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2022年第4期｜梁平：白与黑不是颜色（组诗）
2022年，寰宇之间，天灾、时疫、战争等接连不断，历史和现实的押韵，让诗人不得不重新审视古老的命题：诗歌如何书写时代？本期“诗歌精选2022”中，汇集当下中国诗坛二十余位重要诗人的最新力作，题材和写法各有不同，有的沉浮着隐微的私人心理，有的复写出交错的现实辙迹。这些诗句是时间的支流，汇入时代之河，波光闪耀，也许能够点亮那些注视当下的眼眸。
今日推送“诗歌精选2022”中梁平的诗，以飨读者。
《苏小小》
钱塘苏小小的墓，
心有碎碎念，活在文字和戏曲里的美人，
档案不全，或者根本没有档案。
这并不影响束手就擒的湖光山色，
不影响更多的想象，风尘也有洁癖，
守身的玉，被西湖典藏。
毕竟是青楼的前辈，
后来的国色天香无人能及。一条手帕招摇，
落木纷纷。孟浪的浪打浪无济于事，
落魄的鲍仁赶考路过，红袖落银，
只留下一个顾盼。与阮郁倒是一见倾心，
休止的弦歌，凄楚、哽咽。
红颜薄得要命。风月场的痴情，
落花与流水一带而过。子规在枝头休眠，
病榻上看窗外流云，支离破碎，
帘卷的孤独让西湖水涨高三尺。
雨一直在下，西泠桥畔，有人长辞，
有人回来，过错是错过。
《柳如是》
河东君不是河东狮，秦淮河上的柳，
如烟，如剑，在明清易代的风雨里飘摇，
褪去了胭脂。
青楼不假，歌诗、书画与琴瑟，
从阁楼潜入松江，与仗剑志士纵论时势，
艺妓也是匹夫。
爱情的汤药救治浊世的自爱自怜，
东林魁首钱谦益，一顶花轿走过烟花柳巷，
虞山“绛云楼”筑巢温柔之乡。
金屋藏娇，而外面的世界戡乱御侮，
娇还是娇，却比夫君更有血性，
兵临城下视死如归，携夫以投水报国。
水有点冷，被钱大人一把拉了回来，
这一把让血也冷了，佛门的清净好陌生，
斩不断的葛藤悬了梁，如是，如是。
《董小宛》
苏州半塘的山水，琴声浸淫，
抚琴的玉指洗刷了秦淮河的艳词，
干干净净。
乱世佳人，一个笑，但凡见过，
都会神魂颠倒。还真的有一见钟情，
潦倒的冒襄艳福不浅。
青楼的喧闹与奢靡很不真实，
与夫君辗转流离，孤独于幽林远壑，
所到之处，只要一个遮风避雨的屋檐。
隐庐里的琴声没有瑕疵，
顺治皇帝与小宛没有关系，那些
花边与戏说，无异于施暴。
清军兵临城下，扬州城墙上的美人，
拒辱自刎，断弦落地悄无声息，
鲜血改写了身世。
《鱼玄机》
玄机不玄，温庭筠贼心贼胆不济，
指缝漏掉的风欠了账，一枝鲜花落泥淖。
幼薇还没有来得及长大，委屈的妾身，
遁入空门，青灯下的香艳与才情，
在长安的咸宜观蓬勃。
破罐子破摔。“鱼玄机诗文候教”的告示，
踏破了道观门槛，正经的、不正经的
拜访，趋之若鹜。门缝里的狐媚，
诗文里的打情骂俏，与疾走的风，
横扫一个时代的艳史。
没有在青楼挂过牌的鱼玄机，
短暂一生都是头牌。二十六岁断头台上，
已经不在乎十六岁的妾的不堪，不在乎
道观里的那些疯魔。纵是风流一生，
最后一口气还喊出一个人名——温庭筠。
《马湘兰》
还是叫四娘顺口，马湘兰名字太普通，
家里排行老四。玄儿、月娇的别号，
在秦淮河也非花容出众。
出行却有高车驷马，奴婢左右，
金陵贵妇人也不过如此。一首诗生烟，
一株兰两三笔水墨，清雅脱俗。
红极半生，门前流水般的拜帖，
都不是等闲之辈。歌诗唱和，莫非莺啼，
谈吐更是口若悬河，云舒霞涌。
小楼“幽兰馆”的恬淡与善缘，
与兰草共寝。一颦一笑，以及挥金如土，
念及潦倒书生、风餐露宿的流浪人。
河边知了睡了，院子里兰草疯长，
四娘宣纸上的兰花，固执地绽放于春夏秋冬，
即便是孤独终老，手还留有余香。
《李师师》
李师师与徽宗皇帝那点事，
真的假的都不是事。北宋的野史镶一些
花边，女主与帝王将相、文人骚客的
风言风语，混搭成不伦不类的外套。
汴京的染坊挑染出来的小精灵，
当然有传奇。自幼与佛有缘，舍身佛寺，
师出有因，也是佛家弟子的名号，
只是六根不净，风情自由生长。
佛寺不能久留，诗词歌赋，琴棋书画，
李姥姥百般恩宠与调教，没有辜负。
小曲幽婉，唱词清凉，举手投足一个冷，
红尘里一袭白衣压群芳。
梨花带的雨淋湿落汤鸡不计其数，
周邦彦不在册。婉约的词与词，
惺惺相惜，《少年游》出处不雅，
也是千古。师师回眸，还是那盏青灯。
《陈圆圆》
陈圆圆身背祸水的骂名，
真的冤枉。眉不点而墨，唇不点而朱，
乱世佳人，被掳上马背的次数，
不亚于花街上的磕磕碰碰。
一手好词，一副好嗓子，生不逢时，
就没有见过歌舞升平的情景剧。
刀枪剑戟挑落的残花败柳，
遍地狼藉，一如江山的破碎。
褪去烟花的陈圆圆，在吴三桂的后院
听惯了战马嘶鸣。花事已远，
猎猎的风、寒光与血相伴左右，
睁眼闭眼找不到一个艳词。
李自成破城，吴三桂仍有重兵囤积，
山海关念及囹圄里的圆圆，大丈夫
不能夺回自己的女人，有何颜面？
红颜改变的战局方向，功过留给历史。
烟花女子随身携带的哭哭啼啼，
早已折叠。只言片语直击闯王痛点，
居然完好无损走出弥漫的硝烟，
一个女人，结束一个短命的王朝。
《杜秋娘》
杜秋娘的金缕衣只有一件，
在唐朝。镇海节度使上身之后，
很多银子与花瓣乱飞，官邸藏的娇，
侍茶、侍酒、侍睡，歌舞升平。
日子过得太安逸，节度使不安分，
惹出些乱子，丢了脑袋。
金缕衣被掳进皇宫，挂在别人的床头，
还是花枝乱颤。宪宗大气，
真是惜花之人，不问花的出处，
床榻上花开花落二十四节气。
时间流水而过，那一支小曲，
曲牌未改，激越与婉转，
都爬上了枝头。
【梁平，现居成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