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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2年第5期|夏立楠:晚风(节选)
来源:《江南》2022年第5期 | 夏立楠  2022年09月20日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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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孤独的苗族老人,在人生最后几年提前着手准备自己的后事。按照习俗,她倾囊给自己买了一头牛。这头名叫“阿黄”的小牛,不仅给她带来了快乐和慰藉,也赋予了她坦然面对死亡并安心而去的勇气。她在生命的尽头,既有对过去的回忆和对死后的惶恐,又有走出精神困境后的心宽和超脱。小说贯穿了在终极意义上对生命的思考和关怀,并呈现了少数民族地区的乡村文化和习俗细节,流溢着一种别样的生命体验感和浓烈的西南民族风情。

 

晚 风

□ 夏立楠

在我们岱村,人的一生至少要有两头牛,生时一头,死时一头,这才算是圆满的一生。当然,这也是千年不变的规矩,谁也改变不了。

阿谷瑶老人家唯一的一头牛被打了,在她丈夫宝翁里老人去世后的第四天被打的。在我们这里,打牛不叫打牛,叫打嘎。打嘎的时候,鬼师会领着一行死者的晚辈转嘎,他们抬的抬棺材,扛的扛花圈,围着田坝中央临时搭建的嘎房转上足足七十二圈,才把棺材停放下来。棺材旁立着一棵很粗实的柱子,柱子上拴着的正是阿谷瑶老人家的牛,那头唯一的牛。现在,人们开始打嘎。打嘎的人是宝翁里老人姐姐家的儿子,他年轻壮实,举起榔头后,猛地朝着牛的脑门夯去,这一锤,自然打不倒牛。牛四周围满年轻的小伙了。他开了第一锤,其他人就打第二锤、第三锤,直到把牛打倒在地,鬼师好摘下牛的心,在烫水里过一遍,然后祭给死者亡魂。

阿谷瑶老人没有去看打嘎,她静静坐在家中那张陈旧的木床上。前几日,经过鼓匠与芦笙匠们的捣整,屋子里还挺热闹,此刻却空荡荡的,阒然无声。

她估摸着时间,晓得打完嘎,祭奠完,人们就要分食牛肉了,就得真正下葬了。她拄着拐棍,走到牛屋前,拉开门。人们聚集在田坝里,生起炉灶,煮着牛肉,牛的肩峰分给宝翁里老人的姐姐家,一条后腿分给阿谷瑶老人的哥哥家,这是族里的规矩,人们都是按规矩办事,牛身上其余的肉分给帮忙料理丧事的寨邻。

站在家门口的石坎上,看着田坝里红红绿绿的花圈,以及热闹喧嚣的人群,阿谷瑶老人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没有悲伤,没有疼痛,相反有一点点埋怨。你这个老东西,看到了没,我都没有想到,没了儿子进鹏,居然还有那么多人来送你,你真是捡了便宜,你这回算是离脱了,离脱了,丢我一个人。

宝翁里老人离脱了,阿谷瑶老人还没有,她得独自面对生活。好在她的生活较为简单,每日除了做下两餐,其余时间都用来发呆和独处。时不时地,村里的阿妹们背着竹篓上山打猪草,经过她家门口,就会说,阿婆在乘凉呐?阿谷瑶老人说,是啊,阿婆不乘凉,莫得事情做哈。从山上下来的扛柴小哥会说,阿公真是好福气哟,阿婆帮阿公喂了那么大一头牛,他到那边不愁没牛耕了。每次听到这类话,阿婆都不太想答话,她简单应一声,是咯,他比我有福气嘛。

李成林晓得宝翁里老人去世后,特意到家来看望她,问她有哪样想法。阿谷瑶老人说,我有哪样想法,就是盘算着,想再置一头牛。李成林是村里的主任,他说,你啷个大把年纪咯,怕是喂不到牛哟。阿谷瑶老人不服气,说,寨子里哪个不晓得,是我帮我家那个喂的牛,我要是喂不到牛,哪个喂得到,哪个送他走的?李成林不吭声了,说喂牛可以,不过不要把身体搞垮了。阿谷瑶老人说,垮就垮咯,土巴都埋到脖子根咯,我还怕它垮。李成林沉吟片刻,说我来是想说件事情,你勒低保还有,就是少了一个人的,往后每个月只有三百块钱咯。阿谷瑶老人说,少就少嘛,我一个老婆子又吃不到哪样。李成林说,就是怕你不理解,特意过来跟你说清楚。阿谷瑶说,我理解的。

