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刘阶耳:晚节渐于诗律细——从雷霆两首“近作”管窥其“弃绝”的告白
来源:《黄河》 | 刘阶耳  2022年08月30日16:28

刘阶耳,1964年生,山西临猗人。1986年毕业于南开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山西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点负责人。出版专著《“说”/“看”叙事延异与文本细读》《喧嚣的罅隙——汉语小说“细读”》,诗集《强迫症》。

雷霆的诗读得多了,诗人用语习惯大致体会出了一些门道。他喜欢在两个及两个以上的句子或短语间安顿意兴,迫不得已时则构造成份复杂的长句子,其中还求变通。自新诗诞生以来,把繁复构造的句式上下裂开,然后再拓展成两行及两行以上的“句型”实验,总归在充满争议中令一代代的先行者探索不已。雷霆也不例外。一旦他诗中的某一行不加标点而独立成型的话,他乐此不疲的句式打造的确予人以过目不忘的印象。不过,他的诗讲究情蕴释放的清澈,走的是不排斥知性化的“纯情”展示的路线。当他集中地就其“精神乡土”——“官道梁”营构他的诗学胜景,他量身打造的纯情话语不惟朴拙但率性;他有着他的诗学尺度。穷讲究的矜持把诗践踏得一团糟的当下,做一个独立的诗人的确值得钦佩。

去年(2020)从微信上曾见到雷霆自荐的写诗三十余载“代表作”十首。依照作者提供的排名次序,各首后面附录的“时间”以它们被发表的“时间”为准。它们是:

《拒马河》(1994)

《官道梁的谷子熟了》(2012)

《我渴望有人喊我的乳名》(2012)

《羊群归来》(2012)

《刨土豆》(2012)

《搓玉米》(2009)

《在黄龙溪古镇听蝉》(2016)

《在都江堰街想起父亲》(2018)

《苞谷在上》(2016)

《郊外,废弃铁轨》(2016)

等等。关于“父亲”,雷霆不止一次地追思、缅怀。查《雷霆诗选》(团结出版社,2020年10月第1版),《霜降之日,想起父亲》《想父亲》又两首赫然在列,其中《在都江堰街想起父亲》与《想父亲》抒情开展及格局,略似古人“缓作行程早作归,倚门亲语苦相思。”羁旅情忆,可行走异方,“闲暇”观光,一份沉静的雅致次第吐出,亦复相宜;至于《霜降之日,想起父亲》,恰似小风轩定,借暖衡寒,思亲萦绕的促迫机缘、路径,自然相去甚远。诗人对待“乡愁”哪里会一成不变?

同属晚出的《郊外,废弃铁轨》,我想将来一定会引起相应的注意——因为它完全与雷霆想象“官道梁”的既成格式相对立。它那“沉默的焦躁”,让我注意到雷霆曾沉湎的“精神乡土”毋宁更属于父性的、游牧的块垒郁结。反观“官道梁”落入他视野的另外多首“代表作”,农事活动,授命于天,苞谷土豆,或“刨”或“挫”,他纵使为之亢奋地倾情礼赞着,那也是抵制被遗忘的哀情大放送。当我结合更晚出的、作于2020年4月1日的《花草尚未覆盖小径》给与我的落寞的冲击时,《郊外,废弃铁轨》所以意兴阑珊令我不禁唏嘘。

谈到艺术家的想象力、判断力不断集结的关系时,里尔克《给青年诗人的十封信》之“第三封信”中曾指出:“让每个印象与一种情感的萌芽在自身里、在暗中、在不能言说、不知不觉、个人理解所不能达到的地方完成。”即“以深深的谦虚与忍耐去期待一个新的豁然贯通的时刻:这才是艺术的生活,无论是理解或是创造,都一样。”

雷霆的另一首“代表作”——《在黄龙溪古镇听蝉》之于文字固有的“声韵”耐心倾听,继而妥帖地调试,以期造成“众声喧哗”的抒情特效,尽管与意兴汲取、托举迥异其趣的《在都江堰街想起父亲》相比,它固然不曾再为“官道梁”长吁短叹,可它就外部的声浪幽微开掘的“想象”凝眸,又何尝不是长歌当哭之后自我认同的心灵风暴的低吟浅酌?何况汉字形、声、义诸元素中,忽略了“声”居间的调配,诗人驾驭语言何以长袖善舞呢?雷霆想象“官道梁”的意兴集结,仅就其集结的对象外显的“日常化”的形貌、样式来把定,显然是有待商榷的。

自《郊外,废弃铁轨》《在黄龙溪古镇听蝉》之后,更为晚出的《花草尚未覆盖小径》,或许延续了雷霆想象“官道梁”正在经受变革的新的动向,使之“深深的谦虚与忍耐”愈加一反常态地得以集萃。假如雷霆是以“弃绝”告白为底气从而推进着他意欲通达的神会,《花草尚未覆盖小径》“技术”层面上各类更新的话语“藻饰”,势必将崎嵚历落,不落痕迹;正所谓:“莫将险语夸勍敌,公自无心与物争。”(王若虚诗句)《花草尚未覆盖小径》安顿文字,一如《在黄龙溪古镇听蝉》那般讲究“用韵”,出其不意时却举重若轻,简直无所不用其极。《在黄龙溪古镇听蝉》所能做到的,《花草尚未覆盖小径》都会不遑相让。为了以示敬意,先不妨看看《在黄龙溪古镇听蝉》所以令雷霆敝帚自珍的良苦用心。

(上)

用韵及“时—空”直观

雷霆《在黄龙溪古镇听蝉》凡5节,每节均5行。我发现每行诗句,无论属于一个“单句”,还是由诸个“单句”或“短语”组合而成,毫不例外地在各“句子”(或“短语”)诸构成成份的内部安排多个“韵部”相一致的“字”,以期促成其宜于吟诵的音色、声调。这,当然是概而言之,征诸具体的套现,感情为此生发的机杼,源非一处,大有探幽索微之必要。且看该诗开头的两行:

壹/

在黄龙溪古镇听蝉

这易碎的歌吟,一定暗含微苦

古树苍苍,新叶萌动,溪水有光斑

首行看作是一个“句法”松弛的单句,无可厚非;可是它被“逗号”割开的前后两则“片段”的语用属性,很含混,疑似所承接的语义,因响应感情、知觉、逻辑的偏向,各有隐晦的修辞性脱漏,却也要充分考虑。为了便于描述,姑且暂时将之称之为涵义有侧重的相异的两个句子,也不致过分吧。

显而易见,见于首行e、i、uei/ien、an等韵部间错穿插,尽得声调抑扬之美者凡8例。特殊者如同声字的“易”“一”,各居两个“句子”的首段。相同分布的,有“碎”“吟”/“微”,有“这”“歌”/“暗”“含”(“的”字未计),而“暗含”却属于一个双声词。

进入次行,双声叠韵的莫过于首句“古树苍苍”,前后两个词,或u或ang,自然凑泊;“苍苍”之后,犹有“光斑”接应,该行用韵简约,均从组成的最基本的语言单位——双声词上开发声韵,远非咄咄怪事般卖弄那么简单了。

“新叶”之“新”字,“溪水”之“水”字,之于uei/ien韵的接应,介于ang韵之间,交互穿插,清淡,明了,与三个句子实际上犹同三幅流动的“视像”拼接、剪辑所显露的明快的节律形式相得益彰 ,岂能视而不见?

