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人民文学》2022年第9期|牛余和:蘸火记(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2年第9期 | 牛余和  2022年09月06日08:29

牛余和,山东济南人。济南市作家协会原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二〇〇六年开始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收获》《十月》《青年文学》《上海文学》《山东文学》《时代文学》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曾获泰山文学奖、首届鲁艺文学奖等奖项。出版有诗歌散文集《耕石录》《耕石斋诗草》,电影剧本《黑本往事》,报告文学《筑梦》,中短篇小说集《玻璃底片》《远山》,长篇小说《老镇》等。小说《姚爷》被改编成电影《黑白往事》。

 

蘸火记(节选)

牛余和

 

第一章

1

这是个湿气有点儿重的夏日早晨。盈满血色的太阳刚爬上东边山头,橙红的阳光就撒野般一路往西狂奔,点燃了青黑色山脊和缭绕的雾岚。所到之处如烟火蒸腾、岩浆漫卷,长岭山上空瞬间烧起一天烈焰,大大小小的鸟雀从岩石下的树丛腾空而起,精灵般鸣叫着翻飞盘旋,翅膀划出一道道遒劲而柔韧的闪光,牵着晨风烈焰掠过重重山峦,绵延几十里的长岭山诸峰次第醒来。

此时,山脚下的长岭村依然沉沉地魇在睡梦里。

等到吃过早饭,村子才算真的睡醒了,天刚亮时的鸟鸣鸡叫犬吠里透进了人气。开关大门的吱呀磕碰,喑哑中伴着响亮的咳嗽,紧接着就是急促或拖沓的脚步,小推车轮轧过石板路面的跳动,老黄牛深沉的哞哞、年轻草驴亢奋的喂哇呱啦,应和着间或响起的大人呼喝、小孩子吵闹,纷纷从僻街小巷汇入大街,在屋檐间上下波动。掺杂进被阳光蒸发起来的老粪堆的陈腐味、鲜牛粪的酵酸味、村外庄稼地里飘过来的青葱气息,相互拥挤碰撞穿插渗透,交汇成一片喧嚣混沌,迅速在村子里弥散开来。

何如山站在大北屋廊下,看着大门瓦楞和脊缝间胖胖的瓦松、单薄的莠草。

这是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山村早晨。庄稼人一天的生活就从这嘈杂的声音和味道开始,祖上是这样,现在依然这样。不同的是,自从早起下地干活的接连遭到碉堡里鬼子的枪击后,长岭村黎明即起的嘈杂就推迟到了早饭后。这改变起初让他们觉得愤怒和屈辱,慢慢也就习以为常了。只是人们似乎还感觉不到,这种所谓的习以为常只不过是一种庄稼人的权宜之变,那口气其实还窝在心里,须到再度恢复黎明即起的生活,心里的窝憋痛痛快快吐出来,再体味这一改变背后的惨烈时,才会感觉到村里的犄角旮旯、山上的沟沟壑壑里,早已经渗透进一股再也抹不去的铁腥。

管家进来,凑到何如山身边。

“山上催了几次的那种药今早上刚到,已经包好交给常妈,就等着郭队长来拿。”

“这些事你看着安排就是了。”何如山拍拍管家肩膀,挑起左眼眉。

管家赶紧禀报:“咱们村头有不少孙有灿的黑狗子。”

“孙有灿!郭立刚一听这名字就炸肺,快派人迎回他去。咋让他大白天来?”

“山上等得急呀。何掌柜已派了几个人去了,他说郭队长神出鬼没,不一定拦得上。他倒是不担心,让我告诉老爷,就凭几个黑狗子,连郭队长一根汗毛也不敢动。”

何如山踱到廊檐下,架起胳膊抖抖衣袖。青砖甬道的青苔蒸发出丝丝缕缕的白气,院子里闷热得很。

高挑的门楼挡住了远处的鸣羊山,他还是能感觉到山顶上碉堡的戾气,像只血腥的日本战靴,蛮横地正对着这座斑驳的宅院。宅院和长岭村的背后,从卧牛山开始,层层山峦推上去,是长岭山脉的西段,再往东北方向走十多里,进入长岭山腹地,就驻扎着妹妹何苇杭他们的游击队。长岭村是扼守这条进山通道的第一个门户。说不定哪一阵风吹草动,这里就会枪弹横飞。大儿媳茜茹出事那年,太太劝他把家搬到济南的老宅去。他“哼”了声:“你愿意见到日本人就鞠躬?有尚邨英和苇杭他们,咱后面这座山靠得住。”

何如山把目光慢慢收回到院子里,落在紫藤架上,几只麻雀正在枝叶间蹦蹦跳跳。渡过那场日本兵血洗桥北头的劫难之后,长岭村很快就从伤痛和惶恐中恢复过来。类似这座院子里那些指指戳戳叽叽喳喳的小波澜,依旧在村子各个角落起起伏伏。尚邨英说得好哇:“中国人就有这样的能耐,只要刺刀不捅进胸膛,日子该咋过就咋过,这里面藏匿着浩大绵长的力量。这浩大绵长里的坚韧,不露形迹随风舒卷,却又散而重聚无尽无休,足可消磨任何强悍对手的意志,使其一旦察觉即陷入绝望。”