阿谷瑶确实理解,她算过一笔账,除掉宝翁里老人办丧事的钱,她手里还剩三千块,是多年来从低保金里省下来的,能买一头小牛。阿谷瑶老人要为自己买一头牛。一头真正属于她的牛。在宝翁里老人去世前,两个老人都有个心照不宣的秘密,牛只有一头,谁先死谁就用。

在黔西北的这支青苗的风俗里,活着时打成亲那天起,女方都要给出阁的姑娘陪嫁一头牛,男方也要给成家的细仔置办一头牛,这样新组建的家庭才好搞农业生产。置不起的,往后的日子里也要补上,否则就要落人闲话。等人死了,也要有一头牛陪着,这个陪不是陪葬的陪,意义接近,只是牛的肉身不用来埋葬。生前有牛在,人就有饭吃。生后有牛陪,能辟邪,还能相伴着去见故去的亲人,能保证到了那边有饭吃。要是死后没牛陪,路上到处是恶鬼,失去牛的保护,极可能做孤魂野鬼,就算克服重重困难到达那边,也没个正式身份,落不了根。这种情况下,岱村的苗人们会采取“改簸箕”的方式,在逝者故去三年后,召回他的亡魂,重新打一头牛给他,让他真正能在那边安个家。

阿谷瑶揣着仅有的三千块钱,一整个下午,都坐在寨子门口的大槐树下。她的腿脚不好,上不了街。赶场天有做牛马生意的经过,要是牛的价格相应(便宜),卖不成,散场后就会牵着牛回家。她观察了许久,那些牵回来的牛个头都挺大,她不要这样的牛,她要一头小牛。她琢磨过,牤牛太贵,贵在力气大,好耕地,壮实。母牛虽然能下崽,但是个子小,力气也小,耕地不咋攒劲,便宜。她年纪大了,哪还能犁得动什么地,地可以请寨子里的青年们犁。她手头又紧,不用买牤牛,只需买头小母牛就行。

她相中了一头牛。那人牵着几头牛路过树下,阿谷瑶老人说,小哥,你等到哈,我想看哈你勒牛。小哥驻了步,说,阿婆,你要相牛啊?阿谷瑶老人说,嗯,我想相个母牛崽子,你这个牛犊咋个卖?小哥说,两千块钱。阿谷瑶老人端详着那头小牛,看它样子不过才生下个把月,瘦得皮包骨头,像是没经由(照料)好,周身沾满牛粪,脏兮兮勒。阿谷瑶老人说,你这个牛没喂好。小哥说,家里头活路多了,老的年纪大了,就我一个劳力,照看不过来。阿谷瑶老人说,你便宜点嘛。小哥说,它看着是有点脏,没打整好,实际机灵得很,吃口好得很,一千九,你看要得我就卖,要不得我就牵回家去,这里到我家也不远咯。阿谷瑶老人想了想,说好嘛。

太阳特别好,暖烘烘地照在阿谷瑶老人家的老瓦房上,屋子左侧的竹林在风中静静摇曳,有叶片闪着熠熠的光辉。

阿谷瑶老人坐在屋檐下,拣簸箕里的四季豆。新买来的牛犊就拴在她身旁,今早上,她特意烧了盆温水给它刷洗身体。为了迎接这个家庭新成员,她还收拾干净原先的牛屋,铲了地上堆的牛粪,耙了腐蚀的玉米秆,牛屋里该整平的地方也整平了。干完这些,她的额头已渗出汗来。阿谷瑶老人自言自语,说好些年没出过这么多汗了,你还真是会投生,遇到我这么个好人,要是换成别个,才不管你脏不脏,不管你住得安不安逸。她站在牛屋外面,看着干干净净的牛屋,心里美滋滋的,那样子好像牛屋不是给牛住的,而是为她自己收拾的一样。

煦暖的阳光透过方窗射了进来,木质结构的牛屋看上去很适宜。她折过身,牵着牛,说你进去试试,试试。牛没有抗拒,像真是明白了她的心思,稳稳当当地踏了进去。牛进去后,她又端详了下,让它转过身来,自觉还真是不错。然后,又说今天太阳好,你得出来,出来晒晒太阳。

拣好豆子,阿谷瑶老人从堂屋里找来一口铁锅,她倒豆子进入锅中,淘两遍,没渣了,再端着锅走进厢房,锅炖在炉子上。在黔西北,人们习惯吃酸菜豆米汤,这种汤几乎贯穿这里人的日常,豆必须是四季豆的干豆子,酸菜则是青菜或萝卜菜泡制的。

炖好锅,阿谷瑶老人缓步走出门,她要牵牛去放。地种得少了,牛是坚持要放的,宝翁里老人在世的时候,她就放牛,宝翁里老人下地种瓜果蔬菜,这样既锻炼身体,又节省日常用度,还能让日子不至于无聊。