然而,“古树”承上行的“苦”字而来,貌似“顶针”,使得上一行略显孤僻的u接连三次叠进,预示着两行“语境”在声韵分布的关联上除了抑扬,还尽得疏密相间的协调。照此说来,eng见于上一行的另一个“定”字,以及下一行的“萌动”之“萌”字,为ang带来类似的开阔声域的同调,鼎力合作,接洽自然,毋庸讳言。毕竟同一行的“新叶”/“溪水”另外的“叶”/“溪”二字,又是之于上一行的e/i的联袂互动,如砥如砺,纷至沓来;韵不究长短,若全然鼓动,遣词造句背后修辞的精准,绝非话语“藻饰”所能役使的。

然而,正如“刨土豆”“搓玉米”等日常劳作拥有它肃然起敬的可爱一面,以上所述虽不外乎常言所讲的“遣词造句”,类似于“技术”层面操作,若换一个角度讲,惟其总在“思”与“言”间往复波动,关乎抒情凛然不可侵犯的终极纠结,就此略略予以相应的理论辩护,也是必要的,否则雷霆煞有介事的举措,就不便于更进一步地体会了。

不管怎样,遣词造句所牵动的对待文字的虔敬,总之率自神会,并非神秘莫测。对此神会,假如有欣然赴约者,该角色未必尽由相应的肉身所托庇、可对象化的——即所谓的“主体”或“诗人”——承其恩泽。它,或所谓的“神会”,犹如薛定谔的猫,以“假寐”的莫名之状,使得被摄伏的意兴与承传的载体——字、词、言语,于能量转换之际,互为中介,相生相克;即便意兴似混沌,莫须有,那也是拜所谓的神会所赐,从字、词、言语引逗的“不及物”界域澎湃涵育,然后庄严地临盆;作为“交流”中介的字、词、言语足以无限,可其声韵无非几则供长吁短叹似的可交割的波段、频率、区块、象限,微不足道,这些琐屑细碎的成份如果悉数带动,集体出镜,直逼神会无涯涘的极处,被起底的洪荒律动,转过来势必令意兴为此做对象化的无奈而艰涩的指涉。所谓的字词推敲,不过其对象化具结的程序;结果显而易见,话语控驭、创设的言说图式或立等可取,正所谓设象立譬,言断道绝,言为肉身。

大抵自1990年代初,而立之岁的雷霆自参加了第十二届“青春诗会”之后,感伤、浪漫渐渐弃他而去;借乡土追思而节制已然狂野的游牧愿景,舒缓吟诵的声色、情调,隐然读取着他所告白的块垒:把才气扮成木讷,入时而讲究分寸,令朴野蕴藉躁动,为清苍疏隽之气迥异于生动妍丽且兼顾妙语,仿佛载道,慢吞吞的;实则明志,不拘浅白,非得左右逢源,则会不即不离。良以为是,奔着字、词、言语所能申诉的声韵而去,就语言/言说的“重叠共识”从而赋得专供抒情的话语权,当视作雷霆自荐的《拒马河》以降其“代表作”屡试不爽的话语新秩序。句内出韵,繁缛权变,是孤诣苦心,噱头留不下,尽似“沉默的焦躁”;犹以雷霆想象“官道梁”一旦启动后持续的告白为甚。

诚如前述,“这易碎的歌吟,一定暗含微苦”,用韵繁密,是否与其陈述意向飘忽、含混相关联呢?假如意兴充盈,不完整、开裂、松弛的句式“构造”反倒无所谓了。“古树苍苍,新叶萌动,溪水有光斑”三联句,造句规范,用韵又相对简约,应该没有争议,可其中的一句:“溪水有光斑”未必似前二句“写实”指意那么确定。用韵,不只牵涉意兴如何巧妙地渗透、扩散及披沥一系列隐晦的“工序”,还与为此飙升的神会拥有更隐晦的关联,以下再作相应的审视。

毕竟“这易碎的歌吟”中的“这”字的指示意向耐人寻味!

“这”表近指,“歌吟”自然脱离不了干系;双方势同“同位语”。果真若是,“感叹”中被强调的意向,具体坐实为相应的“语气”,定无大碍。然而,它们(“这”/“歌吟”)之所以被话语“聚合”,“一定”云云,确又以推断为主。明确的强调,忽而转变为另一个环节的推断上,“语气”上的差异究竟如何照成的呢?表面上承接、落实“这”之近指意向的“歌吟”,就该总负其责了。

但所谓的“歌吟”,恰恰被“易碎”所修饰,听觉变为触觉来限定;再被推断,乃“微苦”,味觉又被刻意突出,本该属于听觉的感受,显然被架空,知觉间微妙连串成一势,互通无阻,或许决定了“歌吟”一开始被注意时恍惚的反应印象;正是由于这样的恍惚,幻听的“通感”对“这”的指示意向,突出了分明有所暗示的“强调”偏转;“这/易碎的歌吟”,为是而论,岂不形同两个知觉片段的叠加、嵌套所形成的回环,时间性的持续意向反倒遭致空间性意向的压迫?而紧随的“推断”,只能看作是与“强调”并发共生的那副仿佛混沌的“星云”可知觉的特性,哪一方居先置后,却无从考究了,惟“听觉”刺激下的反应状态,毋庸置疑。

所以“这”的指示意向,与其奔着被刺激的知觉在线的(经验性)事实而去,莫如认为反应萌动的本身才是其积极追踪的目标、对象。正是因为“强调”与“推断”并发共生,代表了反应的确实状态,被“这”所指示的意向,惟其混沌,才会诉诸时空“开裂”的总体直观的意向性予以含混地标示。

总之,“推断”即便从“强调”中分化出来,也无非似那混沌未曾死寂、始终膨胀的空间性开裂所示的“碎片”在悬浮,在摆动。此“先”彼“后”相关联的“时间性”牵制,又不过属于话语陈述对那“空间性”开裂的趋势勉为其难持留的错觉回应。

回到用韵的前提来讲,e、i、uei/ien、an诸韵,密集出动,星丛一般地闪烁;由它们所调动的字、词、言语,彼此间挨挨挤挤,穿插、抗坠,所陈述的意指实际,一点都不亚于“星际旅行”那样宏阔的场面。如果说“星际旅行”的航程线路借助i、uei/ien、an诸韵互动而得以无序地开放,那么,多样性反复呼应的差异所能合力组接的“同一性”幻相,无疑是那时空“开裂”的混沌可知觉化的意向性重新建构。

“一定”云云,逆势发飙,毕竟e被遏制,i、uei却再度鸣溅,“微苦”之“苦”字所分化出的u,继而再由下一行伊始的“古树”叠韵蝉联推现,“推断”意向中吃不准的、虚拟的语气,分明有些委婉的自相矛盾的成份在作怪,形式上与所承受的“强调”意向相龃龉,实质上恰恰流露的是间接的肯定;同理,“这”之明确指示的那重“强调”的亲密共鸣,难道又不正是实际上迟疑的、延宕的回应?但是,无论哪种共鸣、回应,被e、i、uei/ien、an诸韵密集设伏、集散、延异的声响,惟其“空间化”筹措、运作层层叠加,“时间化”节律的收缩、扩张的张弛,令被陈述的朦胧“意兴”不只读取着其相宜的知觉化引逗的清芬,还会牵制、左右着话语“藻饰”勃郁的可能。

“互文”及知觉化

唐人咏蝉,誉为绝唱。后来者介入,“影响焦虑”使之然乎?至少雷霆会怀有一试高低的冲动。

“歌吟”可还原为蝉的叫声。可它为什么既“碎”且“苦”呢?骆宾王有诗云:“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或“碎”或“沉”,均受“易”字辖制,姑且放过,但凡禀有一定质量的物体,“碎”与“重”可比较的相似点还是一目了然的。李商隐则发挥联想:“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苦”或“饱”若取相邻的“中介”作参照,像进食,咀嚼,它们间或“异曲同工”。不过,骆诗取譬,时令节气有特指,即虞世南的诗句所明确的那样:“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好一个“非是藉秋风”!