“你真的,想让咱茜茹嫁给那个姓郭的队长?”太太把热水浸过的毛巾递给何如山,鼻息有些重浊,感冒了似的。

“苇杭都已经跟他俩捅开了,你这当婆婆的,还能再阻拦吗?”何如山捂了捂眼睛,轻叹口气,反身进屋,把毛巾搭到脸盆架上,“再说,茜茹还年轻,咱们也不能让她就这么长久守在后院呀。”

太太揉揉眼睛,不再说话。

何如山前妻和大儿子先后去世后,公公就把二孙子接到了济南。她嫁过来不久,大儿媳茜茹就执意搬到了后院。她知道茜茹是抗拒她这个新婆婆。她也看出何如山对这个长子的遗孀视若亲闺女,处好夫妻关系必须得先过了茜茹这一关。好在茜茹是个单纯的孩子,在年轻太太百般迁就和细心照顾中,她们这对婆媳很快就处得跟闺密似的了。何如山知道年轻的太太舍不得茜茹离开。

“这样的战乱时期,凡事都不能按常理了。”何如山倒一杯茶递给太太,温声说,“老大媳妇是该有个归宿了。苇杭的想法也有道理。你想想,在那种情况下,茜茹有了被郭立刚救出来那一段,这孩子还能嫁给谁?”他摸起烟袋,左眼眉微微挑起,两道眼眉组成一个趴在额头上的问号。

太太看着他这个少年似的表情,轻叹口气。一九三八年鬼子“扫荡”长岭村那天早晨,家住荆木桥北头的茜茹表妹来约她过去玩一天。茜茹本来是不想去的,太太说去散散心也好,不能总是在那个小院里憋着。谁想就赶上鬼子血洗桥北头,茜茹被几个兽兵拉进桥头那片树林里,是郭立刚拼死把半裸的茜茹抢救下来的。当时茜茹一心求死,太太陪着茜茹熬了大半年,茜茹的眼神才算有了活气。上个月何苇杭回家跟哥嫂提出要撮合郭立刚和茜茹的婚事,何如山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说也得看看茜茹是啥想法。何苇杭说,人家俩人早就你有情我有意啦。这位大小姐一回到家里,就还是当年的做派,何如山这当大哥的拿她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尚邨英拉起游击队以来,何家就一直给山上采购药品。自从茜茹从死亡阴影里走出来,每次都是郭立刚来拿药,这八成也是何苇杭的有意安排。

太阳已经将皂角树的树荫斜斜地投射到茜茹窗前。

她起来坐下踌躇了好长时间,才把常妈叫到屋里,东拉西扯地说了一针线笸箩闲话,也没套出她想问的事,急得脸上冒出了汗。她估摸着或者是感觉到或者是盼望着——心里咚地一响,她不敢正视“盼望”这个词,它会伤着死去的丈夫玉樟、公婆还有她自己——郭立刚这几天应该来了。在苇杭姑姑要撮合她和郭立刚的婚事之前,她并不知道郭立刚这个人。当时一心求死,根本也没在意是谁救了自己。经姑姑一说,她脑子里才电光石火般一闪,清晰地回忆起那个挥舞双枪冲进小树林,脱下上衣裹住她、抱起来的男人,他身上的血腥味和汗酸味那样浓烈,让她接连几宿睡不着。

“那……”茜茹不再绕弯子,“管家的包袱里是药吧?”

常妈的脸都涨红了,磕磕绊绊地吭哧了半天,说:“管家不让说。”

既然是药,来拿的就是郭立刚。这东西是不会在常妈屋里放太久的,他很快就会到。茜茹开始挑拣衣柜里的衣裳,在镜子前一连试了几身,最后还是又换上了常穿的那身浅蓝底白色碎花衣裤,脸一红,坐回窗前的椅子。上次郭立刚来家里拿东西,在后门和她碰了个对面,擦肩而过的时候,他说了句:“你穿这身真好看。”她后背一下透了汗,急急地喊了句:“常妈——”常妈跑过来问:“啥事呀,少奶奶?”她不知咋回答,窘得满脸通红。那天为啥要喊常妈呢,让人家郭立刚咋想。

她撩起一角窗帘。太阳还一动不动停在那棵皂角树上,被绿油油的皂角粘住了似的。

2

郭立刚站在卧牛山顶,打量着山脚下的长岭村,觉得有点儿不对劲。这会儿正是庄稼人忙活上午下半晌农活的时候,村东头的路上空荡荡静悄悄,往常这时候桥上陆陆续续都是送水回来的女人和半大孩子。

一条脏兮兮的癞毛狗忽然从树丛里蹿出,刚叫出半声,就摇着尾巴趴在他脚下。他拍拍癞毛狗的脑袋,双手垫头在树荫里躺了一会儿,起身绕了一个大弯,斜插到山西边,钻进从大、小魏李庄一带蜿蜒而下的山谷里,转到村西北河湾边上,踩着湾浅处露出的石头踏跳到对岸。他闪身钻进玉米地,猫腰贴近村子东南头。右眼皮忽然一阵急跳,浑身立即狸猫般绷了起来,下意识地拔枪在手,拇指顺势拨开机头,俯身贴着玉米秸秆根部瞄向村头的场院屋子。

屋后两个被老百姓叫作“黑狗子”的伪军警备队员,正凑在一起对火点烟,年龄大点儿的胖子是郭立刚在普集警备队的一个眼线。他们咋突然到了这里?

