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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2年第10期|王蒙:霞满天(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22年第10期 | 王蒙  2022年09月07日08:40

王蒙,1934年生,河北省南皮县人。中国作家协会名誉副主席。曾任文化部部长、全国政协文史和学习委员会主任、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人民文学》主编、中国艺术研究院院长等职。著有长篇小说《青春万岁》等十部,小说集二十余部,2014年出版《王蒙文集》四十五卷。作品被译为二十余种文字,曾获茅盾文学奖等多种奖项。2019年9月荣获“人民艺术家”国家荣誉称号。

 

《霞满天》赏读

王蒙

1

在王蒙上小学的时候,看到一拨男女大学生从大街上走过,不知道为什么,我替他们觉得焦躁:他们年纪这样大了,还在一堂一堂地上课、做作业、考试,我从他们身上,看到的是急迫与不安,是期待与得不到,是成长带来了或有的腻歪与疲劳,闹不准还有点空白,就这样上学呀学上呀六七千昼夜,老天。

我是急性子,一辈子催促自己和亲人,被说成是“催人泪下”。我觉得人生的最大痛苦和冤枉,是徒然等待,推迟进行,一些操作与发生耽误了点、分、秒。

在我满三十岁的时候,吓了一跳,怎么噌不楞噔就三十了呢?哪儿来了个三十而立?果然仨拾?我什么都没准备好,无缘无故、无着无落、无声无色地三十岁矣!三十功名桌与椅,八十里路门与户!我还有一肚子青春的烦恼与火热,诗情与故事,大志与大言,大心与大胆,还有点滴的露珠儿似的才华,像一位可敬的老师说的,我并没有做没有写也没有弄出什么瓜果李桃儿来呢。

四十岁,一九七四,“五七”干校刚毕业,我已经老大。少小才刚老大悲,喁喁未罢踽踽归,人生奋力拼八面,不可空空走一回!

安徒生的一个故事,一个坟墓碑文上写着类似如下的文字:

逝者是一个作家,但是作品尚未动笔。

逝者是一个画家,尚未来得及准备画布。

逝者是一个政治家,亟待首次竞选演说。

逝者是一个运动员,梦里获得了世界冠军。

大意如此,不是原文。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我觉悟了,不能只知道等待。我开始正式动笔,《这边风景》的花与叶绣将起来。此前,“五七”干校休假期间,已经试写了一些段落。其中有一段写伊犁农民春天大扫除,还有俄罗斯族妇女擅长以石灰水兑蓝墨水把墙刷成天空的淡蓝色。我提道:这是当地的习俗,也是爱国卫生运动的实践。一位老夫子式挚友,听了“爱国卫生”四字,笑得岔气。没有办法,我有我的底色,我的童子功,我的不同路子。

曰:革命。

2

四十二三岁以后,日子正常化、顺当化了。我对五十岁六十岁七十岁八十岁……的反应日益淡定,活进深处意气平,当然必须稳住阵脚。淡定也是晚近时兴起来的词,此前,我更习惯的是燃烧、激越、献身、豁出去,英特纳雄纳尔,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

嘲笑“爱国卫生运动”一词语的挚友体格极佳,在新疆,冬季零下三四十度,他户外步行半个多小时来我家做客,帽子都不戴,他的鼻子与耳朵都呈现出胡萝卜色,不以为意。现在却说成不以为然,“为意”与“为然”都分不清,咱们这个中国的认字儿情况到底是咋啦?我的挚友喜欢喝酒,喝多了走出房门,找一个墙角把迷魂汤子与已经咽下的食物倒逼出来,呕吐干净。回来坐到小饭桌前再吃再喝,谈笑风生,面不改色,同时用普通话、陕甘方言、维吾尔语、俄语掺杂上英语德语说着笑话。同桌的朋友,都称颂他是“铁胃人”。

他吸烟,又买不起好烟,他吸的香烟又臭又辣,并于吸吐过程中时有小规模爆炸叭叭叭儿叭儿出现。

更奇特的事是他的儿子看了一个极好的影片,《大浪淘沙》,学上面的自缢镜头悬梁,就这样离开了人世。为此,我们全单位的人,他的众多的好友,制定了劝慰他与安排大侄子后事的精细方案,做了,了结。

他喜欢读书,喜欢研究比较语言学,向我传授遇到特殊情势,可以用背诵书页或外语单词生字的方法,稳定情绪,心理治疗,利用一不小心就会白白浪费的时间,有所长进,自然入定,百毒不侵。他认为苦学也是气功,在被一批中学生死缠烂打不可开交的时候,他背诵普希金的长诗《叶甫根尼·奥涅金》而意守丹田,进入情况,完事以后,他一个人弯腰练功立在台上,泥塑木雕,拽也拽不下来。

老夫子定力如山。

我让他给我背诵“叶”诗,他只说了一段,说是普大喜奔的金子一样诗人诗句里说:“走遍俄罗斯,找不到一个女人长着美丽的脚板。”

提到俄罗斯女人的脚,带来的是阔大感与生命力度,自然令一批中国亲苏中老年知识分子开怀畅阔不已。

我们当中有的人,有的为普希金的诗作中出现了这样的低俗,面露憾色与痛惜,老夫子突然独树一帜:

“你们怎么这样不懂、不通、不解呀!酸溜溜的小男人才会发生为普天才改诗的冲动!普希金有多么体贴,多么亲切,多么含情,美丽中饱含生猛!再温暾他也是俄罗斯!”