如果雷霆《在黄龙溪古镇听蝉》也取类似的时令节气,这不就正像“伤春感秋”传统意兴的翻版了吗?该诗后面所署明的写作日期、地点——“2015.8.22于黄龙溪古镇”,不经意间透漏的不走寻常路的个中信息,倍感亲切,饶有深意。“当杜尚在批量生产的物品(一个便池、一瓶干燥剂)上签名并将它们送去展览时,他否定个人的生产范畴。”彼得·比格尔《先锋派理论》对此作出了解释,因为“人们不是从杜尚签名的单个物品的形式—内容整体,而是从一方是批量生产的物品,一方是签名和艺术展览之间的对比来推导其意义。”但是,这种挑战并不能无限重复。这种挑战依赖于其对立面而存:在这里,这种对立面乃个人是艺术创造的主体的思想。

杜尚“签名”的这件展品,即举世瞩目的开“后现代”先河的代表作——《泉》。彼得·比格尔给出的进一步的解释是,一旦该展品在博物馆占有了一席位置,“这一事实涉及新先锋派并非不常表述的工艺美术印象。”而对于雷霆《在黄龙溪古镇听蝉》而言,它固然得益于观光“采风”活动别致的体验,可它终究没有落入为“闲暇”消遣而浑然陶醉、标榜传统趣味那样精致、刻奇化的抒情消费之文化时尚的窠臼。《在黄龙溪古镇听蝉》次行的第三句:“溪水有光斑”,隐隐然将反转出“居高声自远”那般清远的丰神,即为明证。

这就是说,“溪水有光斑”神似于“居高声自远”所自明的高树鸣蝉那般“意境”的硬核;即便预先径直给出类似的结论,意味着它的上一行为那个由“易碎”到“微苦”所含蕴的指示意向飘忽不定的“歌吟”,终归正果,取得了简隽的再升华的“思想知觉化”的奇效。

但若取证,量化对待,将会颇费周章。首行(“这易碎的歌吟,一定暗含微苦”)短语疑似“句子”,主干成份脱落造成“句式”拼接、组合驳杂等语用症候,已先领教了。“溪水有光斑”所在的次行“句式”整饬中求变通,犹如“三联句”,各个自足的陈述,仿佛“隔山打牛”“借力打力”,使得那“沉默的焦躁”释放的能量,又宛若躁郁的博弈,简劲,透亮,然波澜不兴,以致于“接受者的注意力不再投向可以通过阅读他的组成成分而把握诸篇的意义,而是集中在结构原理上。”毕竟“构成整体的意义所必要的因素”,“不再是单个部分的和谐,而是异质因素间的矛盾关系构成了整体。”

彼得·比格尔针对“先锋派”作品形式化变革带来的“阐释学”挑战所作的辩护,对于体会形神兼具的“溪水有光斑”语用萃取的来历可资参照。

绘事若素,历历在目,“溪水有光斑”或近之;属对工巧,雕镂然不浮夸,“古树苍苍,新叶萌动”是也。形诸“整句”显见的“互文性”修辞,似乎止步于“古”/“新”、“树”/“叶”,但就“苍苍”/“萌动”权宜应变,“牵一发而动全身”,明辨之,慎思之,奇巧之妙,尤其精微,则一一不能放过。

所谓的“苍苍”,属于形容词;所谓的“萌动”,又属于动词——它们的词性相去甚远。指望着这两个“整句”若从古诗词严格的“对仗”要求来构造,那是不现实的,毕竟绝对的“拟古”会短视,会失去对百年新诗锐意进取的变革传统起码的敬意;作为“五字句”的“溪水有光斑”,承其先四字一句的两个“整句”而来,以成骈、散之势,可否因“互文性”修辞成就“整句”的变通一面而得其贯通,旗鼓相当呢?

但是“古树”/“新叶”不仅仅限于字、词“表层意”的接济、对应。历久泯新(“古”/“新”)绵延的“时间性”蕴含的溢出,同一类属(“树”/“叶”)揆诸总体/部分所突出的“空间性”蕴含的开绽,何妨看作具体“互文性”修辞统筹的潜在依托?借此反观上一行非规范的、松弛的“句法”,甚或与其没来得及兼顾的“时—空”意向相互排斥拒绝、破碎化有关。“溪水有光斑”果真形神兼具,则正意味着为意兴赋形的话语“藻饰”涵摄了适其所宜的“时—空”意向,举足轻重,泽被深远。

所谓的“苍苍”,再知觉化的推进,既为“萌动”制造含蕴,又使“溪水有光斑”获致异乎寻常现身的先机,却是另一番意兴的博弈,“隐喻”施魅,当仁不让。

或者从相反的方面讲,“溪水有光斑”被预先指明的“亮点”,有赖于“萌动”隐然锁定的丰饶的意指关联域;可“萌动”不惜违背“互文”形式化的约定,巧与“苍苍”周旋,则又事出有因,似乎它(“萌动”)处在“苍苍”/“溪水有光斑”的词、句的分界线上,首鼠两端,已尽其承前启后的“中介”职能。这样反复回绕的意指“通道”,不消说必须首先归功于“互文”修辞为时唤聚、创设、安顿的话语“藻饰”所确认的“时—空”意向的“始基”,或高度“形式化”的含蕴。

极目而视,对于“苍苍”而言,验诸经验固然可行,但不排斥间接获取的渠道,“古树”云云,即被推断、联想所致,尤其是“概念化”的思维得到“演绎”时极其平常;“苍苍”之于“古树”,是命名,也是陈述,“言”与“思”尽可保持同一。但是,多出了“极目而视”之经验性可直观的例示,至少令“演绎”的气焰收敛;此外,单就“极目而视”论,尽管它不曾予以充分“场景化”的在线、细节栩栩如生的播报,但怡然隐退为据以“演绎”的前置背景,作为拟想、虚构的“条件”,合情入理,完全能接受。晚唐诗风婉约,西方诗歌“思想知觉化”现代性偏转,俨然都给力,毋必惊诧!

再退一步看,正如“演绎法”必有一个允诺的“大前提”,一个承载“概念性”的“语符”,一个区区的“名词”,既然足以供推断、联想,并且居于该推断、联想所以锁闭、链接区域的“端点”,相应的“时—空”意向连带着被唤起,当在意料之中。令“苍苍”可知觉的表象,或许起到该推断、联想所以发生的第一推动力的作用,一如上一行“这”引起的对指示性的对象被强行关注的那样。然而“古树”“新叶”毕竟一体化,彼此被推断、联想分解开来又聚合,往来反复,既促进“轮廓”的形成,又孳生别异的粘联意向,所谓的“萌动”纵使看作是类似于心理活泛、波动的“细节”,一并置入、活跃、充盈那不止一味模糊且渐渐清朗的“时—空”意向的共同担待;“萌动”之于“苍苍”而言,是“内”/“外”共处的相互促进,无所谓发生的先后,当其促进达到一定的程度,一如“时间性”溢出,“空间性”绽开,撒出去的网要收回来,所谓的“溪水有光斑”复又似荧屏上的“弹幕”乍然跳出,可推断、联想的一个进程方才算得上完满,而那保障该进程所以欢腾实施的“时—空”意向的创设形制,因所谓的“溪水有光斑”氤氲的风华,终于通透、清亮,赋形具结,了却了夙愿。

请不要忘记,上述笼统所描述的“互文”修辞不断闹腾的进程逻辑,仍然摆脱不了“这”的指示意向悬而未决的持续羁绊。如果“强调”/“推断”涵摄、创构的“时—空”意向终于“开裂”,那么,不止重复,而且间断的陈述,与知觉化(或曰“再知觉化”)追逐意兴,势均力敌,造次不得。以下从话语“藻饰”的方面,详加品鉴。