郭立刚后退几步,转到村南头何宅门前,哧溜一下,游鱼似的滑进西边的小胡同。他快速绕到何宅后门,眼睛余光两边打量一下,推开道门缝侧身钻了进去。

常妈早已等在皂角树下,把一个沉甸甸的绸布包袱塞到他怀里:“郭队长,你们要的东西,管家都给包好了。”

门外有脚步声。郭立刚踮着脚贴到门后,听几个黑狗子在门口嘀咕:“小心点儿,这个庄可是郭立刚的老家。”“孙队长也是,回老丈人家过啥生日。”“快走,咱们得撤得离村子远一些,我脊梁骨直冒冷气。”

郭立刚瞳仁深处倏地爆出一粒火花,好哇,孙有灿在东河庄!他踮脚走到常妈身边,将包袱又塞给她:“这包袱先放在你这里,等会儿我再来拿。”

溜一眼开着半边窗帘的北屋窗口,瘦弱的蓝色身影迅疾从窗口闪开,他迟疑了一下,嘱咐常妈:“兵荒马乱的,你可要替东家看好这后院。”顿了顿,又略微提高嗓音说,“放心吧,我绝不会出事。”

常妈张着嘴巴,糊里糊涂地连连点头。

郭立刚低声说:“赶紧叫管家过来,不要惊动老爷。”窗口的蓝色身影又闪了一闪。

他抬头望一眼皂角树顶的太阳。东河庄到长岭村,按村前相公庄通普集的公路计算,直线距离也得有十多里地,孙有灿竟然把警戒放到这里。这杂种越来越警觉了,绝不会在东河庄久待。这回就是以命换命,也得灭了他。

管家匆匆赶过来。郭立刚悄声说:“有急事,借你的自行车用一下。”

郭立刚隐身在东河庄南面石桥北头的几排垂柳里,这座桥是东河庄连接相普公路的必经之处。孙有灿断不敢从夏侯雪地盘的山下回去,想想她的双枪和飞镖都会尿裤子。

太阳还没到头顶,黑狗子们就出了庄,矮小干瘦的孙有灿喊住小队长,让他带领几个弟兄走山路。郭立刚正暗骂孙有灿心机倒够使的,孙有灿就被黑狗子里外两圈簇拥着走向石桥,连根毛也见不到。他掏出颗黑甜瓜手雷——幸亏带了这家伙——甩手扔进卫兵中间。随着一声尖叫,孙有灿被甩出人群,叽里咕噜一串滚动。郭立刚趁着爆炸烟尘唰地蹿了过去,左手抄起他奔向石桥。

烟雾散开,脸上血肉模糊的卫队长带队冲过来。逃过桥的黑狗子也返回来堵在桥南头。

郭立刚抓住孙有灿衣领,靠住栏杆,笑道:“孙大队长,让你受惊了,喘口气,歇歇。看来,咱们被你的人包围了。”

孙有灿冷笑:“郭队长,我知道你厉害,可再厉害的豹子也斗不过群狼。这里可没有一个你的人。”

郭立刚用枪触点一下他后脑勺:“可你是我的。”

孙有灿咽口唾沫,说:“郭队长,咱们做笔买卖。你放开我,我让我的弟兄放你回山。咱们的账,以后再算。”

“哈哈,”郭立刚手上一紧,“你提的方案倒也公平合理。不过,得让你的人让开桥北头,咱们才能成交。”

孙有灿低头想了会儿,一咬牙,说:“好吧。”挥挥手,让桥北头的巡逻队散开。

“那就烦请大队长送我一程。”

孙有灿眼睛一横,断然道:“绝无可能。现在,你得听我的,我喊一二三,你和我的弟兄们一起放下枪。不答应这条件,我宁可和你一块儿死在这里,反正我已是罪不可赦,拉上你这样一个垫背的,老子赚大了。”他扫一眼桥两边的属下,大声喊道,“弟兄们,我数到三,姓郭的扔枪,你们就放下枪,谁动作慢了我活剥了他。注意,他有两把枪!姓郭的要是耍花招,你们就一起开枪,我绝不怨恨大家。”他喘口气,喊着外甥的小名,“碌碡子,你跟着我干了几年的卫队长,福也享了,恶也作了,我要是死了,你就远走高飞吧。”说着向身后斜一眼。

郭立刚将插在腰带上的枪紧贴住孙有灿,左手勒紧他的衣领猛地一提,把落在地上的枪踢到他身前,右手的枪口依然抵在他脑后:“我郭立刚说话算数。”

孙有灿慢慢数道:“一……二……三!”

“三”字刚一出口,郭立刚猛地把枪向空中一抛,黑狗子们动作麻利地将长短枪抛了一地。郭立刚抛枪的同时,迅疾从孙有灿腰间抽出手枪,朝他脑袋啪啪两枪,双脚一蹬,拧身扎进河里。

碌碡子横枪打倒几个惊慌中挡住路的黑狗子,带着十来个铁杆,哭喊着奔上石桥。一阵爆豆子般的枪声,河水溅起一片密集的水花,一缕血色从水下翻上来,斜斜地拖曳向几丈外的北岸。

靠岸的郭立刚抱住伤臂就地几个翻滚,刚出枪撂倒两个跑下桥头的黑狗子,就被一阵攒射击中。碌碡子的把兄弟抢前一步,端枪对准挣扎的郭立刚。碌碡子一把拨开他的枪:“便宜了他。他是谁?共产党游击队的侦察队长,锄奸队长!”他抹一把糊住眼的凝血,“带回去交给太君,这警备队长就是我的了。”

