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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2年第8期|李达伟:声音之林
来源:《草原》2022年第8期 | 李达伟  2022年08月31日08:51

你抬起头,目光穿过窗子。交错的格子,时间的暗影落在了那些格子上,像悬浮在空中的尘埃。那可以说是阅读的旁逸与走神。那时你想象了一个漫游者,你成了那个人,离开第五十五条大街,朝离海洋或者湖泊或者河流很近的地方奔去。如果是河流,河流两岸是一些茂密的草,在风中摇曳,湖泊周围也应该有那些苇草摇曳,还有着一些鸟在那些繁密的草间停留,或者猛然跃起飞过湖泊,而海洋,应该是什么样子,你却一时想象不出来。你出现在了想象的那些地方,进行阅读。阅读的就是《光年》,或者是类似的书。书中的那些人,不断在不同的世界来回奔走,又由于被生活的重量牵扯着,无法轻盈地奔走,他们气喘吁吁,他们疲惫异常。

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你同样活得并不轻松。你只能朝窗外望去,为了透透气。幸好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还能看到自然,你看到的是山,你知道山之上有一片草甸,草甸上有溪流曲曲弯弯地流淌着,羊群在草甸间游荡。羊群出现在溪流边饮水,或者一跃就跳过了清澈瘦小的河流。你去那里时,雨水淅沥,世界湿润,空气清新,有着青草的味道,在那样的环境里阅读也极好。你是带了几本书,但其实并没有阅读,反而是在那些草甸间自由行走,你遇到了一些放牧的人,你与那些牧人闲聊着。一些对话往往围绕着自然开始,以自然始,以牧人终。我曾经也是牧人,我们谈到了作为牧人同样会有的那种孤独感,但那种感觉不会像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时那样强烈,只是偶尔才会出现,自然与羊群早已让我们顾不上自己的孤独。

你手里的书,关于时间,关于爱,关于婚姻,关于自由,关于欲望。还有关于不断变化的秋天。主人公在成长。秋天不断在变化,秋天会离开,又会在来年回到原点。但人的成长与秋天的变化不同,人将在貌似的重复中不断成长,也可能会停止成长,有时甚至会遭遇一些残忍的毁灭。生活在河流边上的人们的悲欢(那些不只是河流边上,而是渗透于人的所有日常中),他们的自我意识(慢慢苏醒,有些苏醒好,有些苏醒又不好),他们的疲倦与智慧,他们的混乱感、罪恶感与幻灭感。其中一个主人公,因优柔寡断而无法走出记忆与时间,而有了强烈的负罪感。给人最深刻的记忆,往往是那些带有着痛感的记忆。还有一些人,没有那种心理上的负担。生活与森林,生活就像森林,生活如果真是森林一般那又将是什么样子,这样的对比似乎没有任何的可比性。两种生活,至少两种。旧生命与新生命的悖论。书中人们命运的碎片,有着太多的碎片。生活的方向感。

暂时回到第五十五条大街上一会,在大街上,多少人因为情欲而暂时失去了方向,或者永远失去了方向。你想问问第五十五条大街上的一些人,类似问卷调查一样,算百分比,算大致的情况。你问了几个人,但进展并不顺利,很少有人会坦诚地把内心暴露。这样,我本来想罗列那么几个被情欲折磨,以及可能会失去方向感的人,但最终这样的想法宣告了失败。当你意识到有那么一段时间,情欲同样也在折磨着你时,你只能努力克制自己,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不会失去生活的方向感。其实,不只是情欲会让人失去方向感,还有其他种种。当然也不是所有的欲望都会让我们沉陷,都会让我们失去方向感,像那些生的欲望,与失去活力相反的欲望,与失去自我相悖的欲望,与安于现状不同的欲望,等等,我们把它们归结为一种复杂的无法轻易定论的欲望。

对话(没能交叉在一起的声音,两个人的声音,或者因两种声音出现的时间与空间不一,它们便错开了。很多声音,就以这样的方式存在着,某一天,它们可能会相遇,也可能永远不会交织在一起):