躁郁的光华

上文指出,“溪水有光斑”施魅简隽,和“互文性”修辞作祟于前犹出一辄。两个“整句”中词性迥异的,“苍苍”易直观,“萌动”不靠谱,非得间接猜度;好像非得这样,否则“古”/“新”“木”/“叶”属对求工整的努力,会白白浪费了。推敲字词,行格势禁,确实两难。趁“互文性”修辞有意卖了个破绽,意兴(思想)“知觉化”潜隐散逸的工序凛凛然,推究起来,那躁郁的光华分明是为“小孔成像”做准备,一点不夸张。

“萌动”云云,确实又恰似“光斑”腾跃,仿佛先明结果,再示之网罟施劳之借径,常规叙事炮制“悬念”的各种套路不过如此。叨扰“互文性”修辞的“萌动”,其意指取“穿越”的收效,实乃“喻体”后置使之然。

“叶”属于“木”的一部分。但经验的从属律与诗性无关。“光斑”也同理,给出它依附的条件,且作为修饰成分的“溪面上”,未必就特指相应的地理属性。前文“易碎的”所修饰的对象(“歌吟”)固然确定,但随后还要作进一步的限定,结果基于“通感”再知觉化的运筹,才保障了其修饰性“功能”充分、完备;一如田同之(清)《西圃诗说》曾云:

声情并至之谓诗,而情至者每直道不出。故旁引曲喻,反覆流连,而隐隐言外,令人寻味而得。

诗人肺腑,自别具一种慧灵,故能超出象外,不必处处有来历,而实处处非穿凿者。

良以为是,则承担类似“句法”协调功能的“溪面上”,“自别具一种慧灵”,于再知觉化的隐晦植入中,“旁引曲喻”,不堕蹊径,当认真对待。

“木”和“溪”相依存的生态,并未在诗的“语境”得到一点照顾,表明适于“溪面上”所指的实际,“象外孤寄”,完全和地理环境不搭界。本该排斥的“木”却拜“互文性”修辞所赐,因“叶”簇拥,从而间接地将“苍苍”/“溪面上”并入了“空间性”可资相涵化的前景;也就是说,“极目而视”为是氤氲着相应“纵深”迈向的可能。但是,所谓的“苍苍”又无非因“叶”所簇拥而为“木”制造的知觉“表象”(或曰幻象),“光斑”之于“溪面上”所闪烁的的光影,更是间接地和“叶”拉近了可视的距离;朱自清先生综合中西诗学传统,为五四阶段“象征派”大胆实验的新诗特质以“远取譬”来概括,无疑具有深远的启迪。所以,所谓的“光斑”若是反过来追溯其意兴注入的浑涵意蕴,那也无非因“叶”居间的意指链接所转化的。

“萌动”之谓,间接被觉知,与貌似“存现句”的那个“有”字俨然贯通了相近的“思想(意兴)知觉化”的原理。

“互文性”修辞被严重忽略的深入“肌理”,甚或可就以上的分析、描述予以关切。

以下作综合考察。

诚如前述,“古”/“新”属对,当取其成长茂盛,富于生机之蕴含;可“新叶”之谓,却非初始长成所能限定;蓊郁浑然(“苍苍”)之神态,且近“溪”曲折、延伸的动势来体认,似“水木清华”,风姿绰约。而“萌动”/“光斑”寓此清亮被暗示的神会,如虎添翼,以梦为马,对于那“易碎”而“微苦”的“歌吟”之“这”初始嗟叹、感喟,竟然匪夷所思地挂靠到一起,很拙朴,很轻巧。总体承接,起底揭秘,那可被验证的事实,那“这”字汇聚的巨大的指示意向,莫过于蝉声(“歌吟”)传自树上而已。《在黄龙溪古镇听蝉》第二节后三行如是所云:

/ 在黄龙溪古镇听蝉

仿佛这起伏的蝉鸣不是来自空中,

而是要把平原上的溪水喊到高处,

再将隐忍的爱悉数流向人间

实话实说,可以佐证。

然而意兴飙升,隐秀竞见;后继的晓畅与开端的晦涩,抑或相反,如水赋形,行止相宜而已。《在黄龙溪古镇听蝉》一开篇就要为之“隐忍的爱”的“悉数流向”,放到唐人“咏物”一脉之外另辟“言志”气象,异样的修辞化“藻饰”所以躲躲闪闪集结到一起,但求克制,不落痕迹,反而愈简劲愈漷大,似“虚实相生”,传统诗话推崇的诗学智慧葱茏。它的“三联句”构造的次行,无论“整句”的精巧,还是“存现句”的朴实无华,都逐字逐句穿插诸韵,纷红骇绿,伦序讲究,实际上原本就节制着修辞化“藻饰”的异样编配,因话题所在,现在终于可集中正面体会,迟迟没响应,有悖学理,尚祈方家见谅。

显而易见,“整句”的一翼——“新叶萌动”所能占拥的诸韵,与“存现句”——“溪水有光斑”共享者,莫过于ien/uen。至若e,至若eng/ing,该句(“新叶萌动”)则上接首行,举重若轻,接过了“这”/“定”之于“强调”/“推断”运作的责任,不孚众望。

“整句”的另一翼——“古树苍苍”,投诸u,和ing相仿,但似率先垂范,大有为(“苦”字)业已抢占了首行“韵脚”位置的u急切重奏之嫌。而新引出的ang,隔过ien/uen,e,ing,弹向后方,以期激发“溪水有光斑”之“光”字的回音。

次行“三联句”用韵分布,大体如是。

可谓是三韵齐发的“三联句”中居间的那句(“新叶萌动”),再进一步讲,ien/uen,e,eng/ing之所以拦截、遏制u、ang,为的是客观上保障以e为核心所实施的多重隐喻链接的可能。韵位厝置妥善,显然决定了重复与中断的往复回环的动势;可知觉化的“时间性”意指波动,不消说与以e为拱顶的参差叠化的“空间性”布局相适应——毕竟“树”/“叶”、“面”/“斑”等共同投诸的多重“空间性”意指,大体好确认。

“三联句”中最奇幻的那个“存现句”(“溪水有光斑”),i与ao毋宁都是基于首行的响应;对于“易”/“一”一再迟疑的所示的“推断”,以及“暗”/“含”不复迢迢而是相邻的所示的“强调”之急迫,戮力所及,恰到好处,夫又何求?

“用韵”方式上,该“三联句”总之疏淡而躁郁,和“这易碎的歌吟,一定暗含微苦”密集却急而不迫相比,辨识度还是很明显的。但从它们被话语“藻饰”所留存的“技术性”层面所获得的如上体会,假如颠倒过来,充分考量它们之于话语鼓动其实起到的创构、奠基的“发生学”的意义,《在黄龙溪古镇听蝉》开篇两行“句法”从松弛到整饬更具体的“语用”分化,惟其涌迫的意兴一开始竟与“强调”/“推断”缔结的陈述往复纠结,象外孤寄,岸然自异,诚“居高声自远”悠谬的异形而达乎卓识坚操,愈昌明博大,愈见其“奇正疏密”之下那勃郁的抒情诉求。毕竟事关意兴飙升的诗学整肃,忽略了以“文本”作载体(媒介)的“话语言说”的形上维度,“诗人何为”的代言焦虑,终究吊诡,失语。如果说百年新诗总是在充满争议中筚路蓝缕,自有其绕不过的坎,那么,制约着它的“修昔底德陷阱”再往上追溯,“诗分唐宋”所激化的诗歌的艰巨担当,的确任重道远。雷霆视《在黄龙溪古镇听蝉》为之“代表作”之一,沉思郁集,敝帚自珍,若似“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李商隐),他的这份“这易碎的歌吟,一定暗含微苦”的慨叹,再集中聆听,其躁郁的光华所能臻及幽纡的沉静,良具苦心,可否最后统筹兼顾呢?