黑狗子战战兢兢地围向不再动弹的郭立刚。

3

何苇杭拢一拢被风吹散的短发,打量着山顶一组组奔涌状的岩石。血色阳光随风泼洒在岩石上,岩浆般流泻而下。她似乎嗅到了弥漫的硫黄气息。

在章丘中部地区突兀而起的长岭山,折叠着两个遥远时空的地貌和物候特征。参差错落重重叠叠的玄武岩、花岗岩山头,冷凝着几千万年间无数次地壳开裂、岩浆喷涌的强悍能量,从盛夏的苍翠中裸露出来,形成绵延几十里的灰黑山脊。冷硬粗粝的岩石间伸展出一簇簇鲜嫩的黄花,回应着大地震颤之前河汊纵横水草丰茂的另一个时空。

她望向看不见的山西头。长岭山最西边的山坡很舒缓,隔着绣江河与章丘县城绣惠古镇遥遥相望,从那里沿长岭山南麓东来,依次分布着相公庄、普集两大重镇和牵连不断的村落。尚邨英的游击队就驻扎在普集西北方向三山夹峙的山峪里。西边翻过几道山梁就到了卢毓奎独立旅的驻地,东边向南突出的鹁鸽崖,地势最险峻,是“儒匪”梁铁峰独立大队的山寨。章丘县抗日救国军就由这三支队伍组成。

正在训练的女兵小队忽然发出一阵尖叫。

何苇杭眉头一蹙,转身向她们走去。走了几步又回头望望山坡上的石峪寺。

谁能想到,走过那么远的路,她竟会与当年的老师在这里成为搭档。嫩黄的金针花随风漫过黝黑的岩石,明亮如岩浆的前涌。米黄色长围巾飘洒起来,这抹飘洒的米黄是何苇杭内心的隐痛。

游击队的指挥部设在石峪寺。这座曾经香火很旺的寺庙,现在已经破落不堪,正面的大殿被炮弹炸掉了一个檐角,露天的窟窿临时补盖上几块石片。斑驳灰黯的佛像前摆着块大红松木板,周围放了一遭截断的树干,是大队长尚邨英的办公桌和召集会议的地方。两个窗口前各放了一张小桌,是政委何苇杭和游击队副大队长兼一中队队长宋子辉的小天地。本来是安排司令和政委分别占据案板一头的,何苇杭不干,说在窗前坐着能看外边的树。

尚邨英从地图上抬起头,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目光慢慢放到何苇杭桌前的窗台上。

土黄釉瓷酒瓶里插着一枝橙黄色金针花,两侧的花苞刚刚绽开,顶端的花朵已开得很大,露出纤长的蕊丝和褐红花筋。今天早晨,宋子辉将花插到瓶子里,说这是那一片金针中最漂亮的一枝。何苇杭笑道:“别看这花在咱长岭山上随处可见,寻常得很,可它就是文人们诗中常写和画里常画的萱草、忘忧草的一种。萱草还有个很有意思的名字,你知道吗?”宋子辉摸着粗硬的络腮胡楂,不好意思地笑笑。何苇杭看看坐在长条板后边低着头不知在想啥的尚邨英,接着说:“它还叫宜男草。这花应摆在你宋子辉的窗台才合适。”

再装作听不见就说不过去了。尚邨英抬起头哈哈一笑:“也就是山里人家平平常常的一盘野菜,咋叫你说出这么多名堂?我看还是叫黄花菜最合适。前几天你大哥上山,亲手做了两碗,一炒一拌,真好吃。咱们以前真是把好东西都给糟蹋了。我就纳闷了,你大哥咋就会做菜呢?”

何苇杭笑笑,本想解释一下,除金针花以外的萱草是不能当菜吃的。文人们喜爱的萱草,是那些颜色橙红花瓣肥大的大花萱草、卷丹之类,多半有毒。说出来的却是:“这有啥奇怪的,嘴馋呗。好吃的人谁不会做几个拿手菜。我哥在这上头可没少费工夫,常常跑到厨房去,跟胖厨师琢磨着咋把山野菜做得更有味道。”

尚邨英眼神忽然有些渺远。

过了好长时间,他才从金针花上收回目光,自嘲地笑笑。这个宋子辉呀,就是在冰雪覆盖的冬天,也有本事从树丛里弄来串色彩鲜亮的小干野果,或者从淌出山泉的向阳洞口挖一棵叫不上名字的小花,给何苇杭浸在瓶子里。尽管她向来对这些花花草草不大感兴趣,可在这说不上啥时候就会血肉横飞的营地,一抬头眼前总有一枝花,估计心里还是会挺感动的。

他转动一下酒瓶子,让两个刚绽开的花苞朝向窗外,慢慢踱出庙门,坐在台阶上。两棵并肩的银杏树给他遮出一片阴凉。

来章丘之前,尚邨英是何苇杭就读的济南女子师专的教师、负责学运工作的中共地下党员。在一次学潮中,他们突如其来的师生恋轰动了校园内外。不久学潮遭到镇压,何苇杭被捕,他紧急撤离,那段恋情戛然而止。等他再潜回济南时,她已回到老家。“七七”事变后,组织指示他回老家章丘,以长岭村小学校长身份做掩护,在长岭山一带组建抗日武装。组织上安排在学校任总务主任的宋子辉给他做助手,那里的一切准备工作已经就绪,他只管去赴任就是了。上级特别交代他,要设法先取得长岭村何家的支持。何家是学校的捐款大户,历任校长都与他家关系密切,不会引起外界任何猜疑。上任第二天,尚邨英就拜访了何家。早在济南领导学运时,他就认识了何苇杭的大哥、何家商号的少掌柜何如山。当时何如山背着父亲给学运提供了不少支持。那场学潮过后,何家老爷子把何如山兄妹一起赶回了老家,何如山成了长岭村何家掌门人。

