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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2年第9期 | 鸮瑕:金丝雀(节选)
来源:《山西文学》2022年第9期  | 鸮瑕  2022年09月08日08:24

鸮瑕,祖籍山西临猗,1999年生于山西榆次。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2018年开始发表作品,小说发表于《黄河》《四川文学》《都市》《朔风》《五台山》《漳河》等,书评、散文散见于《山西晚报》《三晋都市报》《塞北文化》等。

 

我是万家灯火。这是加上阿雀的QQ之后她给我发的第一句话。

第一次见到阿雀是在学校门口简陋的烧烤摊前,外面天黑压压的,还下着很大的雨。那些雨滴打在烧烤摊塑料布的顶棚,噼里啪啦地冲撞出一条可以落到地上的通道,像是关不住的水龙头,阵势很大。

这么大的雨就算是打伞回去也会被淋湿的,桌子上其他学长学姐们正在就着昏黄的灯光挑选食材,有人已经撬开了好几瓶啤酒。学姐双手撑住桌子拍了拍,扬声说道,这是我们配音社新学期第一次集体聚餐,也是给新生们的迎新会。

周围人都停下看着学姐,我也跟着点点头。实际上,从我看到他们的社团宣传到决定入社再到跟过来吃饭,只有两个小时而已,别说在座的不认识几个,连部长叫什么名字我都没记住呢。学姐冲着我招了招手说,“来,刚入部的你们两个交一下会费。”

每个新入部的成员都要交三十块钱的入部费,我刚转给学姐,学姐扭身就给了烧烤摊的老板。“今天我这个部长请客,大家一定吃好喝好!”大家欢呼着继续各干各的了,我跟着也鼓了几下掌。

冰柜里的铁盘子盛着软趴趴橡皮泥一样的鱿鱼和沾着没消融冰霜的肉串,蔬菜上面有几只苍蝇盘旋在上空伺机降落。我没了胃口,甚至有点恶心。地上的水坑能看到无数涟漪此起彼伏,有人一脚踩过,污水和泥点子溅得很高,有些溅到她赤裸的腿上,有些溅到她绿色的T恤和白色的短裤上,那双凉鞋站在地上洇湿了一片水渍。我想了想,从包里掏出纸巾递给她。

女生喘息着把伞收起来,将伞柄抵住肚子摁下去。雨伞上的水珠乱飞,我扭头看了一眼,好在那些烤串还在远处的炉子上烤着。她把收好的雨伞往帐篷边上随手一扔,接过我的纸巾,我冲她笑了一下,看着她擦了擦湿漉漉的腿。

你旁边有人吗?没。我把放在旁边的包拿起来放在腿上,她把一条腿迈进来,然后双手撑住桌子,再把另一条腿送进去。

部长端了一大盘刚烤好的串走过来,杂七杂八的什么都有。“白燕来了?我们这儿刚烤好东西,快吃快吃。”她很响亮地答应一声,坐下的时候,顺手从盘子里翻出烤鱿鱼开始吃,她用胳膊肘戳了戳我,然后递来一串,快吃,吃四串就回本了。

阿雀只比我早入部一天,为了今天晚上的社团聚餐,她中午连饭都没吃。我除了部长以外,分不清哪些是学姐学长,哪些是和我一样的新生。阿雀成了宴席上我的依靠,因为她也不跟人说话,只负责低着头吃烧烤,抬起头倒饮料。

我是没什么胃口的,可是阿雀大概把我当成了另一个她,倒饮料必定要给我添点,每次拿烤串也一次拿两串。我不需要人照顾,但确实感激阿雀的热心。我鼓起勇气小声跟她说,我们加个QQ好友嘛。

阿雀抹了抹手上的油说,你加我,我从宿舍走得急,手机没带。

后来,我和阿雀熟悉了。她不姓白,姓金,叫金白燕。她说,你叫我阿雀就行。我问,为什么不叫阿燕。她说,叫燕子的人太多了,但是没几个叫阿雀的。我想了想,确实没有。阿雀个子很高,她跟我说,四舍五入她有一米七。我大吃一惊,我也有一米六八,但阿雀跟我走在一起要比我高很多。阿雀说可能是因为她瘦且腿长,显得比我高。我说她不像雀鸟,像白鹭。阿雀立刻说,我这就去公安局改名,改成金白鹭好了。但是阿雀已经十九岁,想改名字太麻烦了。

一开学,阿雀就被礼仪队看中了,她说礼仪队是校级组织,不用交入团费,参加学校活动的时候还会给工资。我问能给多少,她说一次也就十几块,但是足够两天的饭钱了。系里迎新晚会上,我看到她靠在舞台下面的墙根,趁着没人注意掏出手机打字,赤着脚,把高跟鞋拎在手里。