牛显然对新环境不太适应,一上小路,它就东张西望,好像在寻找它的母亲。遇到别的牛的时候,它会小声地哞哞叫着。阿谷瑶老人不管这个,她晓得谁都有个熟悉环境的过程,别说牛,就算人也一样。她还记起从枫香田嫁到岱村来的那几年,她都没有真正熟悉和爱上这里的山山水水。现在年纪大了,哪也去不了了,反而觉得这里让她踏实。

阿谷瑶老人想牵牛去她家的地里放,在自家地里放比较稳妥。这几年,寨子里种地的人少了,年轻人大多出去务工,还能种地的都是些五十上下的人。他们追肥料倒是追的,可就是薅苞谷、除杂草不愿意用锄头,钟爱除草剂。阿谷瑶老人不喜欢除草剂,那味道她受不了,也晓得它的坏处,为了牛能吃上纯粹的草,他们两个老人以前就不牵牛到别人家的地里放。

寨子里的小孩们有没上学的,这会儿正蹲在屋檐下打玻璃珠,见到阿谷瑶老人牵牛来了,就打个招呼,说老祖去放牛了呀。阿谷瑶老人说,嗯,你们几个细仔好生在地上梭嘛,等你们爹妈回来,就要捡家什给你们吃。几个细仔不说话了,他们晓得父母会回来,也晓得阿谷瑶老人说的是真话,只是不爱听,他们继续蹲在地上打玻璃珠。

阿谷瑶老人牵着牛特意绕到村口的大槐树下过,她想看看今天都有哪些人在乘凉。见她来了,躺着午休的七姑八婶们就跟她打招呼,说啷个大把年纪咯就不要放牛了嘛,跩倒了咋整。别人说别人的,阿谷瑶老人才不理会。她说,我牵我家细牛崽转下。这时,她才发现大槐树底下多了个人,地上摊着一张塑料纸,上面写着“观命”二字。阿谷瑶老人细想,岱村的硬化路通了以后,都有人来这里摆摊了。她来了兴致,说你会算命?坐在地上的中年汉子说,老人家要算?阿谷瑶老人说,我想看看我哪哈会死。她这么说,坐在树下的婆姨们就说,这个算不得,你要长命百岁的。阿谷瑶老人说,长哪样命百哪样岁,鬼才活到那么久。年轻的婆姨就说,那你算一哈嘛,这个先生是云游四方经过我们这里的,看看他咋个说。阿谷瑶老人就问,你是看八字还是观水,还是看相?先生说,都会点,观水吧。

说着,先生找来一只碗,他在碗里倒了一些清水,撒了几粒米,端着碗让阿谷瑶老人吹三口气。阿谷瑶老人吹了三口气,先生把碗放在自己身前,他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水碗。阿谷瑶老人说,都看到了哪样?先生说,讲真话嘛?阿谷瑶老人说,废话,我找你观水,不听真话还要听假话啊?先生说,你三年后的九月初九那天不能见任何人。阿谷瑶老人笑了笑,旁边的婆姨们来了兴致,问道,为哪样?先生说,那天是道坎。阿谷瑶老人说,那我死的时候痛苦不?先生说,不会受什么大的折磨,但小病是有的。阿谷瑶老人又笑了笑,说,那有牛做伴没得?先生没说话。旁边的婆姨们说,有没有?先生说,我看不真切,碗里有雾,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阿谷瑶老人不高兴,说你这个话哪样意思,为哪样?先生说,我看不真切嘛,不敢乱说,怕生口过,你就当是天机不可泄露吧。显然,阿谷瑶老人并不满意。她说,那你看看我的过去,过去咋样?先生说,你等等。他说,我直言不讳哈,您老人家不要生气。阿谷瑶老人说,你只管直说。先生说,你没有娃娃,就算有也带不大,带大也容易招祸。他这么一说,婆姨们就都不吭声了。阿谷瑶老人说,不算了,好多钱?先生说,你看着给,几块钱也行,只要不落空,算命忌讳空卦。阿谷瑶老人从兜里摸出十二块钱,递给了他。

擦黑的时候,阿谷瑶老人吃过饭,坐在院坝里乘凉,扇着蒲扇。苞谷地里蝉声聒噪,知知知地叫个不停。牛屋的门开着,牛站在牛槽旁边,不时抬起头反刍。

组长沿着串户路爬,爬到阿谷瑶老人家门口,站在石坎下方喊,阿婆,村里喊开院坝会,你要去不去啊?阿谷瑶老人不晓得啥是院坝会,她缓缓站起身,问开哪样会。组长说,就是村里打算发展种养殖产业,你要去的吧?阿谷瑶老人说,我去搞哪样,七老八十的人了。组长说,我们是通知到户,每家出个代表,你家你是代表,有哪样好勒想法,好跟大家分享哈。阿谷瑶老人说,我晓得咯,你先去嘛,我一哈就来。

