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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2年第9期|李樯:大车(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2年第9期 | 李樯  2022年09月20日08:20

李樯,诗人,小说家,“他们”成员,《青春》杂志主编。在《人民文学》《诗刊》《钟山》《中国作家》《上海文学》等刊物发表小说近百万字,诗歌三百余首。出版长篇小说三部,短篇小说集《喧嚣日》,诗集《挑灯夜行》。获有南京文学艺术奖、紫金山文学奖、扬子江诗刊奖等。

大车(节选)

李樯

父亲驾着他的马车再次消失在秋日清晨的迷雾中。当太阳驱散雾霭,你能看清我们的村庄安静地低伏在原野深处,村子里杂树丛生,炊烟氤氲在高过房顶的巨大树冠的叶丛中,在那里缠绕、徘徊和逗留,为在树杈间捉迷藏的孩子提供着蔽障。它们或直或弯着飘向蓝天,去追寻白云,并像父亲那样飘向远方。鸡和狗儿在村子里寻食、闲逛,或像孩子们一样追打嬉闹,但没有谁乐意远离,没有谁会像父亲那样毫无眷顾甚至有些迫切地离去。

通往我们村庄的小路一共有二十四条,它们指向不同的方位,指向一年中的二十四个节气。在春天、整个夏季和初秋,小路两旁永远杂花丛生、蜂飞蝶舞,草丛和路两边的庄稼地里活跃着蛐蛐、蚱蜢、蜻蜓、田鸡和灰蛇等小动物,有时候也能见到鹌鹑、黄鼠狼,和不容易捡到的鸟蛋。我们对此习以为常,从不珍惜二十四条杂花丛生的小路是如何把外面世界的讯息带进来的。现在它们草色枯黄,草叶和成熟的狗尾草穗上凝结着晶莹的微小露珠,这些露珠很快就会消失,第二天一早,又会悄无声息地回来。二十四条小路把巨大的圆形田野切割开来,纷纷指向原野深处我们渺小低矮的村庄,指向天地相接的灰蒙蒙的远处,我们的村庄被罩在一个不知道有多大的锅里。你如果能像一只风筝那样飞到高高的天上,或者乘坐飞机经过我们村庄的上空,这一切将更加清晰。

我和妹妹不知道父亲是从哪一条小路离开的。母亲告诉我们,往往是天还没亮,我们尚在睡梦中,他就悄悄起身,蹑手蹑脚地套好马笼头,将油毡布裹好的干粮、被褥等搬上马车,轻轻推开院门后把马车赶出院子,再回头掩上院门。父亲跨坐到车辕上,扬起他那杆称心如意的马鞭,“驾”,父亲轻喝一声,鞭鞘会发出一声还不至于把我们惊醒的脆响。

无论他是趁着黑魆魆的黎明还是身披西天一弯月牙的淡光从哪一条小路离开,我们都会从母亲那里得知,父亲的去向只有两个方位,一个是西北,一个是东南。每年秋收后一切拾掇停当,到来年开春田野里的麦子开始吐穗期间,父亲都会消失一段时间。他每次回来,母亲都会说,你怎么没死在外边,你死到外边去吧。

父亲的马车一度是用来贩运石头的。他把东山开采的石块贩运到我们或邻近的村子,卖给那些需要盖新房子的人家。用石头砌地基,比容易粉蚀的青砖好,所以打算翻盖新房,或者为即将长大的儿子盖婚房的人家,都会事先购买一批石头堆砌到自家院子前。砌地基时再请来石匠,将那些大小不一棱角参差的石块整饬成方石、条石,以及其他可以利用的形状。

吴大伯就是父亲带到我们这个小村庄的石匠。他来自西北很远的地方,具体有多远,我们不知道,但肯定是笼罩在我们头顶那口大锅之外的地方。吴大伯白天干活,晚上摇身一变,就会变成一位说唱艺人。他的自行车上除了驮着一根铁钎、一把长柄和一把短柄铁锤,后座上还永远挂着一条发黄的旧布袋,那里面有一面牛皮鼓、一根打鼓棒和一对月牙形铜片。父亲说,那对铜片叫鸳鸯板,成双成对,不能分开。两块铜片夹在左手的五指中,互相撞击,便发出清脆悦耳的和音。我曾从吴大伯手里接过那两块铜片拿在手里把玩,像两弯黄月牙,有些沉,边角圆润,暗黄的铜片上有一些岁月侵蚀的暗纹。到了晚上,父亲会帮吴大伯在秋收后的打麦场上架起牛皮鼓,村里的老人们和少数妇女、孩子纷纷拎着小板凳、小方椅来到打麦场,坐到吴大伯对面,借着月光和住户门窗泄出的灯光,巴巴地等待着。吴大伯呷一口父亲为他泡好的有半搪瓷缸子劣质茶叶的茶水,清清嗓子,啐的一声往身后的地面上吐出一口浓痰,左手举起鸳鸯板到齐耳的高度,右手扬起打鼓棒,咚,叮当当、叮当当,“当哩个当,当哩个当,当哩个当哩个当哩个当!闲言碎语休多讲,表一表好汉武二郎……”