你说:我听到了羊群的声音,它们在相互呼应着,先是其中一只小羊羔叫了起来,那时风轻轻拨动着那些青草,那些青草间夹杂着各种花,小羊,黑色,纯净的黑色,用嘴巴轻轻地触了一下青草与花,又朝母羊跑去。

答:内心的搏斗,与现实的那些重量之间的搏斗,走出那些心灵的阴暗与裂痕,去追寻内心的一种安宁。毕竟心灵一直在承受着某些重负,也因此有了强烈的悲观主义色彩。在第五十五条大街,我感受到了内心的那种混乱,那种缓慢的、滞重的混乱。

你说:除了羊群的声音,除了风声,还有那些溪流的声音,溪流在高山之上的平地里曲曲弯弯,把溪流的长度无限拉长,许多的羊排成溪流的形状在饮水,声音之外,还有一些清新的令人陶醉的气息,像草木的扑鼻气息,像羊群的气息,像溪流的气息,声音与气息似乎变得多少有点单调了。是单调吗,并不单调,我已经多长时间没有感受过这样庞杂的声音与气息。

答:在第五十五条大街,我听到了一些表达心灵沉重的音乐,那些音乐在漫漫长夜里,反而让我有了不断挣脱的力,那是即便在冰冷的冬夜里,依然无法浇灭的炽热。

你说:在那些高山草甸里,书暂时被放下,很多沉重的心绪也将被放下,眼前的那些为数不多的牧羊人,一定是不会被人性阴郁的一面所折磨,但其实我无法真正肯定会是这样,毕竟在面对人的时候,我就不再那么自信了。

答:暂时离开第五十五条大街,是必要的,有时你真是无法适应第五十五条大街,那些属于心灵阴郁的东西会不断出现。你只能肯定自己在那个角落里生活时,内心最真实的感觉。现在在任何一座城中生活,生活的压力依然可想而知。

你说:你听到了内心的声音,你看到了最真实的没有任何蒙尘的自己,那时你眼前这个高山世界的清澈,似乎就是为了清洗一切蒙尘的东西。在那里,一切就是清澈洁净的,你相信自己看到的。

你出现在第五十五条大街,是想寻找一些人,是想捕获一些声音。你在找寻一些人的同时,也是在找寻着自己。你在街头行走着,周围高楼林立,你继续往前,高楼渐渐变矮,人流越渐拥挤。从第五十五条大街上往上看,湛蓝的天空已经变得灰蒙蒙的,阳光滚落在地,烫着众人的脚。你继续往前。时间转瞬即逝。出现了另外一条第五十五条大街。大街安静寂寥,它也有可能像很多条街一样曾经喧闹繁华过。你暂时不去关心它的过去,此刻你需要的就是这样一条大街。你甚至怀疑山中这条没有一盏路灯的街上,除了你之外,所有人都已经睡着了。你坐在火塘边,你们一直崇拜着火塘,你把一些炭灰拨弄了一下,让火星子一直保留着。没有人讲述着时间与传说,只有火塘里面的火星子明灭闪烁。四面是山,你在半山上,推窗即是满天繁星。夜深人静之时,你关注的是自己的内心,内心焦虑不安。在这样的世界里,内心竟还会无端焦虑,你百思不得其解。你出现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选择了这么安静的环境,就是想把内心里面的所有焦虑扫除。那一刻,你才意识到焦虑不会因为环境的不同,而真正消失,即便在这个偏远的世界,焦虑依然如影随形。

白天,人很少,你与很少的人坐在了大街上的那间屋子里。医生正在那里给人把脉,先是一个老人,然后是一个中年人,然后是一个小孩,然后给他们开了同样的药。很多人相信这个老医生的医术,病人络绎不绝。医生与你们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他的从容以及他对每个病人的态度之温和,都远远超出了你的想象。还没有轮到你。你暂时不去关心医生和病人。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为了一条河流,你想沿着河流行走,你想找寻河流中的石头,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然后你来到了这个山谷,并听说了这样一个老医生。终于轮到你了。老人让你伸出舌头,然后伸手帮你把脉,给你开了和前面那些人不一样的药,还对你说不要太焦虑。