两人见面,尚邨英不及寒暄,就为当年他的突然消失向何如山道歉,然后才说明来意。何如山哈哈一笑,早过去了,那些儿女情长都是小事,放心吧,打鬼子何家会倾尽所有。尚邨英递给何如山一支烟,何如山笑着晃晃旱烟袋。尚邨英自己点着烟,瞄一眼他下垂的眼皮。当年那个啥事都满不在乎的少东家老了。

铁匠世家出身的“秀才”尚邨英在这一带很有号召力,加上何如山在大户人家的威望,尚、宋二人很快就在长岭山拉起了一支抗日游击队。紧接着梁铁峰和卢毓奎的队伍也都在长岭山南麓安营扎寨,队伍初创时期,这两位前后级的大学同学走动得很近乎,跟尚邨英的游击队总是隔了一层。

游击队真正成为长岭山抗战的主心骨,是在一九三八年秋天长岭村荆木桥血战之后。游击队以伤亡过半的代价,扼守住桥南头,阻击已经占领桥北头的日伪军,与先后赶到的梁铁峰和卢毓奎部队一起,掩护村里和附近几个村庄的乡亲们撤到山里。此后尚邨英就赢得了卢毓奎、梁铁峰“邨英兄”“尚兄”的称呼,一个是向请来的保安军教官学的,一个是跟老婆学的。

尚邨英没觉察树荫已经移开,站起来解开衣扣抖一抖,汗水还是不断涌出。

那一战过后,在第三支队的配合下,三支队伍联合行动,大张旗鼓地对普集、相公庄两个据点的日伪军展开反“扫荡”,以一场主动出击,宣告长岭山南麓成为抗日救国军根据地。何苇杭就是那时来到长岭山的。

五年过去了。他们在长岭山艰苦支撑,日伪军频繁进山“扫荡”,队伍不断减员,有几次不得不撤到山后休整。尚邨英望着山坡下操练的部队,心里一片莽荡。从一九三八年到现在,队伍壮大了两三倍,山前几十个村庄有六成以上的农户是军属和烈属,很多人家已经空无一人。绳峪庄他表叔牛占三的四个儿子,有两个先后牺牲。大前年鬼子突然发动清剿章丘铁匠的“扫荡”,从他家里搜出一个铁砧子,一家十一口险遭灭门,只剩下牛三婶子和一个被打断腿的小孙子。乡亲们把九具尸体拖到表叔大门前排成一溜,准备抬尸体下葬的男人和清洗死者面容的女人没有一声哭叫,大家见惯了入侵者的残暴杀戮,谁知道哪一天自家的坟地就会插上白幡呢。可他尚邨英不能轻慢这些庄稼人的死亡,任何一个偏僻村落里生命的消逝,都是对长岭山抗战的牺牲。

毕竟挺过来了。眼下别说伪军,就是小股鬼子也已经不敢轻易进入长岭山。他仰头看着精致的银杏树叶。等银杏叶变黄的时候,眼下的对峙局面就会打破。种种迹象表明,他们正在准备一次大规模秋季行动,长岭山注定又要经历一场严酷的正面交锋。

4

阵阵喝彩声顺风飘上来。

尚邨英望着山坡下正在练习格斗的女兵小队,咧嘴笑笑,迅速整理好衣服,扣上风纪扣。刚拉起队伍的时候,最让他头疼的就是队伍的军容风纪,这些散漫惯了的农民子弟,一得空闲就忍不住袒胸露腹,坐下来脱鞋抠脚丫。为此他制定了条例,也训过、罚过,可就是顽疾难治,没想到八个丫头一上山,被她们嫌弃了几天,这些爷们儿哥们儿的习惯动作就被一风吹光了。不得不承认,有了女兵小队,队伍好带多了。

女学生们初次出现在营地那天,正在操练的游击队战士们全都张大了嘴巴。这帮青春少女,可都是经形体训练和艺术熏陶雕琢浸染过的,浑身散发着现代城市女性咄咄逼人的光芒,让这些农家子弟心里头轰轰隆隆地滚过一阵风暴。没人敢仔细打量这群天外飞仙,女学生身上的光晕让他们胸口咚咚直跳。等到女兵小队适应了战争生活,开始随队执行战斗任务的时候,她们身上城市女学生的光晕逐渐淡去,战士们也跟她们混成了兄妹。但毕竟不是亲兄妹,娶一个这样的老婆该有多好。这样的心思,在每一个未成家战士的脑袋里都跳跃过。

尚邨英重新回到济南没再去女子师专,按上级指示跟学校里的党组织又接上了关系。临回老家时对党组织负责人提了个要求,等队伍站稳脚跟,请物色几个可靠的学生派往长岭山当卫生员。济南沦陷后女师停办,次年日伪又兴办了新女师,原校的部分教师和家在济南的学生,在党组织安排下陆续进入新校。何苇杭来到长岭山不久,女师党组织先后将八个面临暴露危险的进步学生辗转送来。尚邨英本来是想留在游击队两个,其余的都让第三支队安排到医疗队去做卫生员,却被负责锄奸反特的何苇杭一把抓在手里,成立了女兵小队,连姜副司令亲自要也不给。还别说,这些叽叽喳喳的女学生,硬让她给锻炼成了游击队的一把尖刀。