讲到俄罗斯,他用俄语原发音,像是说“嘞儿阿斯衣!”(Россия)元音о发类似а的音,味道果然不一样。

是吗?你又觉得老夫子他体贴了普诗人,超越了诗,超越了最最可笑的小布尔乔亚与风雅,超越了文学与儒学的呆气,超越了传统,更超越了爱情、失恋、追求、懊悔、挑剔、肝肠寸断、要死要活。他的本真天性小小子劲儿可以与普希金、莱蒙托夫、杜牧、李后主、贾宝玉,也不妨加上唐·璜比肩。

他还讲过由于一段时间夫人回内地探亲,他把家里弄得乌七八糟,夫人回家后大怒失态,对他又骂又打,又哭又喊,又抡又跳,小施家暴。观察着夫人的声像,他想起了“酣歌醉舞”“珠歌翠舞”“燕歌赵舞”……一串串四字成语,他觉得非常幸福,比世界许多地方许多历史时期许多人要幸福得多多。

“语言啊语言,学那么多种语言,为什么不会为自己的生活细节作出最佳命名呢?”老夫子说。

为此,他含蓄地写了新诗,登在那一年本自治区文学期刊“批林批孔”专号上,大意是林彪和孔老二,想破坏人民的幸福,我们仍然是载歌载舞,莺歌燕舞,快乐欢欣,声色琳琅。

他说自己的老婆发起脾气来,堪称声色琳琅的啊。

我离开边远地区后不太久,传来他患咽喉病症的消息,之后急剧恶化离世。我始终感觉到他在离去的那一刻,可能脸上露出了一个轻松却不无诡异的笑容。

他是个大好人,后来,他在世时对他歌舞交加的夫人告诉我说,老夫子已经预感到了改革开放快速发展的好时候,他临别时说:“你们会有非常好的生活。”

愿他安息。

3

另一个北京油子老乡,也差不多同一个时期,咽癌去世,他一直闹腾移民国外,靠边疆已经移民到澳洲的俄罗斯族艺术家友人帮忙,终于实现了移民梦。出发前患病住院,迅速走了,他的故事我写在一篇小说《没情况儿》里。我的感觉是他离去时说了一句京腔话:“齐了,您。”

后来访问澳大利亚墨尔本时请他妻子、舞蹈家——曾经是谢芳的同伴、一位心直口快的女性,吃饭,她说到自己的移民洋梦,她希望拥有一艘自己的游艇。

流光匆促或堪哀,四海五湖运未裁,游艇白帆卿且觅,碧空银浪鹭鸥来。

后来见到的是与他们同事的另一家老北京,他们移民海外后回京探亲,我请他们吃饭,他们为北京面貌改变之迅速而极不习惯,甚至啧有烦言,意思是说他们此次回来,找不到自己的老家了,北京变得让他们不认路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日千里好,还是妥留故迹好?发展变化、旧貌换新颜,还是平和保守、一切大体照旧好?

而他们的在本土上过体育学院打手球的闺女,则埋怨老朋友见到他们只知道请吃饭,说得我尴尬惭愧。据说小朋友曾经心仪一个残疾人,被父母劝退了。

心灵、心理、心愿、心病、心犹不甘。出国生活、定居、归化,滋味究竟何如?

是的,陈寅恪大师说过,去国移居,恰如寡妇再醮,不可总是怀念前夫,更不可再叽叽咕咕抱怨前夫。

还有两位对我极尽关心帮助照拂的老领导,老河北人,打死他们他们也不会反认他乡作故乡的啦。他们在我最艰难的时候对我伸出援手。二位都是离世于口腔癌。他们都是河北人,都爱吃刚出锅的热饺子,都在包饺子时评论面和得要软硬合度,筋道弹性,得心应手。他们俩都爱说“打倒的媳妇,揉倒的面”。其实他们是最最良善的爱妻主义者,是媳妇面前的五好丈夫。我想念他们,感恩他们,绝对不能辜负他们。

4

三十多年前,我一度因颈椎病而狼狈不堪,那时我发狂地写作,又被通知参加许多会议,接待各种来访友人,国籍不一。一旦病起来,旋转性晕眩,天旋地转,深感恐怖。在一个海边的中等城市文艺之家,我看病疗养了一个多月,认识了一位海滨城市比我大五岁的朋友。

