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山西文学》2022年第9期 | 曹畅洲:鹦鹉大仙(节选)
来源:《山西文学》2022年第9期  | 曹畅洲  2022年09月07日08:06

曹畅洲,生于1991年,上海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九届高研班学员,现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硕士班。作品散见于《花城》《长城》《青年文学》等杂志,著有短篇小说集《失意者酒馆》《久病成仙》等。

 

其实,庄鹏的妻子当时只是随口一问。

一百个妻子里,有九十九个在那种情况下都会这么问的。那是个十分无辜的问题,一点儿也没有逼迫的意思。她承认在丈夫又一次收到了球友们的邀请后,脸上确实出现了些不满的神色,可她也很肯定自己问出那句话的时候语气是非常平稳的。

“都是一样的比赛,在家里和酒吧里看有什么区别?”

庄鹏原本有无数种方式进行申辩,然而那个时候,他略一思索,竟发现妻子的话不无道理,真的一个人坐到沙发上去了。这个过于顺利的说服过程并没有引起妻子的疑心,庄鹏这个人就是这样的,大水冲了龙王庙也能找到理由笑出来。家里的经济情况他不是不清楚,去了酒吧就得喝酒,喝了酒又要打车,这次看球下次吃饭,都是些没什么权势的狐朋狗友,这钱花出去算什么名堂?

将桌上的剩菜包好膜后,妻子转过身子打开了冰箱门。冰箱里只有两罐啤酒和三只苹果,可几碟小菜一塞,顿时就显得拥挤不堪。关上冰箱门,客厅也没宽阔多少,庄妻去水池边洗碗,还得侧着身子通过橱柜和墙壁之间的狭道。只有蹲伏在地上用抹布擦地时,她才能体会到这间小屋子唯一的好处:她只需要用别人一半的时间和精力,就可以获得一间同样清洁的客厅。

是要到下一个周末的比赛日,庄妻才发现了丈夫看球时的不同寻常。只见他在卧室的沙发上盘着双腿,不抽烟也不喝酒,不吵嚷也不喝彩,打坐似的盘踞在沙发上,抻着脖子一动不动,一双眼皮耷拉着。她起初以为他是看睡着了,凑过去一瞧,两只眼睛火亮着呢。你这是看的什么球?庄鹏笑而不答,只扬了一下手,示意不要打扰。那一天阿森纳队落了个惨败,庄鹏依然气定神闲。他微微颔首,一种受到祝福般的笑容在脸上浮现出来。真是奇怪,妻子凑到他眼前问,输球了你笑什么?你不懂,庄鹏这才开口了,此中有真意。

庄鹏把球给看深刻了。足球场上二十二个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跑动,每个跑动都充满个性又不失纪律,而皮球只有一个,这一个皮球串起了浓缩的世界。此中真意,又怎向他人诉说?只能是欲辨已忘言。对于丈夫忽然养成的古怪习惯,妻子显然无法接受。一天晚上,当丈夫再次提前打开电视,两只腿盘到沙发上时,妻子立刻走到茶几前,取过遥控器就关了电视。

“你还是和朋友们去酒吧看吧。”她说,“你赢了。”

庄鹏看了她一会儿,神情里有一种很隐秘的悲悯。接着他挠了下头发,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他走出卧室,侧转身子蹭过橱柜和墙壁之间的狭道,从洗手台上抓下一块抹布,对着龙头冲洗起来。

“我不看了,”他平静地说,“我帮你擦地。”

妻子设想过无数种丈夫的反应,唯独没有料到他竟会帮忙做起家务来。庄鹏这意想不到的体贴无论是否带有赌气的成分,这一刻实实在在让妻子心软了。早在恋爱的时候,她就切身体会过他对足球的热爱。那时候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知道,炼化部的庄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球迷。这个不折不扣的球迷现在却被自己逼得关了电视,帮忙擦起什么地来……他洗抹布的姿势看上去笨手笨脚的,仿佛抹布不听使唤。妻子走到丈夫身边,夺过抹布,徒劳地做出一副依然在气头上的样子说:

“今天我已经擦过了。”

庄鹏的独特看球持续了几个月,其中曼妙刚刚深入骨髓,却迎来了为期三个月的英超休赛期。面对一个又一个“草色遥看近却无”的周末,他忽然感到自己的生活正在被掠夺一空。并且这种空虚之感比往年更加难熬。妻子有一天就看见庄鹏坐定在沙发上,眼前的电视机却开也没开。没过一会儿,他忽然拍了一下大腿,嘴里飞出一句脏话,就猛地站起来,焦急不安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妻子已经习惯了丈夫安详而庄严的看球方式,差点都忘了他这个人也是会常常自己跟自己生气的。于是她提议重看一些经典的比赛,此中有真意嘛,真意总是经得起反复琢磨。庄鹏听了妻子的话,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答,几秒钟后又迈出了步子。他走进厕所,开始蹲起了马桶。无所事事的日子里,他唯一可以活跃的只剩下了肠胃。

庄鹏的妻子怎么也想不到,丈夫为了缓解无球可看的痛苦,竟选择了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对策:那天从商场下班回家,她看见阳台的晾衣架上挂了一只不锈钢鸟笼。丈夫就站在旁边,一手提着粮铲,一手扶着笼头,对笼里的虎皮鹦鹉喊道:

“好球!”

那只金头绿肚的鸟儿歪了脑袋,站在一条细横木上沉默不语。庄鹏扬起手就朝笼头上狠拍一下,吓得鹦鹉头毛一哆嗦,斑斓的羽翅也微微张开。庄鹏又重复了一遍:

“快说,好球!”

这回去拍打的人是妻子。她拍打的不是鸟笼,而是庄鹏的后脑勺。细碎的鸟粮从庄鹏手中的粮铲边扑簌簌掉了一片。她从庄鹏扭过来的脸上看见那惊愕一下子成了谄媚的痴笑,就知道他没有明白问题的严重性。

问题其实倒不严重。过问了鹦鹉、鸟笼和鸟粮的价格以后,妻子渐渐平静下来。饲养一只鹦鹉确实花不了什么大钱,但无球可看的丈夫竟会想到要培养一只鹦鹉来做伴,这件事无论怎么看都透露出一股病态的气息。

“你要是真想去酒吧你就去好了,”她说,“养个鹦鹉陪你看球,说出去好像我在欺负你似的。”

“你想到哪儿去了,”庄鹏笑着说,“我就打发打发时间,谁说要跟它一起看球了。”

妻子看看丈夫,又瞧了瞧鹦鹉,不禁发出一声苦笑。是啊,不就是养只鹦鹉,她怎么会那么想呢。不知怎么的,这只鹦鹉在家里的出现,总带给她一种不速之客的感觉。

饲养鹦鹉的全部工作当然是由庄鹏负责。所谓负责不过就是清理鸟屎,添加鸟粮和清水。剩下的时间,庄鹏全都用来对它进行足球知识教学。鹦鹉带来的效果是显著的,那段时间里,庄鹏的球瘾果然好转许多。一个月以后,这只虎皮鹦鹉居然真的会说“好球”了。那天妻子回家,庄鹏立刻向她展现了自己的教学成果。“好球!好球!好球!”随着鹦鹉尖脆的学舌声,庄鹏乐不可支地用粮铲为鸟笼里添粮,那些谷物在粮盆里堆出了一个金黄的尖顶。妻子也是第一次亲见鹦鹉学舌,虽然这并没什么好意外的,但她还是感到从一个动物口中发出人类的语言,这异象从生理上使她有些晕眩。这种晕眩新奇而美妙,使她惊叹于大自然的神奇造化。自己虽然身处这毋庸置疑的地球,却好像从来都过着和地球完全无关的生活。

