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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2年第9期|李洁冰:银空山(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2年第9期 | 李洁冰  2022年09月13日08:01

李洁冰,笔名梅若。一九九五年开始文学创作。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曾在《十月》《钟山》《中国作家》《北京文学》《青年文学》《朔方》《雨花》等杂志发表小说五十余篇(部)。著有长篇小说《苏北女人》《青花灿烂》《刑警马车》,中短篇小说集《乡村戏子》《魑魅之舞》《渔鼓殇》,长篇纪实文学《逐梦者》三部曲等。曾获公安部第十一届金盾文学奖,江苏省第五届紫金山文学奖,江苏省第八、十一届“五个一工程”奖,首届朔方文学奖。小说多次入选《新华文摘》《小说选刊》《作家文摘》等报刊选本及文库,并被改编为电视连续剧。

 

银空山(节选)

李洁冰

古戏装上落满积年的尘垢。一只点翠冠悬挂在窗户边上。几顶折翅的乌纱、一袭手工织绣的黄龙袍、一领《打渔杀家》的蓑衣、若干牛头马面的道具,堆放在炉边的角落里。房间里弥散着一股刺鼻的葱花油盐的味道,是刚炝过锅的、热油爆炒的艳香。

穿过吱吱呀呀的木制楼梯,我在九月暮秋傍晚的余晖里拾级而上,隐约听到楼上的某个角落里传过一声呼唤,到这厢来呀……那四个字,分得很开。先过唇齿,再走鼻翼,后经舌尖,一腔九霄,仿佛穿越半个世纪而来,让我的脑袋訇然作响。是她,这样的声腔韵,没有别人。是那个头扎雉鸡翎、一袭披风加身,在夜茫风萧的月光下策马奔驰的女子,是那个娇俏含嗔、眼波流转的民女梅翠娥。我吃力地爬着楼梯,透过半启的窗户,依稀看到楼道墙壁上的涂鸦。这时候,铁铲击锅的声音再度传来。先是急炝,继而爆炒,伴着一通大响,是碟子落桌的动静。应该是小炒出锅了。我喉咙里发出一串奇怪的响动,是饥饿的信号。这时声音又起了,妹子,快过来吧,俺在这里。我推开一扇门,里面阒无一人。正疑惑间,有只耗子突然从里面蹿了出来。我打了个喷嚏,赶紧将门虚掩上。旁边的木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今天回望那个画面,至今犹在梦中。最先看到的,是投在墙壁上一团怪异的影子,黑黢黢的,它在灯光下来回晃动,形如一朵绽开的巨无霸蘑菇。定神再看,原来是帽子。十九世纪欧洲宫廷贵妇戴的那种,缀着手工织绣的蕾丝花边。半垂挂着,遮住戴帽人的脸。蚌壳式的帽檐上,是一串红绿相簇的暹罗花。女子转过身来,冲着我一笑。说,你来了?屋子里没有亮灯。一台十三英寸的小电视轰然作响,满屏雪花亮得奇怪,间或夹杂着几串波浪纹和惊天的噪音。光影下是一张闪烁陆离的脸,有点虚肿,又由于光影的投射,显得格外阔大。但上面的眉宇,还有那张涂着豆蔻紫的唇,让人一眼认定,这是泗州戏花旦银萝。我走过去,说了声哎呀,找得人好苦。

戴帽子的人眉目不动,死盯着方寸屏幕,说,别闹,且看俺梅翠娥跟它斗斗法。我抑住心跳,拽个凳子在旁边坐下来。荧屏开始变得清晰。渐渐地,我发现这位姑且被称作银萝的女人,口中的“它”,原来是里面晃动的人头。确切地说,是正在跟这间屋子的女主人聊天的人。男女各异,经由指甲大小的窗口,时隐时现。伴随着晃动的影像,不断变幻着百样的姿态。蛐蛐般的唧唧声,在房间里起落着,宛若草丛里的合唱。银萝将贵妇帽上的纱罩拽下来,先是遮了半个粉面,再将口红去嘴巴上涂了几回。就这个动作,又让光阴倒流。早年槐树剪月的夜晚,纤翘兰花指,去樱桃红小口上一涂,再一涂,水袖一甩,古代仕女画中的俏人儿就活了。但屏幕前的这位,满月脸,卧蚕眉,早已不复过往。女子将蕾丝花边的披肩搭到身上,浑然不觉有双眼睛在看。她下半身穿着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蚕豆印花的睡裤,裸足趿一双绣花皮拖,中西混搭,都是乡镇地摊的舶来品。如此扮着宫廷贵妇的行头,半老徐娘朱唇微启,跟屏幕里的小人头聊上了。