天地蘧庐,人生逆旅,总之与那短促、尖锐、间歇性的声响(蝉鸣)相契神会,否则,诗人沉酣的莫名悸动将无从理喻。犹如“大雅久不作”“大音若稀”,为天地/人生达乎“天籁”至纯至美止境所产生的缺憾性体验或印象,即“易碎的”所能形容的嗒然若失的怅惘,遽尔率自明确,被强调,展示了意识悸动下的幽冥或微妙,但被推断,语气飘忽,倏然跟进时则似追溯的意志在“萌动”,于是所谓的“微苦”,无非要域过“音质”的层面更进一步地对那种声响的“音色”作出积极的猜想,持续强化了“这”的指示意向中先行植入的知觉反应的“戏剧化”程度。从“易碎”到“微苦”,视觉、味觉无挂碍地相串通,与“这”所指示的情态,犹如“幻听”的意象绵延、翻腾。

所谓的“歌吟”,因而基于丰盈的知觉(无意识)纠结从而骀荡绽出;强为之命名,也不过区区的“隐喻”单位而已。

这样的“能指”形式,看似表推断的“一定”的施动者,事实不然。所以,“歌吟”,“一定暗含微苦”,即使满足了话语构造的“句法”要求,也是不充分的;正如一个隐喻修辞上还有“本体”、“喻体”二元对立;其“本体”,即逻辑创设的那个被指示的“这”所引逗的那则汪涵浑茫的知觉(无意识)的“情态”,才是其意兴所指极具神气的初始纠结的源代码。

相形之下,次行“三联句”话语聚合的逻辑程序相对严明了,“句法”不致那么松弛失范,疑似完整的单句,实际上却是各自为政,两个话语片段(感叹、推断)的巧妙套叠的话语施魅俨然不再;可稍有不慎,前后句子的陈述属性即可能做出误判。

尤其是作为“存现句”的“溪水有光斑”,和“歌吟”一样,同属于“隐喻”施为之列。忽略了该“语用”的初衷,该行“蒙太奇”般聚合相异的知觉经验活水源头则将错之交臂。因为“光斑”晃动的幻象与溪水淙淙足以相互掩映、浮动,因幻视、幻听而所指喻的,又无非延续了前述“这——歌吟——微苦”始发牵动的那种“通感”统摄动能,意向果真另行引出,玲珑剔透。受此影响,“声响”发生的区域被勘破后,“古树”/“新叶”间透出的清亮又宛若溪水淙淙,激活注意力,接下来的一行一开始就吟道:

/ 在黄龙溪古镇听蝉

蝉鸣初起时

再接下来诗的第三节开头:

/ 在黄龙溪古镇听蝉

整整一个下午,我坐在古镇的石阶上,

听蝉鸣一遍遍划过心灵

不正是其幻听/幻视所侧露的“心灵”初始化的受触动或郁结的情态的交代说明吗?一遍又一遍地去“听”,“整整一个下午”,如是耐心意味着“心灵”不甘糙化,尤其是在异域他乡,观光之余,收视返听,快节奏生活不爽的一面遭抵制,这样的“心灵”需要,已然似茕茕孑立,不由自主地在无意识的汪洋中寻求援助,那些同韵部的字或词予以归化的诱惑是不可阻遇的,混沌、无序所以有了可资援手的机遇。不计长短的名式韵部与其说是依附于字、词从而发出了召唤,毋宁讲它们湛然自持、富于差异的宛若天籁的“无言”的强劲魅惑,迫使后者甘愿接受甄别,被推敲,孳乳绵绵,呱呱而欢。然而每个韵部因其发声器官相异而不致混淆,而精神躁动自体又不致寥然寂然,辖有的配制元素又等量划一,所以将各个韵母当作是可被神会的诸多意兴的集散地来看待的话,既然各司其职的知觉未尝划地为牢,互通有无,相异的韵字貌似随机地穿插布排,实则“通感”诉诸知觉编配重组犹如精神“突围”而留下的话语命名的遗存。各类韵字已然“物化”的修辞性回声,决定着“话语言说”替诗缘构、创设的丰饶的胜景。是“话语言说”图谋着其无尽的诉求,无论丰神情蕴,还是筋骨思理。

 

(下)

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在一位成熟的诗人面前奢谈韵事,容易遭致鲁迅《故乡》中所讲的“仿佛嗤笑法国人不知道拿破仑,美国人不知道华盛顿似的”那样鄙夷的。继《在黄龙溪古镇听蝉》之后,雷霆作于2020年4月1日的《花草尚未覆盖小径》(又名《清明》)类似的苦心又是不同凡响。

请看它的第三节:

/ 花草尚未覆盖小径

悲伤大于往年。大地攒够了人间薄凉

经幡摇曳,唢呐呜咽,墓碑高过山岗

内心捂不住了,才边走边啜泣不止

一群人默默走向山顶,风吹开衣襟

诗句内含韵字者,如首行的ang(“伤”“往”“凉”),a(“大于”“大地”之重出的“大”),an(“年”“攒”“间”);次行的an(“幡”“山”),ao(“摇”“高”),u(“呜”“墓”),e(“曳”“咽”),uo(“琐”“过”);接下来一行的en(“内”“心”),u(“捂”“不”“住”),又重复出“不”,an(“边走边”重复的“边”),i(“泣”“止”),末行的i(“一”“衣”),o(“默默”),in/en(“群”“吹”“襟”),势若撒网,星罗棋布,如是密集,究竟情衷何端?

我禁不住喃喃自语。

诗句内韵字密集涌现注意到了之后,诗对待韵脚的方式将不止纠结了。正所谓:“呦呦鹿鸣,食野之萍;人之好我,示我周行”,“凉”“岗”(ang)率先顺次响应。若顾及诗第一节的末行尾字之“忙”,以及该节第三、四行尾字:“止”(i)“襟”(in),ang当此振振于飞,又可谓“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宁适不来,微我弗顾”;至于如何发挥,则视具体情形而定了。

不消讲,in/uen如ang那样,也曾先著一鞭,有其前奏,见诗的次节次行之尾字“人”;末节次行尾字之“文”,还将再度接应。出韵(押韵)的频率、次数均凡3例。这也就是说,它们犹如全程潜伏,贯穿始终;类似的韵式尚有:ai(“开”“拜”,分别见首节末行,第四节首行),ing(“径”,见首节、末节之首行,重出),u(“穆”“无”,见次节、末节之末行)。尽管它们均限于2次亮相,可也似李贺诗中的嗟叹:“东指羲和能走马,海尘新生石山下。”堪称灵蛇之珠,荆山之玉,共襄大义,相互携助。

相形之下,i虽半程介入,但未落单,因为ue/e步其后尘,继“止”之后,“是”见于第三节的第三行;“月”“了”守望,见第三节末行,末节之第三行。但就韵式抑扬的远、近距离(“空间”性)运作而论,出勤次数与前举的诸韵持平;晚出的ue/e,俨然亲昵得多,李商隐诗云:“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转赠于此,气象风骨的确相埒。

然而,诗之出韵并不限于“韵脚”一隅。

《花草尚未覆盖小径》连每行诗句的句首都不放过,其意犹未尽处岂能小觑?

诗的第三节首行、第三行句首的“悲”字、“内”字,若与该节末行的“襟”字并到一起来看,in/uen“首”“尾”贯穿的“内化”趋势难道事出偶然?