阿雀的高跟鞋有七厘米,我说,你买那么高的鞋子站几场晚会就会受不住的,她说这样就可以显得很高,能站在礼仪队的最前面。老师往往会选择气质好个子高的女生走舞台,不用在台下或是会场门口站着。我听不懂,阿雀想了想换一种说法,会多给点钱。

我还是时时刻刻为阿雀担心着,她就像是踩着刀尖走路的小美人鱼,下一秒就可能折断她纤细脆弱的腿。不出一个月,阿雀就在舞台上狠狠摔下来,崴了脚。

阿雀并没有发消息给我,只是我下了晚课往宿舍走,看到有人坐在医务室的门口。我仔细打量那个身影,她双手向后撑着,脖子仰得高高的去看天上的月亮。后面拉得很长的影子像极了某种细腿细嘴的鸟。

我于是通过影子认出了阿雀,她左脚脚踝上缠着绷带,伸直了搭在台阶上。阿雀也看到了我,熟络地招了招手叫我去扶她,然后毫不客气地把体重都压在我身上。

真倒霉,今天上台的时候走神了。

我问,伤得很严重吗?

没骨折,只是扭伤了。阿雀一瘸一拐地说,我要退部,不想干了。

我想扶她回宿舍,但是阿雀勒着我的脖子往操场拽。你都没见到我摔倒的样子,太好笑了。你应该脑补一下,我穿着红色的旗袍,然后踩着七寸的高跟鞋。

我被她勒得脑袋疼,踉踉跄跄地向前走着。如果有人见到我们两个,可能会认为是两个撒酒疯的醉鬼。

你是不是把脑子摔坏了?

我还没说完!今天还发那种民国的宽帽子,我本来今天穿得又休闲又酷,好嘛给我打扮得跟个姨太太似的!阿雀说,我不应该是那个样子的,我不想穿高跟鞋和旗袍了。我应该给自己打扮成一个酷女孩,然后勾搭你们。

我终于笑出了声,你太自恋了。

自此,阿雀每天都会挪着她穿着拖鞋的受伤的脚,另一只蹬着高到小腿的马丁靴,身着黑色带着金属吊坠的衣服和大裤衩似的皮裤,步步铃铛作响地挪去教室。因为走路的动作摇摆幅度很大,我常常看到那些金属吊坠们纠缠在一起打着结,帮她解开之后,没走几步就又会开始打结。我实在不想跟如此高调的阿雀走在一起,但阿雀总是能从无数平平无奇的学生中,一眼逮住我,然后顶着像是被人打了两拳的烟熏妆,扯着破锣嗓,就地叉腰冲我远远地大喊,快过来扶我啊!你没看到我吗?

我顶着无数打量的视线小跑过去,低声叫道,你帅得我都认不出来了。

退出礼仪队之后,阿雀又立刻开始筹备写小说。我问,打算写什么小说。她说,写网文,打算写言情小说。

我没怎么看过言情小说,最近一次的阅读还要追溯到小学。

阿雀说,她可以跟网站签约然后赚钱。阿雀和我约定每天要更新四千字,我们互相监督。我写作的时候,不能听歌也不能受外界的打扰,但阿雀不受任何事物的影响,她往往一边听着摇滚,一边狠命地敲着键盘。刺耳的音乐从耳机里抖出来,我被打扰得不得安宁,只好犹豫着问在听什么,她说,玛丽莲·曼森的歌,《摇滚已死》。

阿雀和我的相互鼓励没有持续很久,我每天写不出那么多东西来,阿雀则是放弃写网络文学了。她说,盗版太猖獗了,订阅正版也就一杯奶茶的钱。他们全盗走了,读者就不付钱看了。我写一篇他盗一篇,那我不写了。气死他们!

我附和,我也不写了,写了也没有杂志愿意发。我陪阿雀去买奶茶,阿雀吸了一口芋圆说,奶茶是实打实的,稿子是空虚的……哈哈,我们两只菜鸡。

我和阿雀的生日同日不同月,所以阿雀一直标榜我们为异父异母的姐妹。她过生日时,我订了个十寸的巧克力蛋糕。阿雀瞪着眼睛问,多大?十寸?

