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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敏:以文学书写、致敬一代人的“财富梦” 
来源:南方都市报 | 朱蓉婷 曾嵘  2022年09月06日11:34

看起来他们只是在给自己挣钱,但确确实实推动了各行各业的进步,需要有人写下他们。

今年四月,著名作家鲁敏推出了新作《金色河流》。这是鲁敏继《奔月》出版时隔五年后再度在长篇写作上发力。

作为一部与财富紧密相关的文学作品,《金色河流》贡献了全新的独特文学形象和文学议题。鲁敏详细铺展中国的改革开放、下海经商、特区成立、市场大潮、企业慈善、结对扶贫、昆曲重生等时代关键词,细致讲述一个关于代际、财富与时代共融的故事——人们既被时代的滚滚洪流所塑造和推动着,同时也在以一种细小的方式创造和参与着所置身的时代。

故事聚焦“先富起来”的那一批人。企业家穆有衡(人称“有总”)在中风之后立下的一个遗嘱,由此展开了全书的各种冲突:患有阿斯伯格综合征的老儿子穆沧、痴迷昆曲酸腐无为的逆子王桑、身世不幸野蛮生长的干女儿河山……不同人物的命运也就此改变。

“通俗来说,《金色河流》说的是一个快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有钱老头,在离开前想要处理他这一辈子的财富。”鲁敏笑称。

事实上,她想表达的如同书名《金色河流》:“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条河,弯弯曲曲的,一会儿快一会儿慢,一辈子你可能创造了什么,带走什么,最后又会留下什么?”《金色河流》所写的就是有总这一生的跌宕起伏,他的物质财富的传承与精神遗产的流转。

改革开放以来,有深圳特区成立、民营企业蓬勃发展这样的大事记,也有千千万万不具名如浪花般闪烁的小民悲欢。鲁敏之所以选择“有总”作为主人公,正是因为他所代表的中小企业家“能够大幅度地折射这个时代的特色”,他们勇敢、大胆,充满激情和探索精神。

从乡村到城市,鲁敏少年求学与工作经历中,身边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参与到打工潮中,这令她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时代气息。在南师大读夜校期间,各行各业的人汇聚到一个大教室上课,鲁敏回忆起当时课堂上弥漫着一种浓烈的时代上升的氛围,“努力就是生活的正义,你只要好好努力,就能够改变自己的工作、人际乃至命运。”这种上升的时代氛围,也是她在《金色河流》中聚焦创业者与小老板这种题材的原因所在。

鲁敏认为,这些小老板们“精明也好,赚钱也好,跟工人发生劳务关系也好,这些都是他努力的方式,这种东西是有价值的,这就是时代气氛,它会积极改变社会关系”。

日前,鲁敏做客方所广州店,与学者黄灯、作家王十月、媒体人黄佟佟几位嘉宾一道就《金色河流》展开讨论,畅聊各自经历。活动后,鲁敏接受了南都记者的采访。

访谈

南都:你出生于上世纪70年代,许多改革开放的时代印痕都与你的个人经历有交叉和呼应。写作《金色河流》时,你做了哪些资料的准备工作?

鲁敏:我看了很多传记,但不是任正非这种级别的,而是众多的小老板,他们找人给自己写回忆录,都是自印的小册子,文学水平不高,但是里面有非常多真实的细节,给我提供了很重要的素材。比如,我喜欢他们很为自己骄傲的部分,说第一次坐飞机怎么样,第一次穿西装怎么样,看他们一穷二白地从一个下岗工人,从一个转业军人,从一个“土包子”开始一步步地发达,开始跟台港商人合作,跟欧美商人合作。

我看了挺感动的,他们蛮了不起。看起来他们只是在给自己挣钱,但确确实实推动了各行各业的进步,需要有人写下他们。正是这种强烈的动力,我写之前准备了好几年。我一定要为它花这个时间。

我还看了四十年大事记,看到很多自己经历过的事,比如双休日、BB机。第一次用BB机的时候可兴奋了,有时候为了回一个号码,跑好远去找一个公用电话亭。

南都:你写的“有总”很有底层草根气,但民营企业家的主要形象在当代文坛并不多见。你一开始动笔的时候,内心有没有过挣扎?