夜幕降临了。透过窗户朝外看去,紫藤萝遮蔽的飞檐旁边,一排宫灯在暮色里渐次亮起来。屋子里的蛐蛐声,依旧不停歇地吟唱着。肠胃又奇怪地蠕动起来。现在是晚餐时刻。眼前这位女子碗盏不动,双目燃烧。房间里除了一台小电脑、一桌、一椅,再无其他。哦,好像还有个敞盖的箱子。但不是普通的纸箱子,而是道具箱。斑驳的油漆褪落了,露出原初的木质纹理。让人讶异的是上面的合缝,刀片不进,显现出老式木工的精致。那是银萝的贴身家当,父亲关颖山家传的。银萝竟然还带在身边。只是里面的各式行头,眼下不再是登台唱戏的用场,而是伴着这位女子跟各路魑魅“斗法”。记忆纷若蜉蝣,再度挤挤挨挨地游上来。古堡贵妇则换了行头,一头电热丝金发,顷刻变身波希米亚女郎。视野里人头跳跶,方寸间不停地闪烁,争相向屋子里的美人邀宠。

暮色四合,有位老妇手中托着木盒,上面放着两碗米饭、一只砂锅羊肉莴笋炖豆腐、半盆荭菜蛋汤,踢踢橐橐送进来。银萝撩开遮住面颊的粟米烫发,开始带着浓妆用餐。另一份自然是客人的,我下意识地拿起筷子。菜的口味很重,盆汤像打翻的石膏水,让人心生疑窦。咀嚼食物的声音、杯盘的叮当声,夹杂在不时中断的蛐蛐声里,形成一种奇妙的混响。银萝的眼睛仍在屏幕上,她变得越来越躁动。眼波流转之间,由于光线的作用,看上去竟是逼人的美艳。这却不是泗州戏花旦的朴拙,而是慵腰、大腚盘,每寸肌肤都朝外挤脂肪的肉感。她吃饭的动作,也是见缝绰空,象征性地朝嘴巴里送着,生怕碰掉了口红。偶尔遇到晃眼的,会停止咀嚼,然后纤指舞动,朝对方弹去一串句子。终于熬到蛐蛐声落,银萝转过身来,用一张亢奋得近乎变形的脸冲我笑道,名字想好了,“花为媒”,这个名字可好?我随口应道,好,这名字好。心下犹坠五里雾中,弄不清她在说什么。银萝将筷子在手里打个绕花,笃笃敲下碗边说,花为媒,不懂吧?就是当媒婆,我要开个媒婆公司。

银萝的声音,总能在嘈杂声中凿墙破壁,形成一枝独秀,这是多年唱戏练就的童子功。现在,它在我的脑袋里铮然作响,带来某种奇异的化学反应,让我瞬间参透了这间屋子里的玄机。快手、抖音、流量、网红直播带货……成串的热词,像鱼嘴里的气泡冒出来,又嘟噜噜四散开去。那个曾经发誓终老戏台的刀马旦后裔,“打不死银萝要唱戏”的泗州戏名旦,跟眼前这张变形的脸,重叠又撕裂,让我深陷迷局。

熬至夜阑,房间里的女主人仍无收敛的迹象。我眼皮却沉得抬不动了,无奈起身告辞。银萝说再来呀。我嗯了一声,随手带门的时候,没留神夹了小指,顿感痛得钻心。楼道里黑黢黢的,连灯的开关都是坏的。我来到大街上,被彻骨的冷风一吹,才发现刚才的那句话不是送给我的。银萝两眼盯着电脑屏幕,压根儿就没抬头。

老街灯晕迷离,此刻进入了夜晚最热闹的时刻。我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突然意识到,银萝并未认出我。她既未寒暄,也未叙旧。自打我进屋就没离开屏幕,不停地和里面的人插科打诨。那顿饭,还有她的随口搭讪,都是职业化的,没有超出寻常。整个晚上,银萝时哭时笑,忽嗔忽闹,位置仍在戏台上,还是在现实中?这个女人戴着宫廷贵妇帽,穿着波希米亚裙,和我聊“花为媒”,叹流水落花,其实都是在闲聊。她并没问来者是谁,抑或根本无暇了解我是谁。拉广告的?送外卖的?偶尔到访的一位做瑜伽、保健品的旧相识?二十世纪槐树底下场外的看戏人?曾经的闺蜜小姊妹?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台巴掌大的小电脑,盯住它,里面就能刨出金子。这一切,跟半空里豁亮亮砸下来的那道行腔,还在一个频道吗?多年前那个英气凛然的玳瓒公主,和眼下屏幕前的戴帽人,也许早就是两个“物种”了。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一天,我走在午后的河堤上,望着远处汩汩流淌的河水,怀旧情结严重发作。那是暮秋初冬季节,万类霜天,大地呈现出不同的颜色。脚下的路是灰赭色的,河边的草丛挂着霜渍。叶子从树上不停地窸窸窣窣掉下来,让人莫名惆怅。这时我的眼前飘过几缕花纹,那是破损的唐诗封面的半角。我曾为它从夜阑描至旭日临窗,后来注意到吊诡的细节,所有唐诗中必有几句盛传民间。眼下那些句子突然蹦出来,在暮色里滑行,在晚霞里穿织,让我重新回到父亲的膝盖上,听一位三十多岁的年轻人打着拍子,吟哦“胡天八月即飞雪”。笑吟吟的母亲端出烙饼炒鸡蛋,上面冒出的香气让饥饿的孩子口舌生津。这是无数桥段中的一个。此后我独钟穿越,迷上了各种画面、声音乃至气味,并由此深谙考据的乐趣。比如木柴在煤球炉子燃烧时噼噼啪啪的火星;蜂窝煤被水浸湿后浓烈的、略带刺鼻的氨气味儿;茶壶被沸水顶开时锅底传出的吱吱扭扭的声响,它们时常让我唇角浮上会意的微笑。