宋子辉小跑着过来。

尚邨英摸出旱烟布袋和裁好的油印报纸条,卷成一支胖胖的锥形烟卷,咬掉尖尖的底部,噗地吐出来,点着慢慢吸了一口。

宋子辉拿帽子扇着风,坐在尚邨英旁边扛他一下。尚邨英扭头看他,他指指一边的阴凉。俩人一起往阴凉里挪挪。

“你又琢磨啥?”宋子辉又碰碰他,“近来,卢毓奎可是常跟他国民党县党部的叔叔联络,他的一个表哥又在国民党保安军司令部当差,我看他迟早会分裂出去。当时他带队伍上山是准备当老大来的,没想到姜副司令来主持成立大会时,宣布你是司令、他为副司令,当时,他的脸就挂耷下来了。”

尚邨英站起来舒展下腰身。

“叫我说,强扭的瓜不甜,他们要走就走呗,离了他们咱们照样打鬼子。反正咱们有山北的第三支队做靠山,不差他们这棵葱。”

“这叫啥话!”尚邨英严肃地瞪他一眼,“什么叫不差这棵葱?卢毓奎身边的人虽然成分复杂,但他打鬼子的决心是坚定的。就凭这一点,我们也要尽量拉住这支部队。不管是看眼下还是将来,我们如果让他这支队伍投入保安军,都是一个重大失误。”

宋子辉涨红着脸点点头,看得出他心里并不服气。

尚邨英拉着他站起来,走下台阶,指着裸露着黑色玄武岩的山顶,说:“几年来第三支队不断壮大,先是改编为山东抗日纵队第三旅,后来又与清河军区合并,经常驻扎在山北邹平县一带的只是其中一个分支,老百姓还是习惯地把他们称作第三支队。说起来我们跟他们就隔着一座山,可他们驻扎在丘陵和平原地带,离咱们最近的队伍以最快速度翻山过来,也得两三个小时,如果是大的行动,至少也得三个小时以上。那次增援长岭村战斗是他们早接到了我们的报告,提前展开了行动。现在看长岭山的形势,咱们起码得着眼于整个清河根据地,这片地区东至昌邑潍县,西接章丘历城,南到胶济铁路,东北濒临渤海,总共包括二十多个县。山北的部队随时会执行清河军区的战略调动,他们撤离时,顶多会留一支小分队,协调山北邹平一带的抗日武装,跟我们在山南的地位差不多。咱们必须明白,要长期坚持长岭山南麓的抗战,就要维持好三支队伍携手御敌、共同打鬼子的局面。”

山坡那边突然爆发出一阵哄闹。

宋子辉转身笑道:“何政委准又在组织她的女兵小队洗澡了。你看,泉湾树林子这边那排站岗的战士,脖子挺得跟落了枕似的,一转也不敢转。”

“这苇杭,也真够折腾的。”尚邨英曾劝过何苇杭,不要让女兵在操练时洗澡。“那什么时候合适?哪个时间段不得让男兵警戒?对于男兵的心理安全而言,你说是选择大家都在的时候更好,还是只有几个人的时候好?”对于任何问题,何苇杭只要张口吐出一连串反问,就说明她经过了成熟的思考,等你翻过这些问号,就会发现已经没有再讨论的必要。

宋子辉眼睛里忽然掠过一道忧虑:“你真该跟何政委好好谈谈,她这个当政委的,枪声一响老想往前冲。”

尚邨英没接他的话题:“女兵小队刚成立那会儿,卢毓奎特地过来软缠硬磨地非要个卫生员,我都抹不开面子了,苇杭一句玩笑就给撅回去了:‘让我的女兵跟着你这个花花司令啊,那还不是肉包子打……狼,恕小女子不敢从命呀。’”

宋子辉哈哈大笑:“何政委真是又香又辣。”

尚邨英看看他,忽然笑了:“你这嘴里咋溜达出这样个词儿,啥又香又辣,你闻过?”

宋子辉脸腾地红了,摸一把硬扎扎的络腮胡楂子,底气不足地辩白道:“我是顺口一说,你可别往别处想啊。”

尚邨英忽然愣神,把烧到手指的烟扔掉,蹍了几脚。

宋子辉拉他一把:“走,咱们到那边凑凑热闹。”

女兵们从树林后转了出来,个个步态轻盈,挺胸收腹,脸色滋润,湿漉漉的头发不住地滴着水。阳光骤然亮了,带着雨腥味的目光雨点般在她们身上跳跃,她们感觉到一阵噼噼啪啪的敲击。

打头的细高个儿女兵小队长江小慧一挺胸脯,模仿章丘话喊道:“看股子啥劲呀,俺身上都成筛子底了,你们咋还一个劲儿地扣扳机!”