鲁敏:不论是当代还是传统文学,都是以呈现精神性追求的维度偏多。比如你写一个昆曲艺术家,是很顺理成章的,但是你弄一个什么小老板,或是一个挣钱的人作为主角,它本身是对文学惯性的挑战,但是我很喜欢做点不一样的事。

我此前写过城市题材、女性题材,也包括城郊结合部的下岗工人,我本身就对社会话题有着天然的兴趣。我认为在这三四十年里,物质进步是巨大的时代特征,“创业者”就是高速发展的典型环境里的典型人物。

企业家、商人主角在文学里不常见,但我觉得,我们这代人是可以去书写、尊重,甚至是去赞美这些创造了物质财富的人,让“有总”来做我的主角是应有之义。在我即将50岁的时候,我写了这么多年,我可以写他,我也应当写他。

南都:从早期的《以父之名》《墙上的父亲》开始,你便格外关注复杂多变的父子关系或代际冲突。在《金色河流》中,你是怎样处理穆有衡与两个儿子穆沧、王桑之间的矛盾与和解的?

鲁敏:代际关系总有一种上一辈的寄托和下一辈的反抗,穆有衡作为一个野心勃勃,非常有行动力和丰富社会资源的父亲,他对儿子的控制期望或者说前景设想,关照面太多,由此形成对儿子的约束压力,悲哀的感觉特别浓重。穆有衡和王桑这对父子比我们习见的中国式父子冲突更为激烈。由于父亲是个有钱人,王桑对于金钱的憎恶可能是我们平常不太容易看到的。我们总认为富二代躺在那就行了,其实他的自我被深深淹没。在这种痛苦之下,我想写我们不太了解的财富对人的压力,金钱对人的美好之处,也有对人的伤害一面,不管是有钱人还是穷人,是不相上下的。

南都:书中的河山从历经磨难的孤儿,成长为一个拥有开阔心境的人,是小说里一个非常有魅力的女性人物。你在写这个人物的时候是怎么考虑的?

鲁敏:河山这个人物,大家很容易会把她看成一个性别色彩或者说性别意味很强的人,其实她身上更多体现的是人和金钱的关系。她从小在一个社会救助的机构里成长,所以她和金钱的关系是比较敏感的。长期被金钱捐助的童年记忆,她一方面会感激,另一方面也会强烈地摆脱。有总老早就发现她这个特点,所以在后来做他的终身财产处置的时候,觉得河山是一个可以依托的人。河山是对金钱有很大的敏感度的人,她曾经疼过,所以知道别人哪儿会疼。她最合适接续有总的金钱与财富,接续馈赠与善意。

南都:我们谈财富的创造,更多谈的是正面的积极的一面。但财富同时也在带来压力,以至于现在年轻人有一种精神焦虑,似乎不再信奉劳动改变命运,靠努力实现阶层突破。你怎么看?

鲁敏:其实上一代人在他们年轻的时候,面临的焦虑和压力不比现在小,只是层面不太一样。他们当年的焦虑更现实化,现在我们的压力是偏精神的痛苦,对自我更高的期许、声张自我的需求。一个社会文明程度越高,自我意识越强,这种痛苦越大,所以我们应当正向地看待这种痛苦,这意味着你的人格完善程度比较高。

我觉得还是得从自己身上找一件事情来做,你做的每一件具体的事情,它都是有意义的,你要尊重生活本身,不要把生活理解成一个抽象的美好,而应是具体的美好,比如去做一个义工,拍摄一个事物,长年累月每天更新一个小小的微博,只要坚持做下来它都是有意义的。坚持做一件具体的事,就是我们当下能够对抗精神焦虑的一个方式。

南都:写作之外,你有沉迷什么具体的事情对抗压力吗?

鲁敏:运动产生的内啡肽特别有效,还有烧一个饭、吃应季的蔬菜、观察季节的变化等等。年轻人常常会忽视身边的日常,我原来也很藐视生活,到了这个年纪才觉得,生活本身真的可以非常抚慰人心。我现在跟我女儿说破嘴了都没有用,我说你能不能学会西红柿炒鸡蛋,别总是去点外卖。我好像总是无法教会她,让她去感受生活本身给予我们的抚慰。

南都:不少评论家认为,《金色河流》是你目前为止最紧要也最好的一部作品。你自己如何评价它在你个人创作生涯里的位置?

鲁敏:迄今为止,我觉得《金色河流》是我最好的一个长篇小说。我是一个很“晚熟”的作家,写到《六人晚餐》《奔月》才开始反响不错,在这之前也是吃了很多苦,跌了很多跟头。有人觉得你文体上不成熟,或者驾驭能力不够好,创新能力不够。但是我一部部、一年年地写,到这部作品相对来说技术上更成熟一些,叙事策略上也有我比较满意的创新,尤其是“谢老师”这个人物、元小说手法的运用、多维度视角等等。

写作20多年,我在技术上成熟了,加上时间给予我对外部世界的感受力,让我找到了好的故事,这两样都没有浪费。对于《金色河流》,等于说我想到了一个很好的菜谱,找到了好的食材,炒了一盘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