那些年吴大伯说唱的曲儿无非《水浒》《杨家将》《岳飞传》这么几出,但一部《水浒》就足够糊弄一村庄的人了,戏才唱到半截,整饬石头的工作结束,他便会卷起铺盖,奔向别的村子或者回家。有人央托父亲,等老吴闲下来再把他请来嘛,咱们各家起谷子,凑份子,请他来唱一个冬天,好歹把剩下的大半拉子唱完!父亲承担着吴大伯助手的角色,安排食宿,各家起点谷子,凑成半袋子甚至一麻袋,绑到吴大伯二八大杠自行车的后座上。有人说父亲其实就是吴大伯的弟子,但母亲并不赞成这些,她对父亲说,瞎日弄什么,人家来挣了钱,还驮一口袋粮食回去,你落个什么,有那工夫还不如去一趟东山,多倒弄一车石头。父亲并不搭理母亲,总是一句“你懂个屁”,便拍拍屁股出去了。

终于,父亲拥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家伙落儿,一只脸盆大小的牛皮鼓、一根打鼓棒、一对鸳鸯板、一副由四根藤条中间穿上牛皮筋可以自由收合的鼓架。他悄悄叮嘱我,这是从靖安寨一个死去的老说唱艺人家里淘来的,不要告诉母亲。他有时会让我跟在身后,帮忙抱着鼓架来到村东头的大芙蓉树下,背靠树桩支好大鼓,咚的一声,父亲向饭后的村人发出好戏即将开场的信号。“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铁甲吞了吴;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母亲仍然不赞成这些。瞎日弄什么,又没人给你一个子儿、一瓢谷子,有那工夫还不如去一趟东山。父亲仍是那句话,你懂个屁。

在整个村庄,在我们村庄所处的整个大锅笼罩的天底下,父亲时常背着双手,一个人走向村外的麦田或棉花地。他的身影在那二十四条小路上交错出现,有时是在露水挂满叶稍、一轮红日从地平线上升起的清晨,有时是在彩霞漫天的黄昏或者明月高悬的夜晚,春夏秋冬,风雨或飘雪中,他的身影显得孤零,似乎没人能够理解他心底挣扎着的那份孤独。有时我会跟在他的身后,没什么话说,只是左蹦右跳地在小路两边的杂草丛中捕捉蚂蚱,用一根狗尾草把那些蚂蚱串起来,带回家喂给鸡儿们。

不知哪天起,人们盖房子时兴起扎钢筋浇水泥的地基,没人家再需要石头,父亲的马车常常空载而归,一些嵌进车板夹缝的石子儿默然无声,硌疼了父亲和母亲的眼神。他的大车闲置下来,除了农忙季节把成捆的麦子拉到打麦场上,或者把收割的玉米秆拖到院子前,码成越冬用的柴火垛,或者拉着母亲和其他一些妇女、孩子去十里外的集镇,父亲的大车多半闲置在西南角的草棚下,似乎失去了往日的尊严。他那条麻线缠成手柄的马鞭,鞭杆由三根竹条咬合编织而成,一米来长,鞭鞘是根韧劲十足的牛筋线,比鞭杆稍长一些。当父亲挥起鞭子,赶着大车离开村庄前往东山,那鞭鞘的嘶啸声是令母亲安心、令我和妹妹敬畏的声音。但现在父亲没理由再去东山了,那鞭声听上去也变得喑哑无力,不再有往日那么悦耳。

从西北方向骑车而来的吴大伯再也没有出现过,父亲打听到他常常去东南方向的一个市镇,具体是哪个市镇,谁也不知道。父亲搬出那套闲置已久的马具,掸去上面的灰尘,牵出一身纯栗色皮毛的高头大马,为它修理好脚掌,驾上马车便出发了。每年的秋收后,他都要离家出走,在外游荡整整一个冬天。有人说他是去寻找师傅,有人说见过他在十里八乡游走说唱,也成了一个像吴大伯那样的说唱艺人。

我常常爬到村口那株高大的柳树上,手搭凉棚眺望远方,期待看见父亲的大车突然出现在二十四条小路当中一条的尽头。然而他跟他的大车就像一只飞走的鹰,低矮的村庄和平坦的麦地并非他的归宿似的,只有我们从未见过的高山,哪怕寒风凛冽、白雪飘舞,但终究是他向往的地方。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0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