我对蛋糕的尺寸一点概念都没有,表示我订了蛋糕店外送的最小尺寸。阿雀说,你一定是被店家骗了,不过此刻蛋糕已经不能退了。我们两个人坐在操场上啃食这个十寸蛋糕,连晚饭都省了。

阿雀说,咱俩切一半吃了,然后剩一半明天当早饭吃。

别吧,这大热天的放一晚上不就坏了。万一惹蟑螂了呢?

阿雀抬手看了看时间,叹了口气说,那我们就慢慢吃,什么时候吃完什么时候回宿舍。我痛苦不堪地举起巧克力,暗自后悔为什么没选水果的。阿雀狠狠用手抄起一块蛋糕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我分手了。

我努力把卡在嗓子里的巧克力咽下去,试图说点什么。阿雀嚼了两口,继续说,在生日当天分手是不是很可笑?

阿雀说,这是她的初恋,时间久感情深,分手的时候,算和平也算单方面撕毁协议,对方的微信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红色感叹号作为结束。阿雀愤怒之余,开始以牙还牙,从微博删到支付宝,从陌陌删到蚂蚁森林。翻遍了手机上所有软件里的好友信息,都没有赵总两个字,她一口气还没吐完,脑海里又浮现出对方的手机号码来。

阿雀初三的时候喜欢上了高二的学长,在一座几千人的学校里,不同年级的人的相遇都是屈指可数,好像每个年级之间都有隐形的柏林墙,泾渭分明。高中年级在三四五楼,初中年级在一二楼。阿雀在二楼,学长在四楼。

阿雀当时只是给数学老师去五楼拿打印的卷子,看到一个卷着头发,穿着长裙像模特一样的女生,拎着一大袋子的零食站在高二六班的门口,她还背着包,那个商标阿雀不认识,但一定是大牌。她看上去没有一点学生气,但又年轻到不可能是家长的地步。

然后出来一个男生,一句话也没说就接过零食袋,转身递给班里的人。女生笑了起来,刚想说点什么就被打断了。男生站在门口说,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分手就给我有点分手的样子。

班里撕开包装袋的声音连走廊上都能听到,里面的男生们欢呼着说,谢谢赵总!那个女生的笑容僵硬在脸上,但立刻就转身走了。她将高跟鞋踩得啪啪响,每一步都声势浩大。直到拐弯下楼梯的时候,才快速粗暴地从包里翻腾出散粉开始往脸上拍,阿雀看到有眼泪掉下来,粉就要往脸上摁好多下。

这简直就跟言情小说的剧情一样恶俗狗血,她傻乎乎站在那里,余光瞥见那位赵总还站着门口看着,赶快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往楼下走,她听到有男生跑出来跟他说话,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赵总,笑起来有两个酒窝。

赵总并不帅,只是皮肤很白。个子也不高,跟阿雀差不多高。阿雀的恋爱目标一直都是一米八长得帅成绩好有肌肉,赵总哪个标准都不太够。但她莫名其妙记住了那两个小酒窝,还记住赵总笑起来眼睛真的会完全眯起来。真奇怪啊,明明完全跟自己喜欢的标准没有一点点的相似之处,可是你就是喜欢他。阿雀通过塔罗牌占卜、骰子占卜、石头剪刀布、猜一猜等无数游戏和情感问答里得到结果,她是真的喜欢赵总到可以放弃自己的恋爱标准。

在确定这个结果之后,阿雀就壮着胆子在楼梯口等了起来。初三要比高二的放学时间早一个多小时,阿雀就爬到五楼的楼梯口等了一个多小时。随着下课铃,高二的学生们背着书包下学了,人流如织,阿雀像是水里的石头,一点也不在乎周围刺探好奇的目光。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也没见到赵总,她于是大步走进教室。赵总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低着头玩手机,几个男生在前面用拖布打架。阿雀犹豫要不要开口,但男生们爱起哄是真的,到时候会很吵。她蹲下身子由桌子挡着跑到赵总旁边,很明显看到赵总看她的表情像是看到一只高速蟑螂直奔他飞来,连眼睛都瞪到不可思议的大。阿雀单刀直入,能加你一下QQ吗?

