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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最美教师林占熺
来源:文艺报 | 钟兆云  2022年09月14日15:08

2021年9月10日教师节这天,不同肤色的学生们,林林总总的礼物,向福建农林大学教授、国家菌草中心首席科学家、世界菌草之父林占熺“砸”来。21年来,129名硕士、博士的照片集,让他最是眉开眼笑,他清晰地认出,影集中第一位外国学生与他的合影是在2005年的南非新堡。

中央广播电视总台播出的《闪亮的名字:2021年最美教师——林占熺》被到处转发,有段留言极具代表性:“拳拳寸草心,浓浓报国情。致敬最美教师林占熺和林冬梅,你们把生命根植在种菌草、菌菇的大地上。”

林家父女的“最美”,在央视录制“最美教师”的发布仪式上得到了诠释。主持人问他,78岁还充满活力地带着一群年轻人在大西北沙漠不停地种菌草,图什么呢?他说有志不在年高,自豪地介绍菌草改变生态、造福人类的几大成果后,中气十足地反问说:“我能停下来吗?!”

掌声中,从海外归来、风雨相随父亲18个春秋的林冬梅被请到了节目现场。“父亲身体不好,工作起来又非常拼命,都不懂得爱惜自己,所以2003年我做了个选择……”说到这里,她忽然哽咽,情不自禁地上前拉住了父亲的手。

2017年5月26日,她和父亲一同走进联合国总部,出席中国-联合国和平与发展基金菌草技术项目正式启动暨首次研讨会。2019年4月18日,她挽着父亲的胳膊,再次走进联合国总部,一同出席联合国菌草技术高级别磋商会议,亲耳听到第73届联大主席埃斯皮诺萨热情奔放地称赞自己的父亲:“我们在联合国视你为学术卓越的典范。”

林冬梅在公共场合一直称呼自己的父亲为“林老师”,整个菌草团队也都这样称呼。

长年驻守在内蒙古阿拉善菌草治沙基地的罗宗志,把林占熺当成人生的引路人。在读林占熺的研究生时,他就时常聆听导师教导:“青年人要到一线艰苦的地方去锻炼,要把论文写入农民的钱包里,把最优秀的作品发表在祖国的大地、世界的天空上。只有把自己的聪明才智与国家民族和世界的需求结合起来,才能做出不负时代的贡献。”

斯人斯语散发出的美丽光芒撼人心魄,也让他的心田有了一泓清流,情不自禁地去热爱、去行动。于是,在2015年读书期间,便欣然受派来这个号称“全国四大沙尘暴发源地”之一的不毛之地实习,才知林占熺二女婿余世葵告别妻子和蹒跚学步的女儿,已在此坚守多年,见证了菌草防风固沙、治理黄河的奇迹。2017年,罗宗志硕士一毕业就主动请缨,加入阿拉善菌草生态治理团队,一同喝风咽沙。

林占熺年年都来,一年数次,每次都与他们同甘共苦,他就是普通一兵。那天,他们在“建党百年,菌草献礼”图案前照完相,刚被授予“全国优秀共产党员”称号的林占熺忽有感触,“第二个‘一百年’,菌草更要有大礼!那时我不在了,只要你们烧炷香给我,我一定能分享到你们成绩单的喜悦。毛主席当年写咏梅诗,‘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我就来个‘待到菌草烂漫时,我在丛中笑’吧。”

罗宗志明白,正是为了这“两个一百年”燃烧菌草之梦,林占熺这些年老当益壮,每天奔跑不止。

在阿拉善基地坚守5年后,罗宗志热情未减,告诉我,自从投身到菌草事业以来,不时便会有一种沉浸式的感受,感到自己与林老师、与菌草业同喜同悲,并愿意承受今后一切的起起伏伏。

同此感情的,还有援外回来、担任菌草中心办公室主任的罗海凌。在他心目中,林占熺是国家菌草中心不可替代的大旗,自己必然要做个称职的护旗手,只是有一天林老师走不动了,他们这些人如何接过大旗继续“风展红旗如画”?