雨一下停了。一阵慌乱的转身搓脚的声音。

宋子辉专注地望着何苇杭。他一直弄不明白,何苇杭浑身上下看不出哪一点特别出众,但在这些花骨朵般的女兵堆里,她依然能卓然地聚焦大家的目光,即便是跟似乎按照美女配方制造出来的夏侯雪站在一起,她身上仍然散发着动人心魄的气场。他心中一痛,眼前又出现了何苇杭满身鲜血硝烟的样子。真是怪了。每次暗中打量何苇杭,他脑子里总会出现这样的图景。

何苇杭紧走几步,扯了江小慧一下,悄声说:“你们听着,他们既是你们的战友,也是你们的兄长,关键时刻,他们都会豁出命保护你们。可你们要知道,这也是一群被鲜血和仇恨激发出强悍野性的男人,是一颗颗积蓄着力量、就等着拉引信的手雷。你们要像对父兄那样尊重他们,爱戴他们。”

女兵哧哧地笑出了声。

何苇杭脸色一凛,“这里是战场,说不定啥时就会血肉横飞,大家都把小情小调的收一收,下决心打鬼子,可不只是不怕牺牲就够了。来,听口令,目标宿舍,跑步,走!”

何苇杭看着女兵们的背影,嘀咕声:“小丫头片子。”

5

尚邨英轻咳了声,慢声细语地说:“子辉他……”

“我知道。”何苇杭不好意思地理了理头发,“我三十多岁了,他才二十冒头。我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呀,心里已放不进毛头小伙子了。回头,我会好好跟他把话说透,你放心吧,伤不着他。”

尚邨英点点头:“卢沟桥事变后,我回章丘组织抗日武装时,你大哥就几次跟我说过,盼你在感情上早日有个归宿。我知道,你们何家在这事上是有很多规矩的。”

“啥规矩?”何苇杭平静地看着尚邨英道,“在这场空前的民族灾难中,我的心会追随着收则血气内敛、放则剑气纵横的男人。”

尚邨英瞄一眼快要转到头顶的太阳。分隔多年,这是再次见面以来,头一回听到何苇杭这么文气的话。当年闹学潮时,她张口就是这样的风格。自打来到长岭山,在他面前,她呈现的是一个政委的标准姿态。时过境迁,那份情感早已凝固在那场学潮中。此时,她为啥又这样说话呢?是不是那段激扬生命的情感虽已封存,却在她也未觉察的情况下,还偶尔在潜意识里萌动?

“这么说,你心中早已有人了?”

“微斯人,吾谁与归?”何苇杭抬起头,眯起眼睛。

尚邨英眼前隐隐闪过一个人的身影。他看看何苇杭,摇了摇头。要真是他,倒也不出何苇杭的情理,在私人问题上,她向来是由着性子来的。闹学潮那会儿他们白天黑夜地常在一起,后来他问,你咋就会爱上我这个老师?她说,你演讲时不穿藏蓝长衫,不搭米黄围巾,我就不会爱上你了。被营救出狱后,她和大哥被父亲“押解”回长岭村老家,在失恋和失意中,她执意去云南,并在那里加入了地下党组织,经组织安排进入大理省立中学教书,抗战前夕她已经成为大理地下党组织学运负责人。一九三七年夏天,她奉命回山东参加组建抗日武装工作,来章丘之前担任鲁西八路军某团副政委。抗日救国军成立后,尚邨英感到有点儿独木难支,很期待与何苇杭在长岭山上会合,多次请示上级,让她来当政委。谁知刚见面何苇杭就说,请尚司令代问周老师好。一句话就给他们那段情感贴上了封条——在济南女师时,他化名周庚——她根本不接受他关于组织命令他紧急沉潜、切断与外界一切联系的解释。经过云南的历练和战争的瞬间生死,何苇杭收起了大小姐脾气和诗人冲动,可她骨血里仍然深潜着桀骜。在这点上,她其实跟夏侯雪是有些相似的,比起夏侯的冲动,她的性格里更有种沉静的决绝。何苇杭初次请夏侯雪教女兵射击和武功的时候,夏侯劝她顺便练练自己的枪法,她笑着敲敲脑袋:“我能在关键时刻把子弹打进这里就行了。”宋子辉曾多次劝说她让女兵小队练练拼刺刀,毕竟战场上随时都会与敌人近身搏斗。何苇杭平静地说她们不需要肉搏战,只要腰上常挂颗不会哑火的手雷就行。

何苇杭拢拢头发,说:“这几天独立旅又来了一个保安军参谋,据我掌握的情况,他的真实身份是特派员,目的是督促卢毓奎尽快将队伍拉到保安军那边。咱们该有所准备了,拉住卢毓奎才能稳住长岭山的抗日大局。”

尚邨英点点头。前天他与卢毓奎做了次长谈,卢毓奎留在长岭山的态度很坚决,不过也预留了回旋的余地,说请邨英兄放心,就算我真的要走,也必定事先跟你说。

俩人的身影正在渐渐往脚下收缩,何苇杭看看手表,离开饭还有不到一小时。风不知啥时候又停了,山谷里闷热得憋气,蝉声拖得悠长尖细。

6

郭立刚小队的副队长跑来报告:“长岭村庄头发现了孙有灿的黑狗子,郭队长让我们立即赶到东河庄。”

“东河庄!立刚还没回来?”尚邨英有点儿着急,“你们快去。”

何苇杭一把扯住副队长:“派个战士跟梁大队长报个信。”

“这个郭立刚越来越自作主张。”

“侦察锄奸机会稍纵即逝,哪能事事请示?”