再上下逡巡,次节之末行:“给烟雨蒙蒙的官道梁平添一抹肃穆”,第三节之首行:“吹我们互为潦草的过往。双膝跪拜”,“给”字,“吹”字,哪里像漫然相与,授受穿凿呢?

直到诗之结尾的一行:“没有什么输赢,一缕青烟已归于虚无”,其句尾的“没”字,余音绕梁,一唱三叹坚持到底,洵非意外!类似的不限于行尾“韵脚”位次而载歌载舞者,如“野”“这”(凡2例,重出)之于e,“雨”之于u,“径”之于ing,“一”之于i,出没不定,收放自如,断断不能漠视吧!

至于不曾在“韵脚”位次上安插的,若两个“沟”字,两个“我”字,“鸦”字,那“花”字,仿佛“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陶渊明),遣散意兴,以启神会,重复叠唱接近,且与诗之慨叹的抒情调式相周济,以期繁管急弦,有个合理的了断;是别开生面,遑不相让,栩栩然,毋庸置疑!

“唯有双眼尚能发出呐喊”

诗之用韵,不计工拙。仅止于“韵脚”,附会,敷衍,图省事,“分行的散文”之诮难免。它饱含“知觉”的汁液,行舍用藏,固无定则。循字定声,格律死板;意兴鼓荡,“和且湛之”。《花草尚未覆盖小径》撒网式搜罗诸韵,神会离奇然精致,抑扬抗坠,躁郁异常,那繣然开裂、倏忽弥合的行进中的话语节律为是归化,适其所愿,无可厚非;疾徐驰骤,尽似进退不失矩的螺旋,且容独立,戴圆履方,路有经由,鸾胶续断,“把你曾唯独许诺给自己的东西放到他人的面前。这就是你的契约。”因为“唯有双眼尚能发出呐喊。”勒内·夏尔《修普诺斯散记》中如是云,或许适于因诸韵罗织、漂移所郁结的“众声喧哗”的《花草尚未覆盖小径》之话语抗争的抒情质地。

诚如前述,ang与in/uen之于第三节韵式兀现委实过目难忘。它们集中于“悲伤”一词的话语赋形,郁郁青青,转圜不已;若尽“象”立“言”,何妨抖擞若初呢?

第三节首句之“悲伤大于往年”,实是承上一节第三行之“这湿漉漉的悲伤”平衍而来。——关于“这”的指示意向及其实际的“感叹”句法属性,《在黄龙溪古镇听蝉》品鉴时曾谈到,兹不赘述。“语境”判然不一,所谓的“悲伤”注入或生发的意涵再细微也不能走心。“湿漉漉”诉诸“沟壑”/“阡陌”、“白纱”/“故人”锁定的确有所指的即事处境,譬如“清明”传统节日习见的哀悼举动,将雨雪的季候、大地返春却思逝者之不可追的恸心情怀悉数涵化,颇有“路上行人欲断魂”之迷离。

复出的“悲伤”,句中处于“施事”而非“受者”的句法位置,反客为主,犹如换了一个角度,对相应的迷思作进一步开掘,由来来往往的往世今生相似的哀怀导出了特殊的滋味。迷思者幻变为迷思的对象,仿佛该主体“亲历了这个最接近的肉身变成认知的瞬间”。于持续的伦理怆痛之入口,卷入那“隐秘的断裂”(博拉富瓦《蝾螈》,前同)。不忍弃绝,却欲罢不能,好比车过腹疼,巧取豪夺,“悲伤”一再导入别样“句式”沉郁顿挫,可一并镜鉴,否则那些“互文性”关联意向得不到通透的注意。

相对“大于往年”云云,“湿漉漉”为通感所包裹、指示的意向(“这”)之反复涌迫,毋宁因“当下”觉知的条件而生动——悲天悯人,卑己自牧,多方意兴交付“悲伤”而伏藏,自属应然。可反过来看,“大于”云云,被比较的“当下”一方固然显豁,但所欲“比较”的意向,超逾已然存贮、报备的,借“通感”所特指的那份指示的目标、对象,却压抑不住;若是一味地溺于早春气候下乡村风貌,所谓的“感伤”极有可能堕入“春愁秋怨”令人气闷的窠臼,则不足称道了。

这也就是讲,同一“感伤”,从“受事”状态(宾语)到“施事”状态(主语)的替换,既然非得由“通感”的修辞特例反转出早春与“官道梁”纳入“时—空”非同一性的知觉分化改造,其间郁集的意兴则将不可能一成不变。早春的季候固然可喜,然事倏忽间竟“静穆”起来——“一群人默默地走向山顶”,反差极明显,聚蚊成雷的余悸俨然持久地撕扯、摩宕、苦焦,——依据“春愁秋怨”诗学传统来把玩,像《花草尚未覆盖小径》如是聚合的话语新秩序,的确拗峭,方凿圆柄。“大于”云云,刻削雕镂,比较意向,竟不按常理出牌,自然不致绳趋尺步,断鹤续凫了。

“大于往年”的“往年”,又该如何对待呢?

由“野花”“小草”“桃花”“鸦雀”“布谷鸟”所拼接的早春气候的见证属性,的确尽得风土之美,可不假思索,已然滥调;“往年”所系,躲犹不及,难道不是吗?

“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毛泽东《七律·和柳亚子先生》反传统的豪迈情怀,或许就此拈出,可资参照。

这两句豪情壮语,诗学上革故鼎新的气象,迄今被轻慢,多么可惜!物物相宜,君子不器。倘若以发展的眼光来把持“变”或“不变”纷纭气象,英雄气短,马瘦毛长、惭凫企鹤之类的闷气、戾气,总之不宜再坚持了吧?因充分知性化,渴望消除、熔断的“弃绝”体验如何元气淋漓地得以提升,对于任何诗学揽胜的践行庶几严正不苟,容不得丝毫的懈怠。

普遍压抑状态下,破碎的个体如何眷顾自由的愿景,阿多尔诺《否定的辩证法》给出了这样的答复:“在历史上总是庇护自由的地方,并不能一劳永逸地指定。在变化了的压抑形态中自由成为了具体的:作为对压抑的抵抗,有多少意志的自由,就有多少想得到解放的人。”雷霆“悲伤大于往年”的慨叹,往细处讲,可作类似的联想。

《花草尚未覆盖小径》第四节第二行:

/ 花草尚未覆盖小径

愿世事多些如意,人心上少些悲凉

显然涉及到了“往年”所饱含的意向;“世事”,即“人心”。回到“这湿漉漉的感伤”而言,该句翕忽掠过的那欢欣“情调”,卓然自立,犹如进入四月,大地回春,“种田人”期望秋天好收成,但能否如愿,还是个未知数。“烟雨蒙蒙”不啻于预警,“肃穆”贴近了其华严本相,“多”“少”之辨,是常情,非妄议,诉诸“湿漉漉”的知觉浸染,怵惕之意隐然若现;但锱铢必较,未必限于数量上的得失。“过往”及“今”时光流逝,“乐景”/“哀情”比兴失范后“象征性交换”更高阶的进一层的期待,使得“失意”(还有“悲凉”)转喻着更苍凉的悲慨,或者“悲伤”所特指的意兴;“曾经秋肃临天下,敢遣春温上笔端”,重温鲁迅类似的慨怀,白云苍狗般的沧桑共鸣难道不正寄寓了与多/少同调的“大”之神会翱翔的边际?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不失其“大”;青青子衿,暮树昏鸦,无损其“小”;《花草尚未覆盖小径》反复多样的类似于“大”的纠结,可谓是欲扬先抑,曲意违和,为的是搅得那周天寒彻的“悲伤”溢出了胸臆而实在艰于直言。从“指示”到“比较”,区区“通感”之所以居间斡旋,“境由心造”使之然也!

