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荞子花开在一起 颜色才能红艳艳
来源:文艺报 | 徐 鲁  2022年09月14日15:09

我在乌蒙山区采风时,当地的很多生活细节,都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其中,乌蒙山区乡亲们平时说话,脱口而出的一些质朴的谚语和俗语,鲜活而生动,既来自切身的农事经验和生活感受,又带着浓郁的地域文化色彩。乌蒙山的彝族兄弟姐妹,把寨子里的有经验、有智慧的老人称为“毕摩”。我从好几位老毕摩的口中,听到过这样的谚语:

“高山有了雾就相连,平地有了河就相连。彝族和汉族有了共产党,心就相连。”

“竹子能砍成两节,萝卜能切成两块,哪个彝家人舍得跟共产党分开?”

“话有五句十句,共产党的话最中听;路有千条万条,共产党指的路最宽敞。”

说到共产党领导全国人民脱贫攻坚,还有眼下乡村振兴的好政策带来的山乡巨变,老毕摩们也有自己的一套说辞:

“荞子花开在一起,颜色才能红艳艳;勤快的人聚在一起,办法就会滚滚来。”

“不走山路不晓得平地,不吃苦荞粑粑认不得粗细。彝家人到哪里都晓得感恩知足。”

“铁脚板才追得上撵山狗,软绳子才捆得住硬柴火。”

形容那些目光短浅,只顾着自己眼前的那点小利益,心里没有装着乡村振兴的大局观念的人,老毕摩们说得也是一针见血:

“马看不见自己脸长,羊看不见自己角弯。”

还有一些鲜活的谚语和俗语,是对生活日常、亲情、伦理道德的总结,比如说:

“金翅鸟的翅膀,是贴着彝家人的金竹梢长硬的;彝家的好娃娃,都是吃着阿爸种的荞子长大的。”

“阿鸡谷的心事,竹林子最知道;儿子的心事,阿妈最清楚。”“阿鸡谷”就是布谷鸟。

“自家种的包谷是珍珠,邻人撒的荞子是宝石。彝家的孩子,哪有不喜欢阿妈做的东西的?”

“水牛不驮盐,骡子不犁地,彝家的孩子,不会跟阿妈说假话。”

这些生动鲜活的谚语,都带着文学的比兴手法,但又是一般文人想象和创作不出来的。

我在乌蒙山区还认识了一些养蜂人,他们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没有累死的蜜蜂,只有冻死的苍蝇。”说的就是所有幸福都是靠着勤快的双手创造出来的。

曲木嘎是一个勤快的放蜂人,靠着放蜂、养蜂、割蜜的收入,一家人的小日子过得稳稳当当、甜甜蜜蜜。他年轻美丽的妻子叫阿依扎,还有个明年就要上学念书的儿子,名叫曲木乌格。

今天是一个晴好的、阳光充足的日子。乌蒙山刚刚下了好大一场雪,现在大雪初霁,风也住了,明媚的阳光把远处山峰上的积雪,照耀得明晃晃的。阳光也洒在地堰边和龙眼树下的每一只蜂箱上,金色的光斑在每一只蜂箱盖上跳动着,好像正在轻轻敲叩着盖板,唤醒里面的小蜜蜂们:“喂,小家伙们,快醒醒啦,出来晒晒太阳哟!”

曲木嘎守护着他的每一只蜂箱,就像守护着阿依扎和小乌格一样细致用心。每年入冬后,他从远方把蜂箱拉回来,选定了暖和的位置后,再在每只蜂箱底下铺垫上厚厚的稻草、包谷秸、谷壳,蜂箱四周也要用稻草围起来,这样又能保温又可透气。下雨落雪的日子,他还要在蜂箱上面盖上塑料布、蓑衣什么的,遮挡雨雪。

“你看,这么冷的冬天,小蜜蜂们不是都活得好好的吗?”曲木嘎给我戴了个面罩,一边轻轻打开一只只蜂箱的活动盖板,给蜜蜂们添加一些白糖作食物,一边给我讲着一些养蜂的道理。

蜜蜂过冬的时候,喜欢在蜂巢里互相拥挤着,紧紧抱成一团,这样越是互相靠拢、结团越紧,互相之间的密度增大了,也就不容易挨冻了。看来,小蜜蜂们也懂得“抱团取暖”呢。

春天、夏天和秋天,曲木嘎几乎每天都会“巡视”他的每一只蜂箱,仔细察看蜂箱有没有腐烂和破损的地方,还要察看有没有大黄蜂窥伺在蜂箱缝隙边,准备干坏事儿。原来,大黄蜂“好吃懒做”,自己不会酿蜜,却喜欢干些偷吃蜂蜜、甚至咬死小蜜蜂的勾当。所以,养蜂人没有不讨厌大黄蜂的,都把大黄蜂看作蜂类的“霸凌者”和“侵略者”。

冬天里没有什么花粉可采了,可不能让蜂子们饿着,所以得给它们喂一些白糖增加营养。除了白糖,割蜜时还会多给它们留下一些蜂蜜。只要递进去一点白糖和蜂蜜,它们就会你争我抢的。食物和运动,都能给蜂子们增加热量,所以也就不怕寒冷了。