那个木房子里随时有着呼呼的风声涌入。暗夜的星辰,总是让你无地自容。你所寻找的东西,在星辰的光的作用下隐约朝你走来,你听到了树叶沙沙的声音。有好几个晚上,你都要出现在星辰之下,推门出去就是高山草甸。在那里,你才不会那样长时间沉陷于内心。那是在后来,你才发现有个人并没有停下脚步,他不像你到了那个小镇上,就因为被满天的星辰被河谷中的河流吸引而真正停下了脚步。他是一个罗马人或者别的人,他用赴死一般的勇气,出现在了这个山中的小镇,住了一晚,然后离开。

对话(你在想象着电话那一头的他,这时他不再是诗人或者他依然是诗人,他依然有着诗人的那种敏感,那种感怀伤远。你来到了一个小镇上,你所在的地方离小镇还有一段距离,可以算是一个村子,你能肯定的是没有任何第五十五条大街。你早早就困了。关灯。窗外还有虫鸣。枕着虫鸣入睡。虫鸣应该是错觉。晨曦之时,雾气蒙蒙,虫鸣冲破厚厚的雾气,这是真实的。在迷迷糊糊中,电话响起。一看是诗人,初想不接了,有那么几次,他喝醉酒就给我打电话,然后简单唠叨两句就挂断。再细想,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接到他的电话了,便接起。多少次多少人,就以这样的方式相互温暖着对方。我能感觉到的是电话那头,他的忧伤,如窗外浓重的夜色一般,还如早上厚厚的浓雾一般。那时,他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辗转反侧,或者是在独饮。他不知道还给谁打了电话,但我总觉得这个电话打给我是最合适的。他是想跟我谈谈那个过世的人,那个我们曾经多次聊起过的人):

他说:你睡了吗?你在哪里?

答:不在第五十五条大街,在一个有着各种热带植物的世界里,周围还有一些茶园,有湖,有山,有一些村子,晚上路上漆黑,没有路灯,月亮如镰刀从世界中落下得特别快。

他说:那就不说了,夜已深。这次我没喝酒,以前每次给你打电话都是因为酒喝得差不多了。刚刚你一定也犹疑着是否要接我的电话。这次我只是想跟你说一下,那个曾经被我们不断讲述的人,已经过世。这几天,因为他的离世,我特别感伤特别疲惫。

答:是我们在第五十五条大街的嘈杂里,所谈论的那个人吗?我曾多次想象过他最终的命运。我是曾想到过现在这样的结局,但每次这样想时,我都会责备自己。我一直希望他的人生末段,能慢慢变好,不是变好的话,至少不会继续变坏。每次我们谈论他的时候,他都充满了悲剧色彩。没有想到,他将以一个悲剧定格在我们的记忆中。已经有很长时间,我们不去谈论他,在忙碌的现实面前,我们已经无暇顾及他人。

他说:谈到他,我们一直无法避开的就是感伤的调子。他的名字一出现,便意味着悲剧在延续,便意味着让人感喟的命运感,在继续朝我们所不希望的方向推进。五十七岁,还是很年轻,至少如果他一直在教师岗位上工作的话,他还要三年才能退休。而他早已病休在家。没人懂他,但我懂。我回去了三天,为他举行了葬礼。他早已举目无亲。如果我没回去,就再也没有人了。他已经真正成为孤独的人。他在不断往下坠落,由县城最好的中学,回到镇上的中学,再病休回到村上,慢慢地变得一无所有。他周围的人,也在慢慢减少,在这个减法的过程中,最终只剩下了我。可能是他内心深处艺术的因子,让他变得焦躁不安,可能是这些因子最终的聚集,让他最终真正失控了。你一定也曾感受过,类似的因子对你的侵蚀。他内心里有着一团无法扑灭的火,当火燃烧着,还灼伤了他周围的一些人后,他只能堕入那种深渊。他的离去,是否也是一种解脱,可能是解脱,但总觉得“五十七岁”,还是解脱得过早了。我比他幸运,我还有一个让我倍感安慰的女儿,我还有妻子。而他,只有他自己,亲人似乎只剩下我。

