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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2年第9期|丁东亚:离岸(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22年第9期 | 丁东亚  2022年09月15日08:36

丁东亚,男,1986年生,祖籍河南,现居武汉。有小说在《人民文学》《钟山》《当代》《花城》《山花》《天涯》等期刊发表。曾获滇池文学奖、湖北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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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岸》于梦境与现实之间构建了一种独特的艺术过渡形式,当现实在晦暝处隐匿后,梦境却清清楚楚地遗留下来。主人公在昏睡的二百五十七天里,身陷丈夫、儿子意外离世后的孤独、恐惧与焦虑的噩梦之中,她在美满回忆和仓皇当下的人间处境中踽踽独行,在日常生活和往昔岁月的复杂矛盾中奋力挣扎。泪水是如何寂寥的,离殇又为何如此真切刺眼?来自身边亲朋或抚慰或刺痛的影响,是否能使这个女人走向救赎和痊愈?丁东亚以端庄饱满的诗意化语言将生死喟叹写成了跌宕的咏叹调,将至情至性的内心、真诚恒久的亲情谱写成了探寻生命意义的斑斓乐章。

—— 文苏皖

《离岸 》赏读

丁东亚

星夜展开,风从湖面吹来。槭树与橘树的鲜枝嫩叶,在灯光里不断变幻投影,仿佛手影艺人正为即将到来的观众排演的一场精彩节目。厨房里碗盘碰擦的轻响与水流声,断续从半掩的窗口传出。凉风掠过院中的花草和藤蔓,遇墙折返,一尾灵动的夜鱼倏然跃出水面。我抬面察看,涟漪在水面漾开,明月与星辰映入双目。已是五月,雨季尚未到来。后院那片母亲从前闲时播撒菜种的空地,如今已为我种下的花草占据:风车茉莉花白蕊黄,喜光宜养,清香悦人;大花葱紫红,叶片丛生,伞形仿若蒲公英;铁线莲沿着人工木栅,兀自向上攀爬;毛地黄初开,花萼如钟,表层带着婴孩身上的白色柔毛;角落里的角瑾,独自盛放;月季已开过,儿子从前时常错把它们的花朵认作玫瑰……

傍晚时分,母亲点上蜡烛,将我从湖畔采回的野雏菊插入堂前灵桌左侧的青花瓷瓶。桌上的果品,亦被她一一换掉。八个月来,雨水淋漓的长夜,我还会从惊梦中醒来,想起那一张张早逝的人面,仿佛他们是在雨中消失的。眼下,我和母亲一样,都成了孀妻,但母亲无疑早已从丧夫的悲痛中获得新生。“真是奇怪,我们家的男人,怎么就没一个长命的?”我从城里回来那天,秋雨恣意,落落停停。母亲将饭菜端上桌前,我裹着一张薄毯蜷缩在沙发里小睡了一会儿。梦境是同一个。我们一家三口在湖边野餐,天高云淡,远处水面上漂着几条捕鱼的小船。起风时,萧肃和云琅将棋盘移入帐篷,继续在纸上搏杀,我起身来到水边。下一刻,大风吹来,刮倒了帐篷,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在梦里一遍遍叫喊他们,却无人应答。母亲在我脚边坐下,温热的双手贴向我冰凉的脚踝,我一下从慌惧中醒来。她就是在那时对我说出的这句话。我怔怔看着她,悲伤穿过雨水,落入我空荡的身体。

那时正值盛暑,阳光炽烈,八月的热风刮个不停。小熊和怀柔按响门铃时,我已将云琅和萧肃备换的衣服叠好,放进行李箱。商务车是租来的,萧肃这次是司机,小熊和怀柔由妈妈陪着。车子启动,我向他们挥手告别,祝他们玩得愉快,云琅从车窗探出头,给了我一个甜蜜的飞吻。如今想来,那更像是一种无声永别,他的头面缩入车内,车子开动,混入车流,他们就再也不曾回来。

避暑之地在山中,我与同事去过一次。进入山野,气温骤降,扑面的凉风让人顿觉神清气爽。目力所及,一片浓绿,遍野茶田与树木。农庄里的土家菜丰盛味美:腊香肠切片装盘,圆薄香辣;灌肠粑色泽乌红,软糯香浓;菜豆腐清淡甜香;土家抬格子肥而不腻,回味绵长……回来前一天,我还在一阿婆摊位上买了娃谷糖与桃花酱。那也是我第一次领略到挂壁山路直触云霄的弯、险,但走过山路十八弯,穿过山崖的崖洞,深入后河那片原始森林,迷人的秘境才立现眼前。