阿谷瑶老人关掉灯。沿着寨子新修的硬化路走,路两旁配了太阳能路灯,倒也不怕黑。她走得慢,到大槐树底下时,周围聚满了人。有人说,阿婆来了。就有年轻人起身让座。阿谷瑶老人坐下后,不发言,不表态,只认认真真地听大伙商计。

几个中年男人不停抽烟,他们坐的上空烟熏火缭。人们闷着声,许久,才有人慢吞吞地说,发展产业是好事,不过发展哪样产业合适,是养殖还是种植,养哪样种哪样?有人就说,我在荔波见那里种桑树,养殖蚕蛹,蚕能吐丝,桑叶还能做保健茶,效益挺好。有人说,那个要技术,我们寨子里头哪个会那个技术,学技术是要钱勒,这笔钱政府愿意出不出咯还是个问题。没人吭声了,过了小会儿,有个年轻人说,还是养殖肉牛吧,肉牛抗病能力比土牛强,长得也快,我们世世代代哪家都会养牛,要学技术,无非是熟悉熟悉针剂药品方面的知识,怕牛得病啥的好及时解决。这个想法好,有老人表态,我赞成,养牛还是巴适得多。有人就说,咋个养,场地在哪点,由哪个来养,这些还需要从长计议,我们每家每户打工的打工,种地的种地,养头把两头倒是没问题,但是要搞规模养殖,没个百把头也要有几十头,几十头牛一天要吃好多苞谷面,吃好多草料,这些都是体力活,一个两个人是干不下来勒。说得是,说得是,有人附和道,这个确实是个问题。李成林发言了,各位乡亲,你们关心的问题也是我们关心和要解决的,既然是产业,就不是以前小农经济的那种搞法,那种有好处,能分摊风险,降低养殖成本,不过那种在前头几年农村劳力过剩的情况下可行,现在我们村里年轻人多数外出务工,不适合推广,你们觉得搞合作社如何?有人就问,哪样合作社?李成林说,就是换个叫法,跟公司差不多,大家投入资金成立一个合作社,用这笔钱修牛舍,买种牛和饲料,聘请专人养殖,等牛出栏后赚的钱再分红。不干活也能分红?有人好奇地问。嗯,是的,不过要入股。李成林这么讲,大伙明白了,接下来,就七嘴八舌地讨论,有赞成的,也有不赞成的。最后,李成林说,大家现在也不用急着表态,开这个会,就是想摸个底,征求下大家意见。院坝会开得索然无味,有人悄悄走了。阿谷瑶老人见状,也拄着拐棍离开。

盛夏时节,山寨里的雨水越加丰沛。不出太阳的时候,阿谷瑶老人就在家休息,她喜欢搬张小板凳,坐在屋檐下发呆。远山如黛,水汽朦胧。发呆时她会打盹,会心绪纷飞,浮现起种种往事。阿谷瑶老人约莫十六七岁时,就已经是寨子里老人们认可的姑娘了。她乖巧懂事,虽然谈不上特别漂亮,但是勤劳朴实,常常蹲在河边洗衣服,连砍柴、放牛、喂马、采药这样的粗活,她都做得十分熟络。那个年纪的姑娘,在山寨里算是大姑娘了,有人上门说亲,阿谷瑶就躲起来,干自己的活,不答话,不过问。事实上,彼时她已经有了喜欢的人,是个搞地质勘测的,她跟他打过几次照面,在一次上山采药时相识。他的水壶打落了,恰巧阿谷瑶捡到。那人说,你看到一只绿色的水壶没?阿谷瑶眨巴着明亮的眸子,急忙摘下背上的背篼,捞开上面的草药,从背篼底下拿出只绿色水壶。那人说,就是这个,谢谢你啊。阿谷瑶说没什么。那人说,你是哪里的?阿谷瑶指了指对面的寨子,说枫香田的。那人定睛看着她,说怪不得。他的话里有话,阿谷瑶给看得有些害羞了,连忙背上背篼往山下跑去。其实,阿谷瑶想多说几句话的,但是她的汉语不熟,说起来不流利,怕对方笑话。当地的客话里有句谚语:长风卡纳苦荞粑,岱村枫香一枝花。光看这名字就晓得,长风、卡纳是不毛之地,土地贫瘠,庄稼歉收。岱村、枫香富有诗意,不说人杰地灵,至少也是山清水秀。早些年,卡纳还不叫卡纳,叫旮旯,当地人苦恼,强烈要求改名,说穷是真穷,但是旮旯人意志坚定,有致富的心,这名字害了不少男青年讨不上婆姨,外地人光是听了这名字,就让人却步。后来,那人果真追到枫香田来,七听八访,硬是摸到阿谷瑶家。阿谷瑶的父亲淳朴,热情好客,以礼相待,后面晓得他的意图后,就果断拒见了。这人不坏,伙子(长相)不差,又是市里地质队的,有任务在身,来周边村子搞矿物勘探。寨子里的人说,这种人不知根不知底,哪个晓得他家门朝哪方开,哪个晓得他是不是好人?再说了,他要是真的说走了我们阿谷瑶,这山高水远的,你下半生还有几次能见到亲姑娘?阿谷瑶的父亲被说动了,阿谷瑶躲在屋里掩面哭泣。那以后,各方面条件都不好的宝翁里去说亲,阿谷瑶一气之下就答应了。阿谷瑶和宝翁里的婚事办得极为草率,这成为她父亲毕生的遗憾。在当地,无论男女成家都是大事,马虎不得。阿谷瑶的父亲竭尽全力陪嫁了一头牛,出嫁那天很是隆重,可到了宝翁里家那边,别说牛,连酒席都办得极为简单。很长一段时间里,宝翁里在寨子里都抬不起头来,阿谷瑶的父亲对他也抱有成见。好在,宝翁里这个人还算老实,婚后二人也算恩爱,尤其晚年。阿谷瑶年轻时就说过,幸好没外嫁到远方,不然要后悔哟,自己没哪样文化,人才(相貌)也不出众,地质勘测员凭哪样看上我,俗话说哪把锁配哪把钥匙,都是命。正是宝翁里的贫穷,才使得后来阿谷瑶患病后他不离不弃。