等到英超的新赛季再度打响,这只名为“叫叫”的虎皮鹦鹉已经学会了“好球”“射门”“下课”和“他妈的”四个短语。其中第四个尤其重要,因为这意味着它已具备了说出三个音节的能力,长此以往,报出阿森纳全队球员的名字也未必是痴心妄想。想到这一点,庄鹏就感到心中形成了一股厚重的成就感和使命感。他郑重其事地用食指穿过鸟笼抚捋它的头羽,语重心长地教育道:

“叫叫,一个人要像一支队伍。”

庄鹏夫妇谁都没有打算让叫叫一起看球,但事情还是这样发生了。阳台就在卧室的边上,这么小的房间,即便是晾衣竿,对于鹦鹉来说也称得上是个优质的看台座位。每当庄鹏看球时,叫叫也就在这个专属座位上,看着屏幕里的一片绿荫,跟随解说员牙牙学舌起来。它的学舌主要是“好球”和“射门”,因为解说员很少提到“下课”,“他妈的”则更是不可能了。

庄鹏依旧在沙发上枯坐凝眸,鹦鹉的擅自加入没有影响他的习惯。他依旧在足球带来的幻境中化孤独为艺术,变激情为智慧。不要说鹦鹉,就是他的妻子、他的工作、他在人间历经的一切烦恼,都在那九十分钟里幻灭成烟了。而妻子呢,起初还觉得鹦鹉的学舌总算为看球这种活动带来了正常的热闹之感。几场比赛的新鲜劲褪去以后,她现在只觉得这是一只十分吵闹的鸟。

那是一个稀松平常的比赛日,也是一场稀松平常的比赛。妻子在浴室中清理地漏上乱麻般缠绕的发丝,水管里漫出的臭气像手掌那样捂得她无法透气。而卧室里的电视屏幕上,却出现了一脚极具穿透力的直塞球,作为阿森纳前锋的奥巴梅扬向后虚闪一下,立刻迎着来球冲刺而去。这个飘忽的跑动使对方后卫落后了整整一个身位,于是庄鹏就听见阳台上传来了一声尖利的:

“好球!”

直到解说员跟随着也发出了同样的惊叹,庄鹏才恍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心下一惊,顿时从那虚空之境中抽身回来,跳下沙发时拖鞋也顾不上穿,三两步跨到鸟笼旁边。

“你刚才说啥?叫叫?”

叫叫两只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视方向,缄默半晌之后,忽然又冒出一句:

“他妈的!他妈的!”

庄鹏赶忙转过身子,镜头正对着身穿红白球衣的扎卡,捕捉着他那懊恼万分的神态。画面接着进入回放,庄鹏看得清清白白,这个如此漂亮的进攻配合,最终却被扎卡愚蠢的高射炮给生生暴殄了。

“见鬼啦!”庄鹏张开双手大喊,“鹦鹉会看球啦!”

庄鹏和妻子最初要说是自由恋爱,却也不那么自由,两人相亲时见到对方的第一眼都有点失望。之所以最后结合在了一起,完全是庄鹏无心的一句打趣所造成的。庄鹏那时候大概是说,他是石化厂的,而她又销售化妆品,化妆品可不就是石油提取而出的吗,这就说明有缘分,命中注定我生产,你享用;我提炼,你升华。庄鹏这个人在开玩笑方面很容易失去分寸,后来他在看球时静坐的内容也包括对自己这一个缺点的反思。无论怎样,这句活跃气氛的玩笑话最终把他俩都搭进去了。结婚前一天,庄鹏想起来还是觉得很蹊跷,怎么就到了这一步呢?转念他又对自己说,可能真有冥冥天意在推着他走吧。

降临到庄鹏夫妇身上的冥冥天意之后再没有出现过,直到那只有着翠绿肚皮的虎皮鹦鹉喊出了那句“他妈的”。经过无数次验证,现在他们都已经确信这不是一个巧合了。叫叫是一只懂得看球的鹦鹉。对于这桩怪事,妻子表现得十分担惊,她坚持要把它给“处理”掉。庄鹏一听,赶紧堵住了她的嘴,警觉地将她拉离客厅,走到卧室关上门,轻声却又严肃地告诫妻子:

“非但不能处理,还得供着它!”