这就不免说到银萝了。不唯声音,还有画面,无一不是人间绝配。半个世纪前的煤气灯下,水袖银蛇狂舞托起的那位绝色佳人,泗州戏花旦伊银萝。她声音的奇谲、灵性,浑如天籁。就像今天的骨灰级拥趸,一出场就将我攫住了。一朝中毒,三十年无解。此后银萝的名字时常在唇齿间游走,冷不丁蹦出来。名噪苏北鲁南的泗州戏花旦,可是天降尤物啊!她的声、腔、韵,甫一开口,就没有别人的活路了。是的,都是陪衬,她是惠承天泽的牡丹花,开得最艳的那朵。但,银萝后来去了哪里?我不断地打探,亦真亦幻,多年犹在戏中。

十年前,安海媚打电话过来,语气神秘地说,老街有位女子,听说从外省刚回来,地方戏唱得倍儿棒,没准儿是你说的那谁?

G城老街,有着我身边这座山海城市唯一的仿古建筑群,它的原生历史可以上溯到清嘉庆初年。大约三百年前,这里还是一片浅海滩涂,直到清康熙五十年前后才形成陆地。龙尾河、大浦河、西盐河多汇流于此。那时候盐商漕运舟楫穿梭,先有码头板浦、卞家浦,后来又有了新浦。经运河,入长江口,接通南北物流,笙歌画舫,浑然一派盛世的烟火气象。奈何后来世相更迭,原始的钟鼎瓦当、茶楼酒肆都湮没在历史的滚滚长河里。今天的建筑都是后来翻建的。让人不得不感叹时间的力量。离乱,生息,只要拉开了时空距离,总能奇迹般地开出花来。就像这街面两边,紫藤萝蔓以惊人的攀缘力量覆盖了路边的建筑。生庆公、肯德基店、公大商行的招牌在夜幕下光晕迷离,气质混杂。偶有几位身穿汉服的年轻人,手拈花枝招摇过市。半空隐约飘过一阵箫声,逶迤着,一忽儿没入了云际。

踏梅苑是一家新开张的中式仿古餐馆。整个二楼都是包厢,彼此间不隔音,就像有几百张嘴巴在嚅动,共同构成了雨后蛙鸣式的多声部合唱。才推门,就听哗地一响,声浪从里面流泻出来。众口声喧,正围着一位壮汉劝酒。我走到角落坐下,暗忖哪位是银萝。酒桌上的两位女子鼻眼局促,都不像。泗州戏花旦的美,是有辨识度的。银萝并不是古画上的淡眉细眼。她的眉毛很粗,过去每逢扮装,都要将眉毛剪了重画。银萝的唇很厚,要描成樱桃小口必大费周章。打粉底,定唇线,原有的嘴巴至少三分遮二。银萝的乳很丰,着戏装得裹两道束胸。银萝的笑很特别,就像《聊斋》里的婴宁,每个经过的男人都会被勾走心魂。银萝是戏台上的异类,更是天地造化的极品。

安海媚说,表姐,你迟到了。话音刚落,侍应小姐款款走来,躬身做了个姿势。举座欢呼,来了。

有人一脚踏进门里,缀着两只大绒球的披肩薄如蝶翅,恍若带进一股寒凉之气。屋里蓦地变得逼仄了。凤尾式绛色长裙,银丝纽扣从颈处一直扣到下摆。唇型不再是樱桃红,而是时下流行的豆蔻紫;睫毛刷得既黑且长,美目盼兮,巧笑倩兮。来人飘然落座,房内顿时安谧了许多,似乎都在等那人开腔。女子说,唉,耽误点事,让大家久等了。一口鲁西南乡音未改,尾音却多了几分特别。我暗叹一声银萝,像中了魔法似的呆住了。大家继续开吃。这时候屋子里出现了奇怪的静场。壮汉低着脑袋嘬弄蒜泥螺蛳,安海媚也停止了给左右添茶。象征性的消停过后,席间的嗡嗡声又起来了。中心话题只有一个,想听银萝唱一曲。