寨子里的人说,阿谷瑶老人越来越喜爱她的牛了,上上下下,进进出出,都要牵着她的小牛。她的牛不再像原来般瘦壳囊精,反而喂得油光水滑,神采奕奕。

天气好的时候,阿谷瑶怕她的牛晒着,会牵着它,一边走一边说,我拴你在家里,你要听话,我去割点草给你吃,这几天肥猪儿草长得旺,我前天看到一块地里有好多,都说养猪要喂肥猪儿草,吃了长膘,你是牛不是猪,不过吃了也会长膘的。

她每天期待的,就是这头牛能再壮点,精气神再足点。她拴好牛,背上背篼,拄着拐棍,摇摇晃晃走到地里。她的腰弓得有些厉害。好在梅雨季才过,地里的草像喝饱了似的,没地方排泄,拼命往上长。草淹过她的膝盖,她拿着镰刀轻轻一钩,就能钩住那些粗壮的肥猪儿草。要不了多时,她的背篼就割满了,喂一头小牛是足够的。她站在土坎下方,把背篼顿在土坎上,背起背篼朝家的方向走。这些草,喂生的才好,喂煮熟的不好,这是宝翁里老人在世时喂牛的经验。都说喂猪要喂熟食,的确不假,喂熟食的猪肉香,紧实,油气重。不过,喂牛就不这样了,牛要吃生草,生草汁多,牛吃了吸收好。草和粮食要分开喂,粮食喂生的,吸收就不行了。那时候宝翁里老人耙粪,发现牛粪里有没消化干净的玉米粒,他后来就把粮食煮熟了喂,牛粪就变得细致且纯粹,牛的皮毛锃亮锃亮的,身体越来越壮。阿谷瑶老人也这么喂这头牛,还真是挺奏效的。

现在,阿谷瑶老人回来了。她推开牛屋,牛站在圈里反刍。她从兜里抓起一把肥猪儿草丢进牛槽,说你吃吧,慢慢吃,你先吃着,我去给你煮苞谷面。为了让牛吸收得更好,阿谷瑶老人喂牛的玉米是用机子打碎的,这样煮的时候熟得快,柴火也少费一些。

苞谷面煮成粥后,阿谷瑶老人撤掉灶里的柴,舀玉米粥进桶里,提着桶倒玉米粥进牛槽。她爱开着牛屋的门,搬一张小板凳,坐在牛的正对面,看牛嘴巴一口口扯起地上的草吃或咀嚼槽里的粮食。牛不时抬起头,用坚实的牙齿磨砺着,搅动着。那样子,看了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愉悦感,她有时候也会纳闷,为啥喜欢看牛吃食呢,又不是自己想吃。想到这里时,她自己都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咯咯笑了。不过也不奇怪,她还做姑娘的时候,就发现长辈们喜欢看猪吃食,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等到自己老了,也莫名其妙如此,真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牛吃饱后,就站着不动,像是静养生息,有时也会趴在地上。天气很热,好在牛屋不热,三三两两的蝇虫在阳光底下飞窜,牛尾巴甩一下背,赶一下蝇虫,循环往复。阿谷瑶老人总能找到事做,她会打来清水,泼一泼牛圈,用竹扫帚驱一驱蝇虫,尽管效果很一般,但是她还是坚持这么做。