勤劳、质朴的曲木嘎是阿依扎心中的好丈夫,也是小乌格眼里的好阿爸。从把美丽善良的阿依扎娶回家的那一刻起,曲木嘎就下定决心,哪怕自己再苦再累,也要让阿依扎生活得幸福开心。有了儿子之后,他晓得,自己肩上的责任更大了。他暗暗发誓,不仅要让妻子阿依扎衣食无忧,还要尽自己最大的能力,给乌格备下足够的条件,让他上学念书,能念到什么时候就念到什么时候,能念多远就念多远。

阿依扎说,乌格将来要是能像老毕摩爷爷那样“有学问”,就心满意足了。曲木嘎听了,不以为然,连忙纠正她说:“大树不生石夹缝,青苔不长火塘边。阿依扎,你就好好等着那一天吧,等着乌格念好了书,带着你走出乌蒙山,去看看外面的大天地。”

“我看你是一年四季放蜂子,把自己的心也放野了。”阿依扎故意嗤笑他说,“野得连乌蒙山都容不下你曲木嘎了!”

阿依扎差不多说对了一半。曲木嘎的心越来越大、越来越“野”了,也不单单是他常年要追赶着花期、外出放蜂的原因呢。这些年来,随着党和国家越来越多的好政策,特别是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决胜脱贫攻坚、乡村振兴的号角,一声接着一声地响遍了乌蒙山的每一条山脊、每一座村寨,曲木嘎那颗盼望着一家人过上幸福的生活、向往着山外的世界的心哟,确实越来越“野”了!

也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心越来越“野”,放眼看看所有生活在乌蒙山区的人家,看看全国每一处偏远的山乡和像星星一样散落在山区角落里的村村寨寨的人们,谁的眼界不是越来越大、越来越高?谁的心不是越来越有新的奔头、越来越变“野”呢?谁还愿意沉睡在过去的苦日子、穷日子里而不醒来呢?

用曲木嘎自己的话说:“瓦雀只会守着家舍、屋檐那些瓦片片大的地方;只有岩鹰,才能飞得又高又远。”

号角响处,山花烂漫,给乌蒙山中无数个像曲木嘎这样的养蜂人,带来了四季如春、繁花似锦一般的好机缘。只要有花期、花海追着跑,在曲木嘎看来,就是再远的远方,也不在话下啦!

高高的乌蒙山哟,山脉连绵,山岭逶迤。这块总面积约有11万平方公里,生活着包括云南、贵州、四川三省毗邻地区近40个县市区,总人口约有2000万的水土,就像一个多民族亲如一家,一起耕耘、一起守护的大家园,丰厚的植被、繁盛的花田,还有清澈的雪水河、山泉和小溪……养育了多少勤劳的好儿女!不说别的,单单是像曲木嘎这样的养蜂、放蜂人,各个民族的兄弟姐妹加在一起,少说也有十几万人、上百万的蜂群吧。

曲木嘎和乌蒙山区大多数养蜂人一样,常年养殖的都是一种学名叫“中华蜂”的蜜蜂。这种蜜蜂与其他蜂种、比如意大利蜂相比,个头更小,也有较强的耐寒能力,所以更适合在山区和高原上的零星花源环境里生存。

乌蒙山区到处都是苹果园、荔枝林和龙眼林,漫山遍野的山花就更不用说了。除了落雪的冬天,曲木嘎的蜂箱,一年四季能在山上摆放三个季节。春蜜的花源以苹果、龙眼、荔枝和油菜花、荆花为主,夏天的蜜就靠满山遍野的野花和各种野生药材的花朵了。

没有养过蜂的人,想到和看到的,往往就是四季如春的花田、花海,就像阿依扎刚认识曲木嘎的时候,想象着他每年追赶着美丽芬芳的花儿跑,实在是“好耍得很”。其实呢,养蜂和放蜂的辛苦,只有养蜂人自己最清楚。所以,曲木嘎经常给乌格讲:“甜言蜜语最现眼,勤快苦干背后知,要当一个合格的养蜂人,你得比酿蜜的蜂子更勤快。”

风里来雨里去,天蒙蒙亮就顶着星星爬上山坡、钻进山沟,晚上再顶着银色的月亮回到村寨、回到临时搭起的棚子里,餐风宿露且不说,光是收割蜂蜜就不那么简单,得小心翼翼地做上十几道工序,而且全部靠手工完成。

“你吃的苦头有多苦,蜂子给你酿出的蜜就有多甜哟。”这是曲木嘎多年来从养蜂的日子里品味出来的真知。

和乌蒙山上老一辈的养蜂人不一样,曲木嘎头脑活泛,喜欢学习。有一年,他不知从哪里无意中听说,乌蒙山区有名的“养蜂大县”四川省古蔺县,那里的养蜂人,随便叫出一个名字来,都称得上是“土专家”。曲木嘎心里痒痒的,前年春天就特意翻过好几道山岭,带着二三十只蜂箱,去了古蔺县的双沙镇,找到了那里的一位有名的养蜂“土专家”陈师傅,虚心向人家请教。