庄鹏的想法很简单,请神容易送神难。这鹦鹉显然不是凡物了,你要是赶走它,它必然要报复你不可,你要是好好伺候呢,兴许还能起到保佑作用。妻子不信什么怪力乱神,但荒谬的事实放在这里,她也不敢以身犯险。于是点点头,将信将疑地答应了。

叫叫住进了一只更为宽敞的鸟笼,有一高一矮两条细梁木供它休憩玩耍。每隔几个小时,不是庄鹏就是妻子,就会来鸟笼旁查看一番,好使笼底的鸟屎永远得不到散发臭气的机会,粮盆永远是一副快要溢出来的样子。不仅如此,在每个有球赛的夜晚,叫叫还被作为特邀嘉宾坐在茶几的正中间,那只鸟笼成了最尊贵的观赛包厢。为了不影响自己的视线,庄鹏就只好偏坐到沙发的一端,脸上却呈现出一种天真的悦色。他开始就着比赛进程和叫叫聊起球来,好像说相声一般,一逗一捧,一唱一和,乍看之下居然真的构成了和谐的沟通场景。这一幕在妻子眼里显得有些毛骨悚然,她恍惚觉得不是鹦鹉成了仙,而是丈夫失了疯。然而再观察下去,她总会发现叫叫的附和并不是普通的学舌,这时她又疑心出问题的人可能是她自己。她对鹦鹉的敬畏在这种不断怀疑的过程中渐渐养成了。

鹦鹉叫叫并没有给庄鹏夫妇带来护佑,恰恰相反,妻子在不久以后被公司开除了。她在公司挪取小样的事情持续了两年都没有出现纰漏,偏偏在这一回被领导逮了个正着。照理说,最近风声渐紧,以往有同样动作的同事们都已经警惕地暂住了手,可庄妻这时忽然想到了家中的神鹦,说不上是一种什么心态,她决定铤而走险。走险失败,庄妻先是感到了一种不出所料的胜利感,接着悲伤才弥漫上来,使她更彻底地扎进现实的无望里。她一路上丧魂落魄,回到家时,脑中所想的事情已经完全和鹦鹉无关了。

然而她一进门却听见阳台上的鹦鹉放声大叫:

“下课!下课!”

鹦鹉准时的奚落使庄妻顿时变了脸色,整个人重新泛出充沛的活气。她撂下包,鞋也不换就气冲冲地踩到晾衣架边,一路走,一路斥骂开来:

“你还叫!你还叫!我供你喝,供你吃,毛也给你梳,玩也陪你玩,你就这么对我?不过就是会说几句人话,会看几个破球,说到底不还是一个烂……”

“畜生”两个字就在嘴边悬着,庄妻到底还是把车刹住了。虎皮鹦鹉身子一阵长一阵圆,脖颈处的几颗黑斑也随之鼓胀变形。它豆大的弯喙微微开启却悄然无声,随着庄妻的谩骂在铁笼里上下扑腾,等到那句“畜生”即将出口时,似有了预感一般径直扑向庄妻,若不是被笼柱挡住,庄妻这张喋喋不休的怨嘴怕早已被它啄歪了。庄妻吓得往后急闪一步,脸色立时煞白。余悸和鸟笼一样嗡嗡地回荡了好久,她才迟迟地确认了自身的安全无恙。这记下马威使她再也骂不出什么了。她在晾衣架边手足无措地呆站着,眼睛开始了熟视无睹,只有可怜、可笑、可耻、可悲的思绪带着她在自己的过去和未来里无情地漫游了一遍。她忽然感到双腿乏力,鼻根也泛了酸,于是脱了鞋子,蹲坐在地呜呜哭起来。

庄妻的眼泪就像是夏天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激烈的情绪从她的眼眶一泻而尽,只留下了一片人去楼空。庄妻这栋单薄的小楼颤颤巍巍的,心里还隐隐回荡着凄凉的回音。但她已经疲惫得无法听清那些回音了,便只好什么也不再去想。她用袖口拭干泪水,摘下鞋子拿手拎着,赤着脚来到房门口。她在门口放下了工鞋,正准备换上拖鞋,忽然停住了。她盯着地上的工鞋怔立片刻,心一横,两脚一跨,又重新穿上去了。她蹬了蹬脚,感到脚底和脚面被包裹得十分妥帖,便转过身子朝阳台那边说:

“你走不了,我走!”