答:没想到,或者我们早已想到了这样的结局。我们已经到了要相互说保重的年纪。我是曾想过他离开人世之时的窘迫,而幸好还有你去料理他的后事。

如果把注意力放在第五十五条大街本身的话,大街旁的一些建筑被纷纷推倒,破碎的瓦砾杂乱地堆积在一起。回到声音。建筑倒塌时的声音,没有被你捕捉到。你捕捉到的是另外的声音。有些沮丧的是,你的听觉不再像以前那样敏锐。

你找寻着一些声音,一些给你带来新生的声音,你听到了女儿的声音,笑声,哭声,它们是声音丛林里面最醒目的,也是最清澈的。此刻,女儿的声音,给你带来了无尽的慰藉。你想把这样的感觉说给女儿听,但女儿还不懂,她太小了。你朝着她微笑着,那时她正涂抹着一幅画,她在那块没有色调的图案上,涂抹上属于她自己的色彩。你看到了一幅有着华丽色彩的画,从那幅画上,你似乎看到了一个属于女儿的色彩斑斓的世界,那是你很长时间里求而不得的世界。

你离开了女儿,你与朋友出现在了第五十五条大街上的某个酒馆里,严格意义上来讲那不是酒馆,而是一个小饭馆。我们出现在那里,像出现在任何一个酒馆里那样喝酒。那天,我没喝,我再次被莫名的焦躁困扰,有些焦虑地看着几个朋友喝酒,把饭馆喝成了酒馆。其中一个朋友姗姗来迟,在他看来有些芜杂有些无意义的工作,让他不能及时脱身,但他知道必须工作,他简单吃了点,简单喝了两杯后匆匆回去加班。我们都在感叹,一起生活在这个不是很大的城市里,却已经有太长的时间没见面了。天气已经变得很冷了,大家都穿上了外衣,其中一个还穿上了厚厚的棉袄。

穿棉袄的那个人,主要做艺术批评,在北京与这座城之间来回奔走。他在省城生活了好几年。那几年,他的饭馆中经常会出现一些文艺青年,他免费为那些人提供一些服务,有时还提供住的地方。我们无意间提到了一个早逝的人,才华横溢,那个人的早逝(是让他和很多人无法承受的自杀,他们都无法说清自杀的原因,生活的窘迫只是一部分。在提到更可能是抑郁之时,他不想继续往下说了,我们能明显感受到他内心里无法抹掉的被碾压过,已经变得无比坚硬的伤痕)可能是他离开省城的原因。

那时,即便是在寒风凛冽的冬日,或者是枯叶落满第五十五条大街的秋日(你问女儿秋天到了会怎样,女儿说树叶黄了,树叶要掉了,可以带我去捡树叶了),他们经常出现在省城的第五十五条大街,他们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面对着自己的内心,面对着理想(那是一个随处可见理想主义者的年代,我们借着酒劲肯定现在依然还是有那么一些理想主义,我们能算是某种意义的理想主义者吗),面对着现实与艺术。

我们只需想象一下他们当时的状态。想象他们时,我会莫名想到自己在乡村中学教书的日子。我们一些人,也经常不分时间季节出现在乡镇上,或者是村子里的烧烤摊上,谈论着理想,谈论着我们的内心,谈论着饥渴的爱情。此刻,在这个小饭馆里,我们再次有了熟悉的感觉。最终就只是剩下三个人。他说这样的机会难得,多聊聊。当我们离开那个小饭馆时,外面正下着大雨,他穿着厚厚的棉袄跟我们匆匆告别,跟我们说还有下一场聚会等着他,说完后,他消失在了雨雾中。

对话(诸多的事困扰着我们任何人。其中一个人因为加班,他不断咳嗽着,咳嗽了几声,走出酒馆时,扑面而来的冷空气又让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其中一个人,因为妻子病了,只是感冒,但有点严重,在医院里输液,他说医院里挤满了人,让人感到很难受;还有人要去见另外一些朋友;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原因,一些人相继离开。最后只剩下三个人。你那时无数次想到的是女儿,你多次偷偷地看时间,你在想女儿是不是已经睡了。他说话的过程中,你明显感觉到他是喝得差不多了):