少顷,银萝清了下嗓子,就站起来唱了。银萝一开口,拥挤的包厢陡然变得无限阔大,是帷幕高挂,锣鼓紧敲;是刀枪剑戟,寒风阵阵,是脚踩水皮的一派凛然。“耳边厢又听雁声喊,开弓放出雕翎箭……”一曲《银空山》,声隆四座。曾经的泗州戏花旦,她的声音、气韵,和多年前几无变化。只是比起从前的圆润,似乎多出几分揳入骨缝的峭冷。妙!壮汉敲着碟子说,枯木晓霜,空山可探。众人哗地笑了。王大头,空山探得,是何路径?举座皆闻此话阴险,唯银萝不觉。她壁倚千仞,胯下催骑,勒马,纵马,甩鞭一气呵成,生将闲宴变作千军阵,一人技压百万兵!举座骇然,一时间呆若泥塑,不知在听,在看,还是在品酌。但她唱的时候,我发现一个不易察觉的细节。银萝的口型,变了。像西洋唱法那样,出现一种“撮唇”。就是将嘴巴噘起来,像一朵喇叭花似的开着。那些声腔韵,就是从那朵花里流泻出来的,未知跟哪路师父学的。“石榴开花红似火,梅翠娥头上插一朵。”三十年前那份野剌剌、泼辣辣、日晒雨淋出来的鲜灵呢?我摇了摇头,银萝怎么可能这样唱呢。自泗州戏花旦从民间戏班选拔到市里,人生曲线就不复过往了。

一曲落尽,众人意犹未了。银萝拗不过,又唱了几句“当你在穿山越岭的另一边,我在孤独的路上没有尽头,一辈子有多少的来不及,发现已经失去,最重要的东西,恍然大悟早已远去”,是蔡健雅的《思念是一种病》。银萝的唱法,应算戏唱。一首现代人的歌,竟被她唱出别样的韵味。众人说不出子丑寅卯,只觉得好听,就拼命拍巴掌。银萝能来,全看王大头的面子。席间得知,王大头跟银萝的老公是生意上的搭档,两人合伙用集装箱贩水晶到巴西,这些年赚得钵满瓢满。银萝那位,众人喊乔总的,曾经是G城某剧团经理。两人有个患多动症的儿子。后来举家落脚海南,不久前刚搬回来。前番乔总在G城最大的九龙饭店请客。在座被邀的,只有王大头,顺便将安海媚带过去,用她的低音炮嗓子助兴。银萝唱了两支后,就端然不动,仿佛身心抽离,去了别的地方。大家都很知趣,无人再嚷嚷着让她唱。银萝虽是浓妆,眉宇间的皱纹却形若蛛丝,在青白色的灯光下寂寂可见。凭着女性的直觉,我能察觉出王大头对她的呵护,已经超出了一般意义上的朋友。

曲终人散,银萝邀我到家中小坐。在车上,她依然心有旁骛,形若局外人。只有安海媚的笑声在暗影里不断响着,讲的都是美容行业的糗事。王大头将车子开到山门处停下。他现在变得异常殷勤,就像酒店大堂的礼宾员,跟银萝耳语几句后,便带着同伴开车走了。银萝带我继续朝里走。这座山脚下的别墅区,阔叶树一律高耸,像哨兵似的立在甬道两旁。门禁森严,是G城有名的富豪区。乔家的房子,坐落在靠山根最后一排,举目皆是黑黢黢的山峰。走进院落,第一个感觉是冷清。满地的落叶,显现出主人的懒于收拾。银萝带着我七拐八绕,带翅膀小人的喷水池、莲荷败落的鱼塘、龟背拱桥。一路紧走,风踩水皮的脚下功夫不减当年,我跟得气喘。门窗都闭锁着,才欲问起,银萝呀地推开其中一扇门。说,到了。然后有股子奇异的陈年气息兜头罩过来。正门几案上,几根明烛,供着一尊盘腿莲花宝座的菩萨像,眉目细长,兰花玉指高挑,正带着悲悯的气度俯视着来人。