庄鹏给妻子打电话的时候,她正在一辆动车的靠窗位上。这条动车穿过城市里拥挤的高楼与灯光,像河流入海一样汇入田野与山峰的景色之中。她记得小时候是跟随父母坐长途汽车来这座城市的,每一次她都会把脸贴到窗上,出神地望着那些布满丰厚植被的山丘如何绵延地流动。而现在,它们在夜色下只是一些陌生的轮廓。

妻子只说了她失业的事,对于鹦鹉却不提。庄鹏似乎没有为她的离去感到沮丧,甚至连她打算何时回来都没问,草草安慰一番后就放下了电话。他现在的心思全在他的好兄弟鹦鹉身上了。挂了电话之后,庄鹏走到阳台边上,为叫叫添粮换水。他看见鹦鹉绕着鸟笼扑飞不止,便知道它是想要散心了。庄鹏提着鸟笼去小区里闲逛了一阵,一路上思考的只是如何在上班间隙溜回家里照料鹦鹉。回到家时,见鹦鹉似乎还不尽兴,他就说:

“这是闹什么脾气了,散了步还不开心呢?要不,你想飞哪儿,我带你去呀?”

这么着,他端起鸟笼,站到了椅子上、床上,甚至餐桌上。庄鹏端住鸟笼在空中缓缓移动,让鹦鹉在笼里的振羽尽可能接近真实的飞行。经过一段短小的环屋空中旅行的线路之后,叫叫总算安定了下来。鲜红的爪子在细木梁上稳稳钩牢,鲜艳的羽毛层层奓开。它嘎嘎欢叫两声,十分响亮,十分尖脆,甚至有些刺耳,但庄鹏知道,它高兴起来就是这么叫的。

由于工作关系,即便是过年的时候,庄妻也没能回娘家久住。最多的一次待了三天,有两年甚至都没有回去。现在她躺在那张熟悉的床上,第一个念头就是要睡上很久很久,直到把所有烦恼都像自身的疲惫那样一扫而空。她意外地发现这张床变得宽阔了许多,就连被子上散发出来的气味也洋溢着温馨明丽的芳香。这幢老房子历经数十年的风吹雨打,此刻仿佛丝毫也不显苍老,倒是自己的父母,那天她吃惊地发现他们居然有了如此多的白发。于是她才知道,由于她回来得那样突然,他们没有来得及像往年一样事先将头发焗黑。她一下子联想到了自己在工作上动的手脚,惭愧之情便像潮水一样在她胸口鼓荡了。

第二天,庄妻从超市买来染发剂,亲自动手为他们将头发全都染成了黑色,然而,那种阴影却始终挥之不去。她悲凉地看着他们的笑颜,脑海里全是一些可怕的设想。她感到这都是她的错。一个人的苍老并不和时间有关,而是和他的生活有关,和他所爱的人的生活有关。而自己的生活是什么样呢?自己的生活——她为此感到愕然——此刻竟完全经不起细看。这是她的错,她想,这个错误为她带来了后果,那就是让她目睹了她的父母如何为她而苍老,尽管他们看上去为自己的归来如此欢欣。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庄妻为父母安装了更加方便好用的网络电视,给他们添置新的衣服,在没有下雨的傍晚,她总是会和他们一起在小区附近转上几圈,聊聊这里那里的变化,这个菜场那个菜场的不同。有一天,话题有意无意地来到她的婚姻情况和生育计划上,她含糊地敷衍了几句,父母就像见好就收似的又聊到别的地方去了。这使她几个月来第一次认真地想起自己的丈夫。