曲木嘎真是一个勤快人!他在陈师傅的蜂场边搭了个窝棚,住了一个多月,一边照看自己的蜂箱,一边去帮人家干些杂活儿,给陈师傅打打下手。结果还真取到了不少养蜂的“真经”。

陈师傅告诉他说,古蔺这边的蜂农都习惯“坐地养蜂”,这样其实并不好,坐地养蜂,不仅不能充分利用周边的“花源”,也浪费了不少的资源。“所以呀,曲木嘎兄弟,你要有信心,继续追赶着花期跑,累是累点,苦是苦点,但你割到的蜜,定准是好蜜!这叫作啥子你晓得不?”陈师傅笑着问道。

“叫作啥子?”曲木嘎不解。

“这就叫‘追花夺蜜’嘛!”陈师傅开导曲木嘎说,“要想脱贫致富奔小康,你坐在那里不追不赶,啷个办嘛!”

陈师傅还给曲木嘎指点了好多新的“花源”:“你们昭通洒渔河两岸是苹果之乡,苹果园多得很,我们古蔺这边柑橘多,柑橘蜜可是古蔺的好蜜哟!啥子时候你还可以去古蔺河、赤水河两岸摆上个一季两季的,那边荆条花多,‘荆花蜜’也很要得嘛!”

曲木嘎给陈师傅介绍了乌蒙山区的“苹果之乡”洒渔镇四周,满山满坡都是苹果园的景象。陈师傅听了,兴致勃勃地说:“要得嘛,等下一个春天,我也要改改坐地养蜂的老习惯,把蜂箱拉到‘苹果之乡’去摆一摆。”

“陈师傅,我们彝家人常说,‘野花开的地方蜜蜂多,养蜂人多的地方办法多。’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在洒渔镇上等你哟!”

“要得,要得!”陈师傅还建议曲木嘎说,“好兄弟,你最好再扩大十来个箱子,自己忙不过来,就再找个养蜂的,一起搭伙搞起嘛!十口箱子能伺候,一百口箱子也一样伺候嘛!”

“陈师傅的心,怎就这么大呢?”曲木嘎暗自想了好半天,觉得光凭这一点,自己就得好好向这位“土专家”学习。“同样是养蜂人、放蜂人,差距怎么这么大呢?”想到这里,曲木嘎略带自嘲地在心里说道。

冬天里的阳光,像金子一样珍贵。快到晌午了,曲木嘎带着乌格,还在龙眼树下忙活着。父子俩一边干活,一边享受着温暖的阳光。这时,乌格看见阿爸用小铲子铲掉了蜂箱里的一些蜂巢。乌格不解,就问阿爸为什么要铲掉它们。

曲木嘎说:“这是公蜂的巢,一只蜂箱里,公蜂不能太多,不然就会‘天下大乱’,公蜂不会出去采花粉,只负责‘传宗接代’。所以,如果公蜂多了,再多的工蜂也养不起它,酿出的蜜都会被公蜂们吃掉了。来,乌格,你也铲一下试试,用力要轻点哦!”乌格接过铲刀,学着阿爸的样子,轻轻地铲着公蜂的蜂巢。

“阿爸,等我长大了,就帮你一起去养蜂子、放蜂子好不好?”

“哦哟,我的小乌格,这要不得,要不得!”曲木嘎一听儿子的话,赶紧说道,“绕着瓦檐飞的,不是瓦雀就是燕子,鸟笼子里飞不出山鹰来。我的儿子,将来可不是要跟着阿爸养蜂子、给阿妈打年柴的!”

“那我做什么呢?要不就跟着毕摩爷爷学习种苹果吧?”

“苹果也不用你种!你要给阿爸、阿妈好好上学念书,念好多好多的书,以后还要飞出乌蒙山,到昆明念书,到上海、北京去念书!”曲木嘎说,“只要你能把书念好,以后不论你去哪里念书,阿爸都会追着你,把蜂子放到你念书的地方。”

“还要带上我阿妈哦!”乌格强调说。

“还用你说?”曲木嘎笑得咧歪了嘴,说,“那必须的!”

乌蒙山人喜欢在山坡上种荞麦,他们把荞麦叫“荞子”。这里还有句谚语说:“有山的地方就能打柴烧,有地的地方就能种荞子。”彝族人传说,荞麦的种子是小狗用尾巴从月亮上带来的,“泽泽夺”是彝族里第一个种苦荞的人,是他最先从小狗的尾巴上取下了苦荞的种子,埋进了泥土里,彝族人今天才有荞子吃。所以,老一辈彝族人传下了这样一首歌谣:

小狗的尾巴上,

沾着小小的荞籽。

是从月亮上带来的吧?

泽泽夺取下荞籽,

带到山上去,

用双手刨开地,

把种子埋进土里。

荞子开花了,

结出了果实,

荞子变成了吃的粮食。

密密实实的荞子花,开在温暖的春光里,白里透红。一块块荞子地连在一起,一片片荞子花开在一起,远看就是红艳艳的一片片。“荞子花开在一起,颜色才能红艳艳。”用这句谚语比喻今天的乌蒙山区和乡亲们的新生活、新状态,不是也很恰当、很形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