风物和美食,我知道萧肃会用相机尽可能拍下。那是他的习惯。事物在镜头里定格瞬间,仿佛它们就永久地存储在了他的记忆。我为此嘲弄过他的无知,告诉他景物不可能永久不变,他仅淡然一笑,不做任何辩释。这也是我当初决定嫁给他的原因。他足够耐心和包容,遇事不争却恪守原则,对我更是无限宽容,会以微笑与柔情化解掉我所有的不快。此刻想来,那似乎又成了一种不可言喻的预兆,仿佛他将那些照片归类存放在U盘,就是为了让我在余生悲伤时刻拥有自我慰藉和悼念的实物。毋庸置疑,那是我后来的无序猜想。事实上,那场发生在风狂雨恶之日的事故,实属意外,我接到警察打来的电话,只身抵达V县人民医院时,萧肃和儿子早已与我阴阳相隔。走廊尽头那间宽大的房间里,他们平静地躺在两辆医用推车上,萧肃头发和脸上的血已干,犹如酣睡的醉酒人,儿子头颅歪在一侧,嘴角挂着一丝无解的笑意。警察告诉我,吊车将车子吊起,他们将云琅从车厢里拉出,才发现他在车子翻落山崖时扭断了脖颈。我抱着儿子哭一阵,又抱着萧肃哭一阵,凄厉的哭声穿过紧闭的房门传入走廊,将隔壁病房熟睡中的家属与病人惊醒。

母亲清洗完碗筷,从厨房走出,来到我身后,肩倚门框,点了一支烟。年过半百,她如今不再痴迷打扮,却突然爱上了香烟。烟雾在灯光里萦绕、飘散,我想起书房柜子里萧肃尚未抽完的两条1916。他抽烟多在工作应酬或与我夜下闲谈时候。无数个夏日夜晚,儿子睡去后,我们会来到小院圆桌前对坐小酌。啤酒解暑助眠,但我每次只喝一罐。一些时候,我们就那么坐着,什么也不说,他一支接一支抽烟,我平静地看着灯光里的花枝和青叶。某一刻,当我们目光相接,夜色会遽然生出撩人的火焰,将我们体内的欲望瞬间点燃。结婚十一年,他对我的热情丝毫未减,我亦会向他完全敞开,只是做爱的过程越发变得平和。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母亲忽然问道。

记忆一下在水面碎裂。

“还没想好。”

“医院的工作怎么办?”

“再说吧。”我淡然回道,“反正请了假。”

我不想告诉母亲,一年长假的申请被拒,我就决然选择了离职。

一直以来,我与母亲的关系忽冷忽热。冷是彼此互生的厌恶所致,母亲爱唠叨性情暴躁,我在她眼中冷淡薄情;热是我们有着骨血的亲情,难以断舍。父亲去世后,母亲对我的依赖和关爱有增无减,但我丝毫不为所动,妄自认定若不是母亲建议父亲放弃捕鱼的生计,接手四婆的杂货铺生意,他此刻或许还尚在人间,不会在进货途中猝然身亡。从火葬场回来那天,我抱着父亲的骨灰盒,一路一声不响。车子临近家门,后座上的母亲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哭什么哭?早干吗去了?”我一下变得怒不可遏。

“我怎么就不能哭了?你个没良心的狗东西,我哭我男人怎么了?!”母亲遽然收声,回吼道。

“别假惺惺了!”我说,“我爸不去进货怎么会死?”

“我要是知道进货会死人,我会舍得让他去?”

“这会儿您倒是晓得体贴人了。当年我爸胃病,疼得夜里又喊又叫,也没见您这样,第二天一早您不照样让他进城去卖鱼……”

“那还不是为了你。不去卖鱼,哪来的钱买米给你吃,哪来的钱供你去上学……”

“这么说又成了我的错了?卖鱼的钱去哪了?还不是被你拿去买了衣服……”我不依不饶。

母亲爱美之事,小渔村人尽皆知。每次她与同村的嫂子和姑娘进城,都会将随身所带的钱财全部用于购买新衣与首饰。十五岁那年暑假,父亲将每日卖鱼的钱换零为整,暂放在衣橱,若不是发现及时,那些为我准备的去城里读高中的学费和生活费也会被她花掉,不过为她增添衣裤两件耳环一对罢了。