在自己出走的那个晚上之后,她与丈夫一次电话也没有打过,只是偶尔用微信联系。联系的内容也十分寡淡,没有一个人提出重归于好,也没有一个人给出任何要消极处理的暗示。日子不明不白地敷衍过去,首先没有沉住气的人是庄妻自己。她迫切地需要重新寻找一份工作,一份自己会完全珍惜的工作。庄妻无数次地构想怎么为自己回到丈夫身边铺设台阶,怎么制造适合提出这个决定的氛围,然而每次都是无疾而终。她很难不去猜想丈夫已经不爱自己了,可是他们之间说到底,也根本就没有什么不可开交的分歧。后来,在丈夫无数次的装聋作哑中,庄妻几乎能够肯定:庄鹏非但已经对自己失去了爱意,而且这东西在他们的生活里从来就没有过。

当九月里一个周六的晚上,她看见手机响起了丈夫的来电后,还是不免有些感动。随即,她恢复了理智,她想到,这个反常的电话铃声更可能是某种灾难的预告。

在自己接起电话前的短短几秒钟时间里,她好像已经走遍了许多个结局,并对每一个结局都从心底里彻底接受了。

然而电话那头的丈夫却让她大吃一惊。结婚四年,他还从没有用这么激动的语气说过话:

“你快回来!”他说,“我们要发大财了!”

庄妻是在第二天晚上回到家里的,带了一些母亲包的蛋饺和路上买的香梨。还没走到冰箱跟前就发现不对劲了。她慌乱地转过头去问丈夫:

“你怎么把冰箱换了?”

庄鹏笑着从妻子手中接过食物,殷勤地将它们放进那只崭新的双开门冰箱,说:

“说了嘛,我们发大财了。”

妻子没有答他的话,在房间里匆匆走了几圈。不只是冰箱,电视也换了75寸的,厨具全部焕然一新,那只乌亮的锅里还盛着刚炒好的花生米;鸟笼仿佛不是鸟笼,而是一只兽笼,像手推车那样庞然地停在阳台地面上。她扑通一声在沙发上坐下来,好像一下子坐进了大海里:沙发也新换了真皮的,大小虽然没变,可一看一摸一坐,她就立刻知道这是坐在了一笔沉甸甸的钞票上。她从沙发上跳起来,语无伦次地问丈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庄鹏将妻子拉回沙发上,接着从阳台上隆重地推过鸟笼,挡在茶几和电视中间。然后走到客厅,从锅里舀出一些花生来,全部倒进挂在鸟笼上的第二只粮盆里,转身又立刻去冰箱里拿出两罐啤酒,恭恭敬敬地往水盆中倒满。忙乎了半天,他才开了自己的那罐,坐到妻子身边,跷起二郎腿。“别那么紧张,来,往后靠,这沙发靠背可软了!”他一边对妻子说,一边打开电视,拿起手机。只有透过笼柱的缝隙,才能勉强看清屏幕上的绿茵场。“现在将就一下,”他说,“等以后换了大房子,搞一张五米长的沙发,我们和鹦鹉就都能看清楚了。”

他把手拉得很宽,好像想拼命比画出他想象中那只沙发的壮观。

妻子还是挺着腰身,没敢往后靠。她透过鸟笼看着双方队员在球场上严阵以待的时候,仿佛这铁笼关的是自己。她忽然听见眼前的鹦鹉发出两声自己从没听过的短语。那两声很含糊,她没有听清,是丈夫的重复让她明白了一切。

“二比零,二比零。你听,它刚才是不是说的二比零?”

不等妻子回答,丈夫自己就在手机上找到了投注的网站开始了下注。这时他才意识到客场作战的阿森纳又输了,他愤愤地抱怨了一句,脸上却还是笑呵呵的。

妻子看到丈夫下注的惊人金额已经晚了,他付款的手脚比她挪用小样时还迅速。她猛地拍掉他的手机:

“你疯了?!”