牛休憩的时候,往往也是阿谷瑶老人最无聊的时候。时间如同钱一样,只有从指间真正流出去,才会忘掉它的存在。恰恰是闲下时,人才感觉到还有漫长的时间不知道咋用,不知道干啥。就像一个人,突然面前堆着无数的钱,却一下子无所适从。钱已经不是钱了,而是个空洞又抽象的数字,是一堆能湮没人的数字。

每当这时,阿谷瑶老人就不得不思考那个她不想思考的问题。她琢磨着那个云游四方的算命先生的话,三年后的九月初九,不能见生人,这天是道坎。他的话是啥意思?阿谷瑶老人不是怕死,人终究有一死。可在死面前,似乎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东西。她算了算时间,刚好三年。三年,对于一头本地牛来说,俨然是一头壮牛了,无论是用来宰杀,还是用来犁地,都是恰好不过的时候。算了算,村子里比她年长的还有两位老人,他们的客话名字她不晓得,只晓得他们的苗语名字,分别是阿里路和歌一朵。阿里路是个男老人,八十多岁了,歌一朵比她年纪大点,是个女老人。他们都住在寨子下方,儿女双全,家家有壮实的牛,不怕没人送终,不怕丧礼不够隆重。她这么想着,竟生出些担忧来,宝翁里老人走时有她在,等她去世时,谁来办理丧事呢?两口子没有孩子,有过,也在数十年前夭折了。现在,她突然有些感伤,又有些羡慕和埋怨宝翁里。宝翁里老人年轻时没给过她一个体面的婚礼,导致她的父亲临终时也有所抱憾。人可以潦倒一生,低头做人一辈子,但是来世间一趟不容易,不能体面地活,连体面地离开也不行吗?人总要留点什么的,在生时寂寂无名,走时有人记住也好,如同夜空中的烟火,寂灭时璀璨耀眼,令人难忘。不去想了,想到这些,阿谷瑶老人生怕自己会钻进死胡同,那样她会更加难过。想那么多干吗,活到七十多岁的年纪,她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清醒明白地过是过,稀里糊涂地过也是过,各有各的好。

李成林带着两个人来到阿谷瑶老人家,阿谷瑶老人给他们倒水。他们坐在院坝里,一个年轻小伙从手提袋中掏出一张表格,说是来做低保入户核查的,想了解下阿谷瑶老人目前的生产生活状况,看有什么困难没有。阿谷瑶老人说,没得哪样困难,感谢你们的关心。这些是套话,也是她的心里话,要不是那点低保,兴许她就活不下来。李成林说,阿婆,镇上建有养老院,你要是一个人生活困难,可以搬去那里,老人多,热闹,互相也有个照应,低保还照样领。阿谷瑶老人说,不去咯,去那里做哪样,没个熟人,我不去。好嘛,不去就不去,拿笔记录的年轻小伙说,您目前一点困难都没有哈?她欲言又止,李成林见状,就说,阿婆,你要是有哪样难处只管说。阿谷瑶老人说,不晓得当讲不当讲。李成林说,还有哪样不当讲的,你讲就是咯。阿谷瑶老人说,我想麻烦你们帮我主持个事情。李成林纳闷,说哪样事情?阿谷瑶老人转过身,瞥向牛屋里的牛,说我想麻烦你们给寨子里的晚辈们说一下,等到我归天了,麻烦他们打这头牛给我送终。李成林一怔,没想到阿谷瑶老人要说的事情是这个,他想都没有想到,不过也不怪他,这种事情,只有老年人才去考虑,年轻人哪个会去胡想这些。他说,要得嘛,刚好晚上我有事找乡亲们商量,顺便给大家说下这个事。

送走李成林他们,阿谷瑶老人心里七上八下的。她为自己刚才的唐突懊悔,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个人的事搬到公堂上讲,李成林主持自然好,可是怕乡亲们有想法,认为芝麻大点的事,像是信不过寨子里的晚辈们,也不事先通个气,就搬到台面上来了。越这么想,阿谷瑶老人越感到自责。唉,不管了,晚上去开院坝会时再看看是哪样情况吧,反正都是要死的人,还在乎那么多干吗,再过几年,也许就没人记得我这个糟老婆子了。这么些年,阿谷瑶老人遇到事情,已经学会给自己找台阶下了。事实上,自从年幼的儿子李进鹏不幸溺水夭折,她在查出无法继续生育、四处求医无果后,每次遇到困难她都是这样的,用一些简单易懂的话开导自己,比如:人是三节草,不知哪节好。