“终结”与“开启”

质言之,《花草尚未覆盖小径》开篇流连的“人间四月天”,繁缛、纤秾,或似唐人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所云:“取之自足,良殚美襟。”不逊于同是唐人陆凯《赠范晔》:“折花逢驿使,寄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那般冲淡的意兴。“悲伤”居然为是起跳,顺位排宕崎岖,逆势披麟悠谬,仿佛“冲淡”难以衔环结草的那个“缺失”的存在萦念,作哈姆雷特般逡巡。“悲伤”满盈的对象所以随机被召唤,多沉郁的低徊,“寄意寒星荃不察”,如入“无物之阵”(鲁迅。前同),良以为是。

“种田人”“亲人”“送葬的”“我们”……总之不间断地介入,令具体诉求的“他者”,最后隐入“碑文”还难以释然。很显然,“单个人是继往开来的命运的一个片段,更是已经存在和即将存在的一切事物的法则和必然性。”针对西方文明所造成的“生命”衰退的症状,尼采在《偶像的黄昏》中还继续发挥:“其生存的厄运不能脱离古往今来的一切事物的。他不是一个本己的意图、一个意志、一个目的的结果,不是用以实现一种‘人的理想’、一种‘幸福的理想’或一种‘道德理想’的试验品,——想把他的本性转嫁到任何一种目的之上是极为荒谬的。”见于《花草尚未覆盖小径》的“悲伤”与“悲伤”的对象竟然无差别地隐忍加持,所以也艰于直言,无地彷徨了。

《花草尚未覆盖小径》的结局,但见生死的呼告,覆盖了业已先行固化了的生活多样性区位差别,与那“潦草的过往”率自通约,一如诉诸“碑文”而“轻抚”的触动,那怵惕不已的,果真能被捕捉得到,其“对象”可“象征性交换”的单位又将何以所是,然而复又何以非所是?是或非所是,“白马非马”,存在之究诘,凛然于伦亲/乡土盘剥、榨取之上,徒然嚣嚣,痛何如哉!

那乡土集结的“大地”的亲密单元——“官道梁”,又何尝不是这般苦情追忆的“终结”与“开启”的总体化的“转喻—象征”?

巴塔耶《内在经验》关于“极苦”的论断颇有启发。“寻求完满与把存在封闭在无论哪一点上是同样的错误:我们什么也封不住,我们只找到不完满。”因为:

我们从存在是被激化的完成存在的意图(完成的存在即成一切的自身)。然而我们经受努力:是努力让我们迷途,我们已经那么远地误入迷途!在欲望的满盈中,我们不敢承认我们无止境的存在的欲望:它让我们害怕。然而一旦我们的悲苦又清晰地显露出来,我们更为感到片刻残酷的欢愉而忧虑。

雷霆借“悲伤”调停的话语,即如“片刻残酷的欢愉而忧虑”,可久久地飞短流长,但莫衷一是。《花草尚未覆盖小径》后两节靠“议论”冲击,结果竟简僻,并不出乎意料。

此外,如果说寻常的乡土“细节”写实性的场景化显示的速率明显减缓,知觉内化施魅的戏剧性修辞明显无章可循了,因“通感”所规训“众声喧哗”的悠扬难继了,那么,《花草尚未覆盖小径》后两节——

/ 花草尚未覆盖小径

吹我们互为潦草的过往。双膝跪拜

愿世事多些如意,人心上少些悲凉

那留在膝盖上的泥土、草芥,就是

我们与亲人的唯一牵挂。这是四月

花草还没有覆盖通往墓园的小径

我们默念念着亲人的名字,轻抚着碑文

这坑坑洼洼的一生,现在就端端正正了

没有什么输赢,一缕青烟已归于虚无

异质意向杂凑到一起,又完全可以就以下几点得以说明。

“现在心目中的离奇和芜杂”

关于“墓碑高过山顶”再度比较意向。

该“高”被指示的属性明确但含混,空间标示因“山顶”衬托背景很直观,但是,“烟雨蒙蒙”的四月天,山顶上低矮的某处如何清晰如画?辨识的程度着实生疑。所以从“清明”戚戚当事人的“心情”方面看,行程目标愈明确,愈意味着“高”出自主观存贮的“景观”被瞻仰倒是合情入理;相应的陈述始于认同而止于感叹。

针对“大于”语义的多层意涵,“高过”无非悉数吸纳,包容,语义整肃上平中见奇。因为“大”宽泛,“高”具体。“大”即“高”,但“高”之于“大”,又明显地转进一层,嗣后神会腾踔,倍受此间语义转影响。

关于上下节链接的“吹”字。

与“悲伤”相仿,“吹”字两次反复现身,集中在第三、四节之尾/首快捷切换:“……风吹开衣襟//吹我们互为潦草的过往。……”所谓的“吹”及“吹开”,过程及结果均从受事的一面,当深究。

顶风前行,衣衫不整,总归狼狈。其前一句(“一群人默默走向山顶”)容止行状(“默默”)被引申、形容,或以“写意”的方式点到为止,未必求其传神。魏晋时“振衣高岗”之类的托衬,视为旷达,许多人若用来检束自我,仪式感俨然。但止于滑稽。因“悲伤”而垂怜的心灵困境为此得到侧面的透露,不过是无奈之举。作为施事动力,所谓的“风”佻达、荡佚,影响所及,会为“悲伤”感染的承担者,约定奇突的被“写意”的式样;“吹开”指事的实际,显然由于和有意模糊古今服饰差异的所谓“衣襟”的别扭搭配,而造成的不伦不类的暗示,或会令人忍俊不禁,嗒然若失。

联系到上节“这湿漉漉的悲伤”后面的一句:“老柳树黑色的枝桠”,我总想到庞德《地铁车站》:“这人群中这些脸庞隐现/湿漉漉、黑黝黝的树枝上的花瓣”;“悲伤”先行析出,或许就此暴露了它被遮掩的“戏剧性”纠结:因为这群心事重重的人生过客,行色匆匆,无论古今,都犹同被放逐的无生命的型偶,或幽灵,下一个“吹”字将给出适当的补充。

不过“吹开”云云,据实陈述,句法中规中矩,“吹我们互为潦草的过往”则有些失范了,“具象”和“抽象”的奇特搭配,承前文“通感”的修辞特例而来,但却不限于可知觉化的改造了。

首先,该“吹”字所召唤的联想对象,非自然界“纯然的物”(如“风”),或“器具”(如“衣襟”;据海德格尔“物”之所以为“物”的判定),偏指心旌摇动的意识主观。

其次,“过往”“潦草”,神会奇妙,继“往年”抑郁而来,愈见其难于直言的梗概。

所以,其三,第一次复数形式的“我们”终于被带出。“生欲养,亲不待”的伦理割裂的痛怆隐然发作,曲意违和,使之单数形式的“我”何以袭取“主体”的言诉地位成为难题,因为阴阳割离的惘然处境,除了“追忆”沟通交流的唯一方式外,“悲伤”如果不是“天物之阵”的森严,单数人称之“我”遭受的戏剧性压抑则何其酷烈,被放逐竟然“失名”,“无语”,“主体何为”的主体性厄运无疑趁此权限意欲冲决,止息无奈,是可忍,孰不可忍?

关于“碑文”潸然自悼的被省略意向。

有“墓碑”,就有“碑文”。即便一块“无字碑”,任人评说无妨。

轻抚墓碑,“默(又一个“默”字复出,笔者识)念着亲人的名字”,在“四月”的官道梁。诗的结局,开阖起伏,乃因新的变数所致。

适逢“清明”,祭奠的传统若不考虑的话,“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笑声点亮了四面风”——多情的林徽因缱绻于斯,明媚、轻软:“——你是爱,是暖,是希望,”然而,艾略特《荒原》却声称“四月是最残忍的一月”。《花草尚未覆盖小径》辐射的冲击波,不止这些;瓦雷里《海滨墓园》如是低吟:

而你,伟大的灵魂,可要个幻景

而又不带这里的澄碧和黄金

为肉眼造成的这种错觉的色彩?