丈夫笑着弯下腰把手机捡起来,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肩膀,意味深长地抚拍着。意思很明确:疯没疯,看下去就知道了。

没有十足的把握,丈夫是不会这么急迫地要妻子回来的,更不会将那么多家具都更新换代。刚开始的时候,他当然也是难以置信,然而几周下来,事实却让他如沐天恩。前几次靠此下注时双手都还颤抖着,但现在,他已经十分坦然地享用这个幸福的现实了。他觉得一定是他对鹦鹉心诚意至的照顾得到了回报。那天上班的路上,他一反常态地摆起右腿,朝着虚空猛踢一脚,做出一个十分漂亮的射门姿势。在他的眼前,一颗虚拟的皮球像一道金光那样在空中划出了笔直的弹道,直挂同样虚拟的球门的右上死角。他听不见欢呼,也无法在路上大张旗鼓地庆祝,只好撒开腿欢快地奔跑起来。当他气喘吁吁地走进办公室时,所有人都看见了他热汗淋漓的脸上掩抑不住的飞扬神采。

终场哨吹响时,庄妻看着眼前这个不可思议却又好像顺理成章的结果,呆得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丈夫很理解她的反应,他当初经历了同样的心理争斗,于是他搂住妻子肩膀的手就激动地将她朝自己靠拢。庄鹏深情地向她强调,他们的好日子来了,而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要让她回来一同共享天伦。

庄鹏很明显地感到妻子的身子正在不断颤抖。理解眼前的现实对她来说太困难了,但他错误地以为这是妻子对突发好运的惊喜。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当妻子环视这个幡然变化的屋子时,她感到的只是阵阵涌上胸口的怪异与不适。在这间狭小的屋子里,那些崭新家具的加入显得那样格格不入。它们水火不容,互相仇视,仿佛随时都会产生一场暴动。而之所以暴动没有发生,完全是来自一种来历不明的诅咒般的力量。当她在丈夫的美妙幻想中构建出一幅家财万贯的景象时,那画面竟使她充满恐惧。这种恐惧在她的目光来到那只笼中的享受帝王待遇的鹦鹉时到达了巅峰,她一下子挣脱了丈夫,站起来说:

“不对劲,”她说,“这太不对劲了!”

庄鹏脸上的笑容依旧没有消失,他也随着妻子站了起来,冲着她摇摇手机,提醒她在刚才的九十分钟里,他们的财富又获得了多么惊人的增长。

“而这一切都不是梦。”他笑着说。

他没有注意到妻子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纸。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心中的恐惧,甚至连它为什么会产生都不明白。她走到鸟笼旁,蹲下身来不得要领地伸手摸索着什么。等到庄鹏明白她是打算将鹦鹉放生后,他大惊失色,一步跨过去牢牢将妻子的双手捏紧在自己的手掌中。

“你这是做什么?”

妻子没有反抗,她的喘息声在解说员的赛后解说声中也依然显得粗重而清晰。

庄鹏用力将妻子拉起来,妻子低着头,不敢看他。她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听见丈夫在一旁拍着鸟笼,安抚鹦鹉。见叫叫在粮盆前重新啄起了花生米,庄鹏长舒一口气。他转过头望向妻子,感到她像一个发热病人,虚弱而忧伤地站在那儿。庄鹏一时有些惊讶,他从未觉得妻子像此刻这么美丽。于是伸手抚摸她的头发,接着慢慢把她搂进怀里。

“我理解你,”他说,“我理解的。”

他们很久没有像这样紧密地抱过了。庄妻把额头伏到丈夫的肩膀上,很久以后才把自己的手也绕到了他的背后。她的手有气无力,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可以拥抱自己的丈夫似的。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无路可退了。

“可是我曾经骂过它。”她在丈夫的胸前很艰难地说。

于是,庄鹏就知道了妻子离家出走那天所发生的事。他以为这就是妻子刚才发作的全部原因,所以彻底放下心了。只经过了片刻的思索,他就为她提供了一个谁都无法拒绝的解决办法:

“你向它忏悔吧,隆重一些。”他说,“这世上没有不接受忏悔的神明。”

……

此为节选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22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