原来是一间不大的居家佛堂,香烟缭绕,大悲咒的音乐在房间低回。

银萝说,先上香,求菩萨保佑。就从旁边的雕花盒子里拈出几支香来。双手举过头顶,面对菩萨默念片刻,然后放到明烛上小心地燃着。

当晚颇为蹊跷。原以为会聊个通宵,没想到上香后,银萝将我领到客房,掩门离去。夜里,外面下起了骤雨,窸窸窣窣的雨点,在房顶上发出怪异的响动。辗转至夜半,总算勉强睡了过去。早上,箭镞般的光线射进窗户缝隙,我骇然发现自己正躺在道具库里!屋内所有的箱笼上都蒙着积尘的盖布。仿佛主人正欲出门,因突发事件未及启程,被突然按了暂停键;抑或仓皇远走他乡,从此病理性失忆,忘记这里还有一干未装箱的东西。弃用两难,已经不在烟火议程。忽想起那位被称作乔总的,他早年是剧团经理的身份。看来嫁作商人妇的银萝,跑到踏梅苑唱《银空山》的银萝,还有她未谋面的老公,跟戏的关系,深藏玄机。否则这堆东西垛在家里,岂非咄咄怪事!而且自打照面,银萝就未笑过。以往那种婴宁式的娇嗔,没了。再往里看过去,屋角盖布上,又是一幅未装裱的宣纸佛字,统摄了整个屋子里的气场。我下意识地推开窗户,峰峦上空雾霾依然很厚,一道韵腔却破云而出,渐来渐近,在耳边訇然作响。

门扉一响,女主人头上罩着绒球帽匆匆走进来,随风带进一股寒意。妹子,没睡踏实吧?银萝说,只能将就着。这番话,信息量大得让人脑筋转不过弯。我连说睡得沉,这里挺好的。银萝叹口气说,都是临时租的。我哦了一声,觉得此话更深,不便追问,就转了话头说,你嗓子还在,韵味足着哪。银萝说,是吗?憋得慌,就跑去吼几声。如今唱堂会也没人听了。此后两人的对话,成了挤牙膏。银萝每句后面,似乎都憋着话,却总没有了下文。话题越来越稀,最后连对视的目光都变得躲闪了。

就在临近绝望的时候,银萝忽然想起什么,跑到窗户底下拧开某个旧木箱,翻弄半天,然后灰扑扑地抖出一个东西。待一层层剥开紫绒包布,竟然是点翠冠。凤穿牡丹的图饰赫然在目,鎏金虽经光阴的剥蚀,依然保持着奇谲的瑰丽。遗憾的是,那些翠羽,仅剩的几根都已折翼,变成了赭灰色。那是生母伊韵秋留给银萝的唯一信物。我想问点什么,又怕触动了她内心的隐痛,就说将来建泗州戏博物馆,没准儿可以捐出去,让更多人看到。银萝说,是吗?谁还认得这个,都是老旧物了。然后拿起一张《银空山》剧照,黑白色的,翘着长雉鸡翎的凤冠,绣金镂银的战袍,比画着,做了一个姿势。那种美,高古凛然,再次让我看呆了。接着翻。旧相册里掉出一张合影,是银萝早年在乡间“跑坡”卸装后拍的。标志性的翻领白毛衣,墨绿双排扣呢外套,鸭蛋圆脸,涂得夸张的唇。当下如获至宝,一把攥在手里。那时候的银萝,真是莲藕出水般的嫩,是《银空山》里的玳瓒公主、《聊斋》里的婴宁、《断桥》里的小青,一点媚、一点嗔,又带着毛刺儿。正看着,又有东西滑脱下来。大多是荧光刺眼的水晶图,目测皆有半人多高。旁边立着一个人,黝面润额,墨镜遮颜,是苏北鲁南常见的那种有钱人。

这时候耳边传过一个声音,幽幽的,唉,世间一切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

原来是银萝在自说自话。稍后,她指着黑白合影后排左上角的人头说,其实,当年也曾是白面书生。接过放大镜,我找了半天。放大,再放大,一团混沌。转去看背面的钢笔字,就愣住了。世界太小了,银萝的老公,竟然是我初中时的插班生朱元叟,外号朱老邪。这个不经意的发现,险些让我惊掉了下巴!朱元叟早年捣鼓瓦缸泥罐,唯一的亮点,是烧出几只赝品蓝花碗,送到县博物馆充当文物。此君色艺双痴,人却极拗,语稍不合,蚯蚓粗的青筋爬到额头上,立马动起拳脚。知之谓痴,不知谓邪。俩人竟然走到一起,必有大蹊跷。银萝说,他是二婚,后来随母改姓乔。银萝又说,他发了毒誓,把一个剧团的家当都打包运回来,说是送我的。

银萝最后说,他当年去海南贩水晶,是为了排大戏,说一定要让我唱主角。

昙花剧团的团长乔元叟,早年常将一句口头禅挂在嘴上,饥不择食,饥不择食。开始剧团的人不解其意,以为他整日忙得顾不上吃饭,后来始知是一种戏谑和无奈。暗喻自身条件局促,在择偶这桩婚姻大事上闭眼瞎摸,薅到篮子里就是菜。结果一揭盖头误终身。媳妇田筱桂,面相寡薄,颧骨外耸,民间俗称“克夫星”。两人自入洞房就干架。从制泥罐瓦盆的工艺组一路扭打到文化馆,又从文化馆楼下打到泗州戏剧团楼上。孩子生下了,也没耽搁,接着打。时打时停,谈谈打打,一场两性持久战的结果,乔元叟由饥不择食患上了噬吃症,且常被田筱桂撞破。银萝到县剧团报到那天,乔元叟从家里跑出来,躲到剧团院子里。刚进大门,媳妇就挑着绣花裤衩追来了。锁上,快锁上,乔元叟吩咐将大铁门锁起来,实则是想把田筱桂挡在门外。