他说:你的性格决定了你的寡言。你的寡言、你的敏感以及你在一座城中所感受到的无力与忙乱,都让你更多是关注自己的内心,关注与你相似之人。《记忆宫殿》里,才会有那么多命运多舛的人,也才会有那么多的小城畸人。你会让一些人感到不适,毕竟他们会从那些人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答:我也说不清楚,但很长时间里,自己确实如你所说那样因为生活的一些压力,而陷入无端的迷乱,甚而是狂乱之中。我有时会陷入虚无缥缈的幻想之中,有时甚至会陷入对于不切实的名利的追逐与渴望之中。生活的压力,会让人情不自禁有这样的想法,我意识到了这些,却又不能真正把它们消除。

他说:给我的感觉是你还是那种不喜欢喧闹的人,你的状态就是需要耐得住寂寞与孤独,那些名利确实于你而言不切实际,你也不应该轻易就为名利所困。你一定要抛开种种喧闹的困扰,一定要努力不被世界的浮华所裹挟。

答:我只能尽力保持着自己对于某些方向的执迷,我只能尽力去避开世界的喧闹,并努力从一些泥潭中走出来,并让自己的文字多少有点现代性。

他说:我们暂时不去谈论现代性,多少人误解了现代性,就像多少人误解了现实主义,让我们暂时只去谈论文字的疼痛感。或者就谈谈我们的现在,我们此刻生活的城市,我们所从事的不同工作,我们各自在奔波着,感伤着,或者幸福着。出现在这个小酒馆里,其实我们是希望能相互慰藉,即便更多是心灵上的。

离第五十五条大街不远,有一条河。你呆呆地朝河流望着。你的目光越过了河流。现实的事物,暂时从脑海纷纷遁逃。那是你最浮躁,也是最艰苦的时候,那样的窘境慢慢变好。有时,你会去回忆那些窘迫的时日,很长的时日,每天充斥着在绝望与希望之间交替的悲凉。

一开始,你在风城的第五十五条大街上租了一间房子,那时你在一个旅行社打工,月工资两百,房租要两百(你们有三个人一起租住,你分摊了房租的一百,别的两个人每人分摊五十)。在没有带团时,你会出去逛那些充满时间感的街道、城墙与古塔,有时还会去感受风城之后连绵的苍山和城之前清澈的湖泊,更多时候是骑着自行车在风城中众多的第五十五条大街上奔走,主要的一个目的地是图书馆,去阅读(浮躁与压抑中的阅读),去抄写那些报纸副刊上的地址。那时你逼迫着自己写点小文章,除了微薄的工资外努力赚取一点微薄的稿费。你写了一篇《艰难的生活》,在一个报纸副刊上发了出来,当你拿着二十块的稿费时,并不激动,只有复杂的悲凉感涌了上来。写这篇文章前,为了抄写那个报纸副刊的地址,你像往常一样去了图书馆。当从图书馆出来,当风城干涩冰冷的风扑面而来,你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当咳嗽停止,你朝停放自行车的地方望去,只剩下一把锁,一把并没有真正能锁住自行车的锁,一把早已生锈的锁,悲伤的眼泪夺眶而出。

那时,你看到的风城没有现在变化这么大,没有现在这么多的高楼,火车站旁边还有着大量的农田。你总觉得,一座城与你不一样。一座城如果是一个生命,那就是一个有着蓬勃力量的青年,虽然你才刚刚中专毕业,但生活不断吞噬着你那本应同样蓬勃的力量。你已经无法说清楚,刚毕业在这座风城中生活的三个多月对你的折磨与历练。你手中有导游证,你对导游的认识还停留在很浅薄的层面,当你看到了一些原来单纯的人带了几个团以后开始变得很世故,你开始担心自身。就在这时,县上分配工作的通知下来了(那是月中专最后分配工作的一年),你回到了县上一个乡镇教书。与你一起租房子的两个人,也回到他们的县上工作,其中一人得了绝症已经离世,另外一个你们偶有见面,但都不会去回忆那三个多月的艰难。你这时才想起,他们两个每人还欠你一百五的房租钱,那是月工资才几百块的十多年前,但十多年其实已经很远,远到多少人早已失去了那些蓬勃旺盛的生命力,多少人早已从这个世界走失,从我们的世界中消失,从我们的内心世界消失。