“东河庄!这小子一听到孙有灿的名字眼里就冒火。”那一仗桥北头老老少少二十多口人倒在血泊中,郭立刚家里六口人全都死在刺刀下。

“不用担心。孙有灿躲还来不及,哪敢这时候去东河庄?再说夏侯雪就在附近,这两个小队合在一起,就是鬼子去了也不怕。”

两人并肩站着。大风忽然扑上山来,三面山坡上的树木一起摇曳,整条山谷都是晃动的绿色。何苇杭望着长岭村方向。长岭村地处进山要冲,哪边的风都能吹到,敌我攻守态势随时都会变化。何家其实就像个在风中摇晃的老鸹窝。

“不用担心你大哥。我已安排一中队在长岭村四周布上暗哨,一有敌情就会保护你家里人转移。”

这个人总是啥事都考虑得这么周到细致。何苇杭拢住刮到脸上的短发,目光转向风来的方向,好像要把风给逼回去。她这个动作让女兵们都学了去,风一吹过来就都捂住头发,夸张地连头也转过去,狠狠地瞪一眼,然后就叽叽嘎嘎笑个不停。

“抗战以来,你大哥可是没少帮咱们,单就买药这件事,他就担着莫大风险啊。”尚邨英笑笑,忽然感叹道,“你哥这人哪。当年,你因参加学潮被何老太爷赶回老家,要不是你大哥亲自送你去云南,也许你早就成了哪个大户人家的少奶奶了。”还有句话他没说出来。在那场师生恋中,何如山可没少替他们在老爷子面前打掩护。

风越来越大,何苇杭干脆放开手,任头发飞舞。

何苇杭忽然感到尚邨英的目光正徘徊在她脸上,伸手扯下几片柳叶揉搓两下,苦涩的青葱气味弥散开。回到长岭山,何苇杭不是感觉不到尚邨英那份心思,可她已经没法接过他的目光,在感情世界的幽微深处,纵使不断有昔日的火花偶尔闪过,温暖或者灼痛曾经的狂野,但却照不亮回头的路径。男女间的情感是世间最幽曲难测的河流,一旦流过便再难回头,即使俩人再次踏入同一条河,也找不回当日的感觉。一缕悠长的叹息在胸腔内盘桓,她深吸一口青葱的苦涩,终于没让那缕气息逸出。女兵小队刚成立时,她让何一钳打造了几颗只有引信没装炸药的手榴弹,让她们练习投弹。一颗脱手的手榴弹滚到她脚下,尚邨英飞身将她扑在身下。她挣扎着推开他,嗔怒道:“这是死弹!”女兵和周围观看练习的人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忍不住一阵哄笑。宋子辉没笑,看着躺在地上的两个人,脸涨得通红。她翻身跳起,发现尚邨英目光里透出的,正是此刻徘徊在她脸上的复杂神情。

太阳又爬高了一截,空气嘶嘶鼓胀,热辣辣地把山坡上荆蒿花的药香蒸发得越发浓郁。尚邨英也突然沉默了。

东河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爆炸,接着是一阵阵密集的枪声。“郭立刚小队这还赶不到,是夏侯雪的特别小队?”何苇杭耸起眉毛,感觉不对头。

枪声突然停息。“不好!”尚邨英一跺脚,“怕是郭立刚又独自行动了。”

一个战士喊着司令、政委,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郭队长在长岭村锄掉了孙有灿,被他的卫队打成重伤,让夏侯雪救到山寨去了。咱们的游动哨听一个老乡说,他看到抬郭队长的担架就从他身边经过,血滴答了一路。听那老乡说,交火时,翟义昆就带着一支巡逻队从附近经过,却躲在树林里按兵不动。”

“这小子是孙有灿的表小舅子,也是卢毓奎的表弟。”跟过来的宋子辉拍一把手枪,“要提防他出阴招。我马上带一小队抄近路过去。”

“别莽撞。”尚邨英扶住宋子辉的肩膀,“情况不明,我们决不能先起内讧。放心吧,独立大队营地有专治枪伤的鞠大夫。你带几个人去山寨看看。”

宋子辉招呼过几个战士,匆匆离去。

何苇杭叫过警卫队长,让他派人去长岭村何家报信,让大哥从县城请个好医生来。

“孙有灿咋会有这个胆量再回东河庄?”尚邨英问那个报信的战士,“你们赶过去的时候,东河庄是什么情况?”

“我们赶到时战斗早就结束了,在梁家搜出了受重伤的黑狗子小队长。他交代说,这次由孙有灿护送梁敬轩回家过生日,是被普集据点池田中尉逼的,叫他邀请附近村里的大户和教书先生,都去梁家吃寿宴,学梁敬轩的样子,‘与皇军共存共荣’。听村里的人说,郭队长是骑自行车过去的。”

尚邨英懊恼得直搓手:“咋就没想到你家管家有辆自行车呢!”

“这事,怪我!我……”何苇杭话没说完,就听鹁鸽崖那边传来爆炸和枪声。

尚邨英扔掉卷好的旱烟:“今天这是怎么了?”

太阳转到山脊的西北方向,宋子辉从山坡下的暮霭中跑上来,擦着满脸汗水,报告了郭立刚险些遭到翟义昆小队副队长林福炸弹暗杀的情况,恨恨地说:“只可惜,三个参加暗杀行动的都死了。常参谋长说那颗炸弹是日本特务用的。好在立刚没再伤着,已送往长岭村。”

尚邨英抱着肩膀叹道:“这颗炸弹扔得时机很准啊。处理不好,它就会变成长岭山上的一根导火索。”

…… ……

(本文为节选,完整内容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