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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2022年第4期|周洁茹:小对话:运与虚,放下
来源:《长城》2022年第4期 | 周洁茹  2022年09月02日08:45

周洁茹,江苏常州人。著有长篇小说《小妖的网》《中国娃娃》,小说集《小故事》《美丽阁》等。曾任《香港文学》总编辑。现居洛杉矶。

 

小对话:运与虚,放下

□ 周洁茹

跟一个朋友讲,我觉得我有点不走运。她说,你老了以后就走运了。

我说,七老八十再走运还有什么用。

她说,知道齐白石不?齐白石就是长期不走运,老了,走运了。

我说,我也不要跟齐白石比,我就跟坐在我前排的作家比,为什么都比我走运?

她说什么都好比,比作品,比实力,就是运比不了,运你就只能自己跟自己比。

我就去看中医了。我说,中医说我手腕一条线已经走到手心,身弱。

不会吧。她说,我觉得你挺壮的。

上气不接下气地扛着吧,我说。

只要能写就好。她说,但你职场怎么样?肯定不怎么行。太骄傲,职场大忌,你必须比谁都谦虚才走得通。装也得装。

我不装,我说。

好吧,她说。

我只要把事做好了,飞着做也行。我说,职场经理只管身在,深蹲,一人一坑,不许动,魂在不在的无所谓。大家对规矩的认知不同。

所以中医讲你弱。她说,那就别上班了,只写作。

跟家庭还有健康比起来,职场什么都不是,又说。

我有一个体会。我说,运要好了,身体也好了,写作也好,就算你出个门吧,天也不下雨而且你一打就能打到个车。

有的人一辈子就没走过运好不好。她说,运这个东西,我的体会是,就是个心情,心情好了,运就好。

运要好了,心情才好。我说,这得反过来说。

那你不写作的那十五年心情好不好?

心情还可以,运确实一般。我说,要有点桃花运也好啊。

会有的会有的。她说,你到了六十七十,肯定有桃花运。

 

吃了药,仍然在凌晨三点醒来。

拿药的时候医生还问,上次的药怎样?我说好像能睡多一点了。

那就好。他说,这也是讲缘分的。

也可能是心理暗示,我自己暗示自己这个药是有用的,我说。

他埋头在电脑上打字。打完了说,那你这个心理暗示还挺强大的。

我说其实我不怎么看中医,不像这里的人,每天看,就是个日常生活。

他一笑,继续打字。

想起来第一次看这个医生,虽然他全副武装,还戴了个面罩,仍然一眼看到二十多岁。就直接说了,现在的中医倒越来越年轻了。

他也直接说了,现在也不是老中医的时代了。

然后搭脉。我感觉到他暗暗加了点力。

换手,医生说。

我换了个手。

他又加了点力。

找不到吗?

是要用点力,他诚实地说。

别人都这样?

别人不用这样。他说,就你。

二十岁那年,突然腰痛,痛到坐不住椅子,总要从椅子上面滑下去,脖子也撑不住头了,如果不把下巴搁在桌上,头绝对会掉下来,那种感觉。

捱到下午,去医院,与挂号处一通纠缠,挂了伤科。伤科两位医生,一老一少,排老医生的队直到走廊尽头,我看年轻医生,不用排队,那位年轻人欣喜的脸,也记到了现在,还有那次腰痛。人可以遗忘掉很多痛苦,牙痛,生产痛,失恋痛,只在痛的时候才痛,痛过了就不痛了,忘了。可是腰与脖子同时发生的痛苦,漫长又深刻,实在很难忘记。

你一定会腰椎间盘突出,很快,也许就在五年之内,年轻人说。他就是这么说的,如果你不改变你自己。

跨过二十五岁的那一刻,突然又想到了他。我的腰椎间盘没有突出,我也没有改变我自己。

一个朋友昏倒,送去急诊室,查来查去查不出来问题。朋友出了急诊室,叫我陪她去看中医。一间药店的楼上,特别隐秘的入口。一扇旧门,很白,也很破,但很隔音,听不大清楚里面在讲什么。我的朋友出来很快,手里一张药方,写满了字。

血虚脾虚什么的。我的朋友说,好多虚。

那我也看一看?