对话(他的年龄只是大着你三四岁,但只是这样数字之间短短的距离与很小的差别,却让你们在一些方面有恍若身处不同年代的感觉。短短的三四年里,很多东西就已经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你们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谈论着与大街有关或无关的一切。他的记性很好,让你很羡慕。他说,记性太好,同样也是一种折磨。如果把你们对话的地点放在那个图书馆,就放在他把自行车弄丢的位置,对话将颇有深意,只是图书馆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那个当时摆放自行车的位置已经无法找到 ):

他说:第五十五条大街,与你见到的已经不一样。十多年后,没想到我再次回到了风城,并将长时间在这里工作。面对着这座城,我的内心总是被一些复杂悲凉的东西折磨。记忆深刻的总是那些充满悲凉意味的东西。那是六七年以前,我回到了这座城,住在已经不熟悉的第五十五条大街上时,艰难的时日再次出现。那时,被生活挤撞得头破血流之时,你甚至会对第五十五条大街充满敌意。我不知道你出现在这座城后,是否也曾有过这样的感觉。那时,我经常处于失去方向感的沮丧状态中。那些密闭的忧伤与恐慌,你只能自己默默承受,你甚至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一些你熟识的人同样处于两难的处境之中。那是对于我而言,近乎暗无天日的时间段,很多时候,我都在苦熬着。你可能会觉得我夸大其词了。那些被真实的情欲所折磨的时间,那些天天要为房租和生活费奔波的时日,真是太难了。

答:你所描述的这种感受,我也深有同感。我与你不一样的是,当我大学毕业在这座城打工时,这座城已经不断在扩张着,开始有了众多的第五十五条大街,其中一些大街繁华异常。但我所住的第五十五条大街却繁华落尽,尽显疲态。我第一次出现在那大街的时候,正值秋天,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叶正黄,有些枯叶慢慢铺满大街,风一吹,萧索感更加强烈。我在一家报社打工,只是待了一个多月,然后就去往另外一个州市的某个村子教书。那一个月,我同样遭遇了像你一样的窘迫,那时我是一个人租房子,而工资是我离开这座城之后才发的,几百块钱,同样很少。那时,我们要在燥热的天气里,到处分发报纸。我们深入到了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看到了各种各样的人,看到了各种各样的生活,看到了这座城市不只是有光亮与有序,它还有着幽暗与无序。有着强烈反讽意味的是,有好几次,我们还去采访一些房地产的老总,而那时我是这座城中众多贫困窘迫的租房一族。在采访中,我们已经感觉到了房价要上涨的迹象,但依然没想到房价会猛涨成现在这样。当我再次回到这座城,窘迫依然。这次我亲眼看到了房价的飙升,也让我们真正感受到了生活的重力,所带来的那些被很多人所不齿的现实。

他说:总该还是要有一些理想与希望,至少现在我们的生活已经不像第一次,或者是第二次刚来时那样窘迫。那时我们的心思随时被现实撕扯着,而现在我们在面对现实的同时,至少还有时间可以谈谈理想,还可以安心阅读,甚而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有了谈谈阅读的可能。即便我们一家生活在那个很小的房子里时,经常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但像女儿的陪伴,像很多亲友的关心,像我们一起谈论文学这都是一种难得的透气。

他说(地点在他的新家,房子宽敞,二楼,临窗是一条不是很宽的街,让他有点不满意的是楼下新开了一家宠物店,宠物店的气息困扰着他们一家):现在,我已经很满足了,深知在这座城市生活的不易之后,我变得很容易知足。

李达伟,80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大益文学院签约作家。出版有散文集《暗世界》《大河》《记忆宫殿》。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三毛散文奖、云南文学奖散文奖、云南省年度作家奖、滇池文学奖、《黄河文学》双年奖等。现居大理。