他姓姜,是该市政治协商会议领导人。面相很好,尤其是目光明亮,他每天注意看报,皱眉思索,还与我不断切磋讨论苏联在斯大林去世后的变化与埃及、伊拉克的政局,直至赤道与北极南极。他有点驼背,有点秃顶,还有点东张西望。他很健谈,既谈市、省、北京的领导干部的升降前瞻回顾,也谈吃喝玩乐与半荤半素的笑话与谜语。麻烦的是他的口音比较重,说话大舌头,发不出“儿”音来,该发“儿”的时候,他发的是“哦”,这样他的说话至少有三分之一我听不清原文,但自以为能猜出他的话语里的百分之八十的原意。

我们有时和另外两位年轻人一起打麻将牌,年轻的“手哦”胡乱出牌,但是常常和(读胡),市政协主席就点评说:“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

那里是革命老区,他父亲是抗日烈士,他小时候当过儿童团长,抓过地主“还乡团”的探子,在北京的革命大学,他学习过一年,在省委所在城市的党校,学习过两期。他的老区少年积极分子与根正苗红的来路,使我觉得十分亲近。

分别后不到一年,听到了他因病去世的消息,使我十分震惊,兹后又屡屡听到他的故事,更是令人嗟叹。

说是他老家有一个不无精明却又不务正业的小伙子,乘上了发展市场经济的东风,开头是崩爆米花,后来卖煎饼馃子,再后来加上包子、老豆腐、烧鸡、炒肝,置备了流动餐车,成了小财主。小老板还经营社会政治,不但当了政协委员,还取得了有关部门给予组织保安公司的批件,成了家乡一个能人。

说是此位能人以当地眼光中的高薪,聘用了一位练硬气功的保镖,保镖在自己左臂上刺青,上书“恩公姜勇”四字。他与我的牌友同宗,都姓姜,论辈分儿他应该叫主席爷爷。

姜主席到了年龄,下岗了,人们议论说,小老板事业与财力的飞速发展,使姜同志艳羡有加,出招帮助他多方发展,并且抵押了房产,贷款投资,与小老板亲密合作。

小老板傻(精)小子睡凉炕,火力越来越壮,被鼓动睡上了从未与闻的“期货”市场大炕。已经一步登高的傻(精)小子,“成功”得太顺利了,他还要一步登天,冲天,超越太空,他还要拉上已经退休的大官与他一起飞天高冲:结果是上当受骗,不但赔得精光光,而且负上了债。

傻(精)小子也是接纳了旁的坏小子的主意,早早花钱办下了太平洋一个岛国的护照,突然间消失踪迹。而我们的姜主席,就这样地跟随着傻(精)小子,从热炕上一直跌入无底深潭。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省纪检委与检察院来到此地进行立案调查,老姜突然死亡,正式说法是心肌梗死,也有人说,说不定是人设自尽的。详情不好过问。

是个惨痛的愚蠢与白痴的悲剧故事。我们会奇怪志士与贪官、艰苦高尚与蝇营狗苟、有板有眼与全无常识、可敬可亲与无耻无赖之间怎么会这样近在咫尺。而在主题新闻纪录片中听到大贪腐分子侈谈什么三观缺陷、为人民服务的方向不够坚定、崇高伟大的信仰缺失的时候,我完全不能相信我的耳朵,他们明明是刑事犯罪啊,他们是蛀虫、是骗子、是利欲熏心、是无恶不作、是社会主义与人民利益的死敌,怎么他们像是在检讨自己没有赶上张思德、刘胡兰、董存瑞与雷锋啊?!

同时我又回忆起二十世纪改革开放初期,万事起头难,万事起头鲜,万事开头美,万事开头欢;春潮正澎湃,春风涨满帆,春意暖人心,春花喜人寰,春气大浩荡,春雨润万田;一番风光,透着可乐、可为、可笑、可奇,新鲜芽苗,破土出长,什么都有可能,什么都不一定,摸石头,湿布鞋,飞越彼岸,节奏翻一番。讲的是思想更解放一点,胆子更大一点,步子更快一点,是抓住机遇,是呼唤是号召是杀出一条血路,是奋力变动力,是无商不活,无工不富,无农不稳;是各种商品等待着出入产销,各种人才等待着发财致富。只要你干,三十天就成事,三百天就成精,三千天就完蛋……伟大的中国,古老的中国,镇定的中国,机遇满满的中国,大风大浪小花小草摇摇晃晃时有新变的中国啊,你的生活是多么有趣,你的机遇与政策誉满四海啦哇!

看官,以上是本小说的“楔子”。您知道什么是“楔子”吗?中华传统小说与戏曲,常常要有个帽儿戏、帽儿段子。比如听戏,刚开幕,戏园子不像现在的剧场那么有秩序:找座位的,招呼亲友的,递手巾把儿的,卖孝感酥糖的还在闹腾。需要台上先蹦跶蹦跶,渐渐聚起观众的注意力。读小说也是一样,开个头,对世道人情、生老病死感慨一番,显示一下本小说的练达老到、博大精深,谁又能不“听评书掉泪,读小说伤悲”?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2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