赵总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他盯着阿雀看了一会,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阿雀回答,有缘千里来相会。

他加上了她的QQ,阿雀冲他挥挥手,又蹲着窜出了教室。阿雀低着头看着对方的信息,名字是一串省略号,头像是纯黑色的,对方发来的第一句话,我是赵瑾。

阿雀哆嗦着赶快发消息,才发现自己的手指都是冰的,僵僵硬硬湿漉漉的一个摁键一个摁键地压下去,我是阿雀。

在学校里去寻找一个人的身影,总是有限且徒劳的。大家都穿着一样的校服,从后脑勺看只能分出高矮胖瘦。赵瑾只不过是大海里的一条沙丁鱼,既不高,也不矮,既不胖,也不瘦。但是阿雀心满意足,她只想起了小王子,那是只属于小王子的小玫瑰,跟千千万万的玫瑰都不一样。于是在她看来,他的优点好像就是要比别人多一样。她对着手机那一方小小的屏幕,输出自己直白稚嫩的感情。

阿雀对他说,我中考考好一点,还留在高中部。到时候我在三楼,你在四楼,我们就离得更近一点了。赵瑾回复道,阿雀,我高三就要回上海去了。阿雀只知道上海是和北京一样的大城市,具体有多远,又意味着什么,她一概不知。只是模模糊糊地想,赵瑾居然是上海人?那他可真厉害啊。阿雀便怀了憧憬的心思说,那真好,我以后去上海找你!赵瑾笑着说,你考上海的大学吧,到时候我们就能在一起了。

操场上有蚊子的嗡鸣声,我伸出手朝着四周挥了挥。本校离上海相隔千里,你这算南辕北辙了吧?阿雀从口袋里掏出巴掌大小的喷瓶,往我和她身上一通狂喷,六神花露水像一片雾盖在蛋糕上。蚊子是否跟我一样呼吸不畅我不清楚,阿雀毫不在意地收起来说,我这算迷途知返。

赵总就这样回到上海高考,她能感觉到赵总像是消失了,他们所能交流的只有文字和语音。阿雀祝愿他能考上好大学,也祝愿自己能顺利升上高中部。她主动减少了和赵总的联系,把想念写在纸上。现在已经没人写情书了,大家习惯了快节奏的交流,甚至摆脱了纸笔的束缚。阿雀如临大敌地盯着白纸,她想不到要写什么,只好把自己的生活像流水账一样写下来。写完一叠,她笑了。这不像情书,像日记。她把这一叠信保存好,在赵总高考后寄了出去。

当然是没有什么回应的,阿雀并不在意,她沉浸在一种浪漫的满足里。赵总问她假期要不要来上海玩,阿雀拒绝了。她查了去上海的车票和酒店费用,那不是她一个未成年人可以负担得起的,更何况父母也不会同意她去。她倒是很好奇,赵总不能回来看看她吗?赵总笑着回复,那个小地方我待够了,好不容易回到上海,我有空还是想到处旅游。

阿雀听到小地方三个字,心里咯噔一下。她也认为这座小城很小很破,横七竖八的街道大概两三天就能全部转完。只是从赵总的嘴里说出来,她平白觉得身上都多了一层土气。看着赵总给她发过来的那些照片,有时候只是不经意的背景都显得酒绿灯红。她盯着那些像素模糊的霓虹高楼,大概明白了赵总的意思。

她侧着头向窗外看去,夏秋交汇的时节,刮起的大风总是会夹杂着灰尘砂砾,吹得空气中灰蒙蒙的。阿雀下定决心要考取上海的大学,她要去这个繁华的城市。连接她和上海的,是赵总。

阿雀怀着雄心壮志想要考上海的大学,爸爸听过之后点了根烟,妈妈在织毛衣的空档回了一句,上海学校的学费肯定很贵吧。阿雀知道妈妈是在考虑妹妹阿鹃的未来,阿鹃比她小六岁,她要是上了大学,妹妹刚好上初中。家里实际上负担不起两个孩子的学费,爸妈都是打工人,阿雀一直到上初中才从爷爷奶奶家搬回自己家。阿雀咬了咬牙说,是贵,但是上海打工能赚很多钱啊。妈妈织完最后一针,叹了口气问道,为什么一定要去上海呢?我们还想让你去上家门口的师范,学费少给补贴,出来还能当个老师。女孩子,这是最好的出路了。

阿雀不想跟爸妈吵架,她站起来回到房间。阿鹃坐在上铺读书,她受尽父母的宠爱,更何况,她还处在一个什么也不用想的年纪。阿雀把头搭在她床边,闻到床单上橙子味洗衣液的味道。阿鹃亲昵地把手放在她脸上,阿雀说,我想去上海上大学。阿鹃问,上海很好吗?阿雀说,非常好。阿鹃问,有多好。阿雀说不上来,敷衍着回答,很好很好很好很好。阿鹃沉默了一下说,那师范呢?阿雀有些烦躁地说,你乐意你去。阿鹃也生了气,我去就我去。阿雀回道,那你从幼儿园到大学都在这一条街上,毕业了工作也在这条街,一辈子都在这条街上。阿鹃突然笑起来,阿雀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但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

此为节选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22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