吗?会为他哭吗?一想到这些,我便忧心忡忡。

那年夏天,一直在下雨。到了八月,河水突然暴涨,很快就淹没了小城的街道。那是我第一次目睹灾难现场。整个小城像经历了战争的洗礼,一片萧条纷乱景象。是的,这座陈旧小城遭遇了从未有过的灭顶之灾。机关大院里的人,以及这座小城的所有居民都在紧急撤离,搬到了几公里外的一处临时避难区。

那是一座刚刚新建不久的崭新的小城。而这座小城,也在将来成为了我们新的居住地。这么说,新的城市早已准备好了,就等洪水到来。可我仍旧相信,巴里亚精准地预言了洪灾到来的年份。那座小城迎接我们的时候,发出耀眼的白光。如果从空中俯瞰,它就像一块巨大的贝壳,被镶嵌在山水之间,像极了一个新世界。

这次迁徙是历史性的,也是永久性的。那年,所有人都沉浸在前往新世界的喜悦之中,一派节日的气氛,仿佛那座陈旧的小城的淹没是再正常不过的自然规律。可那毕竟是一场灾难。有的人失去了历史,有些人则失去了生命,还有一些人在那场洪水带来的灾难里不知所踪,下落不明。巴里亚就是其中一个。

小城在经历了洪水的侵袭之后,变得满目疮痍,更加破败不堪,街上到处都是厚厚的淤泥,臭气熏天。很多工人已经开始做着拆除工作。这座承载了我所有记忆的小城在不久后被工人们一砖一瓦地敲碎,一寸一寸消失,直到成为一片真正的废墟。我的童年痕迹也因此被彻底抹去。

我们得知巴里亚失踪的消息时,洪水早已经退去了。精神病院虽然在洪水漫上来之前跟着撤离的机关、群众乘坐轮船集体搬迁到了避难区,可是巴里亚却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他是在何时失踪的。有人说巴里亚在船上趁乱跳河自杀了,却没有找到一个目击证人。这个结论当然不成立,因为有医护人员清晰地记得在抵达新城清点病人人数的时候,明确地点到了他的名字,可是在保存下来的清点名单上,唯独巴里亚的名字旁边没有医护人员的签名……

雨季悄然过去,可夏季似乎远没有结束。在开学之前,我跟随着祖父回了小城一趟。

机关大院是最后才被拆除的。我们回去的时候,整个大院人去楼空。每家每户的门几乎都是敞开着的,里面堆积着各种遗弃不要的旧家具。祖父在家里检查,看看是否还有可以带走的零碎物品,而我却溜了出来,朝巴里亚的阁楼跑去。我期盼着他能够出现在那间屋子里。

结果是令人失望的。更为残忍的是,没有人寻找过巴里亚,包括他的父母。

那座阁楼已然成了危楼,一楼积满了淤泥。我好不容易上到二楼。推开门,一个人影也没有,一片死寂,寒气逼人,一股巨大的失落感油然而生。我很害怕,仿佛巴里亚就躲在某个地方窥视着我。房间里面一片狼藉,似乎巴里亚从来就没有在这里居住过。墙上的画都没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却多了一幅世界地图,脏兮兮的,地图的一角已经被撕掉了。这是巴里亚贴上去的吗?我不得而知。除此之外,房间里面一切他曾经使用过的物品都消失不见,只有一个他从之前的房子里抬过来的大衣柜,还靠在墙边,敞开着,里面也空了,一件衣物都没有留下。我关上衣柜。镶嵌在柜门上的那面镜子已经破碎了,却没有掉下来。

我看着镜子发呆,想着巴里亚对我说过的那个秘密。有那么一瞬间,我看到镜子里映照出来的并不是我,而是巴里亚。

不,也不是巴里亚,而是……一条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