“那时,你们都成长起来了,菌草事业后继有人!”林占熺是个乐天派,对“百年大计”深信不疑,辞微旨远。

他说的“你们”,在鄢凡听来,也包括自己。

来自山西太原的鄢凡,2020年12月从厦门大学英语笔译专业研究生毕业时,了解到菌草技术和林占熺及其团队的故事后,深感这就是自己寻找的工作和人生的意义。她在菌草中心、在林占熺父女身上,很快就寻到了家的感觉。“菌草之父”永远以一双深情的眼睛望向大众,让鄢凡心中的敬仰与日俱增。林老师不管站在哪里,都可以用无尽的真情吸引每一个人的目光,她在由衷赞扬时,不免菲薄自己太平凡。林占熺温和地说:“既要接受自己的平凡和普通,又要爱上这个事业,拼尽全力地与众不同。”

在连续采访不同年龄、不同性别、不同地域、从不同地方和国家暂回大本营的菌草人后,我从他们的身上和所经之路,真真切切看到了什么是崇高的普通,什么是伟大的平凡。

他们中有些人,当年曾不止一次听过林占熺的访谈和演讲,被他平凡而伟大的经历和精神所打动、所迷住,从而踊跃参与,一同逐梦。

2010年10月,林占熺在福建农林大学大礼堂上党课,说得是那样雄浑有力、鼓舞人心:

“人的一生有许多幻想、梦想,经过岁月的冲洗,有些幻想、梦想变成现实了,又编织新的幻想、梦想。如果我们的幻想、梦想能与祖国伟大的事业结合在一起,就能形成汹涌的波涛,找到无悔的选择。

“我对自己的今后就有几个新的梦想:一是在我们学校创建一个世界菌草技术研究发展中心,为中国、为世界培养、提供更多菌草技术人才,让世界更好地了解福建农林大学、了解福建、了解中国;二是开辟一个新兴的菌草产业,加快把菌草技术转化为现实生产力,力争在10年内使菌草业成为一个产值超千亿元的产业;三是努力把传统的二维农业,发展成高产、优质、循环、生态的三维现代农业,福建农林大学应为发展三维现代农业做出更多贡献;四是用菌草治理黄河、尼罗河,治理世界的大江大河,为生态建设做出更大的贡献……”

那天,2000多个座位的大礼堂座无虚席,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不少师生表示这是一场令人难忘的报告,心灵得以净化,灵魂得到升华。

而对照10年之后的今天,林占熺当年的许愿,莫不水到渠成。正是因为有他们和越来越多的新生力量参与,菌草扶贫和治理的脚步才嗒嗒不停……截至2021年,全国各地种植菌草累计300多万亩,产值已超300亿元。

2022年春天,我的几场采访结束不久,他们不少人又上路了,分赴全国各地、世界各国各司其职,有的一去数月、半年,有的甚至两年。但他们无怨无悔,归去来兮间,可不是子曰诗云的“渡水复渡水,看花还看花”,各地的菌草之花情况大不一样,“生生无限意,惊鸿照影来”。

“与他在一起,每天都充满了生命的力量,岂能轻掷岁月!”

“他每天都在忙碌,带给我们奇迹和感动,让菌草之路越来越烂漫和辽阔!”

“致敬他带领整个菌草团队为世界增添一抹不一样且有魔力的草色,中国草的颜色最美!”

在创作《奔跑的“中国草”》一书中,我收集到了不少赞语,菌草中心最年轻的“草民”鄢凡还特别发来一段感言:“林教授在我眼里是有信仰的人,他信仰的就是中国共产党。去年建党百年,他早早就开始倒计时,每天都计数着还有多少天是党的百岁生日,策划着献礼项目。今年党的二十大召开,他也是心心念念想着拿出什么成果。他常说菌草技术只有在中国才能产生,在共产党的带领下才能蓬勃发展。我也是一名共产党员,和林教授共事的每一天都是生动的思政课。他用自己的事迹现身说法,用他的灵魂撼动了我的灵魂。”

“用他的灵魂撼动了我的灵魂”——跟过林占熺的菌草队员,都认同新人鄢凡这个最新说法!巴新项目组组长、党小组书记林应兴就给了我这么一个回应。

林应兴1998年底援助巴新,其后几年转援卢旺达,2016年再回巴新。2019年8月中国对巴新菌草、旱稻技术援助项目正式启动,他第四次率队赴巴新执行任务。我不时在这位同龄人的微信朋友圈里看到他在菌草、旱稻地里奔跑的身影,“福建省援外工作先进个人”等荣誉于他诚然名实相符。

器物之妙,总归是要落实于心的。也正因为有此心——一颗敏感且最能听从真善美召唤的心,让林应兴跟随林占熺“马拉松”式长跑,大学毕业至今种草已有27个年头,他对此又有何感想呢?