银萝是在楼梯口碰到乔元叟的。夕阳的余晖这时候从走廊窗户打进来,银萝一头长发汪洋恣肆,更别提那腰、那臀,还有那潭深如渊的美眸。银萝那天穿了一条夸张的红花垮裆裤,上罩兜头黑色长马海毛衣,一丛牡丹花艳艳地在胸口盛开着。又值芳华之年,巧兮倩兮,嫣然盼兮。没注意旁边电光石火,有人顷刻跌进了黑洞。乔元叟立在墙拐角,恍眼看着一团火焰从楼梯上烧下来,心悸神颤,眼前一片昏黑。银萝,报到怎么不咳嗽声,让司机叔接哒?

整栋楼的人声突然消失了,只有那个声音在夕阳下的楼道里嗡嗡响着。银萝,报到是大事,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银萝本想解释,却腾地红了脸。这个顽疾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正如她婴宁式的笑。由此招来不少麻烦,民间尤以“神悸思春”为正解。比如乔元叟,眼下对着桃花缀面的银萝,湖泊上空飘走的云立马又飞回来,定格在那里,越积越厚,直到将她牢牢地罩在里头。

半年前全省戏剧调演,银萝在《红鬃烈马》一折《银空山》中饰玳瓒公主。犹如当年的泗州戏刀马旦、生身母亲伊韵秋灵魂附体。梳大头、狐狸尾、翎子、红硬靠、金蟒玉带、彩裤,那套行头一旦穿扎起来,锣鼓家伙一敲,惊才绝艳,气盈全场。一阵鼓起,一声锣歇,静场处人头攒动,左右张望,都在打探小女子是谁。文化系统历来有个不成文的“掐尖”惯例。大家心里都在嘀咕,上面又要“动编”了。果然,戏剧节大幕刚落,文化厅“掐尖”的红头文件就下了。调令在省厅某要员抽屉里锁了三个月,最后剧团孵出双黄蛋。县长姨妹,会弹脚踩风琴的幼教老师佘阿灵,和银萝同时调进。不过泗州戏花旦是临时借用,佘阿灵则是正式调入。这桩腾笼换鸟之事,全团人都知道,唯瞒了银萝一人。

现在,泗州戏花旦走进房间,以为团长找自己谈戏。没想到头件事竟然是补缀。银萝,下午有场报告会,这地方得拾掇下。乔元叟不唯眼神聚焦,胸腔共鸣亦达到峰值。这让银萝感受复杂。方寸斗室,一只憋气炉子占去大半。墙壁烟熏火燎,头盔道具、刀枪剑戟占去另一半。唯一一张单人沙发,赭色的腈纶罩布被烟头噬出几个洞眼。但屋内有股子神奇的气场。乔元叟拉开抽屉,摸出香烟盒大小的针线匣随手扔到桌子上。银萝不擅女红,拈着针头线脑,一时间竟觉得比舞台上的剑戟还重。犹豫了一下,还是半蹲下去,将对方的裤脚拽过来,开始初来乍到的针工大考。乔元叟就是在那时乱了方寸的,哪晓得头回遇到生马驹尥蹄子呢。银萝草草穿过几针,正欲咬线,隐约觉得有股子异样的气息从头上罩下来,从小在戏班子里学的童子功,让她纤腰一拧,足尖打个绕花,翩然落到沙发上。就听耳边蓦地爆出一阵訇叫,声音冲天花板直顶了过去。原来针线没扯断,被银萝一带,直接扎到对方的脚踝上。这时候大铁门哗啦一响,门卫老吴赶过来。谁摸电门了?我去关闸。乔元叟汗涔涔的,扶着桌沿坐到椅子上,挥挥手说,搞什么名堂,刚才讨论戏剧情节,放的录音,忙去吧。

银萝自知闯祸,连针带线急朝外拽,对方裤腿上还是洇了一片血渍。好身手,不知自己还悬着吧。银萝朝上看过去,乔元叟眼里那片云旖,此刻被烧得片絮不存,只剩下无数血丝织满了眼球,让他的脸看起来紫光萦绕。银萝哪知深浅,随口叹道,江湖果然水深。乔元叟一愣,问什么意思。银萝说,街面上都这样讲。乔元叟将手收回去,搓搓说,圣人在庙里塑着,能干事的都是恶人。银萝说,怎见得?乔元叟说,小女子懂啥,懒得跟你嗑牙。银萝说,连问都不问,觉得瘆得慌嘛。乔元叟说,有那么复杂?银萝转身欲朝外走。背后传过一个声音,《银空山》筹钱粮,马上要复排了。话音落地,银萝一脚门外,一脚门里。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复转回身,蹲下去寻落地的银针。声音仍旧在屋子里回响着,不过这回是秋笙戏班班主关颖山的。银萝,这是你的命,戏里戏外都是。只此一句,泗州戏花旦灵魂出窍,一霎绷住的劲都泄了。