……

神圣的焦躁也同样会永远不再

也曾依稀可闻。因为相对“跪拜”仪式与期完成的简略,“轻抚”墓碑的后继行为,却得到了如下意外的发挥:

/ 花草尚未覆盖小径

这坑坑洼洼的一生,现在端端正正了

没有什么输赢,一缕青烟已归于虚无

那剧烈的怆痛何以托付于这般平淡无奇的告白?再度出山的“这”字,较之上次指示性意向,句型整饬了,句式不惟含混了,但总体“语境”上强劲的“省略”,似将时空迥异的“场景”未加区分地叠套到一块,搞不清究竟是与“轻抚”动作现场连线,还是因完成此类举动后返回的趋势具体带动,而议论的口吻,若旁白,若动作与“心理”的互动,一味地“跳脱”,反而令“白描”手段中隐含的各种“戏剧性”元素富于张力地得以施展。

而与前次“湿漉漉”处置的“通感”相比较,见于“轻抚”的知觉的扩张愈发全面,把滋生“感伤”所波及的多重因素、环节,都纳入到总体被直观的视野,尤其是势若戏剧性“独白”的话语,不避伧俗,旁敲侧击,平易,晓畅,毫无违和感;曾经慨叹不已的“感伤”下的平静怆痛,自然凑泊,显然不复再是“认识论”的对象——话题,反而切近了“复调”话语所开裂的语言——存在论的自在畅谈了。

割裂了语境,靠强劲的自控能力弃知觉而不顾,语义含蓄飞白,“跳脱”间径直直白,将阴阳违和的“感伤”当下裁剪成稀松平白的套语,不避伦俗,执意喃喃,那所谓的“感伤”似乎挣脱了“名”/“实”之辨,俨然抬举为哀怀的自体:“这坑坑洼洼的一生,现在端端正正了”。话语延异的散朴之界分明令现世的“我们”遭规训的“主体”威权赫然离析、破碎,诚如所知:“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现在性施予“主体”的厄运不啻于李代桃僵,弃绝于追忆,似游魂出走于“四月”的“官道梁”……诚心正意交付给反讽的“镜像”,无从幸免。

前述“这”字重新指示意向所以含蓄,谨就“坑坑洼洼”的质感,可推知碑文凹凸留给“轻抚”时的知觉触动。“一生”盖棺定论了,墓碑耸立,交给“端端正正”所转喻的生死相系的追忆“空间”恰恰似有形愈无限的牵引,挂靠;“飞白”或“跳脱”施魅处即是缘此直白,略去了动作“细节”披入的意识主观在线释放,不加藻饰,绘事若素。“轻抚”时的那份质感当然又必将萦绕于“跪拜”仪式完成后诸多生活进程,“戏剧性”约定的境遇千变万化,定于一尊则相对逊色了。“悲伤”覆盖了一切,影影绰绰的心灵困境因而脉动,弃绝于那聚幻无常的镜像之域盈余万方,但不赠予,良以为是。

《花草尚未覆盖小径》为破碎的自我哀怀、“代言”,不但絮叨与噤言并重,还是一再失去倾听的告白,听之任之,“与其说是一种运动和一个行为的问题,不如说是一种只能艰难地实现的激怒和战栗的问题。”即福柯称之为“自身拯救”这所面临的现代性的“启蒙”的困境。借用过来,形容雷霆这次“告白”演示的进程,无非似“从战栗的沮丧和被忍住的悲伤传向希望的闪烁,传向飞跃,传向……无尽的逃逸。”

在过去,雷霆精心营构的精神之乡——“官道梁”,于此矜持的告白中所开示的边缘缄默的“形象”,莫非是“把你留在你如今禁闭了你自己的监狱里”,令“你再也看不见它在你面前的踪迹。”是否也得到了粗暴的指控?尤其是面对被希望所许诺的一切精神事物,从福柯服膺的尼采的眼里来看,如果“我们如今通过难言的自我克制才重新夺回的东西:自由地面对实在的眼光、小心谨慎的手、耐心、在极其细微之处的严肃认真、全部的知识领域”,“什么能够断定,真的判断恰恰比假的带来更多的快乐,并且根据一种预定的和谐,必定带有快乐的感受?”总归都是一个大的肯定或否定。

所以,面对雷霆“官道梁”话语秩序,无论其芜杂的单纯,还是明净的隐忧,都将是需要严厉对待的另外的话题,一个鲁迅先生称作为“思乡的蛊惑”持久而沉重的话题,一个曾经由土豆、玉米、父亲、童年拱卫守护的精神之乡,“也就是一个让力量诞生或显现的场所,一个让历史生成,让时间涌起的场所”(福柯),在过去目眦尽裂式的视角一旦启动,地方风物自动汇聚,并且“带露折花”,恰到好处。现在却扮作感觉被遗弃的悲摧,连“纷扰中的闲静”都无暇顾及,仿佛鲁迅先生曾纠结的“现在心目中的离奇和芜杂”,使之归属感渡阡越陌没有着落,奔逸加持尤其阴冷,委实凄苦,则不忍叨扰了……

结 语

山西60后一代诗人中,雷霆出名早,成绩斐然。殊料新年甫临,他竟撒手人寰了。从“朋友圈”得知这一噩耗后,我很震惊,去年(2020)刚入冬那阵子,我还曾在微信中谈了我对他“官道梁”系列产生的新看法;他很谦逊,没多说,不久即以他新出的《雷霆诗选》相赠。年头岁尾,诸事猬集,假若我曾系统研读后,至少我还有机会和他交流心得的。朋友远去,余者戚戚。当下我唯借他的两首诗读后的反应,遣散我一时的怃然,毕竟他一而再地就他的精神之乡“官道梁”所提炼的情思尚需吾辈持久追忆、缅怀。

毕竟“悲伤大于往年”!

那“通向墓园的小径”,在其毅然为“官道梁”留下的那曲“绝唱”中,首尾环绕,其延宕的势头于次节“阡陌念故人”一句所交汇的苦情、悲情,又何其渺茫!假若这是沟壑得以连贯的脊线界标,农人出没的便利交通所在,那“通向墓园的小径”,不过是其普遍中的特殊。万物复苏,春耕在即,劬我父老,劳碌终生,日复一日地听从阡陌的召唤,又何尝不似与“故人”相邀,从而乐天知命呢?生死所系,连花草还来不及覆盖,为“苍茫”而“静穆”的官道梁这幅早春气象,又将如何托庇、安顿、提升有限与无限逼近的那份生命的形上的玄思呢?的确“悲伤大于往年”!当下负荷尤其难捱。病夫先生《告雷霆书》:

如果我们辜负了你依然滴血的两肋

如果我们没有收藏你的诗魂

如果我们背叛了曾经的盟誓

如果我们的文字依然不能注入火焰

如果我们的骨头不能交给雷霆

如果我们将内心的风暴交付谄美

如果我们的脸被制作成道具

如果我们容忍眼泪白白地流尽

如果我们不能吐露出热血

如果我们

纵然活着

活得风光而丰沛

瞧!这个人

充其量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

含大细入,慨叹凌厉;于曲折的过往,潦草的世事,为之“泥土”那样谦逊、“草芥”那样清白的诗性的端正,爱憎不加掩饰,不但切中我对《花草尚未覆盖小径》所读取的那份弃绝的无语之思,也足以寄托我的哀思,以期自省、重审那纯良、无咎的存在尊严。痛哉!雷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