院坝会来的人蛮多的,围着大槐树坐了好大一圈。李成林要讲的,是合作社养牛的事。他说,乡亲们,经过前期的准备,合作社初步建成了,圈舍也修好了,大家手中活路多,养牛消耗时间,还有花费人力物力,要是信得过合作社,可以用牛入股,没有牛的乡亲可以资金入股。大伙窃窃私语,商讨着到底靠谱不靠谱。这个时候,寨子里的党员先发话了,打着帮腔,说愿意入股。然后,驻村干部拿出签名册,愿意入股的就签字,观望的可以继续观望。见有些家底殷实、牛马养得多的都愿意入股了,那些养一头两头的,胆子似乎也大了,跟着说,我也入股,我也入股。合作社的事谈完后,李成林开始说阿谷瑶老人的事。他说,大家都晓得,我们阿谷瑶老人现在一个人住,生活上多有不便,这些年,他们两个老的全靠大家帮衬,在这里有个事我想跟大家谈一下。大家就问,哪样事?李成林说,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寨子里有老人是福气,这样高龄的老人不多了,我算过,七十岁以上的大概有五六个。有乡亲说,这些道理我们都懂。李成林说,懂就好,阿谷瑶老人不是外人,再说了,寨子里大家都是沾亲带故的,要是有一天,阿谷瑶老人归天了,想麻烦乡亲们把她当做自己的老人一样操办,让她的丧礼热热闹闹,好好送她一程,你们说要得不?李成林这么一说,阿谷瑶老人静默着,她像是已经看到自己去世的那天了,看到许多人围着嘎房,他们转嘎、打嘎,好不热闹,不知道是出于激动还是感动还是自怜,她拄着拐棍的手微颤着,眼泪不自觉地盈满眼眶。坐着的乡亲们说,这个我们自然晓得,也是应该的,而且你都讲了,我们就更该响应,这就是我们的责任。李成林说,好勒,有你们这句话就要得了。李成林别过头,问阿谷瑶老人还有哪样话要讲,老人摆摆头,意思没什么话要讲。她其实是想站起来,给大家鞠个躬的,但她做不到,她打心里领了这份情。

院坝会散后,阿谷瑶老人拄着拐棍回家。李成林说,阿婆,我有话要跟你说。阿谷瑶老人说,哪样话,你讲嘛。李成林说,我陪你走一小段。路灯下,李成林陪着阿婆慢慢地走着。李成林说,你年纪大咯,喂牛无非是想过世后有个伴,你看这样要得不,这头牛值好多钱,折成钱存起,自己存我们存都行,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再买一头牛来打,钱不够的话村委出。阿谷瑶老人没说话,她静默地走着,李成林才帮她把事情搞定,这个时候要是直接拒绝,就显得太不近人情了。走了一小段路后,阿谷瑶老人说,我再想哈嘛。李成林说,好勒,我等你勒回话,不管你答不答应,我都尊重你的想法。阿谷瑶老人说,谢谢你们关心咯,路上有灯的,我慢慢走回去。李成林说,莫得事,我陪你老人家走小段。

到家,阿谷瑶老人打开牛屋,牛没有吃食,没有反刍,站着一动不动。都说牛通人性,有时候会晓得人的想法,还会晓得外面发生的事。阿谷瑶老人心想,它咋不张我呢,不会是晓得今晚上的事了吧。她自言自语道,你莫要怪我,我也莫得办法,你不要怄气哈。说完,她勾着身子,在背篼里抓起一把草丢进牛槽。说,你再吃点,再吃点就休息了。

苞谷地里的苞谷抽了须,在太阳的暴晒下,越长越大。宝翁里老人过世后,阿谷瑶老人拾掇起他没种完的地,在老瓦房后面栽了点辣椒、南瓜、茄子、洋芋、四季豆,还有苞谷。她每样栽得不多,够她吃就行。随着苞谷秆高过人一两个头,去山上放牛的地方越来越少,割草喂牛也没以前方便了。天热,草深,最怕遇到老蛇。阿谷瑶老人牵着牛在寨子周边的山路上放,打猪草、放牛的孩子看到后,自动不割路边的草,有意留给阿谷瑶老人家的牛吃。