乔元叟说,我能把你捧红,这件事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

银萝不接话。她蓦然发力,将针扎到手心里,说好啊,一报还一报。就算滴血盟誓,只要让我登台唱主角。

银萝从小在鲁西南民间戏班子的敞篷车上滚爬着长大,十二岁便出落得丰乳肥臀,像个十七八岁的大闺女。一根辫子攥上去满手冒油,常被大人揪着打滴溜坠儿。下海学戏后,团里若干虎狼后生,演罗成、杨宗保、高宠、浪子燕青的姑且不论;连立地太岁、混江龙、鼓上蚤侯小开也跟着做白日梦。银萝是吊在这些人脖子上长大的,打小人来疯。侯小开和银萝青梅竹马,俩人同年同月同日生,儿时过家家扮的都是小夫妻。奈何那孩子虽猴样地精,却生得手脚短小,只能演白鼻小丑、董超薛霸。乡间戏班子跑坡,一辆敞篷车,男女同吃同睡,长年在乡间游走,戏台上哭哭笑笑,戏台下搂搂抱抱,从无男女之大防。班主关颖山怕出事,趁着月黑风高夜,派人剪了闺女的辫子。银萝犯了拗劲,曾为此绝食七日,直到剪辫人被赶了事。

银萝天赋异禀,一头浓发长也相宜,短也相宜,风尘感和清纯气由内而外发散,成了击中男人七寸的致命利器。开心的银萝、蹙眉的银萝,走在大街上,那份濯而不妖的身段,若要唱戏,是正宗大青衣的料子。但银萝儿时独迷小青、梅陇镇上的凤姐、孙玉娇、红娘的媚眼。月儿弯弯照天涯,凤姐本是好人家。银萝看得最多的还是玳瓒公主。那是她生身母亲的看家戏。名噪淮水两岸的泗州戏刀马旦伊韵秋,怀胎七月,依然带着她跑遍苏北鲁南的九里十八乡。金彰紫授,韬略有,指日破辽寇。伊韵秋口衔雉鸡翎,侧身剑挑兰花指,踩着锣鼓点子一阵急急风,翎翅凌空一抖,再一挑,唰地摆个造型,观众看呆了!伊韵秋演《红鬃烈马》《锁麟囊》《七匹布》《大观灯》,还演《小放牛》《喝面叶》《王婆骂鸡》。真的是雅俗混搭,文武昆乱不挡。特别是那一番流水疾风的圆场功夫,动也生风,静也生风,被称为苏鲁豫皖一绝。“水上飘”的艺名即由此而来。伊韵秋却是一位个性极烈的女子,在得知有人上位后,便选择在一个秋雨霏霏的傍晚,突然蒸发了。没留下一个字,半句话。只剩下银萝还在堆满道具的车棚子里呼呼大睡,哪知醒来已是无娘的孩子。

伊韵秋红的时候,银萝厌戏、恨戏,想尽一切办法躲戏。她觉得那些咿咿呀呀的东西夺走了她的生母。母亲抱过自己吗?童眼未开时,银萝待在温润的乳山里,身体随时能被融化。她难得的欢乐,就是蹒跚学步后,偶串戏中的宝蟾、银心、四九。那样就能和生母伊韵秋同吃同睡,一起登台了。否则只能吮着被板车轱辘蹭掉指甲的小手,站在台下和别人家的孩子上演争母大战。戏台上的孩子一喊娘,银萝就在台下喊,错啦,那不是你娘,是我娘。舞台监督黑着脸拎了竹竿子走过来,鼻眼不分,冲着小银萝啪啪几竹竿子。关班主正忙着罗绡帐里结鸾凤,哪里想到闺女身上伤痕如织,心里狼咬虫噬呢。秋笙班“跑坡”四十余年,关班主要让这些人知道,每个人降临到世上都有命里的定数。她们的嗓子、身体,乃至毛发,自打落生就不属于自己。闺女银萝自然也是。若想声闻遐迩,就得经过地狱般的熬炼,冰河上蹚过几回,油锅上滚过几回,再到绝壁上挂过几回,非如此不足以成角儿。