“选对了路,跟对了人,做对了事,得到了认可,实现了自我,无悔自己的人生,有愧的是……”电话里他忽地有点哽咽。

我停止发问,我能够想象他要说什么。

“主要是亏欠家人……”

我知道,关于援外期间的艰苦与寂寞、个人的得与失,每个援外人大多有同质性。任务重、人员少、风险高,队员待遇和休假问题,疫情肆虐、新冠感染,社会治安恶化……在多重不利因素影响、极其艰难的环境下,林应兴要带领团队高标准地完成两国领导人高度关注的项目,并树起标杆,实施的难度和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是故,曾驻巴新大使馆经济参赞的房志民感动之中,赋诗相赠菌草团队:“前辈创伟业,接班有群伦。”“万众齐努力,全球《山海情》!”

我问他们何以能如此,他淡淡一笑,“这也是多年来林占熺老师的奉献、牺牲和大爱精神在感染着我们!”他比我还清楚林占熺三十多年如一日,为菌草之梦牺牲了六弟、自己几次遇险并摔断两根肋骨、苦了一家四代之事。

“长大后我就成了你!”在许多人眼里,他确实又是一个“林老师”呢!

我不禁又想到了鄢凡此前通过比较而悟出的幸福、理想和信仰。他们都是林占熺带出的有信仰之人,是能满怀理想、一路通过“幸福草”给世界送幸福之人。

“你忘记了共产主义理想吗?”时至今日,林占熺还这样问自己,也问菌草团队的党员们。

理想永远离不开实实在在的行动。信念的衰退乃至崩塌,不是因为迷路、梦想火星熄灭,就是因为沦为行动的矮子。林占熺在行动,逐梦的脚步至今铿锵有力,每一步都焕发着惊人的力量。

日复一日,终年尘土满征衣,他挺直的背似乎弯了些,又弯了些,却依旧是向涛头而立的弄潮儿,和一株株四荒八极无所不达的菌草,不屈不挠地构成了这个时代的中国脊梁。

以前怀揣菌草之梦,人们尽笑他白日做梦,他答:“梦里啥都有。”如今梦想成真,却仍说菌草之路“行百里者半九十”,人们不解何以志坚行苦,答曰:“脚下啥都有。”感今思昔,世上有了越来越多的志同道合者,和他一起逐梦在路上。

我曾像许多人那样忍不住问他:“林老师您都80岁了,还到处东奔西跑,就不累吗?”

得到的回答是:“忘记年龄,事业总年轻。”

我不由得想到林家父女曾有的一次冲突。林冬梅看到父亲七旬过后仍不停奔走、宵衣旰食,且屡教不改,一次少有地生气了,“您再这样下去我就不干了,我回国干活,为的就是让您轻松些,可您这样不爱护自己,还得寸进尺、变本加厉,恕我只能不奉陪!”面对女儿的威胁,父亲也重重地撂下话来:“你不干我照样干,你随时都可以办移交走人!”慌得女儿泪水涟涟,此后只能乖乖就范,偶尔也和国际人士开玩笑,“林占熺教授有爱,有境界,生活有意义,这一辈子太有价值了,很不幸他是我爹,摊上这样的爹,苦了我们一家人!”

不久前,大学毕业后跟着大伯林占熺在国内外种草的林良辉,拍了一张林老师在黄河边拄杆行走的照片发给我。路看上去有点泥泞,人远望有点孤独。这个老人用菌草技术扶了大半个地球的贫,这些年走过的路哪条不难,哪条不孤寂?而让人感觉艰难的路却往往是真正的捷径,因为它直抵人心。让我产生无尽联想的还有:跟在这个老人身后,再扬鞭奋蹄紧追慢赶,怕也是如我这般,只能远远地望见一个背影呢。

人生什么最美?一个人能走多远,人生道路能走多宽广?林占熺告诉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