气温越来越高,地里的新苞谷很快就熟了。掰一个,撕掉苞衣,饱满多汁的玉米粒颗颗喜人。放进锅里,倒上清水,煮熟的嫩玉米带着一股清香,不仅小孩子们爱吃,连阿谷瑶这样的老人也爱吃。她的牙齿不好,往往要把苞谷煮得很烂,或者一根苞谷得要慢慢咀嚼,只有咀嚼,舌根才能尝到那股甘甜。嫩苞谷是香的,苞谷秆是脆嫩的,阿谷瑶老人会把苞谷秆丢给牛吃。放在以前,年成不好时,苞谷秆还能用来熬糖。

阿谷瑶老人的牛越来越壮,越来越听话。有时候她一个手势,它就晓得该怎么做。阿谷瑶老人在地里干活,背东西累了,就会在牛的两边各挂一个布袋,布袋里塞着洋芋、茄子、嫩苞谷,塞满了,说回家,牛就很听话地走在前。走得快了,还会站在路边静静等候阿谷瑶老人。阿谷瑶老人有时候也会想,这家伙莫非真是通人性,那么懂事,像小孩似的会做许多事情呢,只是不会说话罢了。

阿谷瑶老人不知何时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阿黄。隔着老远阿谷瑶老人就说,阿黄过来。阿黄就慢悠悠地走过来。阿谷瑶老人说,阿黄去睡觉,阿黄就很听话地走进牛屋。看着阿黄如此听话,阿谷瑶老人又喜又爱,说,亏我没白疼你,喂你喂得那么讲究,不过呢,你也挺好的,要是没有你,我还不知道要多出好多活路,今年这季庄稼虽然不多,但是有你在,我都有底气多了。洋芋收得最早,也是种得最早的。在黔西北,农历春节前就可以种洋芋了,土翻了后,挖松,犁头犁出要栽洋芋的沟,沟里每隔小段距离撒上粪,加上尿素,丢上洋芋种,再用锄头一沟一沟盖起来,盖得深,不怕反春时降温,春分前后,洋芋芽就钻出地里了。算一下,洋芋还是宝翁里老人种的,阿谷瑶老人跟阿黄都尝了鲜,可惜宝翁里老人吃不到了。不过,阿谷瑶老人想着,他有牛做伴,就算今年没得吃,明年也是能吃到的。她还真有点羡慕他了,羡慕他能顺利与故去的亲人相聚。世世代代的老人们会给晚辈们说,人死后,去那边时路上会有很多坎坷,山高壑深,恶鬼挡道,有牛在,既能搭伴又能辟邪,到了那边才能真正落脚。没有牛就无法生存,到了那边种不了地,得过寄人篱下的日子。所以,有些人过世后,条件差点的打不起牛,只要儿女健在,死后三年都会召回亡魂,请鬼师到家中做法事——俗称“改簸箕”,然后在坟地里打一头牛,让漂泊的亡魂带去,不留任何遗憾。

上山的人逐渐多了起来,每天都有人经过阿谷瑶老人家门口,他们有些是去挖地里熟了的洋芋,有些是去掰嫩苞谷,还有些是去砍柴,更有些是去赶野猪。野猪是不让打的,国家保护动物,这畜生真是害人不浅,退耕还林前,还不太见到它们。随着林子越长越大,越长越深,野猪遍布各地。它们嗅觉灵敏,行动迅捷,专挑夜间行动,离村寨远的玉米地和稻田深受其害。有人哭着从山上走下来,抱怨道,这畜生打也不能打,追也追不到,不晓得要咋个办。人们去跟村里反映,村里上报到镇农林水办公室,农林水部门的技术员走村串户,统计受灾农户跟土地面积,说报上去看看有没有补助。正规程序要走,非正规方法也要试试,有人在地上扎稻草人,没用。还有人在地上安装定时喇叭,隔断时间就响一回,起初还有些效果,但野猪也不是傻的,久了就晓得是人们玩的小把戏,蛮可以不在乎。它们更加猖獗,一夜间能席卷一大片玉米地,搅翻大面积的稻谷,且嘴巴刁得很,苞谷专挑尖头吃,难啃的直接不管,谷穗踩得乱七八糟。人们窝火了,有人偷偷晚上上山安陷阱,坑里放上尖锐的大铁钉,还有些更狠,直接深入密林,安装瞬间能放出上千伏高压的打猪机。

这些,只有村寨里的年轻人晓得,大伙心照不宣。真要是打到了野猪,就偷偷抬回家,或者拉进城里的馆子卖了。阿谷瑶老人不知道,她不过问别人,别人也不会把这档子事情说出来。

……

(全文详见《江南》2022年第五期)

夏立楠,1990年生,贵州大方人,曾生活于新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人民文学》《中国作家》《上海文学》《江南》《清明》《大家》等刊,并被《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载。获首届贵州省文学奖、第三届华语科幻文学奖。新书《大宛其的春天》即将出版。现居贵州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