“以后有啥打算?”母亲将烟蒂丢在地上,踩灭。

“没啥打算。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说完,我起身回了房间。

搬来与母亲同住,是我的临时决定。在花楼巷那栋二层小楼里独居了一月时光,我就再无法忍受夜晚带来的失眠与恐慌。白昼,人们总是满怀想象和期许,如同清醒着做梦,我在这现实的梦境里,从前像他们一样吃饭、工作、应酬、育养……如今却无事可做。清晨起来,我会精心打扮,盛装出门,去往G城最热闹繁华的街巷,在人群中漫不经心地穿过,在灌满空调冷风的某个咖啡馆或小餐馆里呆坐几个小时(咖啡与菜肴我几乎一动不动),只看着人们从玻璃窗外的大街上匆匆走过。抑或逐一走进商场服装品牌店,一件件试穿从不买下的衣、裤。服装店里的店员,多是年轻姑娘,她们总是热情将我迎入,一次次为我翻找适合的尺码,之后冷眼看我离开。我不在意她们在我背后的鄙夷目光,更不在乎她们会不会与家人或朋友分享我的诡异。为我服务是她们的职责,像我在医院照看病人那样,反复为他们量体温,扎针,及时实施救助。山河街的那家按摩店,是我能够片刻安然入睡的去处,力量沿着女按摩师的手指渗入头部和脊背,将我引向无念之境。夜色来临,我便结束一日的云游,回到空荡荡的家。我必须回去,像必须遵循的规定,与萧肃和儿子共处。我不必一身黑衣,假装是为他们守灵,但也尽可能素衣简装。婆婆心疼我,晚上做好饭菜送来,盯着我吃下。等她收拾了碗筷离去,我就跑进卫生间用力吐出,仿佛只有饥饿能让我保持清醒。我关了灯,在丈夫和儿子的骨灰盒旁坐下,或去床上躺着,在寂静中等待。幻觉短暂却美好,时常让我以为那不过是一场未作排练的恶作剧,等灯光亮起,他们便从暗处现身,复活过来。然而,现实并不眷顾我自怜的错觉,像死亡不怜悯任何一个可爱的生灵。

如今,我再也不会回到那栋房子居住。将萧肃和儿子的骨灰撒入大海之前,我已将家中的物什装箱或打包完毕。早些时候,我去医院帮母亲拿了体检报告,在附近的中药店买下她常喝的用以平肝熄风的药材,就去见了此前联系的房产中介,与其签署了代售合同。甚至为尽快售出,我在合同上特别注明了中介费和过户费全部由房主担付。房子卖出的钱财,我已有了具体规划,四分之一留给婆婆,四分之一用于补偿同样在车祸中丧生的小熊和怀柔的妈妈:他们在车子坠下山崖时一个为身旁的母亲所弃,一个是为保护女儿献出了生命。剩下的我会用来购置一处新房,并从中拿出少许给母亲。小渔村那爿仍在经营的杂货店并不挣钱,母亲苦苦坚持,不过是为了生计有所来源。

这晚上床前,我在窗前站了一会儿。拂面的清风里,有淡淡的鱼腥味。月亮像个顽皮的孩子,在云中忽隐忽现。我双手抬起,放在月下,月亮一下就成了一个残缺的明珠,稳稳落在我掌面。这是儿子某日教我的游戏。那场在乡间举办的婚礼,热闹隆重,新娘是萧肃的一个远房表妹。由于婚宴上有人突发癫痫,我陪同去了医院,回来时夜已深了。山上的那家民宿,是萧肃提前订好的。我进了门,挎包甫一放下,儿子和萧肃便迫不及待地推拉着我出了门。圆月当空高悬,山野寂静祥和。我遵从指令,乖乖在草地上坐着,等待着他们为我精心准备的演出。用来游戏的工具是提前选好的。萧肃将放在墙脚的工地小推车推上斜坡,将车上用来挡泥灰的皮围裙系在他腰间,弄乱头发,摆好造型,儿子让我起身半蹲,映入眼中的是一幅炫目的场景:圆月落在小车里,丈夫推着它,仿佛在搬运一颗巨大的明珠。下一刻,萧肃搬来木梯,儿子让我后撤一段距离,蹲身再看,萧肃踏梯仰面,遽然成了一个扶梯登月人。儿子登场,从先前的小推车里拿出一截弯曲的钢筋,趴在坡上的草丛里,小腿上翘,左手托着下巴,右手举起钢筋,月亮顿时成了系着绳索在云间游走的气球。我惊奇地看着儿子,拍手叫好,他又翻身躺平,双脚抬起,紧贴月面,成了滚球的杂耍艺人。月亮忽而是萧肃投掷而去的篮球,忽而是时钟的盘面,忽而是儿子读书的灯盏,忽而是废弃相框中的风物。最后儿子爬上萧肃的后背,伸手将月亮捧在手中,向我喊道:妈妈,你看!月亮是不是在我手里?又说,妈妈,我把月亮送给你。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2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