我也想知道我哪里虚,我对朋友说。

一位老医生,坐在一张很白也很破的桌子后面,白衣白鞋,头发雪白。看我一眼,低头写起药方来。

我主动地说,上不来气。

医生一边写一边说,早上还是晚上?

有时候早上有时候晚上。

夜里睡得着吗?

睡得着吗?我反问。

算睡得着吧,马上回答自己。

夜里醒几次?

一次还是两次?我反问。我想的是如果睡得着怎么还会醒?还醒几次?

三次四次吧,答。

他头也没抬,说,搭脉。

把手放上那个很旧的布垫,马上就感受到好多别人的手腕的温度,似乎那些温度仍然存在,不自觉地,悬了点空。

严重吗?问了一句。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句。

他继续写,一张纸快写满,又在最底补了几个字。

我又主动地问,我哪里虚?

他笑了一笑,继续写,像是要写到永远。

拿着药方走出来都不知道到底哪里虚。那张药方后来不见了。

十五年以后。

仍然上不来气,更加上不来气。先看全科医生,医生正怀着孕,肚子已经很大。

抑郁。她肯定地说,这是抑郁,你要吃药。

装药的胶袋上写着松弛,当然是扔掉。

又看了一位女中医。

你的负担太重了,身体跟不上,她说。她就是这么说的。

什么跟不上?

她笑笑。

身体的负担太重了,我跟不上?

她又笑笑,又一纸密密麻麻。

看过一个小说,一个女的偏头痛,去看针灸医生,你来我往,两个人在一起了。

发给一个正自学医术的朋友看。他看了,问,怎么就在一起了?过渡都没有的?

只好复述了小说中的一句,“和你在一起,我觉得快乐。”

他表示不置可否。

按照小说中的设定,几十年到处看都看不好的偏头痛,遇上一位神医,几针,好了,这不是妙手回春,这是聊斋志异。

突然小腿前侧抽筋,每两分钟抽一次,网上许多解释,位置都在后侧。小腿前侧的抽筋,没有解释。

看全科医生,也许要照X光或者MRI,我这么想,先排除掉小中风。至少十个人排在前面,门外等了一阵,去了隔壁的中医诊所。

中医全副武装,还戴了个面罩,仍然一眼看到二十岁。就直接说了,现在的中医倒越来越年轻了。他也直接说了,现在也不是老中医的时代了。

搭脉的时候感觉到他暗暗加了点力,可是小腿突然就不抽筋了。想起那位偏头痛神医,聊斋志异。又想起那位自学医术的朋友,说过我心事郁结。我说那么哪里会虚?

朋友笑笑,说,以后要多笑。

我的一个朋友叫我多揉心口。我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说,郁结就会散掉。

他抬起头,挺认真地看着我。

可是我揉着揉着就会觉得心更痛。我说,就不揉了。

他站了起来。我看着他。

做扩胸运动一样的,他说。

然后他开始做扩胸运动,我看着他做了至少二十下。

那么跳广场舞也一样的?我说。

广场舞很好。他说,如果你能跳,跳一跳也是很好的。

离开诊所的时候药方上写着虚劳,至于到底哪里虚,所有的人都没有说。

 

放下

事业高点就是一个成功的公众形象、社会形象?

“如果你每天都活在一种不安全的不安全感之中,这就是一种角色扮演。不安全感让你更加绝望地抓牢自己的地位,你在所有的地方都看到对手、谋害者。你自己也感觉到,如果退出,马上就有一百个人出现填补这个空白。这是一个事实。因为这个角色并不是你创造,你只是被安排来扮演它。”

这一段话是斯蒂芬说的,在这之前,我用了四年六个月,也许不止,通过了这一个阶段。也就是某种意义上的,放下。

我只是终于明白:没有任何一个别人能够扮演“作家周洁茹”这个角色,除了我自己,这个身份对我来说绝对安全,没有一个人能够从我这里偷走它,它就是我的,当我死的时候,它也跟随我一起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