关颖山用近乎残酷的旧式艺人生存逻辑,将戏班子里的每个人都塑成他想要的样子。小银萝刚学走路,关班主独钟的把戏,就是托着闺女翻跟头。先在臂上翻,后在剑把上翻,再去掌中翻,最后绕着指头翻。直到后来,一通锣鼓点子,银萝在地上像打挺的鲤鱼,一个接着一个,首尾相衔,一时间波翻浪叠落,万朵水花开,最多时翻过七十二个。那是秋笙班最红火的时候。那时候的银萝,不识人间烦恼事,万千娇宠集一身。那时候的银萝,最爱的是凤冠霞帔,一支失落的珠簪能让她在梦中哭醒。那时候的伊韵秋,是万众瞩目的泗州戏刀马旦、文武双绝的玳瓒公主。关班主是苏鲁豫皖地方官商的门上客。即便在“经济搭台,文化唱戏”的年月,刀马旦女王伊韵秋依然在舞台中央站着,谢幕时一众大人物烘云托月,都是陪衬。

银萝十三岁那年,女孩初潮,世界从此变了模样。

关颖山的苛毒与不羁,让银萝透过一双童眸,蓦然发现大幕拉开的背后,魑魅腾跶,人鬼互噬,穿织在急骤的锣鼓敲击中。凤荷、柳芷、梅荠、菁莲,都不过是古屏风画上的仕女,舞剑勒马,琵琶声咽。或咿呀一声,喜忧怨艾,待一团水袖抖开,眉眼未及看清,人就遁去了。银萝眼中的父亲,从至亲蓦地变身为西天路上的牛魔王。

关班主闯荡江湖多年,逢人作揖,遇庙烧香。终于碰到此生最大的心魔了。这日,雕皮袄,鼻烟壶,茶酽酒足,老调重弹。啪地抖开鞭子,萝,来几句。银萝梗着脖子,装作没听见。关颖山啪啪几鞭子,去闺女头上抖成一股风,一堆乌云头。银萝站在那里,眼不眨,气不乱。关颖山越抽越狠,云堆呜啦一散,掉到闺女脑袋上,额角的血渍立刻下来了。班主丹田之气乍泄,手旋心颤,一时竟有力不从心的感觉。银萝不躲不闪,任乌发缭乱,鞭声渐趋单调。关颖山,我让你七鞭子,再打就是自找没趣!关班主手腕一松一滑,鞭子掉到地上。才待弯腰拾起,眼前一片空芜。四十年后,老人们还摇头叹道,关班主的闺女六岁学戏,十八般武艺盈身,一支嗓子鹂啭莺啼,前景盖过生身母亲、红遍苏鲁豫皖的刀马旦伊韵秋哇。那年却魔鬼附体,戛然收声了。不知者谓之“倒仓”,知之者谓曰“神伤”。总之,百劝无效,成了团里的半哑巴。此后从头面到身心,就像加勒比海域的石斑鱼,发生了诡谲的异变。耳钉寸头,垮裆裤,大板鞋,再弄身陆战服穿着。见天跟着鼓上蚤侯小开、马达傅春生、江海罗战泡吧、抽烟、打群架。一匹没上笼头的生马驹子,眼看着一路狂奔,脱缰而去。

银萝一噤声就是三年。

萝,等娘唱不动了,你就是角儿,这些都是你的。曾几何时,伊韵秋香汗淋漓地从戏台上下来,一边卸装,一边逗弄旁边玩耍的小银萝。你要哪样?银萝独爱点翠冠。那是伊韵秋的祖传,从前清传下的。母亲偶尔心情好,会将刚卸下的凤冠放到银萝头上戴一下。银萝笑盈盈的,脑袋故意一歪,凤冠滑脱到手里。上面的翠羽斑驳颤颤,耀花了她的眼睛。那是伊韵秋的正午,牡丹皇后,一开即是百开。银萝眼里的母亲,是王宝钏、白娘子,抑或张素贞、穆桂英。台心一站,璀璨四野,追光打着,光环罩着。一阵鼓乐笙箫,万千叶瓣次第开。正中最艳的花蕊,就是她的生身母亲。骄纵的银萝,少年不知愁滋味的银萝,就这样肆意挥洒着光影流年,并不晓谙自己的人生大戏亦将开启。天地转,光阴迫,大幕阖上再拉开,已是江山易景,佳人改颜了。母亲走后,银萝才知道,早先看戏,以为是看别人,实则戏码上唱的,就是自己。须臾间,凤冠霞帔、蟒袍罗衫、剑戟雉鸡翎俱各归了新主。原来,生母并不是贾元春、穆桂英、白娘子、张素贞啊,原来她和凤荷、梅珊、柳芷、菁莲那些女子毫无二致。唯一不同的是,生母去向成谜,给团里人留下一个巨大的思维黑洞。一切都没改变,变的是一个叫银萝的女孩刀割般的心。

现在站在戏台中间的那位女子,是小白鞋秋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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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内容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